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讀 | 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除了博爾赫斯的詩歌與乍泄的春光,還有危險的黑幫

fans news 發佈 2022-01-05T23:28:32+00:00

倘若一個作家被迫離開了自己的祖國,那麼,在他與故土之間,就會出現一股奇特的張力。一方面,他與故土之間有難以逾越的物理隔離;另一方面,他又在精神上、情感上牽掛著故土——或者,就算能做到對故土無牽無掛,他恐怕也難以抵抗故土對自己施加的文化影響。

倘若一個作家被迫離開了自己的祖國,那麼,在他與故土之間,就會出現一股奇特的張力。

一方面,他與故土之間有難以逾越的物理隔離;另一方面,他又在精神上、情感上牽掛著故土——或者,就算能做到對故土無牽無掛,他恐怕也難以抵抗故土對自己施加的文化影響。

這種難以調和的矛盾,反倒讓這些去國懷鄉的作家們在書寫故土時,更勝其他作家一籌。

他們日復一日地闖入記憶迷宮,以一種「不在場」的方式重返故土,將故土的風貌細細把玩、揉捏,在其中摻入強烈的個人情緒、民族情感、社會責任感、政治訴求,或者迫於壓力,用文學隱喻來表達想說而不能說的話,最終,塑造出他人不能模仿也難以企及的獨特風格。

這樣的作家,我們最熟悉的莫過於康拉德、昆德拉、布羅茨基、納博科夫等人。

昆德拉、納博科夫、布羅茨基

而今天,譯文君要再給大家介紹一位曾經流浪他鄉、又重返祖國的拉美作家——阿根廷人曼波·賈爾迪內里

在社會動亂的「骯髒戰爭」期間,曼波曾經被迫前往墨西哥,軍事統治結束後,重歸祖國的曼波跟很多同輩作家一樣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一遍又一遍舔舐傷口。

曼波曾坦言:「我一直沉浸在阿根廷那對比鮮明又自相矛盾的現實之中。我不能也不知該如何迴避祖國所強加給我的社會使命感,我瘋狂地愛著這個國度,並渴望抗議著活在其中。」

Sueño del exiliado y otros cuentos

《流亡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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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內里 著

范童心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短篇集《流亡者的夢》正是這一時期的作品。它集結了二十五個最具曼波個人風格的故事。

其中,開篇第一個故事《安德烈·洛佩茲的遭遇》,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頭。雖然故事本身並不稀奇,但曼波強烈的個人風格與高度的寫作技巧仍然讓讀者倍感驚艷。

開頭的危機感與不安全感,故事中段互拉家常的輕鬆氛圍,最終真相揭曉,以及穿插始終的對這個真相的暗示,起伏有致,渾然貫通。

看完這則短篇小說,你會喜歡上這位阿根廷作家嗎?

安德烈·洛佩茲的遭遇

[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內里 著 范童心 譯

本文節選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流亡者的夢》

如需轉載,請聯繫授權

透明直梯下降的速度很快,安德烈·洛佩茲感覺到從腳底升起的一陣寒意。自己的胃好像在脖子裡,手在頭兩邊,而頭在更高的什麼地方。仿佛軀體墜落的同時,意念仍然懸浮在二十一層。

站在路邊,眼前的日落泛著珍珠般的光芒,他不禁想起了秋日的香榭麗舍——一棟棟高樓從大道兩側的樹木上方冒出頭來,在黃昏中映襯著如血燃燒的殘陽。有幾個行人踏著古樸的石板路匆匆而過,瑟瑟發抖。他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看周圍熟悉的暮色(他總是在這個時間從診所下班),走向自己的汽車。他幾乎顯得悠然自得,嘴裡哼著一首老歌。

拉開車門,他坐了進去。轉動車鑰匙的同時,他在後視鏡中發現,旁邊的一棟樓里跑出來三個人,面孔他是認得的;又看到前方的街道上,一輛綠色的福特獵鷹轎車正穩穩地停在路邊,裡面有四個人。他的脊背發涼,低頭一看,果然指示盤上的紅燈已經熄滅(說明不久前發動機是熱的)。這個時候,他發現有一支狹長的管子,那黑色的管口正頂在自己的左眼邊。

「往那邊去。」一個聲音命令道。安德烈·洛佩茲機械地向右邊的座位挪動,顯得笨手笨腳。「現在解鎖後車門。」

他照做了。上來的兩個人都還是孩子的模樣——一個黑黑的,矮個,毫不起眼,慌亂得要死,面龐不斷地抽搐,看起來就像只閃爍的霓虹燈;另一個金黃頭髮,瘦骨嶙峋,個子高得像輛大卡車,臉上一直是種受到驚嚇的表情,行動有些困難。第一個人發動了車子,兩個年輕人沖他笑了笑。車緩緩向前開動,在第一個路口轉彎,向東駛去。

