「覓史記」沈約《宋書》:言辭典雅,頗具別裁(上)韋力撰

fans news 發佈 2021-10-06T03:15:09+00:00

沈約是著名的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有成就的史學家,《南史·武商紀上》中稱:「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等並游焉,號曰『八友』。」

沈約是著名的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有成就的史學家,《南史·武商紀上》中稱:「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等並游焉,號曰『八友』。」


可見,沈約是著名的文學團體「竟陵八友」之一,同時他還是永明體的創始人,《梁書·本傳》中稱:「又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寤,而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之作。」而《南齊書·陸厥傳》中亦稱:「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頤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對於沈約的文學成就,柳定生於《沈約與<宋書>》一文中總結道:「約於文學,亦多造詣,所撰《四聲譜》,發明四聲八病之說。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未寤,而己獨得其妙旨。於是遂立駢文之鴻軌,啟律詩之先路。齊梁文學之盛,宮商音韻之辨,多出於約之提倡也。唐宋至今,千有餘年之詩文,皆奉其遺型,則約於文學史上之地位,蓋亦可睹其重要矣。」


在史學方面,柳定生在此文中給出的評語是:「吳興沈約,允推吾浙史學始祖。約才兼文筆,身撰四史,蜚聲文壇,照耀史苑。」沈約撰過四部史書,然流傳於後世者僅有《宋書》。關於《宋書》的價值,其成為了中國正史——《二十四史》之一,然後世對此書褒貶不一,但從總體來看,大多數學者都肯定《宋書》在中國史學史上的地位。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評價道:「其著《宋書》,雖不敢希蹤班、馬,而文辭典雅,頗具別裁,抑亦范氏之亞匹也。」白壽彝總主編,何茲全主編《中國通史·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中的評價亦較公允:「《宋書》志的內容上溯到魏晉。沈約志序稱『今以魏接漢,式遵何氏。』輯本臧榮緒《晉書·五行志》中亦記魏文帝時大疫,明帝時地震,孫權時大風,蓋宋時原有上溯之傳統。對於這樣的體例,歷來評價不一。今天看來,《宋書》的志這樣彌補了《三國志》的不足,是有益的。」

沈約注《竹書紀年》清光緒三年浙江書局刻本,書牌

對於《宋書》在寫作技巧上的優點,後世多誇讚其敘事善用帶敘法,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專門有一條談的就是《宋書》帶敘法的妙處:「其人不必立傳,而其事有附見於某人傳內者,即於某人傳內敘其履歷以畢之,而下文仍敘某人之事。」為什麼這種寫法受到趙翼的誇讚呢?其在專著中解釋道:「蓋人各一傳則不勝傳,而不為立傳則其人又有事可傳,有此帶敘法,則既省多立傳,又不沒其人,此誠作史良法。但他史於附傳者,多在本傳後方綴附體者之履歷,此則正在敘事中,而忽以附傳者履歷入之,此例乃宋書所獨創耳。」


現代史學大家周一良在《略論南朝北朝史學之異同》中,概括性地點出了那個時期史書的特色所在,而關於沈約的《宋書》,周一良以舉例的方式點出了該書的優點:


沈約《宋書》的序或論,不如范曄之精闢,但也時時可以看出南朝史學如牖中窺日,對歷史發展的洞察能力。《武帝紀》的「史臣曰」,以簡要文字描述了漢末到劉宋間政治歷史的梗概,抓住了各時期要害。說「魏武直以兵威服眾,故能坐移天曆。鼎運雖改,而民未忘漢」,解釋了曹操何以懾於輿論,不敢及身篡奪政權。關於司馬氏取代曹氏,沈約認為,「及魏室衰孤,怨非結下。晉藉宰輔之柄,因皇族之微,世擅重權,用基王業」。說明曹魏政權尚未到矛盾尖銳瀕於崩潰局面,是司馬氏巧取豪奪得了政權。關於東晉,沈約寫道「晉自社廟南遷,祿去王室。朝權國命,遞歸台輔。君道雖存,主威久謝。」這樣的估計,要言不煩,恰中肯綮,是「王與馬共天下」的確切詮解。


對於《宋書》一書的批評,後世學者大約集中在兩個方面:一者是本書在敘事上為宋諱,有很多的曲筆,這些曲筆以至於掩蓋了歷史的真面目;二者則是該書成書速度太快,《宋書》有一百卷之多,而沈約僅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完成了此書,其成書速度之快也為後世所詬病。

