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的這首詩,竟然還可以這樣解三聯生活周刊

fans news 發佈 2021-12-12T23:47:52+00:00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I dreamt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給少年的英文詩

第二十八首

The Isles of Greece音頻:進度條 39%00:41/01:47後退15秒倍速快進15秒

The Isles of Greece

I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 except their sun, is set.

III

The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 –

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

I dreamt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grave,

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 slave.

哀希臘

希臘群島呵,美麗的希臘群島!

火熱的薩福在這裡唱過戀歌;

在這裡,戰爭與和平的藝術並興,

狄洛斯崛起,阿波羅躍出海波!

永恆的夏天還把海島鍍成金,

可是除了太陽,一切已經消沉。

起伏的山巒望著馬拉松——

馬拉松望著茫茫的海波;

我獨自在那裡冥想一刻鐘,

夢想希臘仍舊自由而快樂;

因為,當我在波斯墓上站立,

我不能想像自己是個奴隸。

(翻譯:穆旦)

讀者朋友好,讀詩欄目這周又回來啦。上一次我們讀了波德萊爾的詩,談到深刻影響了他的同時代畫家德拉克洛瓦。這周我們繼續讀一位與德拉克洛瓦有精神聯繫的詩人:拜倫。這兩節詩都選自《唐璜》第三章,和這一章的其他十四節詩一起,被譯者穆旦題名為《哀希臘》。詩中的薩福是公元前七世紀的希臘女詩人,她歌唱愛情的詩以熱烈的情感著稱。狄洛斯是希臘愛琴海的一個小島,有一群小島環繞周圍。據希臘神話,它由海神自海中喚出,由於漂浮不定,宙斯以鐵鏈釘之於海底,掌管詩歌與音樂的太陽神阿波羅就誕生於此。馬拉松是雅典東部平原,公元前490年,希臘在此擊敗了波斯國王大流士的入侵大軍。

喬治·戈登·拜倫勳爵(1788-1824)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重要代表人物,與雪萊、濟慈並列。

他出身蘇格蘭沒落貴族,天生跛足,但英俊有才華。1809年從劍橋大學畢業後,他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歐洲壯遊。正值拿破崙戰爭時期,拜倫避開歐洲大陸的大多數國家,以葡萄牙里斯本為起點,途徑西班牙南部的塞爾維亞、加的斯,撒丁島、西西里島、馬爾他、阿爾巴尼亞,最後抵達希臘和土耳其。旅途中,他開始寫作詩歌。拜倫的作品目空一切,反叛傳統道德,是一位叛逆式天才。他那種「高貴野人」的英雄主義受到中產階級傳統道德和商業主義的排斥,卻在法國藝術家那裡得到了回應。1816年,他再次離開英國流亡歐洲大陸,於1819年開始寫長詩《唐璜》。寫作這首詩期間,他於1823年投身希臘反抗奧斯曼土耳其統治的獨立戰爭。他自掏腰包武裝了希臘海軍,親自率領精銳部隊衝鋒陷陣。1824年4月,他因受寒染病在梅索朗吉昂逝世。今天讀的這兩節詩解釋了他為何參與希臘戰爭。

1821希臘人開始了反抗土耳其人占領和統治的獨立戰爭,拜倫自願加入,他的詩歌激起人們對希臘人解放事業的同情。通過歷史類比,特別是古希臘與波斯(今伊朗)的戰爭類比,它表達了希臘人將得到解放的希望。這場戰爭在當時的歐洲人看來,代表了從古希臘發展至今的文明與東方「異教徒」之間的鬥爭,也被視為拿破崙失勢以後,已分崩離析的革命激情與自由情感的最後一絲殘存。在拜倫的引領下,歐洲作家和藝術家集結在自由的旗幟下:以前是埃及,現在是奧斯曼統治之下的希臘,它們富有悲劇色彩的鬥爭成為藝術家的創作題材。

在法國,對希臘人的支持代表了對當時王政復辟的抗議。1824年,德拉克洛瓦創作出《希奧斯島的屠殺》,描繪了1822年土耳其人屠殺希臘平民的殘酷場面。德拉克洛瓦從現場目擊者(主要是剛從希臘回來的軍官維吉爾)那裡收集材料,1824年正式開始創作。他直率地刻畫出土耳其人的殘暴和希臘人的絕望,這幅作品被批評家稱為是「浪漫主義」風格的。

德拉克洛瓦《希奧斯島的屠殺》

這種新命名的風格旨在將手法、色調、對苦難的真實描繪和自由流動的構圖,與精緻、克制的感情和畫面的和諧這些古典傳統區分開來。這件作品把醜陋轉化為道德上的「十字軍東征」,也標誌著德拉克洛瓦開始從個人獨立的視角來評價當代事件,間接地參與到其中去;繪畫從此成為社會的鏡像。

1826年,德拉克洛瓦又創作了《梅索朗吉昂廢墟上的希臘》,再次聲援希臘人。一位迷惘絕望的女人站在血跡斑斑的石頭上,伸開自己的手臂懇求。背景中,一名黑膚色的東方人,很可能是一位在土耳其軍隊裡服役的埃及人,舉著一支伊斯蘭旗標。古希臘人的後代現在成為他們曾經的奴隸的奴隸;前景中,一隻與屍身分離的手,既暗示著她的民族現在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態,也暗示著拜倫的死亡。

德拉克洛瓦《梅索朗吉昂廢墟上的希臘》

在我這樣一個當代人的眼中,這些對時事帶有評論性質的油畫,其功能有一點像戰地記者所生產的圖像與視頻。但它僅僅是一種攝像技術出現之前的現實主義替代品嗎?在波德萊爾來看,藝術家不是去複製現實,而應經由他的想像,穿透可觀察到的庸常外表,進入一個「瞬間即永恆」的世界,它與僅僅再現現實是很不同的。然而,這種經由藝術創造對現實的想像是否真實和準確呢?若以我們今天的目光來審視這段歷史和拜倫對這段歷史的化用,會得到什麼不同的理解?

