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劍奇情(魔幻劍俠紅塵)第十九章 借屍還魂(四)

fans news 發佈 2021-11-13T21:20:05+00:00

李逍遙轉身向清涼寶寶豎起麽指,慰然想:「還真多虧了有它!要不然,靈兒一人落單必得吃虧,與歹人交手,她便是輸在沒甚心計。」

李逍遙轉身向清涼寶寶豎起麽指,慰然想:「還真多虧了有它!要不然,靈兒一人落單必得吃虧,與歹人交手,她便是輸在沒甚心計。」此刻才知靈兒為何沒去湖濱會他,原只道是生他的氣,不想居然在此處撞上黑苗好手,絆身難脫,直至清涼寶寶趕來,才替靈兒解了圍。  靈兒說道:「靈兒上岸來尋哥哥,卻在此處遇到了這幾位……這幾位爺兒,一言不發就要帶我走,我當然不肯了,於是就……」她心中向來不存怨恨,明知這夥苗人居懷叵測,言辭間仍是不失禮儀。李逍遙卻沒這般客氣,提木劍挨顆頭敲去,哼道:「於是你們就追纏我家靈兒是吧?沒想到自個兒被纏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麽有名的成語怎麽就沒鬧明白呢?」他這把木劍並非常物,稍加手勁,立時敲出血包。那幾個苗漢居然沒人吭聲,李逍遙惱道:「壞人不討厭,可嫌的是鬼鬼祟祟之輩!尻,我最討厭鬼鬼祟祟的勾當了,活該打爆你們這幾顆鬼頭鬼腦……」提劍又敲,篤篤有聲。那幾人仍無半聲哼叫,雖痛得面容扭曲,竟仍一言不發。  李逍遙大怒:「哎呀,還耍硬?」呼一聲揮劍敲落,手勁多催幾成,本想磕破其中一人的額頭,好教旁邊幾個望而生畏,靈兒急伸素掌,握住劍梢,目有不忍之情,說道:「哥哥,算了!」李逍遙探嘴到她耳邊,飛快地低言告知:「怎麽可能『算了』呢?我這是要嚴刑逼供,非搞清苗子的來意不可……」靈兒心中方始釋然,放開木劍末梢,說道:「我想他們不能說什麽的。因為……」  李逍遙拿劍又敲腦袋,有一人終於忍不住痛呼,張大嘴巴卻無聲可出。見得此狀,李逍遙不由啞然,心念隨眼珠急轉:「什麽什麽?」那幾個苗人為免多吃苦頭,同時張嘴,從嗓子眼裡擠出一串低弱的怪聲:「哦──噎嚕啞!」  李逍遙大眼瞪圓,半晌才叫出一聲:「啊──悶!」轉頭急瞧靈兒,詫道:「全是啞巴?」她點頭道:「是哦,他們沒舌頭。」李逍遙適才掠眼之時亦然瞧出這幾個苗人竟都口中無舌,不禁大感訝異,想起藍欣草的遭遇比他們更慘,一時惻然無語,眼望靈兒,暗思:「苗疆邪教折磨人的手段如此慘酷,連自己人都活遭這等殘害,若然靈兒落在他們手上,不知會受多少可怕的折磨?」雖感頭皮發緊,卻更堅定了護花之意,心道:「送佛送到西,就算割舌斬手,我也護她護到底。」  眼見得這幾個苗人的舌頭早已割去,料想未必識得漢字,無望由他們口裡掏話,李逍遙只得作罷,不忍見他們被鬼哭藤勒斃,想叫清涼寶寶收去馭藤術,又怕他們糾纏,一時拿不定主意,眼望靈兒,突然想起她會點穴,便要她點了這幾個苗人的穴道,然後才放脫了纏身之藤。  瞪了清涼寶寶一眼,突然想起:「你倆全上了岸,咱們船呢?」  船在水晶球中。但覺幻影漾然而隱,暮色中閃爍著一雙深不可測的瞳光,沈吟稍頃,水晶球突然籠入袖內,神公晃身而起,旋袂若舞,猶如一片飛葉掠至血池之上,飄然飛掌,手影幻轉千重圈,正舞至酣暢淋漓處,倏聞腦後風聲掠近,掌法仍不間斷,抄身探手,迅若閃電,旋即袖影一翻,手裡晃出一隻飛鴿。  「游邪神飛鴿密報:花不敗已下摩天崖……」  「花不敗!」神公眼光一凜,紙片連同飛鴿隨手碎撒而落,血雨點點,散濺石壁。  「我最恨三種人。第一種是排名在我之上的人,第二種是與我齊名之人!木牛流馬不日可破蜀山,劍魔是我送給獨孤老兒最好的拜山禮,至於北國傲天,這個病夫終將得到人世間最惡毒的詛咒!花不敗,這個與我齊名的人!這個不男不女的妖,我必親手捻碎他!」  神公對血池中那一團混沌之物吐露心聲,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知己。然而血水中映出的只是他孤獨的倒影,神公突感莫名的狂躁,一恍惚間,眼帘里閃出一個冷然而立的俏影,她仍似當年那般高不可攀,手持天蛇杖,肩披聖靈披風,素袂飄裾,從來出塵不染。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嘶聲道:「第三種人就是你──原是我心中最永恆的神,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麽想要得到你……越是得不到,我就越恨!當初若非有我,你又怎能指望爬上萬民所仰的神壇?可是我得不到你,反而被你爬到了頭上,只有狠心毀了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你這賤人!」  神公揮掌拍落,滿池血水騰空而起,那一襲倩影蕩然而碎,池中突然現出無數骷髏,在他狂迷的眼中仿佛萬鬼齊哮,他不禁大生痛快之感,仰面長嘯,聲若鬼泣神嚎,展袖間血雨盡消,池中波浪不起。  「這個血池就只缺你的血了,得不到你,我就要她──」颯然間水晶球又出現在神公掌心,翻袖而舉,轉目凝視,喃喃的道:「阿靈,她真的很像你!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你當年未嫁之時……」  秋水盈盈,宛如眼波橫。李逍遙道:「你真的很像她!」望水出了一會兒神,他突然冒出這一句。靈兒不禁愕然,從他背後探面而睇,「像誰哪?」李逍遙卻搖了搖頭,滿臉茫然之色,「說不清。像我小時候見過的一位女人……」靈兒素知他常會突然來上一句沒頭沒腦的恍惚話,教人難以接答。她只愣得一愣,妙目微眨,「我像誰啊?」  李逍遙不由嘆了一聲:「有時候所經歷之事就像早已經歷過一樣。」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暮色中悠悠飄過一曲輕歌,伴著幾聲清弦叩響,唱不盡大江東去。  靈兒顧目而望,並未瞧見歌者何在,夜帷四合,船頭亮起幾盞燈籠,隨風款擺,各有「船運四海」字樣,此是方老闆的招牌。兩人從艙內找到多盞儲備之燈,掛於船上,襯著這條紅番船的氣派,別有星舷移月之美。李逍遙不願徒讓靈兒擔心,並未提及自己所受傷痛,但又怎能瞞過她細心體察的眼波,只把脈望顏,已知端的。更無二話,坐到他背後,以掌抵背,幫他調運真氣舒順「手少陽三焦經」所受虎風手滯淤諸脈,她與李逍遙同是熟知醫理,又均內力修為不淺,自有抑患之道,此節殊在易百山始料之外。  李逍遙聽了靈兒約略言明那兩處要穴受損情形,不禁心下懣然:「這個易百山真壞!為怕我不日去打擂台,居然使暗勁損我經脈。要不是靈兒在此,三日後我還不偏癱了去?亦即半身不遂,嘴歪一邊且流口水,這還算輕的……」然而在靈兒想來,更可恨是書航所下的三婆毒,此是茅山毒物,非同苗疆毒蠱可比,毒性發作雖不猛烈,可卻深入奇經八脈,最是難除。  有道是智者多慮。李逍遙對自身所中劇毒究是所知不多,原本懵懵懂懂,仗有靈兒在側,又已飲過了金梅解毒酒,倒無憂患之感,眼望水天蒼茫,留意尋看帆影。非但覓不見宋香檸絲毫形跡,亦未遇上宮九那一葉滿載追憶之舟,奇怪的是更連一片帆影也未見著,雖不想再撞著水家船隻,心中難免總有幾分納悶。  低眼瞅見水中燈影映嬌顏,恍然洛神重生。李逍遙心中一陣痴然,不覺說出適才那番話。靈兒卻沒讓他再分心亂想,教他斂念凝神,合力緩解虎風手之傷。靜不多時,他究又忍不住,開口說道:「靈兒,我要畫你!」靈兒正要勸他安靜療傷,勿多暇思,聞得李逍遙言摯意切,她不由得心中一動,問道:「哥哥會畫畫兒?」她與李逍遙相識以來,並未見過他做書畫雅事,難免訝然。  李逍遙得意道:「沒見過吧?『葛格』可是跟馬榮成學的畫像手段,比鄰村那畫符兒貼門的姚撞仙還神乎著呢……」若非靈兒見到他從乾坤袋裡取出的幾幅舊時習作,難免要以為郎君又在胡吹。  「刀神!」她眼光突然微變,望著其中一幅畫,不由的脫口而出。李逍遙隨她目光低看,畫中人是一個手腳皆被鎖神鏈釘在巨大圓石上的披髮大漢。待得聽清靈兒所訝為何,他奇怪的道:「這是刀神?」靈兒輕咬下唇,點了點頭,旋即抬眸而望,目光流惑,問道:「哥哥見過刀神前輩?」  李逍遙反問:「你見過?」靈兒微微搖頭,怔眸一會,方道:「我知是他。」李逍遙不由皺面做個憋色,搔頭道:「何以見得是他?」靈兒又搖了搖腦袋,垂眸呆看畫像,只覺刀神便是這般。兩人似乎心有靈犀彼此相通,竟然同有此感。李逍遙咋舌之餘,失笑道:「只是我夢到的一個造型,原想畫成胖子王晶,哪知成了這等樣……若果真是刀神,那就怪了!」  再看另一幅畫作,靈兒不禁張口發愣,此畫所描繪的是一幅情景,留於一塊破衫之上,顯是倉促而就。筆工草拙,手法尚稚。李逍遙笑道:「此是我兒時之作,畫中人個個似大頭娃娃一般,你定然看不出誰是誰……」指著畫中一處有樹有凳的所在,未及言明,靈兒便認了出來,說道:「呵……這裡是十里坡後山岰。」李逍遙奇道:「怎知?」一時不明靈兒何以認得他常去玩耍之處,她微笑道:「前次你帶我去過的,哥哥難道忘了?」李逍遙想不起那天為避姬靈通,他曾抱著靈兒藏在此岰,村痞「高手」一夥便在這兒設伏反被伏。  他抬手抓了抓後腦勺,大眼充滿兒時之憶,說道:「小時候我常躲在這裡,教老嬸尋不著。並且這是我練劍的好地方,那時夢想能像駱奉仙一般悟出『靜中劍』。沒事時抱一壺酒跑來樹下翻肚而臥,醉後多有意想不到的夢……」  靈兒妙目霎閃,仿佛又看見李家嬸娘與她同坐門首回顧往昔:「不知不覺十七八年彈指揮去,恍似一場夢。唉,總算把他拉拔大了,吃多少苦也值……逍遙兒從小就有點玄,五歲那年他還不會說話,我常見他一個兒坐在樹下不知發啥呆?後來話是會說了,卻只愛對著樹上的鳥雀自言自語,仿佛它們能聽懂般。我擔心這孩子難以長成正常之人,便帶他出外走走,那次途經蘭陵渡回來,他才變成現下這般,而且迷上了習劍耍符,說是為了降妖滅魔。你說他怪不怪?」  「真怪!」李逍遙心裡恍惚又浮閃出一幅舊時情景,一個矮小幼童立在某個石洞的神秘壁畫之前,久望畫中洪荒漫天、群魔亂舞之景,眼帘里映入一個夭矯飛天的女神,她舉著一塊金光萬道的五色石,臨空飄宇,於風雲變色間補天之漏。此景長留心頭,不知不覺畫壁之前已然立著一個大眼少年,然而畫像早就斑駁剝落,洞壁上只留下他漸漸長高的身影……  「後來我一直找不到那個石洞,想來真怪!」他不禁在心裡長嘆一聲,只覺世間委實太多不能明白之事。虛虛實實,若夢若真。因怕靈兒看不明他所畫何意,他便指點地說道:「這幅畫的不是夢,當年我見到幾個外鄉人,就畫了下來。」畫中有一人手牽一女童,不遠處站著一個大眼幼兒,朝那女童吐舌做怪臉。  靈兒垂頭看畫,久久不語,李逍遙一時不知她心裡想什麽,隨手指那大眼幼兒,笑道:「呵呵,『葛格』。」靈兒猶未反應過來,風動紙箋,掀去了那張畫,露出底下一幅肖像。李逍遙轉回臉孔,見她面頰飛紅,眸色嬌羞,竟似沒敢多瞧那張畫像。原來畫中人是一裸童,嘴叼草莖,悠然扶劍而立。  李逍遙掩手不迭,笑道:「只是自畫像而已……」正忙亂間,先前那兩張畫卻被風吹出舷外,飄向煙水縹緲處。李逍遙呼聲哎呀,急欲躍身去搶回,怎奈顧此失彼,總有所誤。靈兒想起行功未畢,忙道:「哥哥,咱們一再分心,可別走火入魔哦。」此時她的手掌仍與他背上輸氣要穴相抵,全力助他調息療傷,不覺已屆緊要關頭,李逍遙雖急於追回畫箋,卻也知倘然一再任性胡來,勢必累及靈兒同他一起墮入內息紛亂的危境。心中一凜,哪敢妄動?  他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幅舊畫隨風逸去,雖感惋惜,轉念又即坦然:「來自冥冥中,留於天地間,未嘗不是好歸宿。」待得氣療已畢,他顧不上多歇,起身說道:「靈兒,『葛格』突然靈感大發,要給你畫一幅像。」靈兒為他多耗仙元玄真,自感氣難自繼,盤腿靜坐未頃,聞得李逍遙興沖沖之言,她不由得俏靨微嫣。  李逍遙取出紙墨畫筆,原來已備周全,均藏於乾坤袋內,鋪開雪箋,以酒壺、木劍壓住兩角,握拳捏筆,宛做運劍之勢,踏定四平馬,笑道:「靈兒,要不要畫一裸童狀?」靈兒忙道:「不要哦!」旋即知是說笑,俏面仍嬌羞不減。  不一會畫像已成,李逍遙叫她來看。靈兒窘道:「不……」但怎經得起心中好奇之誘,被他哄來同賞畫作。不瞧則罷,一瞧之下更令她對這位郎君倍添愛意。莫看李逍遙尋常總是一副玩世不恭之狀,即便在提筆作畫之時,也是一點正經沒有,原只道他無非又在塗鴉,靈兒惟恐在他筆下變成大頭娃娃狀,雖到畫紙之前,仍欲閉眼不瞧,李逍遙卻伸筆呵癢,她格一聲笑,不禁睜開眼來,映眸只見紙上煙水蔥籠之間,畫中蓮白荷翠,她頷首低眸,寶相聖潔,宛然蓬萊仙子。若說是觀音重現,又怎有千百般少女嬌憨情態?  靈兒不覺痴眸,此畫仿佛水中映出她的倩影,極盡妙處。耳聽得李逍遙問道:「怎麽樣?」她不知該當說什麽才好,只是輕咬唇片,點了點頭。李逍遙側頭一瞧,看出她眉梢眼角儘是歡喜之意,如籠春山,似黛豔霞,他心頭不自禁的一陣怦然撼動:「畫得再像,又怎能描盡眼前這無限妙態?」因受她容光所攝,竟不敢大膽久望,定了定神,移轉目光,卻把筆遞給她,「聽說好畫須有詩配。靈兒,你看題個什麽為好?」他讀書不多,卻也曉得詩畫相配,方得雅致之妙。此乃時下之風,學塾里亦有這般酬酢,是故遞筆求句。  靈兒素知此郎不諳辭彩,妙在畫工了得,將她畫得如此好看,芳心極是歡喜,接筆微一沈吟,垂眸落款:「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寥寥數句,秀麗含蓄,李逍遙似懂非懂,終是茫然:「我啥時方能讀懂她的心意?」靈兒唇邊微抿笑渦,轉眸瞟了瞟他,越發愛意盈瞳,見他一副愣然之態,更教難抑心頭幾縷幽怨,欲訴還休,竟惹柔腸千轉。過了一會兒,她才幽幽的說了一句:「沒想到哥哥把靈兒畫得這般好看。」  李逍遙脫口而出:「在我心裡,你就是這樣的。好像……好像我夢裡見過的仙女妹妹。」靈兒心下微微一痛,難說是喜是愁是怨是嗔,不禁低吟:「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不知不覺,四周船影漸多,燈光映水影,宛然星河倒墜。但聞漁歌唱晚,一洗先前孤帆漂流的寂寥。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楓橋鎮位於姑蘇城西不遠,帆影晃過楓江第一樓,若遠若即。兩人停船上岸時,正當月掛柳梢頭。道邊早有一笑容可掬的漢子喏喏相迎,殷勤招呼道:「必是船運行的客官了。」李逍遙哪料此處有人迎候,訝道:「哪位?」那漢子教人幫忙停纜泊舟,然後上前見禮道:「小的名喚井小蛙,與船運行的老大們都很熟了,這位小爺可是方老闆的尊價?」在他身後柳枝間隙,隱約可見燈光爍閃,映出一面寫有「楓橋夜泊」的牌子。李逍遙突然心念一動,想起曾聽方老闆說,此鎮素多聽鍾名驛,專接來往船客和遊覽之人,卻不知此人早與方老闆相熟。  三人脊梁骨同時一涼,說不清究屬何等樣奇怪感覺。那矮墩漢子突然又趕了上來,扛著「水上人家」的迎客牌,叫道:「客官既是跑船的,最好住我們『水上人家』,相互間好有個照應。他……他們那兒不太平!」井小蛙大怒:「野狐兄,開店的搶客原屬尋常事,可你這麽說話可就未免有毀謗之嫌了。」那矮漢一頭撞將上來,大叫:「沒完哪咱!」  李逍遙正要相勸,那兩人已翻翻滾滾地扭打起來,各皆大叫:「誰也別想勸架!」李趙二人不由得相覷而愣,正不知該當怎生是好,柳樹下飄來一聲幽幽的輕喚:「姑娘非是紅塵中人,不合混跡紅塵世界,還是來紫煙軒罷。」李逍遙轉頭望見樹蔭下有一人影,正是適才那迎客少女的形廓。他並未留意靈兒微有神色變化,問道:「也是客棧嗎?遠不遠哪?」那少女似聞未聞,幽幽的道:「我會熱情招待的。」  