沈約注《竹書紀年》清光緒三年浙江書局刻本,卷首

關於曲筆問題,邱敏在其所著《六朝史學》一書中舉出了《宋書·順帝紀》中的例子:「壬辰,帝遜位於東邸。既而遷居丹陽宮。齊王踐祚,封帝為汝陰王,待以不臣之禮。行宋正朔,上書不為表,答表不為詔。建元元年五月己未,殂于丹陽宮,時年十三。諡曰順帝。」


對於這段話,邱敏評價說:「觀此記載,全不見逼廢篡奪之跡。」而該書接著舉出了唐李延史在《南史·王敬則傳》中的一段話:「敬則將輿入迎帝,啟譬令出,引令升車。順帝不肯即上,收淚謂敬則曰:『欲見殺乎?』敬則答曰:『出居別宮爾,官先取司馬家亦復如此。』順帝泣而彈指:『惟願後身生生世世不復天王作因緣。』宮內盡哭,聲徹於外。」


兩相對比,可以看出沈約在《宋書》中完全抹去了逼廢篡奪的痕跡,對於他的這種寫法,邱敏給予了如下客觀分析:「沈約一生歷仕宋、齊、梁三朝,政治上的欲望從未減退,撰史曲筆迴護正是《梁書》本傳所說『自負高才,昧於榮利』的反映,必然為正直的史家所不齒。當然,前人也曾指出,沈約《宋書》敘宋齊之間事『亦有可見其微露實事之處』。例如,《後廢帝紀》載劉昱無道,《宋書》直書蕭道成與王敬則等密謀廢立,乘夜弒昱。沈約敢於直書此事,因有當時朝廷內外要求廢昏立明的輿論支持,且又表彰蕭道成順天應人。這種情況說明,一般史家敢不敢於直書,往往仰於專制帝王之鼻息。」


由此可見,如果專撿史書中的某一個側面來下斷語,顯然有失偏頗,人往往都有多面在,沈約所撰史書也並非處處回護。故邱敏在書中又引用了劉知幾在《史通·曲筆》中的一段話:


蓋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苟違斯法,豈曰能官。但古來唯聞以直筆見誅,不聞以曲詞獲罪。是以隱侯沈約《宋書》多妄,蕭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齊宣覽而無遺。故令史臣得愛憎由己,高下在心,進不憚於公憲,退無愧於私室,欲求實錄,不亦難乎?

沈約《宋書》一百卷 明萬曆二十六年北京國子監刻二十一史本

沈約身處亂世,有很多事情他當然無法秉筆直書,否則的話,他不但難以讓自己的著述完整地流傳後世,甚至他的性命也難保。故一位史學家能夠在保全自己和秉筆直書之間得到最恰當的調和,已然是難得之事。


關於《宋書》撰寫速度之快的問題,相關研究文章大多引用沈約在《宋書·自序》中的所言:「(永明)五年春,又被敕撰《宋書》。六年二月畢功,表上之,曰:……本紀列傳,終寫已畢,合七帙七十卷,臣今謹奏呈。所撰諸志,須成續上。謹條目錄,詣省拜表奉書以聞。」


永明五年春,沈約接到皇帝的指令開始撰寫《宋書》,而六年二月他就完稿,而後給皇帝上了奏表,然奏表中公稱《宋書》只是完成了《紀》和《列傳》部分,這兩者合在一起為七十卷,後面還有《志》將要陸續呈上。這句話可以理解來《志》還未曾完成,然《隋書·經籍志》中載:「《宋書》一百卷,梁尚書僕射沈約撰。」


可見在隋代時《宋書》已經是一百卷,由此可推論《志》書三十卷在那時還未完成。關於《志》書三十卷的完成時間,史書中未見記載。中華書局在1974出版了點校本的《宋書》,王仲犖在出版說明中推論道:「 在八志中,《符瑞志》改稱鸞鳥為神鳥,是避齊明帝蕭鸞的諱,《律曆志》改『順』作『從』字,是避梁武帝父親蕭順之的諱,《樂志》稱鄒衍為鄒羨,是避梁武帝蕭衍的諱。可見《宋書》的最後定稿,當在齊蕭鸞稱帝(公元四九四年)以後,甚至在梁武帝即位(公元五O二年)以後了。」