近代歐洲史有一個特點:許多國家都通過引用歷史上的某一特定時期來定義和加強現代國家認同。無論是拜倫的詩,還是德拉克洛瓦的畫,他們都將希臘與「東方」,即奧斯曼土耳其或波斯帝國的戰爭,視為歐洲道德和個人信念的基準和源泉;反抗「東方」的侵略和奴役,對歐洲人來說,意味著反抗專制與捍衛自由。這讓我想起在大英博物館曾看到過的一塊來自希臘雅典帕神農神廟的大理石浮雕,描繪的是半人馬與拉庇泰人的戰爭。

希臘帕神農神廟的半人馬與拉庇泰人,

大英博物館藏雕像

神話傳說中,半人馬在拉庇泰國王的婚宴上喝醉了酒,企圖掠走新娘,經過一場惡戰,拉庇泰人,也就是希臘人,戰勝了半人馬。關於半人馬與拉庇泰人的雕像,其實是以神話的方式在講述當時現實中發生的英雄事跡。在雕像製作者的父輩所生活的時代,波斯人曾入侵希臘本土,各城邦團結一致,抵禦外敵,人馬之戰實際代表了現實中的波希戰爭。劍橋大學古典學者瑪麗﹒彼爾德這樣解釋雕像在當時所代表的意義:

「在古希臘人的世界裡,凡事都需要通過鬥爭來解決。……希臘人在世界上為自己定位的方式之一,就是將『敵人』及『他者』都視作『非人』。……帕神農神廟的雕像展示了表現敵人的『他者性』的不同方式,並將英勇作戰視為確保秩序的必然手段。它們傳達的信息是:我們不願意生活在半人馬(代表著波斯帝國和任何其他敵人)的世界,而希望生活在希臘的世界,雅典的世界」。

這樣一個「希臘-文明世界v.s.其他人-野蠻世界」的隱形坐標系也藏於拜倫的詩中。在拜倫的《哀希臘》中,希臘群島代表著一切美好的、文明的事物:女詩人薩福、戰爭與和平的藝術、詩歌與音樂之神、自由和快樂;古代那場波希戰爭中,希臘所獲的勝利意味著擺脫野蠻人的奴役,波斯人的墳墓是對這種自由的襯托,對他者的勝利更加確認了自我。這場戰爭的意義與當時正發生的希土戰爭完全平行對應:「當我在波斯墓上站立/我不能想像自己是個奴隸」。然而,這種視角是以希臘和繼承了希臘文化的歐洲為「我」的,它應還有另一面的故事:在波斯人(今天的伊朗人)眼中,這場戰爭又意味著什麼呢?

波希戰爭-歐亞第一次國際戰爭

十年前去伊朗採訪時,我曾問過伊朗國家博物館的時任館長阿克巴扎迪·大流士對這段歷史的看法。他告訴我,歐洲對這段歷史的敘述在伊朗人眼中是一段「被曲解的文明史」。他說:

「波斯人與希臘人曾打過一場馬拉松戰役,有上千冊西方學者的書曾敘述過它的歷史。而你幾乎找不到一本伊朗人所寫的關於這部戰役的書。事實上,馬拉松一役之後,亞歷山大將我的國家完全摧毀。去設拉子西邊薩珊王朝沙普爾一世的石雕遺蹟看一看吧。沙普爾打敗了羅馬帝王瓦勒良,但我們的藝術家是如何描繪瓦勒良的?他依舊戴著王冠,穿著鞋,呈現得不失優雅。那麼義大利羅馬的雕塑又是如何展示戰敗的伊朗人的呢?都是些將手綁在身後的野蠻人。西方研究者推崇亞歷山大大帝,並在這種文化優越感上建立了他們的聯盟和文化圈——從歐洲、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到現在的東歐。他們都把古希臘羅馬文化視為他們文明的源頭」。

雅典衛城

在西方文化圈以波斯-土耳其所代表的「東方」為對立面來確立自我主體意識的過程中,波斯/奧斯曼文明和它們的繼承者伊朗/土耳其被擺在了一個「劣勢者」的相對位置上。巴列維王朝的國王穆罕默德·禮薩汗曾在《對歷史的回答》一書中這樣寫道:「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被忽視。當我們重新進入現代覺醒的行列中時,我們只是地理上的十字路通道,是沒有內在價值的原始荒原。我們生活在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的土地上,它把近東和印度聯繫起來,而且我們是西方對付俄國人世代夢想取得在波斯灣和印度洋暖水港的楔子。我從未否認這些現實,但是不理解英國和美國為什麼不能承認伊朗是一個真正獨立的國家。……問題的癥結是西方對伊朗歷史缺乏興趣,不理解波斯(古代的和現代的波斯)同西方國家有什麼不同」。

了解到這些新的面向之後,再回過頭讀拜倫的詩,少年們有什麼新的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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