李逍遙想:「那兩個漢子打來打去,住他們那兒我覺得不是很太平……」思及那矮墩漢子提到「楓橋夜泊」並不可靠,井小蛙當即變色,一改先前笑兮兮之態。此中或另有緣故,但若改挑「水上人家」,不免又想起水舞陽。李逍遙腦頂門登時發毛,急轉心念:「晚上要是看到水舞陽站在客房門口,實在不是好事……或者在夜間小便時撞上他也在小便,料必更加懊惱。」不自禁地舉步朝那少女走去,口中打聽道:「紫煙軒?是客棧嗎?多少錢一晚?」柳蔭下那少女幽幽的道:「我會熱情接待的。」  井小蛙突然氣喘吁吁地趕將上來,喝道:「這兒哪有什麽『紫煙軒』,走開!」李逍遙聞聲轉面,見這漢子另一邊眼窩也黑了,鼻子奇腫,乍一看宛如熊貓。另一人卻未追來,料想此事已有著落。他不禁笑問:「蛤蟆功練到第幾級了?」井小蛙歪頭噴出一口血唾沫,含糊不清的道:「蛤什麽功?在我九陰白骨爪之下,那小子逃得比狐狸還快……」李逍遙心想:「看在他如此拼搏的份兒上,若不住他店裡,搞到我都有點過意不去了。可是……」轉首望向柳蔭下,但聞蛐蛐低鳴,風動草影,那少女又不見了。  李逍遙和井小蛙均是一怔,相覷暗異:「怎地?」前邊燈籠光閃,過來一行巡丁,皆做鎮民打扮,各拿木棒漁叉,似是甲主所召的鄉勇。見到井小蛙,相互認得,便都招呼。井小蛙問道:「可曾看到一迎賓丫頭打此走動?就是那什麽『紫煙軒』的……」眾鄉勇皆笑:「哪有?你不是喝多了吧?」  井小蛙一時作聲不得,正傻眼摸頭之際,聽見李逍遙問:「怎會有許多人四處巡夜?」井小蛙定了定神,嗐一聲才道:「看你是過路客,告訴你也不打緊。據說太湖鬧妖,左近人心惶惶,巡夜只是為了安撫百姓,其實哪有什麽妖?」一個老巡夫走了過來,冷笑道:「蛙兒,你以為我們三更半夜出來喝寒風不過是自尋開心麽?」李逍遙也覺此事甚奇,不禁問道:「究是怎麽一回事兒呀?」  那老巡夫道:「真的有妖!」李逍遙不由同靈兒對視一眼,雖覺疑惑,但瞧那老頭臉色嚴肅,絕非戲言。他想起日前見有許多死魚,因道:「就是那些吃魚的嗎?」井小蛙笑道:「對,事出於死魚。卻未有人因而喪生,可見不一定是妖怪所為……」那老巡夫沈臉道:「誰說沒人喪命?今兒早晨便有兩名漁人在太湖溺死了,船隻卻沒了影。要不是傷了人命,大夥兒怎會如此吃緊?」井小蛙笑道:「年年都有打漁的翻船淹死,那會兒怎麽沒人說鬧妖?」李逍遙想:「單憑漁人溺死,確難判定是否有妖。」  那老巡夫卻道:「有不少人看都看見了,說是水裡來了一個類似烏賊的東西,其大無比……」井小蛙道:「可能真是烏賊。捉來賣就是了……」李逍遙心想:「烏賊不會那樣折騰魚吧?搞出這麽多死魚來,我看絕非烏賊所為。」那老巡夫哼道:「不管是啥,今兒連咱們這左近也發現了許多死狀可疑的魚,大夥兒自是不敢托大,人人小心就是了,別隨便走近水邊。」井小蛙笑道:「怎麽個『死狀可疑』法,你倒說來聽聽?」那老兒卻懶得跟他多說,白眼道:「你自個兒去撿一條來看看不就知啦?」李逍遙心念一動,暗覺懊惱:「我怎麽沒仔細察看一下湖邊的死魚?」  那老巡夫提燈欲走,想了一想又說道:「這事已經驚動官府,決然小不了。聽說士紳們正合計著是否要請動茅山高人前來除妖,到時一切自有分曉。」李逍遙心下忽想:「真要除妖,或許我行。有靈兒幫手,多半搞得定……」井小蛙仍不肯信,笑道:「這等小蠱小惑,人家茅山派的法師才不會來呢!對了,阿毛公,今兒在鎮子哪處發現死魚了,是在河裡麽?」那老巡夫走了幾步,答道:「在王員外家的水缸里。他養的十來條紅鯉全都死了,樣子就跟太湖那邊的死魚一般古怪……悠著點兒吧,小子們!」  雖說鬧妖,究是江南水鄉之地,縱想避水而安,亦不可能。過得一橋,鎮上燈光爍閃入眸,昨夜似曾有雨,地上積水淋漓,映照燈光,愈如繁星無數。李逍遙和靈兒穿出柳叢,聞著霽夜的清新氣息,混合著泥香與草濕,只覺神朗氣爽,心中暢快,渾不把鬧妖的傳言當做一回事兒。但想:「倘然果真有妖怪害人,放著我倆在此,絕無袖手之理。」  井小蛙卻開始犯起嘀咕:「連水缸里都鬧妖啦?哪家沒水缸啊……」李逍遙與靈兒一路看景,想起左近有鍾剎名勝,卻未聽到鍾聲,不免奇怪。井小蛙因告:「還未到半夜呢,那個鍾不響。」李逍遙心想:「會不會好吵?」靈兒卻望水光螢閃的一處所在,妙眸里滿是好奇之色。那處似是一水寨,燈火明亮,遠遠便可聽聞人聲喧鬧,鍋勺磕碰聲隱約傳來,火閃煙蒸,顯得熱火朝天。  李逍遙問道:「那邊是幹啥的?」井小蛙忿然道:「還不就是那『水上人家』?原本是養魚的,卻在浮船上搞起了大排檔,做海鮮做出場面來了,竟開什麽避暑山莊,淨把遊客誑到船艙里去睡……」李逍遙明白了:「原來是開客棧的對頭,難怪他如此憤憤不平。想當初瀟灑莊也接客,可把我家老嬸氣壞了。」井小蛙回臉瞧他,詫道:「你嘴上冒火的那根是啥?」  「哦,是菸草……」因見這漢子好奇不已,李逍遙便把嘴上叼著的捲菸棒兒讓他嘗一嘴。井小蛙只嗆得一下,居然一路咳到門口,涕淚齊流。「哇烤……噗噫噗喎……」  比起塘上水莊的派場,這家「楓橋夜泊」雖只是小客棧,倒也有好幾齣院落,光疏燈暗,較諸對面燈火亮堂的「水上人家」顯得靜寂多了。庭前長了幾棵楓樹,院內柳枝飄然,景色清幽,甚合靈兒心意。李逍遙瞧見她抿含笑容,便知所選不錯。以他的性子自是暗慕那邊水莊有熱鬧可湊,可既是陪伴佳人,豈能盡由己欲?世事難免有憾,好在靈兒的歡顏究非常有,見她喜歡此處,李逍遙自無話說,到得門前,井小蛙突然轉頭悄告:「爺兒,待會最好開兩間房,免得我老姨不爽。」李逍遙納悶道:「為啥?」  井小蛙瞥了靈兒一眼,未及回答,店堂里便有一婦迎門問道:「蛙兒,怎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來?」井小蛙「噗嗤」一聲抹鼻,低頭剛喚「老姨」,那婦人便叫將起來:「怎地鼻青眼腫?遮莫又挨水家的人欺負啦……我這就去尋他論理!」正要搶將出門,井小蛙忙攔道:「算了,老姨。咱孤兒寡母莫去惹他們……」李逍遙在門外聽了便覺好笑:「誰欺負誰啊,到底?」那婦人顯是性躁,一把將井小蛙撩開,氣道:「怎能算了呢?水家那幾個臭賣魚婆娘我早看不順眼啦,這就找她們去──」便欲奪門而出,卻與李逍遙撞個滿懷。  兩人齊叫「哎也」,各自退後打量。李逍遙看那婦時:不過三四旬半老徐娘,面黃昭示花色已衰,皮皺顯得年華不再,一臉刻薄樣,眼帶挑剔色,嘴撇一邊做不屑狀,鼻孔朝天又似矜傲。面上薄施粉黛,身著綠百褶裙,雖瘦骨嶙峋,比起李家嬸娘的風乾橘皮顏,或並不算得難看。一見這婦刁眼橫瞪,他立時想起嬸嬸:「這阿姨看似不好對付……」那婦人卻沒搭茬他,移目另望,上下打量靈兒好幾眼,堆歡道:「啊,貴客上門啦!」待得再望門外,見只有兩個客人,不由得哼一聲,撇了撇嘴角,朝井小蛙白一眼,咕噥道:「去了一整天,才只接回倆客。」  井小蛙忙道:「老姨,這兩位是船運行的客官。」那婦臉色稍和,又朝李趙二人瞟了瞟眼,點頭道:「方老闆算是熟客了,這趟又帶多少人來啦?」待問明沒別的水手,她那張臉又不好瞧了,悻悻然道:「小小年紀掌大舵,真的假的?」趁她轉身回入櫃檯後邊,井小蛙飛快探嘴到李逍遙耳邊,悄言道:「別開一間屋。」李逍遙心想:「就我倆來投宿,少開一間房你老姨定然不爽。但我肯定得開兩間,這倒無須你操心。」畢竟靈兒是個女子,為免不便,他豈敢與她同臥一室?  那婦在櫃檯後問道:「要幾間房啊?」李逍遙問明房錢不菲,但也無可奈何,正摸身上找錢,靈兒卻輕扯他衣袖,俏頰微紅,低聲道:「哥哥,要一間就可以了。」李逍遙哪明其意,不免愣然,心裡暗覺不妥:「這怎麽可以?」靈兒越發臉紅,咬了一會兒嘴唇,柔眼若春水盈波也似,輕聲道:「我……我怕一個人住。」這句話說得細難聽聞,眼眸更是稍抬即低,雖含羞不已,語氣間卻透出決然之意,教李逍遙知道說什麽她也不會獨居一室。  見得此情,李逍遙只得改變了主意,心想:「也是。終究身在陌生地頭,分開了不好照應,另一屋萬一有事,我怎能及時知曉?」那婦人一聽便即變色,朝他倆來回瞪了好幾眼,忿然道:「做孽呀!小小年紀竟搞這調調兒,兩個男孩兒神情噯昧,要一間房過夜,還能有啥好事?」抱臂而坐,扭頭不理。井小蛙忙朝李逍遙使眼色,急道:「兩位爺兒,我老姨最是眼揉不得沙,俗話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什麽話!」李逍遙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瞥見靈兒背轉了身子,早已面紅過腮,他也有些難為情,心下好笑:「我倆終究是少年男女,出外果有諸多不便。她若還其女兒妝,既非夫妻,便連兄妹同居一室也難免招人閒話。但沒想到她扮成男孩兒也不行……」舉手搔頭,因見那婦神情不豫,大有攆人之色。他本想扭頭另尋別處,但又想起水舞陽,不免心頭打鼓:「此鎮好像沒幾家客棧可找,可別三更半夜找錯了地頭,第二天醒時發現躺在墓地里,那就完了。」從乾坤袋裡取出銀子,拍在櫃檯上,要了兩間屋。  井小蛙忙把銀兩推到那婦跟前,說道:「老姨,莫怠慢了客官哪!」那婦哼道:「就你事兒多!」除下一隻鞋子,抄將在手,啪的打在井小蛙頭上,斥道:「沒長腦子!就為這倆跟水家人打架,值得幾銀?」李逍遙不禁一愣,隨即心中苦笑:「這情景怎麽有點眼熟啊?令我竟生懷舊之感……」雖然罵罵咧咧,那婦總算開出客房,教井小蛙領兩個客人到後院去。李趙二人邁步之時,聽那婦在櫃檯後咕噥道:「招來倆兔哥兒!」  井小蛙到得後院,一迭聲地向李趙二人叫苦:「看見了罷?我老姨就是這麽變態……!,好疼!」李逍遙瞧了瞧他頭額上腫起一個疙瘩,料來甚痛,便取出膏藥給他貼上,井小蛙感激道:「爺兒真是好人!其實做兔子也沒什麽不好,看我老姨那等樣,誰還有信心娶婆娘?」瞥了靈兒一眼,不由又露無限憧憬之情,滿心灩羨:「唉,『斷袖』有啥不好?這位俏哥兒就比天下女娘兒們吸引多了……」  靈兒眼中卻沒別人,始終只留意瞥看愛郎的臉色,見他為己遭了枉屈,不免暗感歉疚。其實李逍遙適才也難免著惱,索性想只要一間客房,決不鬆口,看那婦又能奈何。但想:「只要一間房,未免會誤靈兒名節。以前我任性胡鬧,什麽也可不去理會,不去在乎。可是靈兒妹妹對我甚好,似已真當我為『哥哥』,我又怎能再像以前那樣捉弄她?而且我倆一路出生入死,幾回險些不能相見,越發襯得她的可貴……」是以轉念,多花了房錢,卻暗定主意:「要一間房我是沒床睡,要兩間房我就沒房睡。」  那婦喊道:「蛙兒,休帶這倆人去西廂,省得夜裡啊啊哼哼,攪我睡不著。」井小蛙做了個鬼臉,答應道:「好的,東廂得了。」那婦在店堂里又叫喚:「莫攪了東廂左邊那間房,不然有你苦頭吃!」井小蛙皺臉道:「知啦知啦……」  李逍遙心想:「且看又搞什麽鬼。」經過小橋,前邊竟現一片楓林,紅葉如霞,有一小院。靈兒顧盼而喜,不禁妙眸生輝,便連李逍遙也感到此處景色極佳,且更幽靜,甚合靈兒心意。只要她感合意,他便沒話說。進得小院,卻有三間紅磚屋,除了地上落些楓葉,可算得頗為乾淨齊整,庭內別無雜物,僅擺一石桌、三個石凳。  靈兒伸出素手,從檐下接了兩片飄落之葉,凝看一會,遞李逍遙看。李逍遙贊道:「楓葉紅了煞是好看。」井小蛙開了客房門,轉頭說道:「眼下楓葉還未紅呢,等到秋濃時,就跟火霞一樣,那才叫好看!」手指院外一處紅霞似的朦朧山景,又道:「打此前去,一路皆是楓林,直至金陵鳳翔峰,一條龍脈,旺的是六朝古都。那兒我去過,有一棲霞寺,山上楓樹成林,每到霜降時節,楓葉紅遍全山。是遠近聞名的勝景『棲霞紅葉』,不過咱這兒也是有名的『小棲霞』,這東廂小院就是常供騷人前來賞葉時居住的……收您幾兩銀不算冤了。」  靈兒見到左屋門廊上擺有盆栽花草,微一凝目,喜道:「是仙鶴草呵!」李逍遙心念動起,想到百草經記載,知此草俗稱脫力草,狀若薔薇,原名叫龍芽草,夏天開黃色小花,故又得名金頂龍芽。仙鶴草素有止血功效,在江南民間通認其更具補益之能,常用仙鶴草加適量紅棗煎汁服,治脫力勞傷。脫力草之稱便是由此而來。井小蛙見李逍遙伸手欲擷,忙喝止道:「別碰,連我都不敢碰。這是我老姨的紀念品,誰也碰不得!」李逍遙奇道:「啥的紀念品?」井小蛙走過來指著左邊那間靠院牆的房門,說道:「此屋素不租人,為啥?據說是我老姨夢中情人舊居。自打當年她租給一賞葉之人住下以後,老姨便似撞仙一般,或曰撞邪……總之那人走了多年未曾再回,老姨竟從此不嫁,寧做老處女至今,是以成了咱們所見識的這等樣──真受不了她!」  李逍遙乍聞恍然,但又似懂未懂,嘆了聲:「了解!」眼望盆中仙鶴草,心想:「我常把自己搞累得脫力,走時莫忘採光這些藥材,以備不時之需。」忽見仙鶴草間另長一些類似菊花之物,定睛辨看,登時認出:「茅術。據百草經所載,此屬菊科,常見於江蘇一帶。叫茅蒼朮,簡稱茅術。乃是上好的芳香化濕藥,根莖入方,有健胃、化濕、祛風、發汗及治療目疾諸般功效。並可適用於腹脹、腹瀉、水腫、風濕、丹毒、皮膚濕毒發癢以及足膝軟弱、夜盲症──俗稱雞盲眼──等疾。並且茅術又可用作熏煙料,民間常用茅術和白芷一併焚燒,供屋內空氣消毒及殺蟲之用。」腦筋飛轉,不禁動一新念:「若我采來用在淨衣符和祛邪符上,不知會否增效?」  井小蛙警告道:「這些小菊是老姨手栽,客官看便看,可別摘走,不然我老姨必追你直到天涯海角。」李逍遙心中自有主意,轉頭問道:「怎麽盆里不栽花草,卻種藥材?」井小蛙奇道:「是藥材嗎?我還以為是草呢!」摘了幾片葉子揉爛,敷在頭上。  此院左邊屋門上鎖,中、右二間則供賓客入住。李趙二人進房一瞧,各皆欣慰:「裡邊還挺素淨。」入屋時隱約聞到芳香氣息,原來屋裡先已撒過含有茅術的香粉,故無絲毫黴毒異味存留。井小蛙欲待退到外邊,想了一想,問道:「客官用過了飯沒?」李逍遙早就飢腸轆轆,答道:「晚飯未吃。」井小蛙笑道:「咱店裡可開飯的,只要客官吩咐,立時便做。」李逍遙點了點頭,思及此是陌生之地,惟恐靈兒靦腆怯生,本待叫送到屋裡,轉念一想:「還得探事兒,飯須出去吃。」  井小蛙退了出去,那婦的聲音又入院內,冷然道:「蛙兒,把這兩桶溫水送客人洗洗風塵。東廂可是素淨地方,別一身泥土進進出出!」李趙二人見有熱水可用,皆各歡喜,那婦提桶交小蛙倒入木盆,卻未離去,站在門廊上嘟嘟囔囔道:「蛙兒,夜裡沒事兒多往這院裡走走,莫被人糟蹋了這些盆栽,左邊屋門要鎖嚴……知道麽你?」但聞井小蛙突然痛呼,李逍遙從窗子瞧見那婦正狠狠扭他耳朵。  見得此景,不由想到道上聽聞那矮墩漢子之言,他縮回腦袋,心道:「果是不平靜!」隔窗聽那婦人尖聲罵道:「小賊,你頭上敷的什麽,啊?竟敢偷采仙鶴草,老姨跟你說多少回了?這幾株仙草不許碰,當年人家只留下一棵,花了老娘多少心血才培養成今時這等旺盛,你竟敢……」越說越恨,一手掐耳,一手除鞋,劈頭蓋腦往小蛙頭上亂拍。這漢子生得牛高馬大,年紀似較李逍遙亦長了幾歲,但當那婦發作時,他竟如幼童一般乖乖挨打,只用手護著頭臉,縮脖叫苦,既不敢擋,更沒一絲逃意。  李逍遙看不過眼,走到門口,說道:「不敢有勞……咳咳,煩請店家置備些飯菜,過會兒我倆到店堂里吃。不知使不使得?」那婦瞪他一眼,勉強停手,撇撇嘴道:「有銀子就使得。」李逍遙點了點頭:「然!」背轉一隻手,默念乾坤咒,手從腰後晃將出來,攥著一錠碎銀,微掂而知約莫二三兩。雖說書航摸走了他揣在衫內的拾來之財,畢竟乾坤袋方屬名副其實固若金湯的「百寶囊」,收藏頗豐,家底仍在。這當兒隨手拋銀,自有一般快感,忽想:「從前我是店小二,只收錢原來不比當下做客官花差花差來得優越。老嬸若知我住別人客棧,大手大腳亂花錢,不知又會有何感受?」  井小蛙見銀子飛來,頓時眼亮,躍身欲接,不料那婦從裙下搶先抬腳,往臉上踹個正著,砰一聲滾跌牆角。李逍遙只覺眼前足影倏晃,那婦已抄手接銀,腳入鞋內,快而從容,卻哼一聲:「我可沒散錢可找。」李逍遙微笑答道:「已然叨擾,不需要找還了。」