沈約撰《沈隱侯集》明婁東張氏刻本

王仲犖是用書中的避諱字來推論《宋書·志》的完成時間,這個觀點為許多學者所引用。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例如2008年9月《寧波大學學報》刊有宋聞兵所撰《沈約<宋書>定稿時間考辨》一文,該文認為《宋書》的八志並未嚴格地避建武、天監國諱,宋聞兵推測說,後世所見《宋書》中出現的避諱字有一些乃是《宋書》在傳抄過程中後人所改寫,因為《宋書》成書的時代還未發明版刻印刷,在寫本時代傳抄人根據自己的習慣進行改字乃是常有之事。但無論八志完成於何時,該志的價值大多受到了後世的誇讚。例如杜維運在其專著《中國史學史》中誇讚說:「《宋書》的八志,是精闢之作。如《律曆志〉收了楊偉的景初歷全文,何承天的元嘉歷全文,以及祖沖之的大明曆全文,這幾種曆法都是能夠反映當時自然科學水準的著作。《樂志》詳述八音眾器及鼓吹饒歌諸樂章,保存了很多漢魏樂府詩篇。《州郡志》對於南方地區自三國以來的地理沿革,以及東晉以來的僑置州郡分布情況,所述頗為詳盡,且在每州郡名下,皆載戶口數字,以呈現南方人口的地理分布。寫州郡志如此,甚符理想。凡此,都是值得稱道處。其突破限斷,追述前代,以見沿革變遷,尤顯其特色。」


其實對於《宋書》的八志後世也並非一面倒地誇讚,八志中的《符瑞志》乃是後世詬病最多的篇章,比如杜維運在其專著中稱:「《符瑞志》《五行志》中荒誕之說充斥,則有『疣贅』之感。」而早在宋代,劉知幾在《史通》中就詬病《符瑞志》說:「徒以不急為務,曾何足雲。」劉知幾認為史書中沒有必要記載這些不緊要之事,鄭瑗在《井觀瑣言》中則更認為《符瑞志》乃是荒誕不經之作:「沈約《宋書》……獨《符瑞志》數卷,乃其所創立者,皆采諸讖緯雜書荒唐矯誣之說,蓋前史所羞為者,約反自謂可補前史之闕,不亦陋乎?」

沈約雕像前的大書

然而如果站在沈約所處的歷史環境來看待,他撰寫《符瑞志》很符合那個時代的政治局面。王闓運認為沈約在史書中首創《符瑞志》必有其深意在,只是後人未能理他的深意:「沈約作《符瑞志》,文章深曲,有良史之風,而今人多訾之。凡古人始創一事,必有意義,如《史記·封禪書》、班《古今人表》、范《皇后紀》、宋《符瑞志》、唐《世系表》、趙宋《道學傳》,皆深眇之旨也。」(王闓運《湘綺樓日記》第一卷)故胡曉明在《論<宋書·符瑞志>的體例源流、取材及編撰思想》一文中首先講述了《符瑞志》對於朝代非正常更迭提供了必要的佐證:「兩漢之際的新莽雖然是一個短命的過渡政權,但是由王莽發明的用『禪讓』方式篡奪政權的心法卻被傳承下來,且歷時彌久。如魏晉南北朝時期,頻繁的朝代更換,幾乎都是以所謂的『禪讓』方式來實現的。『禪讓』需要通過一種表面上看似極其謙讓、平和的程序和儀式來逐步實施,而在此過程中,代表著天命有歸的符瑞正是迫使舊的統治者拱手讓出政權,新的統治者堂而皇之地接受政權時最能擺上檯面的說辭。」


然而在沈約之前雖然也有的史書提及到祥瑞之事,但沒有作為專志來書寫,而《宋書·符瑞志》達三卷之多,故其所記相關內容不僅是劉宋一代。胡曉明在文中稱:「從體例上來說,《符瑞志》實是一部系統記載上起三皇五帝,下迄南朝劉宋歷代符瑞之事的通史。」而對於該志的價值,胡曉明稱沈約本人相當滿意:「其史學成就以《宋書》為代表,而其中的《符瑞志》又是他自認為能補前史之缺的得意之作。」故該文引用了沈約在《符瑞志》序言中的所言:


聖帝哲王,咸有瑞命之紀,蓋所以神明寶位,幽贊禎符,欲使逐鹿事謀,窺覬不作,握河括地,綠文赤字之書,言之詳矣。爰逮道至天而甘露下,德洞地而醴泉出,金芝玄秬之祥,殊草白烏之瑞,斯固不可誣也。若夫衰世德爽,而嘉應不息,斯固天道茫昧,難以數推。亦由明主居上,而震蝕之災不弭;百靈咸順,而懸象之應獨違。今立《符瑞志》,以補前史之缺。