那面龐抽搐的傢伙手舉一把0.45英寸口徑半自動手槍指著他。槍面鋥光發亮,估計剛買不久。

「老實點,老頭。」金頭髮的說,聲音細細的,「今天你得晚點回家,因為我不太舒服。我的傷特別疼,他們說是爛掉了。你把我治好,當沒見過我,以後我們也不會再見面。」

安德烈·洛佩茲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緊張的情緒。看看開車的那人,他有一張粗俗又毫無特點的臉孔。若是穿上黑西裝,再往兩頰撲些粉,就能當送葬隊伍的指揮了。他的汗毛倒豎,努力鎮定下來,平靜地回答:

「可以。」他慢慢轉身向後,儘量不讓動作顯得可疑,「讓我看看傷口。」

金頭髮脫掉外套,撩起毛衣,解開襯衣的所有紐扣,露出毛絨絨的胸脯——那裡從乳頭到腰間纏著厚厚的繃帶,上面滿是血跡。

「讓我看一下。」安德烈·洛佩茲小心翼翼,從工具包中取出一把小剪刀,生怕動作太大引起誤會。一邊清理傷口,一邊往上面撒一種白色粉末,接著是大量的紅色硫柳汞消炎藥水——他記得的,八天以前,自己就遇到過這三個傢伙。那次,他極其不舒服地坐在後座上,從「卡車」的肋骨中間取出了一枚0.38英寸口徑的子彈(那傢伙大汗淋漓,卻沒哼一聲)。當時的環境對理應是無菌的手術來說簡直糟糕透頂,而另外兩個人的沉默無聲讓一切繃得更緊,「抽搐臉」的腦袋像是輕微痙攣一般順著脖子滑來滑去,手中握的那把0.45英寸口徑手槍代表著威脅與逼迫。感覺上無休無止、令人精疲力盡的一小時之後,他被警告說,幾天後得再見一次面複查。如果他還愛自己的家人,就該保持絕對的沉默,照常生活、上班,必須隨身攜帶醫藥工具箱。當然了,更不能報警。然後幾個人在濱河大道北段、機場後面的位置下車了,立刻登上了一輛沒有牌照的藍色老爺車,應該是提前在那等他們的,瞬間絕塵而去。

這次治療就要結束了。他心想自己幹得不錯,因為那個傷口雖然還在發炎,有點發紫,但並沒有感染。他纏上的新繃帶,比上一次輕了薄了,這時才感到腰酸背痛。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發現車正在穿越潘帕區,往濱河大道的方向行駛。

「你還得注意休養,」他說,「但可以不用再看醫生了。差不多一周內,拆掉繃帶,擦點消炎藥水,再換上兩片紗布和創可貼就行了。記得要繼續吃一個星期我上次開的抗生素。說完了。」

「卡車」笑眯眯地盯著他。

「你表現還行,老頭。」他說,然後轉頭對開車的人道,「繼續往前吧,到薩爾格羅兜兜圈子,現在還早……」

安德烈·洛佩茲長舒了一口氣。他用一隻手捋著頭髮,望向窗外,眼角的餘光掃到那大個子——夕陽把他的臉分成了兩半,其中一邊是驚人的金黃色。對方意識到安德烈看他,又多了點笑容。

「你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不少,但沒你們想像的那麼多。」

「醫生掙得都特別多啊。你還覺得不夠?」

「並沒有。我母親有癌症,常年臥病在床。還有妻子和四個孩子。光給我媽治病,到現在花費已經有上百萬了。而且我還背著房貸、車貸。醫生確實掙得不少,但我的負擔挺重的。」

「那你的孩子呢?」

「都在上學呢。他們還小。」

「你老婆?」

「照顧我媽。」

他們沒再多問。只要沒人問,安德烈·洛佩茲就不說話。答話也謹慎考量,沒必要的多一個字也不說。

到達薩爾格羅以後,車慢慢掉了個頭,加入了開往大學城的車流。刺骨的冷風透過窗縫鑽進車裡,安德烈·洛佩茲感到自己的臉有一部分被完全凍僵了,沒了知覺。他的心急促而猛烈地跳動,仿佛競賽隊拿到了一個點球。幾個人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焦慮,遞上了一支煙。他接了過來,於是四個人開始一起吞雲吐霧。不一會兒他發覺自己放鬆了下來,意識到原來並沒必要如此擔驚受怕。這段路程竟然很愉快,開車的是別人,他得以欣賞寬闊河灘的壯麗風景和夜幕降臨時與陰影混淆不清的樹叢。