他畢竟當慣了小二,雖然聽多了住客的言辭,從自己口裡說出,居然有些彆扭,暗想:「撿破爛的改做大爺,見了破鍋眼也亮。」  那婦哼道:「稀罕麽?」揪井小蛙起身,吆喝他提了兩隻空桶自去。到得院門外,又回望左邊門廊旁那幾盆藥草,目光掠回李逍遙臉上,寒臉道:「各住各屋,莫要四處亂竄。」李逍遙背轉了身,朝牆做了個鬼臉,卻見靈兒含笑而睇,妙目露出會心之色。  當下兩人各自進房梳洗,靈兒雖不多言,似也知道李逍遙待會必有事情要辦,自無片刻遲耽。李逍遙卻沒她這般利索,悠然回屋,四下一轉,從衣櫃頂上摸得一貼淨衣符,心想:「不出所料。」大眼溜溜一轉,又到床底探手摸索,得「鎮宅淨水神符」、「百解消炎符」各一帖。就燈下一看,辨出符上繪有張天師像,不禁暗喜:「還未得過這種怪符。」稍加分辨,從符咒而知此與龍虎山之符似同實異,隱含降頭,但卻反奇正而覆其咒。李逍遙心下甚奇:「師法龍虎山『鎮符』咒,可又暗含茅山術,這算哪派的法門呀?」  再尋已無所獲,他往床上一躺,舒展懶腰,連日風霜勞頓,落枕便欲睡去,心想:「如此好床卻不得安臥,待會兒須去打聽羽雲們在何處,得便時自當解救……唉,分了房睡,夜裡我還不得守在外頭幫靈兒通宵看門?」雖竭力張眼不閉,畢竟睏乏不堪,身既躺倒,不由迷迷糊糊,渾忘腹中飢餓。  便在將睡未睡之間,忽感床鋪劇撼,仿佛驚濤駭浪一般,將他拋起拋落。李逍遙一驚而起,心下大奇:「怎麽回事?」但一起身,床又不動了。李逍遙揉眼怔看,一時間摸不著腦:「剛才不是作夢罷?」呆坐一會,不禁暗覺好笑:「哪有此事?」再躺下來,留心身底有無動靜,等了一會兒,終是毫無異常。不覺又恍惚欲睡,誰知竟在迷迷糊糊間,身子又驟然大撼,拋來甩去,只覺此床顛若風浪一般。  這一驚非小,李逍遙急躍而下,後退幾步,蹲身而瞧,大床卻哪裡有分毫晃動之象?探手一推,木架甚為堅實,床腳牢立於地,並無一絲搖動,簡直比他家裡的小木床穩當不知多少。李逍遙大惑不解:「難道剛才又是幻覺?是在作夢麽?」搔發而思,暗覺適才床下似有巨物將欲暴起,但又百思不解如此堅固的床板何以會像波浪一般霎間狂盪起伏,趴身察看床底,自是空空如也,拍打地磚,亦然無異。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因無發現,李逍遙不由得苦笑,越發相信那只是恍惚中的幻覺而已。正疑惑不定間,身後突響一下輕輕敲門聲,卻嚇他一跳。但聽靈兒在門外柔聲問道:「逍遙哥哥?」李逍遙頃刻懸起的心!然落地,轉身開門,說道:「這麽快就梳洗畢了?」抬眼只見靈兒抬起一隻腐爛的手,從頜下生生撕裂臉皮。乍眼見此駭狀,難免不令人心膽俱迸,「砰!」一聲磕響,他仰跌而倒。  後腦勺重磕,頓時痛得跳起,驚覺自己原來仍在床上,門閉如初,篤篤的輕叩兩聲,靈兒在外邊柔聲道:「哥哥,我洗好了。」  門開時,露出李逍遙那張驚疑不定的臉。靈兒往他面上一瞧,不禁心生憐惜:「啊,逍遙哥哥好憔悴喔!」李逍遙定了定神,讓她進來,靈兒見盆里的水還沒動過,轉頭看了看他。李逍遙笑了笑:「我這就洗臉。」靈兒幫他把洗臉巾擰去些水,遞來給他,當他蹲身抹臉時,她不禁輕聲說道:「哥哥,你臉色不太好哩。」  李逍遙道:「許是累的。」一遲疑間,並未把適才所做的惡夢告知。靈兒抬眸瞟了瞟他,待服侍他梳洗畢,取蜂王蜜調了一杯端到他面前,李逍遙只得喝了,咂舌品味片刻,眨眼道:「舌間多了一股格外清爽的味兒,必是『水靈丸』了?」蜂王蜜素有滋補之效,以水靈丸調化而服,無疑更具醒神還元功用。水靈丸雖珍,卻最是清淡無味,他一嘗便知,靈兒不免欽佩,從門口倒了洗臉水,轉身瞥他一眸,含笑道:「哥哥就是哥哥。」  「什麽叫『葛格就是葛格』?」李逍遙望著她俏生生的姿影,暗覺有趣。靈兒一邊收拾房間,一邊說道:「嬸嬸說,哥哥直到五歲才會說話,是麽?」李逍遙笑道:「那還不成了弱-智?這種人應該是南宮烈火的兒子宮九才對……你別聽老嬸鬼扯!她沒事淨會亂想,其實我從小就很愛說話。」靈兒微微一笑,想了想,說道:「老嬸倒是沒提過你畫畫兒挺棒呢。」李逍遙取雪蛤膏擦太陽穴,笑道:「會畫畫兒的小孩多得很!其實也好尋常……」靈兒收拾既畢,坐在一邊,想了一想,體貼的道:「哥哥若感不適,咱們就別出去了罷?」  李逍遙整了整衣衫,轉身打個響指,說道:「睡覺前須得先搞搞震,才睡得香!」靈兒知道他心中放不下許多未了之事,站起身來,隨他走到門外。李逍遙突道:「對了,何不瞧瞧你屋裡有啥寶貝可揀?」靈兒一愣,隨即明白他要搜尋客房中隱藏之物,妙眸霎閃,搖頭說道:「嬸嬸說,不要亂動人家東西呢。」李逍遙笑道:「動了又怎地?」他一向不以為意,從靈兒的明眸里突然想起一事:「老嬸是說過,有時亂動別人屋裡施咒作法之物,或會觸犯禁忌。搞不好會是災難性的……」  想起剛才的怪夢,似乎預兆什麽。他不由得眼皮一跳,靈兒自能留意到這般細微之處,便即不安,憂道:「哥哥,你眼皮跳動哩!」李逍遙從不留心左眼還是右眼跳動乃是預兆不祥,其實他大多數時候分不清左右,卻取銅錢一枚,心想:「上吉下凶,且算一算。」隨手拋起,以手背承接,另一隻手飛快按住,問靈兒:「正面還是背面?」靈兒答道:「背面。」李逍遙心頭一跳,揭掌瞧見正是背面,不由懊惱道:「背!真的是背哎……」轉目瞧向靈兒,奇道:「你怎麽一說就准啊?」靈兒笑道:「我看見了。」  李逍遙做了個無法明白的嘴形,背手而行。靈兒瞧出他悶悶不樂,關了房門,跟隨在後,眼望他的背影,心下不禁暗嘆:「逍遙哥何時才『吉』呀?」便在他倆人的身影離開院門之際,客房裡悄然飛出一襲青翼,九條翅膀卻只有一對在動,從他們身後無聲無息地逸入夜空。  江南水鄉,處處小橋流水。便連這家尋常客棧,亦然前庭後院有流水相隔,三五步過一座拱橋,穿過幾株垂柳,才到前邊店堂里。按說此境甚為清幽宜人,可是一想到那婦的刁刻,李逍遙登感煞興,哪提得起用餐的情趣?一路計定,向靈兒悄告:「咱們隨便對付一下,瞅個隙兒出門,到時若又餓了,還不如到『水上人家』那兒吃大排檔……」靈兒徒睜妙眼,不解的問道:「那……咱們什麽時候才去蘇州啊?」  「這就是蘇州,只差沒進城,」李逍遙道。「進城之前我有個計劃。一,救羽雲倆小子;二,因這兩個小劍俠比別人可靠,又與傲家沒啥梁子,正可拜託他們幫咱到傲雷那裡捎個信兒,請動官軍打救蕭乘龍,畢竟強雄人馬多,只能用官軍對付……其三,聽說鬧妖鬧到此鎮了,我倒想瞧瞧究竟是什麽名堂!靈兒你說,最直接的線索在哪兒?」  靈兒眨了眨眼,便即答道:「在王員外家。」李逍遙彈個響指,喜道:「聰明!聽說王員外家水缸里鬧妖,所養的魚死狀可疑,咱倒要看看怎麽個可疑法!」此雖是閒事,但他素有除妖行俠之志,既撞上了妖怪擾民,豈會視而不理?靈兒知他心志,自無異議,暗思:「逍遙哥哥要除妖行善,靈兒自然跟隨他。」  到得店堂里,那婦卻沒在其間。李逍遙頓有鬆一口氣之感,井小蛙額頭包了一塊布巾,猶如阿訇般地迎將上來,不等客人相問,先道:「爺兒,飯菜差不多做好了,可要些酒品?」李逍遙叫估兩角酒上來,與靈兒落座之後,掃目只見店堂里空空蕩蕩,並無其他客人。井小蛙上茶之時,說道:「夜黑了,其他客官都已用畢飯食,回屋歇去了。」李逍遙沒瞧見那婦的影蹤出沒,本想隨口問一聲:「你老姨呢?」但覺此舉或屬失禮,便端茶就口,連話咽下,大眼骨嚕嚕一轉,突見一油頭粉面的大個子立在門口。  這大漢生得方方正正,偏生毫無氣宇軒昂之感,腋下夾一雨傘,背掛包袱,穿著一件短及雙膝的布袍,肩上沾留雨濕,甫然現身便即虎目圓瞪,打量店裡的人。李逍遙正覺奇怪:「此是何人?」井小蛙已迎了上去,哈了一哈,喏道:「客官請進……」那大漢卻面現忸捏之態,片刻欲言又止,搔首弄姿一會,方道:「叨擾則個。請問此間可有一位姑蘇林公子住宿?」  李逍遙幾乎噴茶,急忙掩嘴不迭,心道:「林……」井小蛙一瞧並非投棧之客,腰又直起,但並無那婦般的勢利刻薄之態,笑容不改,回眼打量那人,說道:「哪個林公子?小棧並無姓林的入住……」那大漢點了點頭,抱拳道:「如此叨擾了。」轉身欲行,但又猶豫得一下,回臉問道:「此間不知有沒凍酒可賣?」井小蛙瞪著他手裡提出的一個雕花銀葫,不由一怔,那大漢倒轉葫蘆口,眼見葫中慢慢滴落一粒酒珠,嘆了一口氣:「酒沒了。」  李逍遙暗想:「這漢子透著說不出的古怪!」因見靈兒垂頭抿茶,並不轉臉亂望,端然大家閨秀方儀,他便從桌下碰她一碰,使眼色悄笑道:「看那大漢好不奶油!」靈兒妙眸含笑,仍然淡品清茶,但聞井小蛙道:「原來是花雕葫王,遮莫是林家堡的大哥?」  「好眼水,」那大漢微微一笑,眼光瞧向手中酒葫,說道。「大哥不敢當。小的只是林家下人……」  井小蛙腰又哈了下去,眼瞪那大漢手中花雕銀葫,頓生肅然起敬之感。「看到花雕葫王,方圓幾百里內有誰不曉此葫乃是如花哥哥隨身標記?」  李逍遙不禁與靈兒對視一眼,暗奇:「什麽『如花哥哥』?」那大漢忸怩一笑,垂眸答道:「哎,奴……啊不,我,正是老爺身邊的林如花。」李逍遙皺臉不已,但見井小蛙越發肅敬,哈道:「果是老爺房裡的管家娘……啊不!管家爺兒光降。」正要請進店內,忽又慮及老姨素憎這等樣人物,不免猶豫。那大漢仰面望了一眼門額,識趣地止步不入,含笑道:「黃花娘子的地頭,小的可不敢進。」井小蛙詫然之餘,也跟著笑了起來:「對對,她就那脾氣,方圓幾百里內也跟你這酒葫一樣有名了。」心下卻稱奇不已:「老姨有這等響的名頭?連林家堡的人都曉得她『黃花菜不熟』的花名兒啦?」  李逍遙搔頭暗惑:「什麽黃花娘?」靈兒突然想起一句詩詞,以指蘸茶,在桌邊寫給他瞧:「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對對,我老姨閨名正是黃韻詩……呵呵!」井小蛙因見那黃臉婦人不在,便放心說出她的閨名兒,轉面與李逍遙相對而樂,皆覺那婦果如黃花般瘦,若不計算年齡,亦可算得「黃花閨女」,兩人越想越好笑,那大漢林如花卻正色道:「不好笑。」那兩個正笑的齊怔,林如花怫然道:「早說嘛!早說沒凍酒,人家好另尋去嘛!卻耽時候……」  井小蛙道:「老兄!這可是涼秋時節,家家供燒酒,哪還鎮什麽冰塊?」林如花扁了扁嘴,郁然道:「人家只愛飲凍酒的!」悶悶不樂地轉身欲去,李逍遙見他神情悽慘,不由愕然。靈兒把捂在手裡的一壺酒遞了過來,朝門外呶了呶嘴。李逍遙一時未明其意,手碰到酒壺之際,忽感冰寒透膚,愣得一愣,方才明白:「好靈兒不忍見別人不快樂,竟然不惜徒耗玄氣,以冰咒幫那奶油漢子捫了一壺凍酒……」  他提起酒壺,喚林如花轉頭,讓井小蛙送到手上。林如花大喜欲謝,井小蛙指後邊:「是爺兒叫送酒的。」李逍遙朝靈兒笑了笑,眨眼道:「是她請你喝酒。」林如花手握寒壺,腕間竟爾微顫一下,眼皮抬起,目望店內兩個少年的身影,動容道:「片刻酒凍七分,好高明的寒冰掌力!」  李逍遙又與靈兒相覷一眼,心想:「這廝似也有些名堂!」那大漢雖屬武林中人,究是不能明白寒冰掌力何以竟能練到這等驚人地步,他哪裡曉得靈兒適才其實是以玄門冰咒化入她所會的「寒冰掌」,方有此般速凍神效。否則就算寒冰掌練到登峰造極,凡人也絕無片刻冰鎮燒酒的這份異賦。林如花手捏寒壺,自是百思不解,側頭想了一會兒,越發目光惘然。  門外雨絲映燈瑩閃,這大漢渾忘打開雨傘,不一會衣袍淋濕,淡褐色的袍子仿佛變成黑衣。井小蛙欲待喚他進來,但見林如花將壺嘴對葫口,對斟稍頃,隨即遞還空壺,朝店裡躬了躬身,轉頭自去。既不言謝,也無片刻耽留,夾傘逸入雨巷。井小蛙探頭張望,又縮回脖子,擠眼而笑:「真是怪人!」仿那粉頭大漢手勢,握壺傾倒,竟無一滴酒汁存留其內。把壺一搖,也未聽到冰塊磕響之聲,井小蛙詫然咋舌,不禁眼望李趙二人,滿心驚佩:「手一捂就凍住燒酒,這我沒聽說過。轉眼間冰又沒了,我還是搞不懂!」  靈兒妙目微眨,向李逍遙悄言道:「哥哥看出了沒?那大個子……」李逍遙盯著那隻空壺,自也看出端的,不禁嘖然道:「那粉頭好精湛的內功!只把手一握,瞬即化盡酒壺裡的冰塊。我看他的內力起碼在我……」憑他的功力碎冰不難,卻未學會如何從容以內力頃間化冰,皺眉間自感弗如,見靈兒妙目投來,他笑道:「在我之下。」  天底下能人輩出,小地方抑或臥虎藏龍,總算他心中已有準備,雖行走江湖日淺,有靈兒相佐,尚算不太莽撞。然而這一路走來,兩個少年所闖的漏子亦已不少,此趟臨近大城,慮及姑蘇林天南乃是江南武林盟主,當下城裡更是菁英雲集,到得林月如的地頭,李逍遙不免收起了昔曾有之的搗蛋心性,暗思:「這一帶高手多,別一來就『掛』了。」眼光瞧向牆上一幅人像,見是一白須公公狀,卻不識得,因問:「誰呀這個?」井小蛙道:「茅主持。」李逍遙問明畫的是一代天師茅以降,驚訝之餘,頓時肅然起敬,想道:「從『不倒降』的因緣,說來也算我逍遙兒的上師,沒想到在江南一帶他都被印成偶像來掛牆了……只是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茅山在哪裡?」本想問靈兒,卻又轉念:「學識也像高手一樣會不盡。別事事都問妞兒,讓她每次都對我少仰慕一點點。」  井小蛙卻問:「茅山在哪兒啊?」李逍遙本想避開這道難題,不料這個話題仍還逼將上來,不由搔頭,反問:「茅房在哪裡?」井小蛙手指後院,告知:「在西廂我老姨院裡,不過這會兒她在打拳,誰撞進去就會挨打。」李逍遙訝道:「打啥拳哪?」井小蛙想了想,因覺這倆少年頗是可親,又屬船運行老主顧一路,便據實回答:「小鈴拳。」  「沒聽說過什麽『小靈拳』……」便在靈兒心念甫動,若有所思之時,李逍遙咕噥半句,隨即抓筷敲桌道:「快開飯了,免得你老姨出來我吃不下。」井小蛙深以為然,轉面朝廚內喚了聲:「二狗子!」李逍遙原道此店便只他姨甥倆,哪裡想到廚房裡尚有夥夫,但聞一聲笑:「二狗子不在!」灶後探出一顆毛髮稀疏的頭,卻貼滿狗皮膏藥,難辨容貌,沒等看清,頭又閃回牆影中。  井小蛙道:「二狗,每月一兩銀子請你來,不是玩的。」那人卻沒應聲而出,終究還得是井小蛙進廚端菜。待他搖搖晃晃地出來時,李趙二人不禁看愣了眼,只見這漢子從腦頂門而下皆是盤碟鍋碗,兩邊肩頭各托一大盤香噴噴熱餚,除了雙腳以外,腰以上幾乎能擺碗碟之處全滿了,但卻片汁不溢。李逍遙不由的喝采:「端的好本事!」井小蛙嘿嘿而笑,抖肩擺身,一盤盤菜流水價擺上桌面,居然穩穩噹噹,毫不雜亂失措,盤碗互不相磕,身手牽引轉寰之快已非「眼花繚亂」堪能形容。  李逍遙見靈兒看得歡心,也自高興,朝井小蛙豎起大麽指,夸道:「蛙哥,沒想到你還真是一個頂呱呱的店小二!說你是第一,天下沒人跟你爭排行了,哪天等我開飯店,少不了要高價請你來幫忙……」井小蛙大喜,尚未接茬兒,李逍遙忽覺肩頭被人輕拍兩下,轉頭只見廚門裡伸出一隻貼滿藥膏的小黑手,裡邊有人說道:「給張片子先。」李逍遙知是二狗,因未自印名刺傍身,便拿起一根筷,蘸些菜汁,油光淋漓地提將出來,說道:「片子不如名字。」往那隻手心寫了個名兒:「逍遙客棧。」  「『逍遙客錢』這幾個字不是很雅,」井小蛙探頭來瞧,做欣賞之狀,說道。「不過名字是次要的,關鍵要有料。給多少錢一個月?」  李逍遙未答便見好些人影映入店門,有人沙聲說道:「名字很重要。若不是沖著『黃花娘』這個名兒,此鎮早已是我們漁王寨的地頭!」隨著話聲,一夥戴草帽、披蓑衣的人涌然入眸。  「漁王寨?」李逍遙心中一怔,旋見進門的數人各皆提簍扛叉,做漁民裝束,想是結夥打魚的,但當那領頭的老翁閃身而入,頓時顯出武林家數。井小蛙轉頭看見大群披蓑漢子立在店裡,乍然微怔,隨即哈將上前:「釣爺光臨,可見小店多麽風光!」那老翁大大咧咧地落座,旁邊圍了幾個滿懷戒備的漁民,李逍遙見這架勢,心想:「看來這又是什麽老大了。怎麽總教我遇到這麽亂的事兒,連吃頓飯也不安寧……」那老翁道:「小子眼賊呀,我『虛釣月明』莫一笑用這麽厚的蓑衣斗笠包裹得嚴實,還是被你認了出來。」井小蛙笑道:「小的雖只是井底之蛙,釣爺這麽大的氣勢透過馬甲射將出來,滿塘的魚都跳啦,何況蛙兒?」  