晾曬的芝麻

暫且不論八志的完成時間,然書中的前半部分達七十卷之多,他能在一年內予以完成,也是後世質疑之處。故相關的文獻大多會稱他能完成如此之快,主要是抄錄了前人的成果,而這種說法也大多會以沈約在《宋書·自序》中的所言為依據:


宋故著作郎何承天撰《宋書》,草立紀傳,止於武帝功臣,篇牘未廣。其所撰《志》,唯《天文》《律歷》,自此外,悉委奉朝請山謙之。謙之,孝建初,又被詔撰述,尋值病亡,仍使南台侍御史蘇寶生續造諸傳,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寶生被誅,大明中,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蘇所述,勒為一史,起自義熙之初,訖於大明之末。至於臧質、魯爽、王僧達諸傳,又皆孝武所造。自永光以來,至於禪讓,十餘年內,闕而不續,一代典文,始末未舉。且事屬當時,多非實錄,又立傳之方,取捨乖衷,進由時旨,退傍世情,垂之方來,難以取信。臣今謹更創立,製成新史,始自義熙肇號,終於升明三年。桓玄,譙縱、盧循、馬、魯之徒,身為晉賊,非關後代,吳隱、謝混、郗僧施,義止前朝,不宜濫入宋典。劉毅、何無忌、魏詠之、檀恁之、盂昶、諸葛長民,志在興復,情非造宋,今並刊除,歸之晉籍。


可見《宋書》在劉宋的當代就已經開始修撰,而主纂人乃是宋文帝朝中著作郎何承天,其所撰主要是武帝一朝人事,而該書志的部分僅寫完了《天文》《律歷》,此後山謙之和蘇寶生繼續撰寫,然兩人撰寫時間很短。孝武帝大明六年,著作郎徐爰又根據何承天和蘇寶生的舊稿繼續撰寫,而後完成《國史》一書。此書收錄範圍上起東晉義熙元年,下至大明之末,而其中的《臧質》《魯爽》《王僧達》等傳,則是出自孝武帝劉駿之手。這一切都成為了沈約撰寫《宋書》的原始史料。

附近的球場

《隋書·經籍志》中著錄徐爰撰有《宋書》六十五卷,而該書已經失傳。《宋書·恩幸傳》中談到徐爰時稱:「便僻善事人,能得人主微旨,頗涉書傳,尤悉朝儀。元嘉初,便入侍左右,預參顧問。長於附會,又飾以典文,故為太祖所任遇。大明世,委寄尤重,朝廷大禮儀,非爰議不行。」


可見徐爰是劉宋朝中重要的文臣,其所撰史書應當有很多的重要史料在。除此之外,那個時段還有其他的一些史書,這些書都成為了沈約撰寫《宋書》的參考資料,這也是後世認為沈約完成《宋書》時間如此之快的原因所在。然而也有人對這種認定持不同看法,比如李翰、石維娜所撰《沈約前後劉宋史著及<宋書>撰成考述》一文中稱:「從二十多歲立意撰述並完成晉史,到水明五年(487)四十多歲時受命撰述宋史,沈約對晉至宋、齊史料,浸淫三十餘年,復以一年集中撰述,拿出成果,並非沒有可能;看考慮其私下之預備,則實際撰述時間或並不只有一年。故清人僅從《宋書》撰成時間短暫來判斷其大半非沈約所著,未考慮此前撰述準備及知識積累,說服力並不足。」

正在建設的公園

可見,沈約在撰寫《宋書》之前有著長期的資料儲備,更何況沈約家中藏書豐富,他在那個時代藏書已達兩萬卷,稱為那個時代都城中藏書最多之人,故他在整個的南朝能與任昉、王僧儒並稱為三大藏書家。這些豐富的藏書給其撰寫《宋書》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據,而李翰、石維娜文中提到的清人懷疑《宋書》主要是抄自前人著作,其所指乃是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所言:「余向疑約修《宋書》,凡宋、齊革易之際,宜為齊諱,晉、宋革易之際,不必為宋諱,乃為宋諱者反甚於為齊諱,然後知為宋諱者徐爰舊本也,為齊諱者,約所補輯也。人但知《宋書》為沈約作,而不知大半乃徐爰作也。觀《宋書》者,當於此而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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