「原來你媽快死了。」握著方向盤的人說道,「如果我們知道的話,就不會碰你了。你的表現真是不錯。」

他道歉的語氣令人反感。

「我上次就說了,你口風挺緊。」持槍者面帶微笑地附和。

「沒錯,」「卡車」也表示贊同,「那些人就是不懂,反抗結果更壞——一緊張槍就可能走火。殺人一點也不好玩。」所有人再次不作聲了。在努涅茲區,他們又拐了彎。將近夜晚,天幕上被畫了一道白色的圓弧,宛如聖靈的光環,籠罩著整個城市。「卡車」補充道:

「不管怎樣,告訴你家裡人,如果有一天被抓,千萬別抵抗,不管抓人的是警察還是我們。所有人幹這事的時候,都有些緊張,萬一……誰都說不準。」

安德烈·洛佩茲備感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被如此對待,怎麼會跟這三個自命不凡的傢伙進行這場荒謬的對話,內心從茫然,到驚詫,再到好奇。

「為什麼……你們選了我?」

「完全是巧合。」「卡車」說,「你會知道,我們並不是劫匪。我們需要一個醫生,一個技術好的。就找上你了。」

拿槍的低聲說了些什麼,「卡車」點了點頭。

「老頭子,」「抽搐臉」面帶微笑,「我們要付給你錢,嗯?二十萬比索和我的寶貝,你覺得怎麼樣?要知道,我們就這麼多現金了。」

「但是……」安德烈·洛佩茲驚呆了。他內心很難承認遊戲規則也有被打破的時候,不肯相信在自己熟悉的規則以外,還有其他規則存在。

「行了,你拿著吧。」「卡車」確定地說。他從肩膀上遞過來一卷萬元紙鈔,包在一條可疑的手帕里,還有一塊沉甸甸的金表。

接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同伴手裡的槍撥開了。那個人把槍往腰帶下面別好,眨眨眼睛,像是在體育場的男廁所里撞上了蘇珊娜·希門尼斯似的訝異。

「你媽媽有病,還有一大家子要養,」他補充道,「而且你看起來人不錯,表現很好,我相信你不會亂來。就像我常說的那樣——這是個狗屎一樣的國家。」

安德烈·洛佩茲努力克制著臉上的微笑。對方還在繼續:

「當然了,誰都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周末去郊區的房子裡品馬黛茶。但是沒人享受得到,除了富翁和黑幫以外,而這兩種人根本也是同一回事。那麼,剩下的就是膽量的問題了——覺得為一份狗屁不如的工資賣命不值,就只有兩條路可走:忍氣吞聲,或者站在我們這邊。」

「哪邊?」

「生意啊老頭,做生意。」

兩輛警車擦肩而過,尖利的警笛聲此起彼伏。

「狗娘養的!」「卡車」罵道。

「是專門在找我們呢!」開車的人叫道,「我們被出賣了!」

「誰?」

「內鬼。幫我們幹活的有好多人,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老頭。但這個王八把我們賣了!」

警車進了港口區。

「那現在怎麼辦?」他鼓足勇氣問。

「我們馬上處理完,你安靜不要動。」

安德烈·洛佩茲覺得自己的腸子都打成了結。

「給你的錢夠不夠?」「卡車」問他。

「啊?不,不……」他突然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噁心。

「行了老頭,別裝了。五十萬,先借著,明天我們一定送到。你表現不錯的。」

「別,拜託!我……」

「好啦,隨便你。」開車的人一邊踩下腳剎,一邊說道,「我們現在下車,你好好待在車裡,知道不?」

車停靠在了五十六號國道旁,靠著面向河流的隔離牆。布宜諾斯艾利斯上空夜幕降臨,空氣中開始混入烤肉的香味,三個人迅速下車,沒有熄火。

「再見了,老頭。一切多謝啦!」幾個人向他道別,跑向停在十米以外的藍色轎車。

正在這時,餐館旁邊停著的一輛車突然打開探照燈,照亮了那三個身影。幾陣機關槍的掃射讓他們瞬間倒地,十幾個警察同時往那個方向奔跑。

「別碰那老頭!」安德烈·洛佩茲認出,是「卡車」的聲音在叫。隨著最後一粒子彈,他永遠地安靜了。

警察們圍繞在三具可憐的軀體旁邊。一輛綠色獵鷹轎車上,下來一個矮胖的黑皮膚男人,手裡握著一把槍。他靠近「卡車」,盯著看了幾秒,瞄準他的頭扣動了扳機,隨後把武器別回腰上,發布了幾句指令,洋洋得意地踱著步,走到安德烈·洛佩茲的車邊。

「幹得好,醫生。」警官伸出右手,向他問候。

安德烈·洛佩茲沒有回答。他雙眼緊緊盯住人行道上那三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開始嘔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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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童心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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