李逍遙暗嘆:「我在窮鄉僻壤做店小二,怎比得上人家這種見過世面的?為了培養後代,將來我必須在大都開分店……」靈兒見又來一群生人,只是垂頭不語。那老翁哼一聲,噴一口痰到李逍遙腳下,瞪著怪眼道:「還不把不相干的人給老子清理出去!」井小蛙未及反應過來,數名漁夫便搶身上前,其中一粗膀大漢伸出長著黑毛的大手,猛地往靈兒肩頭抓落,另一人則探手來揪李逍遙。  「虛釣月明」莫一笑端茶就口,冷哼道:「扔出去!」  一時之間,由里往外接連拋出數人,滾到街心。井小蛙揉眼再瞧,店堂里已不似瞬間之前那樣擁擠。「虛釣月明」莫一笑茶剛入口便咳了出來,瞪眼望見那粗膀大漢伸出的手半道里被一雙筷子夾腕箍住,正朝座間一個大眼少年迭聲呼痛。  李逍遙的「飛龍探雲手」已練得嫻熟無比,加上內力非淺,一般漁夫就算學過幾天拳腳,又怎能與他相比?一瞬間提筷夾住那隻黑毛茸茸之手,教那惡漢這輩子也碰不著靈兒半片衣衫,另一隻手連抓連甩,差點沒把井小蛙也一塊兒拋出門去。井小蛙只眨眼之間,剛湧進門的人便只剩那老釣叟和一個痛得全身亂抖的大漢。  那大漢徒然生得膀闊腰圓,卻在一雙尋常竹筷箍夾之下死去活來,豈止莫一笑、井小蛙愣眼不已,便連李逍遙心下也自感驚異:「這漢子孬至此!」靈兒含笑低靨,雖似不曾瞧一眼,心裡卻是一片澄明:「逍遙哥哥的手上功夫又精進了,只是他自己尚未想到而已。」  李逍遙究未受惠於名門之教,武功並沒融通至全,是以不諳制脈打穴之法。但他曾吃易百山這等名家的大虧,見現撿現,已知手上哪幾處穴脈最易疼痛,竹筷所夾正是「合谷」、「內關」,稍加勁力,那大漢吃痛不過,一時涕淚齊涌,連聲求饒。那老叟莫一笑究沒看清李逍遙所用的手法,正感愕然,井小蛙忙指點道:「是這裡和此處……」提指戳了戳莫一笑手腕,指出那兩處穴位。李逍遙笑道:「叫啥名呀你?」那粗膀漁夫苦著臉答:「小人叫李大工……哎喲哦!」李逍遙道:「咱是本家,不過我叫李太公……」起腳將這漁夫踢出門去。  嗖一聲微響,李逍遙後頸斗寒,知有銳氣急襲,靈兒雖目不斜掠,其實本在留意幫他防備背後,素手微翻,沾一粒酒珠於指端,輕彈而出。李逍遙並未看到靈兒如此細微的舉動,反手往腦後一抄,抓到一根斷線魚釣。那老翁猛然甩竿,不料釣絲早斷,另半根銀絲颼地反甩而回,啪的打在他自個兒面頰上。  李逍遙哪知釣絲先已被靈兒以一粒酒珠射斷,只道釣絲不牢靠,甩出手去,那老翁哎喲一叫,鼻翼上勾個正著。李逍遙轉頭笑道:「這個造型絕對是前衛得很!」莫一笑大怒,正要和身撲擊,井小蛙忙哈身而出,勸架道:「『楓橋夜泊』向來是斯文地方,莫要在此動武!」  莫一笑原有一搏之意,可卻沒了趁手家生,聞得井小蛙之言,登時心頭一凜,似有所忌,但仍不忿:「蛙兒,莫拿這塊方紅葉所題的招牌來唬人!」井小蛙哈道:「沒唬。這確是老姨年輕時所遇的夢中情人手書,雖然我也不能肯定那人是否蜀山方少俠……」李逍遙斗聞方紅葉之名,不由心頭大動,只要與「蜀山」相干的東西都能令他如此躁動,靈兒已見慣不怪。  井小蛙見那釣翁面現驚疑不定之情,雖仍蠢蠢欲動,終究沒膽起身來搏,他笑了笑,又道:「雖不知釣爺被啥風吹來小棧,可這兩位是小棧的客官,亦即衣食父母。怎麽說也絕非不相干之人,更不能往外趕。」莫一笑哼一聲,沈臉瞪向李趙二人,氣咻咻的道:「什麽來路?」李逍遙正要報上「船運行」字號,井小蛙先搶到前頭,把釣翁的話語接了過去:「嗐!就別問三問四了,釣爺到底有啥急事夜裡光臨嘛?」  莫一笑又是心頭一凜,想起來意,心道:「事勢緊急,暫不跟這兩個閒人計較。且走著瞧!」抬手把鼻翼所搭著的魚鉤摘掉,按下怒氣,轉面說道:「你老姨呢?我有事找她!」井小蛙哈腰遞上紙巾,讓莫一笑擦鼻血,然後才笑道:「老姨在打拳,誰去找她會挨打。釣爺到底有啥急事嘛?」莫一笑先已瞧見這店夥滿額瘀傷,料想除那黃花娘子以外,決無別人堪能往人臉上留下這許多鮮明的鞋底印記,何況方圓百里之內無人不曉此婦的壞脾氣,便連他老人家也不敢與這等婦人擺譜兒,怔得一下,皺眉道:「煩你去告訴她,我今兒帶來了好多魚……」  井小蛙撫額道:「往常送魚可都隔三差五,沒這麽殷勤要夜裡送罷?」莫一笑把魚簍啪的甩上桌子,腥汁登時濺了井小蛙滿臉,正忙亂擦拭間,聽那翁焦躁道:「不想挨我揍,快拿給她看!」  因有要事在身,李逍遙無心理會旁邊閒事,既然暫告風平浪靜,他和靈兒便要吃飯,眼見滿桌擺了豐盛菜餚,卻全是魚,有紅燒、有醋溜、有油炸、有清蒸,猶未入口便吊盡了胃腸。他倆早已腹飢多時,聞香愈勾食慾,皆想:「這餐飯居然如此超值,黃花娘還真不多貪一文錢……」靈兒雖也大咽口水,終不改斯文本色,李逍遙哪忍得住,先已提箸來嘗,那老翁猛地摔簍,跌落幾條死魚,李趙二人只瞧一眼,腸胃俱反,心中驚駭:「這些魚怎會如此形狀可怖?」  李逍遙畢竟在海邊長大,死魚見了不少,但仍被莫一笑簍里滑落的死魚嚇了一跳。先前他在太湖濱未顧細瞧,隱約只覺那些魚死狀萎癟,宛然被榨乾了腸臟。乍看之下倒像死了多日,只道沒人收拾,以致積久腐爛。此時就燈而視,因已加倍留意,果然從魚身上看出不尋常來。  「尻!魚眼呢?」若在往日,此話自是李逍遙搶先出口。但既已經歷不少風雨,人也由而謹慎得多,只在心裡轉出此般念頭,並未作聲,卻聽井小蛙叫出了他心裡的訝異之感。「釣爺,這些魚怎麽一隻只全沒了眼珠?」  李逍遙剛想:「死魚先爛掉眼珠也很正常……」莫一笑卻哼了一下,教人將幾條死魚翻了過來,沈臉道:「瞧清楚了再說!」井小蛙、李逍遙定睛一瞅,卻又愕然:「另一邊有眼珠。」但更加不解,何以這許多魚全是同一副死狀,右目殘缺而左眼栩栩如生,襯著蔫癟的魚身,透出難言之詭。稍加凝視,又見每條魚皆大張其口,狀若人類瀕死慘呼一般,靈兒已不忍多瞧,移眸之際,見李逍遙皺鼻不言,仿佛正在反胃不已。  「這算什麽?」莫一笑聽到井小蛙強作鎮定的言語,臉色愈沈,教人取刀剖開魚腹。店堂內頓時瀰漫一股焦臭氣味,混合著惡腥,靈兒不禁轉身欲嘔。李逍遙看她面色蒼白,纖肩微顫,愈增嬌弱不勝之態。他連忙取出「淨衣符」,悄然施法,但仍驅不盡鼻際異味。莫一笑瞥靈兒一眼,看她身著男妝,坐於柱影之側,並未識破她女兒本相,只道此人極是脆弱,不禁生厭,哼一聲:「跟個娘兒們一般!」  井小蛙驚道:「這些魚……」莫一笑轉回臉孔,朝地上剖肚之魚呸了一口,臉色難看,半晌方道:「我打了一輩子魚,沒見過這種死法!」井小蛙蹲身細瞧,也驚疑不安的道:「怎麽裡面跟煮過似的?」李逍遙探頭來瞧,說道:「我看像烤過……看,沒內臟,肉壁卻有許多類似火燙的泡泡,五花十色,透著妖異的美!」莫一笑瞪了過來,冷哼道:「你胡說什麽?」  李逍遙端茶漱口,仰脖咕嚕咕嚕,並不接茬,心下卻漸明了:「這種死法已屬超自然,該我出馬了。」靈兒看他這等神情,猜到郎君有意出馬,她心裡卻想到什麽,微一蹙眉,礙於外人在旁,實有不便處,難免欲言又止。  井小蛙抬面問道:「釣爺,你從哪兒撿來這許多死魚呀?」莫一笑臉色越發難看,按膝的手一緊,青筋虬張,沈聲說道:「在我的地頭!」李逍遙聽了還未覺如何,井小蛙卻跳了起來,變色道:「就咱鎮子後面那些魚塘?」莫一笑怔然一陣,澀然道:「沒想到吧?老夫苦心經營半輩子,圍湖攔河,築塘一千餘個,年年為市面供應許多好魚,誰料……」井小蛙打斷他老人家的抒情,說道:「原只道僅王員外家有妖情,不想這麽迅速就擴大到了你那一千多個魚塘……」莫一笑怒道:「王員外家後院便是水塘,水塘連著河道,河道又連著我的魚塘,這些水鏈全與太湖有關,他家有妖情,我又怎能倖免?」  若在片刻之前說有妖情,李逍遙、井小蛙自難相信,但既見證了死魚的駭異之狀,想笑卻笑不出來了。李逍遙原想飯後去王員外家那兒看看,此時卻覺最直接的線索已不直接,江南水網交織,既連莫一笑的千餘大塘亦已出事,涉域如此之廣,當真要查,又該從哪處入手才宜?  井小蛙猜道:「想必王員外家丫環常到塘邊取太湖水給缸里的紅鯉替換,是以染毒。早先我聽水家人說,太湖出怪事以後,他們疑心是仇家海沙派下鹽毒所致,正要大舉尋仇呢……」李逍遙心念一動,想起自己亦曾聽聞此節。莫一笑卻怒道:「扯他媽蛋!海沙派雖是他們仇家,可海沙派的老大何子丘是我漁王寨的合夥人,兄弟情深且不說,年年分紅皆大歡喜,他下毒整垮塘子產業有何益處?再說海沙派還沒這等下毒本事……」捏起死魚,往井小蛙臉上一拍,接著道:「這魚若是毒死的,我敢碰嗎?分明是妖情!」  李逍遙因覺有理,正撫腮尋思:「啥妖能把魚弄成這般呢?」莫一笑不耐煩的道:「跟你們扯沒用處!蛙兒,拿這些魚去請你老姨看看,我想知道她怎麽說……」井小蛙皺臉道:「你這些爛魚她才不會要呢!」莫一笑惱道:「忘八!誰要賣給她?我是想請她幫個忙,說說這到底算什麽回事……快去,不然老子叉死你!」抬起兩指,作勢戳眼,小蛙忙躲到李逍遙背後,卻探臉說道:「我不去!方圓幾百里誰不知老姨那脾氣?她打拳時不認識人的,誰走近就打誰,不信你去?」莫一笑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一事,目中懼色稍閃即隱,問道:「上回何子丘是這時辰進去找她的嗎?」小蛙道:「對呀。老姨說她不會賠醫診金的……」  李逍遙難免暗奇:「那黃臉婆有啥道行哪?為何這釣魚公偏想聽她怎麽說……」因是初來乍到,實難明白其中諸多關節,想也徒然。但見莫一笑不自禁地縮回腦袋,咋舌半晌,問小蛙:「那得打拳到啥時候?」井小蛙笑道:「說不準。最短也得打到她自個兒累暈為止,除非鍾響了……」李逍遙又訝:「有這等奇處?」莫一笑叫苦道:「寒山寺那鍾最近不常響,聽說廟裡正忙於修梁呢……」井小蛙道:「難怪兩三夜沒鍾聲了,從小聽慣,夜半不敲鍾睡不著……咋回事要修梁?」莫一笑道:「日前寺鍾突然掉下地,砸傷兩沙彌,你沒聽說嗎?」  井小蛙咋舌:「咄咄怪事!」莫一笑又焦躁起來,拍桌道:「這事可不能等!拼著挨打,老子也得闖一回黃花娘的閨門……」小蛙笑道:「好哇好哇,你自個兒去……」話聲沒落,莫一笑把他揪將出來,推到前邊,冷笑道:「上回何子丘笨就笨在沒把你推到前頭!」小蛙一逕驚呼:「釣爺饒蛙兒罷……」莫一笑哪裡肯依,硬推小蛙先行,他則小心翼翼跟隨其後,剛一邁腳,卻絆個趨趄。  李逍遙迅即收腳,拉小蛙過來。莫一笑站穩之後,轉臉見這大眼少年笑嘻嘻的坐在桌旁望他,不由大惱,發一聲怪叫,外邊登時湧進大群各挺魚叉的漢子,將店堂擠得跟醃魚罐似的。  「不打架,」李逍遙笑視靈兒,以眼色教她放心,旋即蹺起二郎腿。先前那些漁夫吃過他的苦頭,這會兒筋骨仍痛,本已逼近,當李逍遙一抬腳,呼啦一下全往後退,避之惟恐不及。莫一笑強抑驚意,扭身蹲臀,雙手擺動,使出看家絕活「鴨形拳」,蓄氣之際,口中「呱呱」而叫。  李逍遙笑道:「真是呱呱叫,別別跳!不過,我不是來打架地,捉妖是我的喜好……」腳微晃,搖了搖二郎腿。  「捉妖?」莫一笑下意識地收去鴨擺之態,怔然而望,一時將信將疑。李逍遙猶未想好怎麽說才得體,井小蛙突然抓起他的手,讓那幫漁民看清李逍遙手拈的符,「看哪!何必找我老姨?有這位爺兒就得!」李逍遙不由的轉頭瞧了瞧這渾渾噩噩的店小二,心頭瞬間納悶:「他是怎麽抓到我的手?」以他的飛龍探雲手造詣,被人抓腕的次數已屬不多了。是以心下難免詫然。  莫一笑仍是難以盡信,眼瞪李逍遙,怎麽看都不覺此人稍具仙風道骨,但感旁邊那垂眸不語的俊娃兒透著清逸出塵之氣,似非常人,不由哼了一聲:「捉妖也須講出身,你算什麽派?」李逍遙眼珠溜轉,料有此問,索性賣個玄虛:「當今捉妖捉得出色的,無非蜀山仙劍派、龍虎山天師派以及茅山降頭派,三大門派之外,尚有許多人所不知的背景──比如我們逍遙派。」話到此處稍頓,以察貌觀色。  井小蛙點頭道:「對!」李逍遙蹙眉瞧了瞧他,手仍被扣而未放。莫一笑半信半疑,與身邊一干漁民交覷之後,哼道:「口說無憑,露一手罷!」李逍遙腳剛動,莫一笑忙喝道:「不是要找你去開武林大會……」話未說完,忽覺腰下一涼,褲子落地。  眼見十幾個漁夫齊唰唰掉了褲子,非但靈兒忍俊不禁,李逍遙更忍不住失笑,隨即大惑不解:「雖說我暗使意念致動法是沒錯,但這回怎會一試就爽?」不覺移目瞧了瞧靈兒,看不出是不是她所為,旋即又瞥井小蛙一眼,亦然迷茫難明。  莫一笑提起褲頭,定了定神,走到李逍遙桌前,說道:「走罷咱們,等完事兒後另有重犒。我們會做的,仙師放心罷!」李逍遙見其一反原態,料已信之不疑,他自己反而糊塗了,一時並沒接茬。莫一笑越發恭敬,以湯為酒,舉杯說道:「先干為敬。」此舉之意為適才但有得罪處,乞望還涵。當下一飲而罷,因怕這倆仙師仍不肯見諒,忙教身後眾漁夫一齊拜倒,為挽家業,哪能不恭恭敬敬?  李逍遙向來容易心軟,何況本不討厭這些魯莽漁夫,便即起身說道:「不須如此,我也想看看到底是啥妖作怪。」莫一笑大喜,拜謝之後,忽覺嘴腥,皺眉問道:「是魚頭湯?」井小蛙點頭:「然。」莫一笑噗的噴在他臉上,抹嘴不迭。  李逍遙看天色不早,正是行事時候,率靈兒正要出門,小蛙忙問:「不先吃點兒?」李趙二人回頭看桌,皆皺眉不已,心道:「這當兒誰有胃口吃魚?」李逍遙只一恍神間,手腕已自鬆脫,不由轉面瞪著井小蛙。  井小蛙傻咧地笑道:「別拉我,蛙兒可不敢夜出,老姨會打破頭的!」李逍遙一時想不出說什麽為好,便不言語,莫一笑誤以為兩位小仙師顧及用飯,忙道:「魚沒吃頭,請兩位天師且隨老朽來,待會兒老朽教人捉一頭黃牛做火鍋吃,不是更好?」率先退到門外,眾漁夫早立街旁持叉恭候。李逍遙暗覺這般架勢倒也透著幾分威風,喜道:「走也!」剛要出門,靈兒卻把他的手往後一扯,他的腳便沒踏出街邊,正詫然未解,忽見眾漁夫面面交覷,莫一笑問道:「什麽動靜?」  啪一聲悶響,眾目乍抬即低,但見莫一笑仰躺在地,臉上壓著一尾鮮靈活蹦的大鰱魚,兀自驚呼:「有妖情!」李逍遙正感疑惑:「怎會突有一魚從天而降?」井小蛙聞聲擠出,探腦袋一瞅,笑道:「沒事,只是活魚。」那魚雖掉得突兀,畢竟仍鮮活無異,眾漁民扶起莫一笑,愣望夜空,均感天意難窺。  「哪兒來的活魚砸頭上?」此層疑念猶未揭過,夜幕下但聞幾聲斷斷續續的歌聲,飄飄忽忽地掠耳而逝,眾漁人各皆作聲不得,昏黑的街邊但見一雙雙驚疑不定的臉閃來閃去,竟無一人稍敢喘出粗息。李逍遙不禁心念一動,身形微晃,閃到街心,腳剛停定,靈兒已無聲無息地悄隨在旁。不論李逍遙所練輕功如何精進,她竟都能不聲不響地追得上他。  「又……又唱上了!」耳聽得旁邊不知誰顫聲咕噥一句,顯得滿心驚憟,李逍遙心存疑念,轉面而覷。莫一笑立於眾漁民圍擁之間,眼望小鎮西北角,面肌搐動片刻,不覺嘶聲道:「在咱北塘那邊!」愣望一會,強自定神,因見李逍遙目有探詢之意,乾咳兩聲方道:「好教仙師得知,那邊可能在鬧鬼!」李逍遙與靈兒交覷一眼,心想:「不是鬧妖嗎?怎又變成鬧鬼了?」  莫一笑澀然道:「說來教兩位小天師失笑了,可是這事真透著邪!半月前……大概是半月前罷,左近百姓常在深夜聽聞婦人唱歌,我北塘的弟兄趕清晨到湖上布網兜蝦之時,據說也有人見過那女鬼,好不飄忽!」眾漁民紛紛稱然,一時七嘴八舌,各皆不著邊際。李逍遙心下沈吟,點了顆黃符捲菸叼嘴上,吸了一口,問道:「半月前?對了,啥時出現許多死魚的?」莫一笑怔住,急難明白何有此問,旁邊一漁夫總算頭腦轉得不慢,答道:「也在半月前,最早是步望月發現的……」李逍遙又摸不著頭:「什麽『步望月』?」  眾漁夫皆笑:「小仙師怎會沒聽說過步捕快大號?想是初下仙山,不曉塵世中事……」莫一笑用眼光逐個瞪去,教這干口無遮攔之輩閉嘴。然後由他道來:「步捕快眼下正在江南,此人雖屬出道不久,當真算得年少有為。新當上捕頭便連破大案,傳說凡他經手的疑難怪案沒有破不了的,更有日破一案的美譽。是以聲名鶻起,人所共慕。便連俠王也聞名而躬臨結交,更難得的是這位步捕快武功高強,為人更是嫉惡如仇,在公門中有人將他比為當年的鐵面名捕鮮於通……」  李逍遙不甚明白:「這跟魚死有啥干係?」莫一笑道:「問得好。那日步捕快與水舞陽陪伴俠王同游太湖,首次發現死魚……據說已然立案,眼下正在著手查辦。只是公文遲遲沒批,他調不動蘇州衙門的人手,唯有獨力追查,故暫無進展。」李逍遙隨口笑言:「不是說『神探』嗎?」心下卻自尋思:「按說頭一個發現死魚之人該是漁民才對……」  細雨不覺又歇,夜街透涼,江風習習。李逍遙不忍讓靈兒陪自己干站在這兒吹風,眼光掃掠,但見「水上人家」燈火已顯稀疏,暮時的喧鬧之聲早寂。他迅速一理思緒,轉面說道:「莫爺,你若想查明真相,保全千塘產業。那邊『水上人家』須得有人去盯一盯。」莫一笑不解:「為何?太湖鬧妖以來,水家損失比我還甚,而且死的那倆漁民也是他洞庭西山的人……」  李逍遙想:「水舞陽死而復活,這事難讓人相信。我不需要跟他說。」彈了一下菸灰,微笑道:「我不是疑心他們糟蹋魚,但……你最好照我說的去做,不然這事兒查不明白。」說到這裡,朝莫一笑眨了眨右眼。  莫一笑拍額道:「啊,我想到了……聰明!天師就是天師!」李逍遙訝道:「你想通啥了?」莫一笑道:「太妙了這主意!天師指點我們派人去跟蹤水家人,原非懷疑他們搞鬼,而是料定水家人既也受了這等損失,必得著人四出查探,並且步捕快眼下正是幫他們查案,咱們跟著他們找線索,那便省去不少心力……所謂有便宜可撿,當然撿啦!」其實李逍遙只想看看水舞陽搞什麽鬼,倒並無其他念頭,不想莫一笑竟然琢磨得如此周至,他難免好笑,說道:「既然莫爺想到了,何不順便派人盯一盯那步捕快的梢,看他能追查到啥線索?」莫一笑卻搖頭道:「你道好跟麽?那步捕快輕功天下獨步,出道沒幾年,最近已躍居一品居風評榜排名前二十位,據說單憑輕功而論,他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嘗聞俠王說步捕快若生逢當年,定教那仗著輕功獨冠而逍遙法外的採花大盜李仙風早入牢獄,而不致把武林搞得一團糟……」  李逍遙聞言一怔,隨即心頭大怒:「這麽說我爹?」原本他素無與人爭勝斗強之心,練功也只是得過且過,此刻不禁生出會一會那步望月的念頭。靈兒在旁悄眸而望,見他突然身背微動,面孔漲紅,顯然動怒難抑。她也聽到別人辱及李逍遙之父,心頭亦惱,為了使他平靜下來,她只不動聲色地伸手與他相握。李逍遙感到掌心裡多了一隻柔荑,回臉觸及靈兒平和的溫眸,心中升出一股暖意,漸漸寧定下來,暗想:「眼下須得做回正事兒,不必節外生枝。」但聽檐影下傳來一聲低笑:「基!」目光一掠,見井小蛙縮回腦袋,蹩入店內。  莫一笑哪有心思留意李逍遙適才的神色變化,吩咐手下的得力漁夫依計而行,待幾個黑影悄然掩往燈光漸稀的水家漁莊,他想了一想,又問:「小仙師,此事撲朔迷離,眼下咱們該當從何下手為好?」李逍遙已有準備,便即說道:「此間有兩位蜀山派的幫手,咱們須找他們相助。只不知他們在何處駐足,還望莫爺這就派人去打探,最好今晚咱們就搞定此事……」莫一笑不知李逍遙這又在借風推船,得知將有仙劍派的弟子相助除妖,更感有譜,喜道:「能多拉些高人相助最妙不過!」問明那倆蜀山弟子形貌,急忙著人四出打探其落足之所。為要李逍遙放心,說道:「老夫從穿開襠褲就在此鎮混了,只要仙師的兩位朋友果在楓橋鎮,轉眼就有著落。」說話間,身邊一干漁夫只剩那粗膀漢子,其餘皆分頭行事,散入夜幕之中。  李逍遙心下欣慰:「省事多了。」莫一笑又道:「仙師但有分付,儘管驅策便是。」李逍遙回望燈光昏暗的「楓橋夜泊」小棧,微笑道:「有啊。莫爺請派一位得力之人到後院瞧瞧那老娘們在打啥拳,我對此很好奇。」莫一笑心想:「這與查妖有啥干係?但……」不由得笑了笑,眨眼道:「我也一般好奇。」轉頭吩咐那粗膀漢子:「大工,你到後院那兒去瞧瞧。」那漢變色道:「瞧啥?」莫一笑壓低話聲:「看那老娘們在搞啥鬼!」那漢驚道:「這……」莫一笑知他害怕,一皺眉頭,又道:「今年年成不好,臘月里的分紅嘛……嘖!只能先關照得力之人了。」那漢子忙道:「這就去。」  莫一笑朝那漢子背影低喊一聲:「後院牆角有一矮溝,鑽那洞不易被發現。」那漢子去了之後,莫一笑嘿嘿而笑,轉頭問道:「仙師所吩咐之事咱都照辦了,接下來如何才能進入正題呢?」李逍遙皺臉道:「啥叫正題?」莫一笑想了想,因覺沒譜,不禁提醒道:「當下的正題是查明魚的死因。」李逍遙望著那漢子閃閃縮縮地掩入檐影之中,心想:「這人蠢得很,就算有狗洞可鑽,恐怕挨打也是難免了。」聽到莫一笑之言,心不在焉的道:「那就先去你家北塘聽聽鬼唱歌吧。」  莫一笑面色微變,隨即瞥看這莫測高深的少年,因感他似尚有心思並未言明,雖摸不著頭,又不敢多問,心道:「大概法師行事就都這般神神秘秘,去北塘查看死魚也沒不妥,但說去聽女鬼夜歌,未免又透著玄乎……」終究無可奈何,只得揣起滿腹疑慮,領路前往北塘。三人夜行暗街,李逍遙越走越感腹飢,說道:「莫爺,待會兒一邊聽鬼唱歌,一邊搞頭牛吃罷?」莫一笑自是滿口答應:「使得,使得。」強按心頭百般不明之念,正盤思該去哪兒捉牛,李逍遙又問:「就這麽著了,莫爺可還有想要補充的?」  「有,」莫一笑早忍不住,探嘴過來,低聲說道,「仙師行事果然不同……老朽沒別的可說,只是……仙師若一定要以『爺』相呼,可否別喚老朽為『莫爺』,仍稱『釣爺』好聽些。」李逍遙奇道:「你不姓莫麽?」莫一笑搔耳而笑:「姓莫沒錯,不過老朽總覺得『莫爺』這種叫法聽來像桂戲裡邊那壞蛋莫管家……」  不覺到了鎮北,穿林街盡,李逍遙指塘邊一片高牆寬宅,咋舌道:「哇,你家不錯哦!」莫一笑道:「那是本鎮王員外家。」李逍遙不禁訝道:「他家也在你塘邊?」莫一笑道:「這一帶田地河塘全是王員外的地盤,只是歷來租給鎮上百姓使用而已……」李逍遙心念飛轉,立時把幾根零零星星的線索撮到一處,眼望高牆,說道:「到他家瞧瞧。」莫一笑面有難色:「夜裡如何能讓主人開門請咱?」李逍遙笑了笑,捻滅菸頭,說道:「何必打草驚蛇?」  從他眨閃靈智的眼光里,莫一笑突然間心念亦動:「仙師似乎疑心王員外家有蹊蹺,這與我那天聽子丘兄猜想的一樣!」既動同一般心念,李逍遙使來眼色,他便即會意:「是要夜探。」當下,隨著李逍遙輕揮一下「飛」的手勢,三人同時起跳,只一霎閃間,李趙二人悄立牆頭,卻覺身邊少了一個,轉面回瞧,莫一笑仍在圍牆外邊仰面苦笑,急打手勢,低聲道:「我飛不上去!」李逍遙一怔而笑,心想:「原來他輕功不濟,鴨子趕不上架也沒法可想了……」  忽聽得院內傳出動靜,李逍遙忙打手勢教莫一笑在牆外禁聲,轉過臉來,與靈兒一道掩身於樹影之下,借夜色藏蹤。說來也怪,偌大宅院片燈亦無,雨天星光難現,端的伸手不辨五指。兩人從圍牆上移身急竄,並未聽到院內再發出絲毫動靜,李逍遙憑藉自小穿檐走瓦的見識,當下便感疑惑:「不會都睡得這麽熟罷?可是剛才……」  靈兒哪料跟隨了這個郎君便要走瓦翻檐,雖無經驗,妙在身手輕捷,踏足無聲,宛如飛羽微沾。她跟在李逍遙背後,無意間掠目見有一影從院牆裡隅微晃即隱。李逍遙得她悄悄提醒,投目急瞧,隱約聽有吱呀一聲低低的門響,但見一襲淡藍衫影閃入暗處。倏地里李逍遙心頭閃過一絲異樣之感,急打手勢,帶靈兒躡隨而去。  只見那淡藍衫影從側門閃入一條窄巷,似欲出王員外之院。李逍遙心頭異樣之感愈濃:「此人……」此圍牆盡頭已是一幢大屋,遮住視線。李趙二人只得悄然上瓦,嗒的一響,卻是李逍遙落腳不知輕重,踏裂一塊瓦片。在如此寂夜之中,聲甚刺耳。李逍遙不由僵身皺臉,打手勢教靈兒蹲身勿動,觸及她在暗夜中一雙瑩瑩閃亮的眸子,他不由心情稍定,暗想:「好久沒走瓦了,下腳忒拖泥帶水……」所幸院內毫無反應,仍是死氣沈沈。  李逍遙換一支捲菸叼嘴上,顧不得點火,又躡腳穿過屋脊,往另一邊掩去,靈兒悄隨在側,妙眼在黑夜裡愈發明亮,但卻閃爍出一絲惑色。李逍遙並未留意到她輕輕嗅鼻之態,捏著鼻頭張探屋下,一面急覓適才所見的人影,一面尋思:「王員外家好像囤積了許多死魚般,味兒忒腥!」  腳下檐盡,兩人只得飄身躍下,因未尋見先前那淡藍衫影之人,李逍遙心頭一陣莫名的煩躁,並未留意腳下,落地時那條瘸腿稍滯,帶翻了庭內一壇盆栽,又發出動靜。院內竟仍無別聲,仿佛合宅之人全都外出一般。李逍遙張嘴啞然,彎腰扶平那盆花,忽見得一扇門敞開,屋裡雖然漆黑無燈,依稀可見地上有一團白影伏臥。李逍遙眼珠正轉間,靈兒伸手輕扯他衣袖,眼眸里露出不安之色。  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打旋兒晃身到那門旁,往屋裡探頭一瞧,不意間與一雙圓瞪之眼對個正著。李逍遙方只一愣,聽到靈兒在他耳後小聲說道:「有血腥味……」他卻沒反應,仍做側頭窺探之態。靈兒心下暗奇,從他身後探頭一瞧,猶未看清屋內情形,倏聽得一人沈聲說道:「老朽早已退出江湖,甘居鄉野養魚弄孫為生,不知哪處得罪了道上朋友,竟來滅我滿門!」  靈兒吃了一驚,抬眸只見柱影後坐有一人,手指正從李逍遙脅下移回,原來出其不意地李逍遙竟被點了穴道。她未及多想,急忙從後邊落掌拍開他受閉之穴,柱下那人又顫巍巍地伸手之際,李逍遙穴道既解,雙手搶先探出,扭住那人胳膊,內力斗吐,喀嚓一聲拗折了那人手臂,此情急拼命,哪容細看,以家傳快手後發制人,但聽那人悶哼一聲,歪身倒地,卻是一個衣衫染血的老者,徒瞪一雙渙然失神之眼,呼呼粗喘,猶如一條拋上沙地的魚。  李逍遙不由一怔,那老者另一隻手急抬,劈胸將他揪住,仿佛要與仇人拼盡最後一口氣,目眥欲裂,嘶聲叫道:「狗賊,我做鬼也不饒你!」李逍遙心頭一團茫然,眼光急掃,看清了屋中躺著好幾具屍體,適才那雙兀自死瞪之眼便是門邊一抱嬰婦人,早就沒氣了,卻死死地瞪著李逍遙,便連懷中死嬰也一樣死盯著他,乍眼見此情景,李逍遙難免愣然,只覺全身皆涼,心中滿是惘惑:「這麽多人被殺,怎麽剛才沒聽到打鬥的動靜?這老兒顯然也會武功……」突然想到先前所見那藍衫身影揚長而去,立時猛省:「我看到兇手了!」  颯一聲響,飛來一隻花盆,破空勁砸,李逍遙抬手打開,花盆碎撒之際,他這隻手臂頓失知覺,心下倏驚:「好勁道!」但聽衣袂帶風之聲四下襲入院內,人影急閃,為首一人厲聲喝道:「什麽人到王員外家來逞凶?」李逍遙一眼認出此是易百山,頓時叫聲苦也,急欲掙身而退,那老者卻緊緊揪衣不放,竟伸嘴咬他。  一個禿頭老叟從樹上躍落,半空中倏見寒星激爍。李逍遙愈驚:「唐門的暗器!」急掙身子,拼著前襟扯裂,總算擺脫了那老者,既知唐門暗器襲至,哪容喘息,不假多想地便要使出家傳快手抄接,掙身之時被那老者生生咬下肩膀一塊皮肉,痛得一哆嗦,應手稍遲,暗器已至,原本只是眸中一粒寒星,到得身前斗地變為七閃飛芒,分襲他諸處要害,欲教不能兼顧。唐門暗器的老到狠辣,頓見一斑。  這時避身已然不及,李逍遙腦中只閃出一個念頭:「唐門的暗器我避不開,只莫傷了靈兒……」生死關頭,下意識地以身護著靈兒,噹噹數響,胸肋驟震,不由跌坐牆邊,眼前暗器彈飛,方知身上所穿的「頑狼銅甲」救了一命。可是唐翔千的七粒飛芒仍有其一逕取他眉心,便縱身有頑甲也護不住腦袋。  李逍遙未及追悔:「怎麽沒戴那頭盔……」暗芒襲至眉心,只在稍瞬之間,但卻沾膚即碎,激撒開去。唐翔千不由一怔,未曾想自己千淬百鍊的獨門奪命鏢居然有此失著,這等情形委實從所未遇。但唐門最厲害的暗器並非寒鏢,他微一動容,右手已摸向腰側豹皮囊。  李逍遙死裡逃生,知是靈兒以金剛咒相護,強敵環伺之下怎及稍有緩息,急躍而起,拉她手腕,說道:「閃罷!」趁那干人掩圍之勢未及合攏,斗展身形掠向高牆,卻在半道被三五個來勢洶洶的少年截斷逃路。蘇笑春一隻胳膊仍吊著繃帶掛於胸前,僅以單手揮刀,跌跌撞撞地搶入院門,朝那幾個少年叫道:「方白羽、葉翩鴻、賈逍文、蔡駿,休教走了殺人賊!」  那日李逍遙在「俠客山莊」並未會到這幾人,聽聞早一日已隨林月如兼程姑蘇,此時一見,頓知那兩個被擒的蜀山弟子必在此鎮,可是當下易、唐兩位名家好手均到,李逍遙自感不敵,為免陷身圍中,徒背殺人黑鍋,自是無心戀戰,腳下步法大變,那幾個少年眼一花,李逍遙和靈兒已躍到腦後。  當下李逍遙只有一個念頭:「此事縱有再多蹊蹺處,也須追擒那藍衫人,方可有望搞個水落石出。」猶未竄上牆頭,耳聽得勁風颼響,靈兒未及使成金剛咒,李逍遙已反手回抄,接住兩支分襲他二人的袖箭,指間白羽微晃,掠眼見一白衣少年閃了開去,李逍遙認了出來:「原來方白羽這廝已然恢復如常,想是天蠶教的馬皮纏身咒已解……」方白羽摔手又發袖箭,李逍遙既得先機,本想射還他,卻又轉念:「這廝好不容易醒轉,別又弄死他了。」只一遲疑,又有兩片白羽箭穿袖而來,李逍遙心道:「比起唐翔千,你可差得遠了。」隨手發還那兩枚袖箭,後發先至,勁道更強勝方白羽,四箭相碰,攔空截落。  斷箭擦耳急飛,方白羽只吃一驚,李趙二人乘隙掠上高牆,易百山卻已立於牆頭,冷哼道:「回頭!」李逍遙雖感頭皮發緊,但無回頭餘地,正要折轉身形斜掠而避,易百山的虎風手已抓到腰眼之上,此人究屬名家,於手上功夫可說浸淫極致,李逍遙欲仗身法妙捷避開一場無望取勝的硬仗,怎料易百山一探手仍然把他逼絕。「給我下來!」  腰眼倏然受制,力透頑甲,李逍遙吃痛之下,勁道立失,霎時便要墜跌。易百山的手突然從他腰間震開,回撞力道之大,幾乎立身不穩。因未明白此是靈兒暗使金剛咒所然,只道這少年內力強勁至斯,端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是又沒感到此人身上稍有內勁侵發,不禁怔道:「恁地奇怪!」  李逍遙又一次靠妞兒幫忙從險關兜轉,心裡叫一聲僥倖,正要拐個彎兒掠出牆外,斗地聽到身下勁風密集,封絕所有轉寰餘地。他無須顧眼便知唐門蒺藜雨激撒而到,那禿老者唐翔千每回出手均是不留絲毫餘地,縱使他能避開大半暗器之襲,只消漏過哪怕一枚,亦足致命。  情急關頭,李逍遙如同溺水公雞一般唯有拼命往高處撲騰,可他身法再快,唐翔千的鐵蒺藜仍是如蛆之附,隨著李逍遙身影颯然追上屋頂。眼看躲不開,李逍遙正想硬起頭皮憑頑甲生受此番急襲,耳聽得地下叮叮噹噹一陣聲響,腦後已無半枚蒺藜穿空之影。朝靈兒瞥一眼,見她目里靈光霎閃,心知又賴仗她以金剛咒相護,他不禁心中苦笑:「大家別笑我,與其說逍遙兒不濟,不如夸這妞兒了得……」  在屋頂上落身未定,易百山凜立瓦脊的身影又侵然入瞳。李逍遙叫聲苦,方要斜竄而避,突然間「恆宗」橫爍,斷絕生路。面對北嶽劍王,李逍遙一時著實不知該不該拔木劍相迎,檐下傳來蘇笑春氣急敗壞的叫嚷聲:「王前輩適才離席,說是回家一瞧,怎麽轉眼就發生了這等慘變?」  變出促然,李逍遙腦筋急難轉到清晰處,聽了底下的驚呼怒叫之聲,心中猶未盡明:「不料這王員外也是武林中人,看樣子跟姑蘇林家亦有淵源,難怪蘇笑春一夥在此出現。只不知他惹上了什麽仇家,招致慘禍……」事勢不容多想,唐門暗器又破風襲射,這一下比剛才更玄,鐵蒺藜雨點般撒上屋頂,李逍遙連唐翔千身在何處也未暇瞧見,前有「恆宗」一刃橫截,後有大片暗器來襲,生死只系一線之間。  李逍遙頓無拔劍機會,生恐靈兒喚咒未及,急頓一腳,欲展「風魔天下」身法擺脫險境,所幸丹田尚有可用之氣,料能恃此逃離王家大宅。誰知一腳跺下,竟踩陷屋瓦,非但沒飛起來,腳落空洞,身形驟失穩頭,絆跌而倒,又嘩啦啦壓凹了一大塊瓦面。足陷瓦洞,心中直叫倒霉:「尻!忘了這是在屋頂上,跺啥地嘛?」所幸靈兒捏成咒訣,堪堪趕在鐵蒺藜射近之際喚出金剛法圈,悉數彈開。  李逍遙尚未拔出那隻腳,面前黑影倏晃,易百山急欺而至,劍走偏鋒,趁靈兒忙於對付背後暗器之襲,斗然搶奪先機。李逍遙一見此人使劍的手法,登時想起魔宗崔滅敗,不禁心頭髮苦:「哇尻!又是這種最為難擋的偏險路數……」他雖也喜好此類不依常理的劍法,但最忌憚的亦屬使用這類險招的敵手,每回猝逢狙擊,屢教他吃虧的便是偏狠險刁的招數,先前在太湖見過易百山之劍,聽了林月如一番話語,腦中已在想像易百山當以何種手法巧馭刃短柄長的「恆宗」,此時一見此人搶攻如電,瞬間逼近的身形手法,果如林月如所說,易百山馭動此劍靠的是「步雲十八路」身法之譎、虎風手之速,攻勢快詭,不留後路。宛然身臨絕岳,有進無退,但求一攻必取,招數中絕無守勢。  經靈兒連日來的悉心調教,李逍遙雖知這類有攻無守的招數大有破綻可乘,怎奈對方武功修為遠勝於己,身手奇快,霎間即至,豈容他尋出破綻?猝臨快招閃擊,李逍遙更是來不及從乾坤袋裡取出木劍,此前湛盧與昆吾皆失,除了木劍,他已無可用的兵刃了。既連木劍亦拔不了,情勢實至絕惡境地。刃光耀入眼瞳,腦中隨之靈光電閃,突然間他想起:「那日在『俠客山莊』,墨近朱那孬漢亂來糾纏,被我怎樣收拾了?」急抬手指,默念乾坤咒欲收易百山的兵刃,只盼能依樣畫葫蘆,以龍虎山仙術巧取強敵,不料易百山手腕只微微一震,寶劍未被收去。  李逍遙不免傻了眼:「咦,怎麽收不來呀?」欲待再指,易百山晃劍斜削,迎來斷他手腕。法術失靈,李逍遙立時又陷險境,百忙中使出飛龍探雲手,剛抓到易百山手背之上,五指未緊,易百山倒轉劍刃,反抹他手腕。「恆宗」的短刃長柄原屬劣勢,在尋常劍士眼裡無疑最難使喚自如,但在易百山手上短處變成了長處,竟然攻防化一,若非李逍遙收手飛快,一隻手掌必得齊腕削沒。  他縮手雖快,劍鋒就勢削到喉前,抹脖之勢更是迅急難防。李逍遙拔腿不出,躲避未及,不免又成了引頸待戮的情形。但有靈兒在旁,合該他命不當絕,隨著一聲低叱:「天官賜福!」恆宗應聲彈開,易百山不由自主地連打數旋,方能立穩身形,仍未明白此力何來,心下大是驚疑:「又怎麽回事?」  眼見靈兒連連使成金剛咒,李逍遙又驚又喜,忙道:「好丫頭,快用法術搞定這廝!」靈兒心想金剛咒既成,別的仙術必也有望在此人面前生效,更不遲疑,素手微合,陡然一道急雷啪的劈向易百山,李逍遙叫好:「對,就是這樣搞搞震……」但見易百山手中劍刃陡然雷火激濺,身軀劇震而退,面孔煞青,終究橫劍立穩,居然沒給雷電擊倒。靈兒投眼一瞥,看出那人仗有金剛石劍不懼雷擊,是以轟他不動,急換旋風之咒,翻翻滾滾地捲起大團疾風,把易百山吹得站立難穩,卻仍不能趕他下屋。李逍遙變色道:「此劍刻有『持之以恆』字樣,還真不是吹的!」身側突然格的一聲微響,瞥目掠見唐翔千那禿腦門在黑暗中泛發青光,李逍遙心頭一跳:「這老兒的暗器我可接不下!」唐翔千一現身便撒來大片鐵葉鏢,雖無毒蒺藜那般可怕,但更加密集難防。李逍遙拔腳不及,就勢發力踢足,掀起大片瓦面,猶如急雹驟降,連鏟數腳,施展風魔神腿,勁道所及,一時滿空飛瓦,劈頭蓋腦砸向唐、易二敵。  這幾腳雖顯神威,狂踢猛掀之餘,小腿被瓦片削得血跡斑斑,亦不免讓李逍遙吃痛難當,心想:「究是血肉之軀。哇,不痛是假地……」趁瓦雨亂飛,擋住那兩個好手腹背夾擊之勢,他連忙夾腰抱起靈兒,說道:「此時不逃,更待啥時?」一面展身走避,一面掠眼回掃,望見易百山腰下著火,正在瓦雨中慌亂跳腳,李逍遙心中不由一怔,靈兒說道:「我用炎咒燒他褲子了,哥哥。」  「幹得好,」李逍遙誇她一聲,未及跳下屋檐,一個灰衫漢子揮舞雙刀竄來擋道,方喝半句:「賈逍文來也……」臉上倏挨一腳,仰面而跌。李逍遙笑道:「走也!」把那漢子跺陷瓦面,乓然掉下屋內,他卻藉此一跺之力,彈身高縱夜空。  唐翔千穿出簌簌紛落的瓦雨,往空中撒出一把鐵蒺藜,與此同時蔡駿的連環箭、葉翩鴻的穿梭飛刀、陳驚雲的連珠石彈齊射向李逍遙躍在夜空中的身影,仿佛爭著打靶一般。但聽一聲清嘯:「風無形雲無定!」眾人眼帘里的那襲身影驟然消失,餘音卻從遠處傳來。  「其實唐門暗器似乎也不咋的……」仗著身懷玄神秘術,總算逃脫險境,出牆遠掠之際李逍遙剛想笑一聲,忽覺背梁微異,急問靈兒:「我後背有啥?」靈兒從他肩畔望了一眼,不禁低呼一聲,吃驚道:「哥哥,你後背釘了好多鏢!」她所說的「鏢」即是鐵蒺藜,李逍遙雖也暗駭,卻強自鎮定地笑道:「沒事,射不穿我的護甲。」靈兒幫他把暗器拔出,因感鐵蒺藜釘得甚牢,不得不使上幾分手勁,難免暗驚:「那老頭兒發暗器既准又狠,而且好快!我都沒察覺,若非逍遙哥哥的輕功極快,無形中卸去了所承暗器的多半力道,他這層護甲定然抵擋不住。」李逍遙為安慰她,先自按下驚意,教她收起這些暗器,笑道:「孔明『草船借箭』都沒咱玩得絕。」  靈兒妙目輕眨,問道:「哥哥,你又賺了多少錢了?」適才連施家傳手段,並非勞而無功。李逍遙料想瞞她不過,摸出順手所撈之物,笑道:「沒多少,只從易百山袖裡得幾張銀票和一本皺書以及兩瓶還神丹,從方白羽那兒得幾塊碎銀和一把袖箭,從王員外身上好像也得些啥,只沒細瞧。對了,此外尚有井小蛙懷裡摸得的幾片仙鶴草和一本畫冊,另有幾兩銀子來自莫老兒兜里。咦,這兒還有一雙白襪子是誰的?」靈兒羞紅了臉,從他懷裡搶回那雙香襪,嗔道:「哥哥好壞,怎麽連靈兒的袖兜也不放過啊?」李逍遙嘆道:「我這隻該死的手……」  靈兒幫他料理了傷處,取出一條素絲綾扎於他那條傷腿之上。李逍遙認出此物正是「天蠶絲帶」,得自天蠶教地宮,靈兒替他清洗之後,帶在身邊,這時想起,便取出交還給他。那條傷腿奔走之時究竟有些不便,纏上此絲帶之後,立時助增身法,輕輕一躍,竟越十數丈地,猶如足不點地般地再次騰躍,又逾百尺。李逍遙笑道:「我還沒使輕功呢。」心想臨敵之時身佩此帶,騰挪跳避料更自如,無疑大增防禦之能,且於施展身法亦更有助,端如御借順風之勢,事半功倍,省去不少提氣之耗。  晃眼間已在郊野,因覺靈兒妙目里微露詢意,他便告知:「咱們得追那藍衫之人……」雖是想得妥當,可在暗夜之中,急切間如何能辨明那人去了哪處?李逍遙正想:「不管去了哪處,他若殺了人,定然不會還留在鎮子裡。」是以無意到鎮上轉悠,逕沿河塘尋掠,正愁遍尋無獲,突見兩個人影晃將而近。他不免暗加戒備,正要躲開,卻認出那兩人均是漁民裝束,再等近些,更認得他們似是莫一笑先前身邊的漁人。心念動起,正要近前喚停,靈兒突然目有不安之情。  四下里漁火粼閃,形廓愈清。李逍遙放下心去:「正是莫爺先前派去盯梢水家人的那幾名手下……」風中飄來濃濃的血腥氣,看靈兒的情態已似緊張得透不過氣。李逍遙異念甫動:「和她相識以來,每遇不測之變,或見血腥殺戮之時,她便有這般的不安情態。」忽然電光激閃,耀亮眼前情景,只見那兩個漁人踉蹌撞近,面孔扭曲變形,頰染殷紅血跡,雖睜著眼睛,白瞳濁翻,卻哪有一絲活氣?  他們茫然踅步而行,到得李逍遙面前,竟仍視若不見,喉間呵呵悶哼,其聲怪異。此時距得近了,觸手可及,李逍遙微一凝目,但覺兩張劇烈抽搐的猙獰面容倏地映瞳,他心頭一陣大跳,下意識地移步旁避,當那兩人跌跌撞撞地從面前擦身而過,李逍遙和靈兒齊發兩聲低抑的驚呼。原來那兩名漁人背後竟有大股血漿腦髓滾淌而流,其狀駭人聽聞已極。  前邊便有一溝,那兩個漁人蹣跚邁步,一齊絆趴,腦髓噴出數尺之外,就此僵臥不動。李趙二人半晌沒緩過勁來,心頭悸動不已:「他們先已死了!」待得神定,李逍遙探身低瞧,欲察看傷口形狀,以窺死因。不瞧則罷,一見那兩名漁人頭頂鑿穿的大洞,立時又把他嚇得愣然。  「怎麽回事兒?」他看出那等樣窟窿似有蹊蹺處,不免惑然難語。忽然,前邊又傳一聲慘叫,其聲尖厲,難辨男女,未等聽清便嘎然而止,似乎又有人倏然間被鑿破了腦袋。李逍遙急挽靈兒之手,尋聲奔去,說道:「前邊還有……」掠不數刻,見地上又伏屍一具,仍是漁民裝束,頭頂卻沒有留下那般駭人聽聞的大窟窿,李逍遙心中暗異,看過那人身上亦無意想中的血跡,翻轉其軀,認出死者也是莫一笑派去盯梢水家兄妹的漁王寨嘍羅之一,此人面上有大黑痣,自是好認。但奇怪的是屍身之上既沒絲毫血跡,更找不到顯而易見的傷口。  死的是同一批人,可卻死狀大異,李逍遙不禁眼望靈兒,兩人皆是一般驚疑難解:「這……」不遠處水聲微響,風送血腥,李逍遙心念一動:「大概還有……」嗅鼻而尋,到得塘邊,梢眼一探,頓時倒吸一口寒氣。靈兒聞聲來看,李逍遙連忙抬手遮她眼睛,強自定神,再瞧向水面,認出水中漂浮的屍體皆是漁人模樣,頭頂赫然陷有大洞。  「兇手定在左近!」李逍遙一時之間又驚又怒,轉頭四顧。靈兒暗感他手影顫動,顯是心情大異尋常,她又何嘗不也如此?乍然看到許多原本活生生的人轉眼死於非命,而且死狀這等慘酷,難以不令人心膽俱震,但當李逍遙急欲尋凶而去,靈兒忍不住說道:「哥哥,前路凶多吉少。」  李逍遙難以窺知她究竟想到了什麽不測之事,只覺無法對此作壁上觀,雖也生出莫名的驚憟之意,但一咬牙,心志更決:「這夥漁王寨的人說到底是我教他們來盯梢水家兄妹的,不為他們揪出兇手,於心何安?盯梢的人悉數慘死,料想水家姊妹也已處在兇險之中。水舞陽剩這幾個妹子在此,在蘭陵渡我沒能保住他性命,如今他家人有難,這可不能袖手不理。」雖然他見到水舞陽復現人間,心底里仍不當此人是真正的水舞陽,一時縱然找不出原委,每次想及,總覺此事決然暗藏玄機,其蹊蹺之處昭然若揭。  一蹙眉間,想起曾在老蒼龍懷裡摸得「火流星」一枚,施咒取出,捻開罩塞,信手拋上夜空。兩人仰目回望,但見滿空飛火流輝,霎時耀亮大地。蒼野流光之間,見有一藍衫身影掠眼而逸。李趙二人心中登時同生一念:「追!」  雖說相距不近,李逍遙斗然展動身形,如風之飆,間距頃時縮短大半。眼看那人已在不遠,李逍遙只須再次騰躍便可追及,忽聽靈兒提醒一聲:「後邊有個人!」他未及回望,只覺後頸颼然生寒,一股勁風獵耳疾響,仰面間但見袂影掠空,心中方只一凜:「來得好快!」那人竄到前頭,沒等李逍遙看清,驟地反踢一腿,亦如身法同樣迅急難狀。  李逍遙不意間被那人越身而過,難免一愣,待見那人凌空踢腿,身手妙捷之極,他不由得喝一聲彩,驟起飛腳,猶如風馳電掣般地迎將上去。那人卻中途變招,仍以雙腿連環盪擊,李逍遙手抱靈兒,只以腿法應對,而那人亦不用手,頃間連踢數腿,奇快無方,既沒相碰,彼此竟都未能沾及對方之身。  兩人各恃腿功了得,此刻均吃一驚:「這廝也很厲害!」那人後發先至,顯然輕功絕不在李逍遙之下,他所習「風魔天下」絕藝不意在此遭逢對手,竟看不出對方身法的來龍去脈,不免既驚且佩,暗贊一聲:「好家在!」卻不知那人亦是同樣的心情,眼見這瘸子懷抱一人,身形腿法毫無拘礙,騰挪之間變轉自如,心下自愧弗如,不禁喝聲彩:「瀟灑!」  迄今為止,「瀟灑」這個辭很少用在李逍遙身上。當下一聽,幾難相信自己耳朵:「什麽什麽?再說一次……」突感面前腿風大獵,那人旋身飛蹬,趁李逍遙這一岔神,驟然加快攻勢,一時猛不可當。李逍遙仍看不清他腿影何來,只感眼花繚亂,但並不慌忙,颯地旋身飛轉,避了開去,口中喝問:「什麽功夫?」那人猶未聽明,耳畔勁風更凜,李逍遙掃腿橫盪,使出一招「風捲殘雲」。  此招出其不意,可算凌厲之至。但卻不出所料的掃空,李逍遙咧嘴一樂,仰面間眼帘里黑衫躍然,隨著那人一聲呼喝:「列子禦寇!」身形斗變,趁李逍遙招勢已老,晃身撲到背後,靈兒提醒不及,但聞一聲低喝:「蟾宮折桂!」那人探指飛點,端是迅急難防。自從習成「飛龍探雲手」以來,李逍遙雖也遇上不少手快之人,但卻沒有一次能令他這等吃驚,只一愣神,那人便點了他的穴道。手法之快,縱連靈兒也來不及用金剛咒相護。  黑暗中一雙精氣凜凜的寒目盯射李逍遙僵立不動的身影,那人說道:「可惜了你一身好輕功,連我都看不出你的來歷。此鎮的命案,且到衙門裡來個了斷罷!」李逍遙一時沒細聽他所指責之辭,只覺滿心惘然,大惑難解:「他的點穴手法怎會如此像極了我家的飛龍探雲手?」便因此惑陡地涌堵頭腦,適才那人疾手點穴之際,他竟無絲毫臨機應變的念頭。  那人從腰間取下銬鏈,正要鎖拿,哪裡想到靈兒暗暗解開李逍遙的穴道,倏然之間李逍遙反手抄住鏈子一端,哢的把銬子扣在那人伸來的左手腕上。此屬李家獨門手段,自有意料不及之快。那人不由眼光一變,登現詫色,但也應生奇疾,另一隻手把銬子急扣李逍遙之腕,亦是以快御快的手段。  李逍遙心中惦記著追那藍衫人,對於眼前這公門中人便縱有萬番疑念,此刻也不容稍有停耽,沒等那人甩銬來鎖腕,颯一下急退數十尺開外,只道這便可甩掉那人,不料那黑衫身影居然晃隨而來,如同膠貼一般。李逍遙驚道:「你是誰?」  「步望月!」隨著一聲低哼,銬子扣落,登時將李逍遙的手鎖個正著。  便在鏈光斗閃的一霎間,李逍遙突然感到這似是一種「宿命」。他雖不知當年李仙風與鮮於通之間的那般糾葛,但當一副鐵光!亮之鎖連在他們兩人的手上,命運再一次顯現玄機。步望月冷然道:「犯了事兒,你就別想擺脫我。」  然而李仙風的命運絕非數簇相互糾纏的蓍草。經歷蘭陵驚夢,李逍遙已有他自己的命運,宿命雖是一副難以擺脫的鎖,可是靈兒手中有卸鎖的「小龍泉」。  她原已試過施咒解危,哪料那黑衫漢子一身罡氣巋然,不為巫術所侵。靈兒經此一測,頓知此人身佩避咒之物,憑她此時的法力尚不足以頃間破解。幸好傲雪那支「小龍泉」仍在,一下想起,便即取之切鏈。  「當」一聲響,鎖鏈猶在,李逍遙睜大的眼帘里刀劍相磕,寒星激濺。  青玉麒。  步望月手握青玉麒,盪開了靈兒砍落的「小龍泉」。青粼粼的刀鋒仿佛閃爍著宿命般神秘的幽芒……  李逍遙心頭莫名的發緊,一蹙眉間,刀尖颼的指住眉心。弧光耀頰,步望月凜聲道:「王員外一家大小的命案,你是避不開的。」李逍遙在刀鋒下突然笑了笑,大眼一眨,「眼下只是要避開你。」刀尖突然指了個空,李逍遙颯的倒躍百尺之外,料定步望月必仍追纏不舍,心中已有準備:「靈兒搞不定你,顯然你有法門相護。」此人若是毫無護身法門,他反倒沒辦法。箇中玄奧,原非片言可敘。步望月見李逍遙竟然一掠而走,不由低眼瞧了瞧那隻空銬,始知這大眼少年不動聲色地解銬而脫,見此奇妙脫銬手段,他更加確信此是大賊,喝一聲:「果然是個賊!」晃身欲追,忽見一圈金光幻閃於眼前,夜空中陡顯一符,宛現龍騰虎踞之影。  「天師符!」步望月心念方動,躍步之際驟如觸壁,一震而落,連打數旋,勉強拿樁立定身形,仍感震撼難止,只得再沈真氣,陡地釘足不動,橫刀於雙眼之前,但覺刀鋒嗡嗡激顫,震腕欲脫,良久未消。  「天師符震不倒的人物已經不多了,」李逍遙哈哈一笑,信手拋出一物,煙霧頓彌。此是得自翼龍旗兵之物,陡放迷煙蔽敵,立可匿蹤。步望月橫刀凜立的身影霎間湮入大團平地彌起的濃煙之中,李逍遙哪敢耽留,抱著靈兒急掠而走。只因這番耽擱,昏夜中頓失那藍衫人影。李逍遙收拾心頭亂緒,急想:「倘不捉住那藍衫人,我這身黑鍋是背定了。搞得被官府四處通緝,江湖路還怎麽走下去?」  一路急奔,遍尋不見那藍衫身影,因是雨後,天上陰雲沈沈,更無星月之光,李逍遙身上僅有一支「火流星」,適才已然用過,心中再急也難覓照亮四野之物,唯在暗夜中亂竄,不知置身何處。  不知不覺夜雨又降,茫茫曠野無可遮避,李趙二人身已濕透,從家中帶出來的雨傘早已失卻,那件斗篷亦毀於雁盪山下,淒悽惶惶地走了一段,雨絲愈密。他想用身背為靈兒遮風擋雨,究竟無濟於事。眼見追兇不獲,反落得如此狼狽,更牽累得靈兒陪他一塊兒淋成落湯雞般,李逍遙心中懊喪無已,難免灰心:「我便是這樣事事失敗,江湖路越走越像下坡路,自個兒倒霉算了,還連累了旁邊這妞兒也跟著一齊衰!」  但在靈兒心目中,既跟定了這少年,相伴出生入死亦所不惜,些許風雨又算得什麽?因感情緣所系,兩人能在一起便是福份,只要少些傷痛離亂,即便陪他泥里跌滾,陪他茹嘗再多苦頭,她亦甘之如飴。只因這般想開,靈兒反而比他心平氣和,當李逍遙說要找路回客棧時,她不禁柔聲鼓勵他:「咱們再耐心找找罷。說不定……」  迎著她那殷殷期許的目光,因見這小姑娘非但毫無怨言,反倒給自己打氣,李逍遙不覺抬手搔發,心想:「也對。這樣回鎮上去,未必能得安寧。若就此逃掉,不回鎮上也沒損失,可是這種做法太孬了,絕非我做人的風格。最主要是眼下好像迷路了……」事已至此,實屬有進無退。眼見靈兒表露陪他到底的心意,李逍遙適才的打退堂鼓念頭頓消,但聽得怦然水響,那隻手剛抬到腦後撓發,竟沒抱穩靈兒,一疏神之間,她跌在泥窪里。  「哎呀,你看看我……」李逍遙心中大是歉然,急忙低身來攙,彎腰之際,不由想起一事,此念鬱結心頭已有好一會,突湧上腦海,登時有如當頭挨了連串悶磚痛砸,眼前一陣發黑,腳底不巧滑絆,栽倒在她身上。  靈兒登吃一驚,本能地想挪身閃避,一轉念之下竟又以身相承,不免暗生羞澀之情:「啊,我……」李逍遙猛地醒神,眼見靈兒躺在他懷裡不動,卻滿頰嬌暈,他不由得一怔,兩人各自眼珠溜轉,卻沒敢相互對瞧,究感此狀難為情煞。靈兒只道李逍遙突然情熱,他卻自陷迷思之中,腦海里不斷回閃適才與步望月交手的情景,越發疑惑不解:「老嬸說『飛龍探雲手』是我家世代秘傳的武功,那小子使的明明是飛龍探雲手,叫什麽『蟾宮折桂』,究是瞞不過我的眼睛!因為他那招拿穴的手法決計跟我常常用以探囊取物的家數一模一樣,連最微小的變化也如出一轍。這就怪了……」  倘在旁人心目中,這或並不算什麽。李逍遙究是自幼失去雙親,總覺身世難明,在許多同村少年面前常受取笑,被人罵多了「野孩子」,表面上雖似練得皮厚,其實心底里卻鬱積了一處無法道與人知的痛處,仿佛一個隨年歲而長大的洞,歲月終究填不平他心裡的深深缺憾,當步望月突然出現,這個內心的大洞也隨之迸然重顯。  靈兒乍然生羞之下,哪知他何以突然趴到她身上,心頭一陣慌亂,不覺移轉妙目,但見雷電連閃,突然前邊有個悄步夜行的人影躍入眸里。電光耀亮藍衫,靈兒心中一凜,因見那人便在不遠之處,沒敢出聲,只用手暗推李逍遙腰眼,悄悄提醒他。  李逍遙一時不明何意,靈兒只得伸嘴到他頰邊,趁有雨聲沙響,悄告一語:「藍衫人。」李逍遙登時一怔,隨即轉面望顧,籍借又一道雷電激閃,如擊大地,眼帘里斗然熾若白晝,只見那藍衫人僵身而行,移步如飄,近在十數步外,所幸此刻他倆均伏於泥凹之中,又濺了滿身泥漿,那人雖止足轉望,終究似未瞧見他們。  不意狹路相逢,那藍衫之影在他腦中霎然殷紅似血,眼前浮閃出一干漁人慘死之狀,李逍遙按捺不住正要躍起,靈兒卻拉住了他。電光耀亮那張微微側轉的面廓,斗地里兩人均是全身涼透,「水舞陽!」  認清了那張乍明又暗的面容,其實已然應驗了李逍遙先前心頭稍縱即逝的那一層預感。但他更不相信此是真正的水舞陽,心想:「水舞陽的武功我見過,絕非這般兇殘詭惡……」念轉此處,腦中又閃出一干慘死之人,其中便有王員外家的無辜婦孺,他又忍不住要跳身而起,忽見水邊漂近一舟,船頭立著一個披蓑艄公,面掛詭秘的笑容,悠悠划船靠岸,眼望那踽踽而來的藍衫之影,彼此之間卻無言語。  「你道那艄公是誰?」李趙二人在雷電交閃中瞧清了船頭那張充滿詭秘之氣的蒼老臉容,只驚得心跳幾乎嘎然而止。「黑……水……老……鬼!」  這又是一個已死之人。一股無法言狀的森森鬼氣頃時籠罩全身,就算靈兒未加阻止,李逍遙也已渾忘片刻之前還想去揪水舞陽的那個念頭,只覺眼前之事委實太過蹊蹺,越發想先看明究竟。既存此念,他便平靜下來,暫且按下莽撞行事之念。因感黑水老鬼的本事尚在水舞陽之上,憑李趙二人當下的情勢若冒失自露行藏,非但無望揭破此中謎團,更未必有命生還。慮及此節,兩個少年越發不敢稍透大氣,只是屏息而望。  李逍遙雖不畏死,可若死後仍背黑鍋,實屬不值。心中暗轉念頭:「到了這步田地,顯然水舞陽與鬧妖之說脫不了干係,沒想到黑水老鬼也從地獄裡跑回來湊這熱鬧。放著我倆在此,倒要看你們搞什麽鬼,最好能探聽到一些見不得人的鬼話,好幫我解開疑團……」出乎所料,那兩人並無片語交談,四周雨聲沙然,不時交閃的雷電映襯兩個死而復現的人,愈增當下詭譎妖異之氣。  便在李逍遙和靈兒緊張得難以透氣之時,前邊那兩人齊轉面孔,竟朝他倆伏身的方向望來,此時電光又閃,泥地上投下一襲乍隱乍現的影。李逍遙只道那兩人發現了自己,連忙低頭,忽感後背被重重的踏了一腳,直驚得渾不覺痛,腦後衣聲微掠,當此情形之下李逍遙幾乎只等別人來揪,哪還有半點反抗的念頭剩存?  待得有個影子晃身而過,他才愕然抬頭,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個剛從他背上踩過去的人影。那人竟似沒有發現腳底泥窪里有人伏身,只是茫然前行,與水舞陽會做一處。李逍遙一時之間難以相信竟有如此怪事,只是張口結舌,頭上電光劃閃,又耀出一張令他目瞪口呆的面孔。「北……海……箬!」  原本他難免疑心此間怪異之事或與宮九有關,只因那日聽聞靈兒提及曾見宮九在太湖蕩舟。但當北海箬的身影閃入眼眸,他所有的念頭頓時凝固。水舞陽、黑水老鬼死在蘭陵渡,可是北海箬卻是在苦水鋪遭林月如所誅,此人根本未曾與宮九照面,原系毫不相干。這三個已死之人居然在他眼前聚做一處,李逍遙既陷入深深迷惑之中,更感全身徹寒,如墮雪窟。靈兒也親眼看到水舞陽、北海箬死於非命,亦知黑水老鬼在桑林終不免遭了太婆的毒手。此刻她和李逍遙的心情也是一般驚憟莫名,兩隻冰涼的手不覺握做一處。只見那三人彼此都不打招呼,竟似相互視而不見,水舞陽先晃身上船,接著北海箬也仿佛夢遊一般直楞楞地走到船上,黑水老鬼面掛幽迷詭秘的笑容,動作猶如木偶一般划動船槳,小舟無聲無息地盪入雨霧深處,水波不興,音影皆緲,如在幽冥之境。  直到那葉輕舟在煙雨迷離中完全消失,李逍遙才倒吸一口涼氣,醒過神來,詫道:「咱們不是見鬼了吧?」靈兒眼望那片粼粼水光漾然而隱,仿佛吸進河道遠處的濃濃夜霧裡,她怔了一怔,不覺櫻口微張,卻終是無語。  李逍遙拉她起身,朝水光黯然處投眼張望,仍不甘心,說道:「剛才突然看到這三個死人活轉來,就好像中了夢魘一般,啥念頭都沒了……靈兒,可知這河是通哪邊的?」既問出口,心下才覺好笑:「她都沒出來闖過,我問她能問出啥來?」不料靈兒只側頭望望遠處,答道:「姑蘇城。」  李逍遙不禁一怔,奇道:「你怎知?」靈兒極目夜幕幽迷的遠處,說道:「那邊隱隱約約有一片城廓,依稀閃著好多燈芒。是蘇州麽?」李逍遙順她縴手抬指的方向望去,終無所見,只覺夜霧昏冥,實難望透數十尺外的景物,卻著實不明靈兒如何望見姑蘇城,不禁將信將疑,側頭朝她秀面瞅了瞅,「真的假的?有這麽神……」  雨絲又濃,轉眼澆盡兩人身上泥跡,卻越發淋衣濕透,李逍遙沿河急尋船隻,渾不在乎身上既狼狽又寒冷,但一時之間如何能找得到船隻?眼看追蹤無望,他跺腳之餘,心想:「想找船的時候沒看到一條船,不想找船時又到處都有。人生的無常,真是沒法歸納!」思及靈兒說前邊是姑蘇城,料她從無虛言,若然如此,沿河追船亦或可為。靈兒似知他的心念,在旁說道:「哥哥,他們有氣味可尋的。」她話聲雖低,在李逍遙聽來卻有如一聲春雷,頓時心活,但更疑惑不解,軒眉問道:「啥味?」  但覺靈兒妙眸如籠薄煙,搖了搖頭,欲待不答,因見李逍遙那張臉滿布疑雲,她便低聲重複一語:「是味兒。」李逍遙越急於探明究竟,她卻越發語焉不詳,更使他心中大悶,皺臉道:「還真是言簡意賅哎,到底是啥氣味嘛?我身上也有味兒,卻是汗味……」靈兒一時想不到如何形容那三人身上隱然而透的異味,心下正犯迷糊,見他著急的樣子仿佛尾巴著火的猴兒也似,她不禁想笑,旋即移轉妙眸,猶如望穿秋水,盯著霧河遙迷的所在,說道:「我也不知那是啥味兒。」  「那就是妖氣了,」李逍遙大眼一瞪,腦後小辮如欲翹起,卻蹩著臉道:「尤其那黑水老鬼,我早覺得他的笑容妖里妖氣了,劃著名船還做巧笑嫣然狀,真是妖得可以……害死這麽多魚的兇手估計就是他們仨!」舉手按了按後腦勺,使髮辮垂回原處,心念溜轉有如他那對大眼珠,又問:「那……等找去時,你還能不能辨出妖氣來?」靈兒低眸想了想,回以肯定的目光。  「那還等什麽?」李逍遙打個響指,舉步便行,說道。「咱們追進城去,把這仨揪出來打回原形,再穿鼻拉去遊街示眾……尻!妖還敢進城?」  不覺東方微曦,雨仍未霽。兩人沿河走了一段,雖展輕功,畢竟山路不平,繞繞轉轉,入得一大片稀疏林地,地勢緩升,似處山麓。李逍遙一時尋望不到河流,因怕走岔,不覺停步撓頭,此時夜色新淡,在青冷冷的昏光中但見靈兒孅秀的身子微有寒瑟之態。他不禁心生憐惜,看靈兒濕發貼頰,衣衫滴水不息,沾染泥污的薄裳緊貼柔軀,倍襯弱質千千,愈令他頓起我見猶憐之感,難免歉疚:「只是難為她了。」  無意中見到前邊樹下有一瓜棚,便領著靈兒急奔而入,四下轉瞧,棚後有一片墾地,瓜藤稀疏,並無果實。兩人立於棚下,眼看雨絲愈厚,耳邊沙沙不歇,對視而想:「這雨又大起來了。」靈兒雖做出渾若無事之態,畢竟淋了多時的夜雨,怎能盡抑寒意?李逍遙看在眼裡,自行脫衫給她披上,他身罩頑狼鎖甲,畢竟少受濕寒,又仗內力強厚,自感沒事兒,便連鎖甲也除下來,硬要她裹身禦寒。  靈兒卻怕他因而著涼,推拒不就,紅著臉道:「哥哥,我不冷。你……你……」李逍遙套回那件寬袍,扎束腰帶,展動胳膊,說道:「少推三推四哦,你知我的脾氣。」大眼一瞪,做出著惱之態,靈兒立時沒聲兒了,心下卻大是懊悔:「下船前只顧把衣衫拿到客艙里整理,卻忘了往乾坤袋裡裝回幾件,害得我哥這會兒受冷了。」  李逍遙正想:「等雨小些,得趕快追進城裡,先拿妖再說……」忽聽得鞭聲甩響,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林間傳來:「師哥,你看這倆!」靈兒正要把衣衫給李逍遙披還,倏聞此語,不由怔然。但聽一男子笑道:「先前你還怨我拉你出來在這涼亭裏白耽一夜,沒想到也有意外的獵獲罷?」李逍遙聽到此節,頓增新仇舊恨,心下暗罵:「禽──獸!」  隨著劈啪鞭響,有兩人叫苦道:「大小姐,你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倆罷!」林月如在林子裡脆聲斥道:「閉嘴,一看見你們這樣子我就噁心!」李逍遙心中冷笑:「你跟你那浪師哥三更半夜到這荒山野地來『嗤溜嗤溜』了一整宿,就不噁心了?」林月如道:「英傑,你看怎樣處置這對狗男女為好?」那男子冷哼道:「抽死他們!」  畢竟少受濕寒,又仗內力強厚,自感沒事兒,便連鎖甲也除下來,硬要她裹身禦寒。  靈兒卻怕他因而著涼,推拒不就,紅著臉道:「哥哥,我不冷。你……你……」李逍遙套回那件寬袍,扎束腰帶,展動胳膊,說道:「少推三推四哦,你知我的脾氣。」大眼一瞪,做出著惱之態,靈兒立時沒聲兒了,心下卻大是懊悔:「下船前只顧把衣衫拿到客艙里整理,卻忘了往乾坤袋裡裝回幾件,害得我哥這會兒受冷了。」  李逍遙正想:「等雨小些,得趕快追進城裡,先拿妖再說……」忽聽得鞭聲甩響,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林間傳來:「師哥,你看這倆!」靈兒正要把衣衫給李逍遙披還,倏聞此語,不由怔然。但聽一男子笑道:「先前你還怨我拉你出來在這涼亭裏白耽一夜,沒想到也有意外的獵獲罷?」李逍遙聽到此節,頓增新仇舊恨,心下暗罵:「禽──獸!」  隨著劈啪鞭響,有兩人叫苦道:「大小姐,你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倆罷!」林月如在林子裡脆聲斥道:「閉嘴,一看見你們這樣子我就噁心!」李逍遙心中冷笑:「你跟你那浪師哥三更半夜到這荒山野地來『嗤溜嗤溜』了一整宿,就不噁心了?」林月如道:「英傑,你看怎樣處置這對狗男女為好?」那男子冷哼道:「抽死他們!」  靈兒雖然聽出了這位橫蠻大小姐的聲音,畢竟不知另外三個是何人,聞聽要打要殺,她心有不安之情,轉眸瞧向李逍遙。但凡這等關節,總要仰他馬首是瞻。李逍遙自是心中瞭然:「看情形必是那倆的好事被另倆撞破,究竟哪倆撞破哪倆不必搞清楚,最要緊是有倆難免要遭另倆的毒手,放著我倆恰巧撞上這倆要打殺那倆……」靈兒詫然問道:「哥哥你在咕噥什麽啊?」  「啷里個啷,啷里個啷,啷里個啷里個啷里個啷,」林間突然響起一串山東快書,有人捏著鼻子擠尖嗓音,唱將起來:「閒言碎語咱不說,咱說一說江南姑蘇帥妞兒多……且按下,先不表,要表就表那大表哥,搞三搞四扮師哥,越扮越像小八哥……」涼亭里那華服青年聽了不禁微微皺眉,面現怒色,目光迅即掃掠,卻無所見。  林月如奇道:「說誰呢,這是?」那青年哼一聲道:「定是大清早出來趕牛的小混混,唱些莫名其妙的下流玩藝……」本想置之不理,林間那人偏又逼緊了嗓子大聲唱:「啷里個啷,啷里個啷,先不表鎮上亂成一鍋粥,咱表一表那涼亭口的守門人。此孬漢本名賀英傑,他是賀惟一的乖兒子。這老賀,是他爹,改姓變身做胡人,上戴烏紗下開襠,不怕著涼把官位兒守,只是老爸心裡堵得慌,英傑該娶媳婦嘹,京里帥妞被玩夠,跑來江南找新鮮。啷里個啷,啷里個啷,可惜保鏢全沒在,這龜兒子的小雞雞看來要挨宰……」  拓跋英傑臉色頓下不來,按捺不住怒喝一聲:「哪來的毛賊,連山東話也說不像竟敢鴰噪不休!」林月如勸道:「師哥,且先沈住氣……」拓跋英傑沈臉暗忖:「雖不知是何人所唱,但句句沖我來,而且知根知底,顯是我家的死對頭所為……」林間歌聲又響,卻飄忽無定,越發似是數人所唱,或東或西,難辨方位,拓跋英傑暗覺捉摸不定,更是驚怒疑惑:「我這趟出京如此低調,連隨從也沒帶幾個,怎會剛到姑蘇就露了行藏?」但聽那人又唱:「啷里個啷里個啷里個啷,你老娘當年和我睡,一夜風流珠胎暗結,生下如此風騷種,可惜了好名兒叫英傑……別笑!」  靈兒雖純,月如雖豪,聽到這處都忍俊不禁,拓跋英傑的俊臉頓時扭曲,聞聽那人不僅越發肆無忌憚,更辱及他爹娘,原先還想竭力保持風度,好讓身邊美女領教他的涵養,這時卻如何能忍?靈兒正笑得彎腰,忽聽得衣風勁響,伴著一聲怒叫:「狗賊,你在哪處?」正是拓跋英傑不顧林月如勸告,氣沖沖地掠身來尋。林月如不禁暗嘆:「哎,英傑真是個草包!雖長在相門,卻沒學到他父兄一點本事,連這種當都會上……」但若設身處地,她或許更沈不住氣,這原也須怪拓跋英傑不得。  拓跋英傑究屬名家子弟,一展身形登顯本事,兩個起落便尋到數百尺外,正是歌聲所傳之處,猶未落地停身,先喝問一聲:「賊子,你在何處?」李逍遙捏著鼻子從樹後轉了出來,收去風魔身法,低笑道:「你找我嗎,啷里個啷?」拓跋英傑一時認他不出,轉面怒喝:「狗賊,你死定了……」剛要揪住這小兒痛打,突覺腳下有異,一低頭之間,大簇怪藤纏將上身,頓吃一驚,急拔身飛縱,搶在鬼哭藤猶未緊纏之隙,左腳蹬右腳面,連連變換身法,猶如急箭般竄向樹梢。  李逍遙預撒了一根鬼哭藤於落葉堆里,才從樹後轉出,只待拓跋英傑一腳踩個正著,不料他斗然間急展上乘身法,居然迅即脫身高竄,連鬼哭藤都纏了個空。一愣然之下,認出身法家數:「武當梯雲縱!」那日在「俠客山莊」,因見玄一真人展露此門絕頂輕功,腦中印象深刻,當即覷出究竟。  拓跋英傑究非一般的紈!子弟可比,身在半空,恃仗身法驚翩尤絕,立時甩脫了枯葉堆里的怪藤,猶未縱上高處,足踝倏然一緊,低頭見那大眼少年抄手奇疾,竟能於電光石火的一霎然間探手抓住他右腿踝。  李逍遙此舉憑的是家傳快手,雖抓了拓跋英傑一個猝不及防,未及扯他摔下地去,拓跋英傑畢竟技高一籌,臨危不亂,急拍一掌,輕綿無聲地按向李逍遙頭頂「百會穴」。那日玄一真人對楊叛使出「綿掌」絕學,是以李逍遙一眼便能認出拓跋英傑的掌法家數,但卻急想不出應對之招,當下腦門若挨了這一掌,勢必立時沒命。他卻並不驚慌,仰面笑道:「這回你陰不到我了,因為有她──」  拓跋英傑尚未聽清李逍遙所指謂何,掌擊腦門,眼瞳里金圈驟盪。李逍遙渾若沒事般地立在原處,拓跋英傑卻震脫了臂臼,身子一搖而歪,忽覺背後有人,剛轉面急覷,一對靈光霎閃的妙眸躍入腦海,隨著一聲夢囈般的嬌吟:「噫噫噫噫──回夢!」拓跋英傑一念未轉,便即昏頭跌落,宛然急墜夢鄉。  靈兒兩隻素手抬到秀靨兩旁搖晃數下,待見這華服男子應咒而倒,方才收去手訣,飄身落地。李逍遙走上前踢了拓跋英傑一腳,看他尚無甦醒跡象,側頭瞅了瞅,笑道:「拓跋公子,你老爸這麽有名,沒想到你如此不濟。」因怕此人不多時便醒,忙教靈兒多點幾處穴道,方才鬆一口氣,心想:「趁那倆保鏢沒在,先搞定這家夥。接下來嘛,嘿嘿……」暗自轉定對付林月如之策,甚至連「對白」亦先設計得妥貼,轉面朝靈兒相視而嘻,忽聽林月如在涼亭里喚道:「師哥!英傑?」想是因為沒聽見拓跋英傑聲息,難免擔心。李逍遙忙朝靈兒使眼色,低聲教她:「快尖聲大叫兩下!」靈兒雖不明白,但她向來聽話,徒睜一對惑然之眸,哎哎的嬌啼兩下。  林月如聞聲一怔,美目隨即瞪得大了些,卻透出不解之情:「英傑搞啥鬼?」疑念方生,林中忽傳「嗤」一聲笑,她不禁又愣。  「不要嘛……」卻是李逍遙飛快地胳肢了靈兒一把,待她叫出那一聲,他便即展開風魔身法,忽東忽西,逕往林外急奔,口呼:「好個拓跋英傑,非禮我娘子還嫌不夠,居然還追著非禮我……有種你追呀,看誰跑得快?」  林月如心中大怒:「爹常說紈!子弟靠不住,英傑小時候還是質純的,哪料這些年在京城學會了這一套!好,你追你的,趁早滾遠些……」耳聽得追逐之聲竟出林而去,漸難辨聞,顯已去得遠了。她究是心高氣傲的女孩兒,自小心胸開朗,素無城府,哪料此屬李逍遙的疑兵之計;在林家堡又被伺候得慣了,養成「捨我其誰」般的脾性,當下只道拓跋英傑見異思遷的毛病發作,竟棄她而去追花逐蝶,氣惱之下,越發瞧不起,哼一聲:「居然有這種人!」轉面瞧見那兩個綁在樹下的男女,不免更加遷恨移怒,揚鞭便是一通沒頭沒腦的抽打,以驅心中氣苦之情。  正抽打到痛快處,忽聽一人問道:「這位大姐,他們倆犯了什麽錯,為何遭此毒打?」林月如未及轉頭瞧清何人發話,口中便即氣沖沖的數說道:「這兩人是咱們家的丫鬟和僮兒,也不知暗通款曲多久了,居然棄主私奔!既被我撞見了,就該受罰……」樹影下那人唏噓道:「既然他們兩情相悅,何不送個順水人情,做主撮合算了。大家開心,豈非美事一樁嗎?何必苦苦相逼,搞得雞飛狗跳……」林月如怒道:「膽敢壞了我們家的規矩,豈能便宜了他們?」越說越惱,甩手又摔兩鞭,那兩人爭相以身背遮護對方,怎奈林月如鞭法刁鑽迅猛,終究一人挨了一鞭,更抽得皮開肉綻。  樹蔭下那人不由得話聲稍大:「敢問小姐可有心上人?」林月如俏臉一紅,怔得一下,方道:「沒……沒有。你這話什麽意思?」轉面尋視,但見風動木葉,樹下掉了一頂破氈帽,那人慌忙蹲身欲撿,林間忽有一影急奔而至,怒問:「誰搶了我的對白去說了?」樹下那人未及拾帽,便給揪住。兩人一照面間,各皆一怔。「哥兒!」「書航?」  李逍遙揮拳痛毆,憤然道:「你這賊……」突然想起林月如在旁怒目而視,他心頭登跳,忙拉書航縮到樹後,手掐其脖,低聲問道:「你在這兒攪啥局嘛?」書航陪笑道:「哥兒莫惱,正所謂『有花堪折直須折』……」李逍遙聞言更惱,提膝一頂,正好命中其根,迅即探手按口,教書航呼不出聲,原本書航想冷笑告知:「哥兒你中計了,嘿嘿……」因被捂嘴,終究作聲不得。  因見林月如正杏眼圓瞪地朝這邊張望,李逍遙想起正題兒,忙問書航:「你們說到哪兒了?」捂口的手稍松,書航喘了幾口粗氣,探耳悄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心下卻得意冷笑:「泡妞沒我在行吧,你這笨蛋!死瘸子!」  李逍遙砰的飛腳把書航踢出丈遠,眼見這小廝撞樹而暈,他才清咳一聲,朗朗而笑:「哈!這就是了,以姑娘這樣的美人兒居然沒心上人?難怪……難怪會見不得別人雙宿雙飛。」說到此處,皺眉不已,心下暗嘆:「這種對白爛透了,一聽就跟色狼也似,虧你想得出!還不如我自個兒玩脫口秀……」一轉脖便見林月如立在旁邊,似已認出他來,登時滿眼不屑之情,冷哼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本小姐管教下人,干你何事?」  李逍遙慌忙把那頂破氈帽往臉上一遮,擠聲道:「下人也是人吶,像你這樣打下去,會出人命喲……」話音未落,破氈帽便被鞭梢打飛,林月如瞪眼道:「好你個大眼兒!少跟姑娘來這一套!」李逍遙臉頰挨了火辣辣一鞭,只消微偏一些便會眼珠不保,一時既痛又驚,抬手護住面門,叫苦道:「究──竟是何解?」林月如冷笑道:「告訴你吧,大眼兒!就你這兩下子肚腸,你那僮兒早跟我兜個七七八八了。剛才你在林子裡折騰我那草包師哥,書航便知究竟,向我獻了此計等你上勾呢……」李逍遙變色道:「怎麽全變得跟預想不同了?」林月如鄙視的道:「那小廝改投我了,若不是他機靈過人,我怎能在這處林子裡兜著那倆逃奴?虧你還在這兒做俠客夢呢!」提腳斗地踹在他腹下,看著李逍遙疼趴在地,她不禁大有宿仇得報之快,哼一聲:「姑娘才沒那麽好耍!」  吃痛栽倒之際,李逍遙得了個乖:「有些妞兒看似傻乎乎沒腦子,其實精在骨里,便似她這般,扮愣扮得跟真的似地……尻!天天盼做大蝦,這回想不認栽都難……」前額磕地,遠遠看似跪伏在她腳下。殊不知適才他在林中那番巧布疑陣,亦已試出林月如對拓跋英傑其實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雖然假戲真演,她卻真的惱了,心裡暗覺拓跋英傑果如她爹爹所言,一試便知不濟得很。  兩人積怨良深,李逍遙何嘗不知?終究看不過林月如棒打鴛鴦之舉,才忍不住冒險露面,在林月如眼裡非但此屬多管閒事,更覺這「大眼兒」沒安好心。她念念不忘尋李逍遙奪回湛盧寶劍,書航始得有隙可入,將計就計,出主意教她坐等李逍遙自投羅網。林月如畢竟非是李逍遙想的那般「傻乎乎沒腦子」,卻也絕非果真「精在骨里」,她不過依計行事而已,誰捉弄誰未必分得清。  「大眼兒,那把寶劍呢?」李逍遙正在想計過關,聽到林月如脆聲發問,他於此節沒甚準備,脫口欲言:「被搶了……」所幸念轉飛快,話到口邊生生咽回,眨巴大眼,笑道:「在我這兒,你想拿回去也不是太難,除非……」本待叫林月如先放過那對私奔男女,書航不巧在這當兒醒轉,爬在樹影下一邊揉著痛處,一邊笑道:「在屁的身上!小的早摸過了,哥兒。你身上連一口撿來的刀都帶不牢,有屁寶劍?」李逍遙沒料到這小廝說醒就醒,偏來拆台,一時作聲不得,心中難免懊惱:「這小子有啥毛病?」只聽林月如怒道:「大眼兒沒一句實話,看人家書航多真誠?你呀,爛泥巴爬不上牆!」抬腳朝李逍遙臉上踢去,不料他突然晃頭擺肩,挪閃到一邊,但聞砰一聲腳尖觸樹,林月如雖竭力裝做渾若沒事一般,卻暗暗忍疼不勝,踮足不已。  李逍遙先前慌亂間疏了防備,吃了她的苦頭,當下從痛苦中又學了精乖,豈甘束手挨揍?一下閃到樹後,瞅著林月如的忍疼表情,不禁笑道:「就算是爛泥塗滿臉,我逍遙兒要上牆只會用飛的,不需要爬……」林月如早忍不住想一鞭抽過去,但她並非全沒頭腦,素知這大眼兒身法滑溜得很,一味追毆只會沒完沒了。她看了看天色,心想:「武林會盟在即,聽說俠王也要來我家,湛盧劍是他送給我爹的重禮之一,卻在我爹的江南地頭失卻,到時倘若還拿不回來,爹爹豈非沒面子見人?這節骨眼上,除了我還能有誰替他分憂?眼下著落在這小賊身上,須得趕快找回這口寶劍,幫我爹保住面子才是正經。」  李逍遙素知這妞兒是個「衝動派」,尋常沒事時不免回味自己所遇到的幾個性情不同的女孩兒,在他眼裡:「大小姐兇橫而急躁、小甜甜太皮又惡毒、傲雪妹妹酷是酷斃了可也夠狠,活脫一小蠻子……相信很多跟我一般的鄰家兒郎都會不約而同地勾選靈兒這款柔和美妹。」其實他對這些女孩兒未必便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了解,這幾個女子都有她們性格的另一面,只是他尚未知曉而已。靈兒的外柔內剛、月如的粗中有細,抑或小甜甜那玩世不恭言行的背後所深藏的痴與執,他又知道多少?  當下原本在提防林月如突然暴起來襲,不料她深呼吸一口氣,居然破天荒地沒有發作,此態又與李逍遙所預想中的情景不合,他不禁一怔:「搞啥飛雞?」林月如按下火氣,說道:「大眼兒,以前的帳且不跟你計較……」書航一聽到此處,心下登急:「不計較怎麽行?」林月如不去理他,仰眼看天,從鼻孔里輕哼一哼,才接著說下去:「只要你把湛盧寶劍歸還,在我的地頭上你可以隨便走。」  書航忙道:「他哪有?」李逍遙本料這番出頭,難免要與林月如打上一架,先定計教靈兒留在樹叢里,就算他吃苦頭,時候沒到也不許她出來。依他預定之策,原是要準備說不合就把林月如引開,好讓靈兒趁機來解救那兩個私奔情侶。林月如武功根基紮實,又得明師親授許多絕藝,身上更有祛邪聖物「八部天龍」,靈兒在她面前施法難成,就算兩人聯手,打起來也急難取勝。他仍念念不忘要趕進城去拿妖,料有惡仗在前頭等著,怎能在此徒耗氣力?是以揣定智取之法,方敢出來與林月如放對。孰想林月如反而緩和面色,要他還劍則罷。此未在李逍遙預料之中,不免面露難色,急想:「倘若寶劍仍在我手上,跟你做做交易又有何妨?可是……」  正感棘手,忽聽林月如怒道:「你在干什麽?」李逍遙失卻寶劍,心中畢竟已在發虛,聞言更慌:「我在想法子……」投眼望去,卻見林月如低頭挪足,並非與他說話。原來書航竟爬到她腳後,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她靴子上所沾的泥星,並且用舌頭輕舔,另用一手抱她挺拔的秀腿,做捏指按摩之狀,又似抱箏而彈,面上居然露出陶醉享受的神情,且還不禁呻吟兩聲。  乍見此情狀,便連李逍遙也楞眼不已:「擦鞋有你這麽擦的嗎?」林月如皺眉道:「書航,你搞什麽鬼?」書航忙道:「小的見大小姐剛才踢疼了腳,是以幫你揉揉,驅除不適之感……」李逍遙心下好笑:「你都呻吟了,我看不適的是你自個兒。」林月如本想挪開腳,但見這人對她如此服貼,不免心軟,雖仍蹙起秀眉,究未動彈。於是書航捏得更起勁,臉上的表情越發迷醉,林月如突感心頭髮毛,背脊頓時起了大片涼疙瘩,哎了一聲,俏臉飛紅,怒道:「我疼的是腳趾,你亂捏我腿肚子干什麽?」因感膝彎一陣奇癢,忍不住抬腳把書航砰的踢到草坡之下。  李逍遙哎呀一聲,不禁怒道:「你這樣亂踢會要人命的!」書航縱有萬般不是,在李逍遙心目之中仍視他為總角之交,突見林月如狠蹬一腳,居然把書航踹下山坡,急忙轉頭尋望,難免擔心那小子跌死。這一片刻疏神,登給自己招來了麻煩。倏聞腦後鞭聲叭響,還沒看清鞭影何在,喉頭一緊,林月如翻腕間鞭甩猶如靈蛇纏樁,冷不防勒住他脖,扯將過來,卻高抬一足,蓬的蹬在胸口,秀腿一挺,李逍遙便給頂在樹上動彈不得。  林月如冷哼道:「這樣更要命!」一手扯鞭,勒得他透不過氣,看他已無異動,另一隻手急伸到他身上亂摸。李逍遙知是搜身,雖憋氣欲炸,仍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寶劍哪能這樣藏在身……身上呢?我看你是趁機……咳咳,趁機占便宜噢!」林月如的素手正往下摸索,仿佛那天在五毒藥王家捉蛙一般,不經意地又欲故伎重演,但聽李逍遙笑得古怪,她究是瓜期未破的少女,頓時醒神而知不妥,俏面一陣紅熱,忙不迭地便縮回那隻手,又覺不甘,忿忿地瞪他一眼,就勢反手摑了他一耳刮子。「下流!」  李逍遙不由惱道:「明明是你在非禮我,卻把帽子反過來扣我頭上,真是沒天理哦!」林月如越發羞惱,咬唇扭轉了面孔,正有不知所措之感,旁邊那兩個綁在樹下的男女不禁斥道:「無禮小賊,怎能對我家姑娘這樣胡言亂語?」李逍遙一怔,心下苦笑:「沒想到連這倆也還如此幫她一鼻孔出氣!這樣搞法,我逍遙兒豈不成了豬八戒他二姨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林月如卻沒領情,轉頭朝那倆斥了一聲:「閉嘴!」定了定神,才迴轉眼波,朝李逍遙掠了一眼,心中思忖既定,稍懈勒脖之勁,脆聲道:「那支劍到底在哪兒?你肯歸還,姑娘且放你一馬。」兩人相對而立,曦光中更顯她容色攝人,李逍遙眼帘里一陣光影晃耀,竟有迷糊之感,心頭一陣自慚,沒敢直視這等豔光四射的容顏,移開目光,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那把寶劍本來就是你家的……」  林月如沒料到他會這等爽快地直言以承,心中微怔,面色稍和,說道:「那你是肯歸還了?」李逍遙示意她再把軟鞭稍鬆些,借喘息之隙重梳心神,說道:「你若肯放了這兩人,我逍遙兒就算拼掉這條命,也會幫你拿回寶劍。」林月如沒心細聽他話外之音,只道寶劍仍在他處,一蹙眉之間,朝那倆男女瞥了一眼,慮及武林盛會在即,心中權衡輕重,點頭答允:「好!我就饒他們一命……」  聞得此言,李逍遙懸了半天的心終於落地,喜道:「姑娘果是明理之人,我來幫他們解開繩索……」但見林月如竟無鬆開鞭梢之意,他心頭不由微異,只道又生變卦,登時目露急色。其實林月如素受俠門家教,深明言出必踐之理,既說要饒過那對私奔男女,斷無轉眼反悔的心念。只因想起那天在五毒藥王家裡的荒唐事兒,難免心神一陣恍惚,一陣忸怩。所幸天光未曉,聊掩滿頰赧色。  靈兒從樹叢中尋將出來,遠遠望見李逍遙被林月如勒脖的情景,她哪知危勢已得緩解,只道愛郎處境不妙,慌忙掠身而至,伸手扯落鞭梢,驚道:「哥哥你……」李逍遙見她這便匆忙跑了過來,心下只是苦笑:「忒急了點兒。」但想應該不會再生變故,至少林月如的神情不像仍要發作的樣子,他稍感寬懷,朝靈兒點了點頭,眨眼以示「沒事」。當下正要走過去替那兩人鬆綁,忽聽林月如喝道:「慢著!」  李逍遙心想:「慢啥?我還有事兒呢……」佯做未聞,不料手剛碰繩,啪的挨了一鞭,小臂頓時火辣辣的現出一道血痕,「!!」一聲咧嘴縮手不迭。靈兒掩護不及,怎料林月如翻臉比變天還快,且毫無預兆可防,只一愣神之間,軟鞭已掠眼而收,林月如晃著白金鞭杆悠然踱近,卻甩了靈兒一眼,自能認出她是何人,哼一聲方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兩個奴才背主私奔,有辱我家門風,最是可惱。各砍斷一隻手,以示膺懲!」  靈兒吃了一驚:「啊……不可以!」急忙移身擋在那兩個男女之前。林月如突然改變主意,便連李逍遙也始料未及,哪能明白這等女兒家心思變化?一時難以信以為真,大眼亂眨數下,不由怔然道:「不是吧?」林月如俏臉一繃,脆聲道:「我說了饒過他們一命,可沒說過不懲罰!」  李逍遙聽出她話聲截然,顯是心意既決,豈留半點迴旋餘地?他素知此妞兒性格倔硬難拗,那日在苦水鋪已見一斑。當下他心頭一凜,暗感頭疼:「那日恭碩良加滅頂老禿擺那麽大的殺陣,她都不肯縮一縮頭,說要打抱不平就打到底,非拼個魚死網破不可。家奴私通要砍手,這不知是她家哪一代傳下的惡規矩?真要這樣,我難道要做一回恭碩良?」正想到皮緊處,那丫鬟銀花顫聲說道:「姑娘,原……原知在林家堡,我倆犯的是死罪。若落在楚二爺手裡,定會更是生不如死!承蒙姑娘開恩成全,只要我倆……我倆能在一起,砍手……砍手又算得什麽?」林月如不禁一怔,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啪的一鞭甩來,李逍遙看她這一鞭掃幅甚闊,難免連靈兒也一併招呼在內,哪容多想,腦中霎地現出那日在柴房捉蜂的情景……  林月如甩鞭出手,原也料到放著李趙二人在旁,定會攔截,有心顯露手段,皓腕連晃數下,鞭梢幻若玄龍飛舞,使出塞北有名的「陽關三疊」鞭法,便是要教那兩個愛管閒事之人想管也夠不著。心中更有一層莫名其妙的泄憤之念:「這小丫頭專跟著大眼兒跑來跑去,卻是成何體統?還老不把我放在眼裡,也教你倆吃點苦頭!」手上不禁加足勁道,更把鞭影甩得呼呼獵響,端是力道剛猛難當,料想大眼兒必定駭退一旁,不想鞭子乍出即止,盪到李逍遙身畔便穿不過去。  林月如不由的一怔,睜大雙眼,只見鞭梢僵在半道里,竟被李逍遙以雙指夾個正著。  「怕了吧?」李逍遙垂眸望地,不必抬眼便能猜到此妞當下驚愕的臉色是何等情狀,至於其他人驚佩不已的心情他亦在想像之中,卻不動聲色的道。「但有武林傳說中絕對可遇不可求的絕學『靈犀一指』,何慮不能化解俗世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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