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日報薦文:徐貴祥筆下的一個村莊

fans news 發佈 2022-01-14T11:49:25+00:00

到達湖北襄陽穀城縣堰河村,走進一條乾乾淨淨的鄉間小道,兩岸小樓錯落有致,有幾家商鋪,還有幾家制茶和製作手工藝品的作坊。不禁想起了孟浩然的《過故人莊》。

文 | 徐貴祥


到達湖北襄陽穀城縣堰河村,走進一條乾乾淨淨的鄉間小道,兩岸小樓錯落有致,有幾家商鋪,還有幾家制茶和製作手工藝品的作坊。透過雲層的陽光均勻地落在路面和房頂上,營造出夢幻般景致。不禁想起了孟浩然的《過故人莊》。


路上聽朋友介紹,二十年前的堰河村,「見山山禿頭,見路路斷頭,見河河斷流,見人人犯愁」。為什麼會出現這些情況呢?因為堰河村耕地面積少,百分之八十都是山地,糧食不夠,沒有錢花,怎麼辦?上山砍樹,砍得山不像山、樹不像樹、農民不像農民、日子不像日子。1992年,在外工作的年輕人閔洪艷臨窮受命,回村擔任黨支部書記。望著並不險峻的山巒,他覺得不對勁,有山有水的地方不應該受窮啊,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距此不遠的地方有個薤山,同堰河村在同一個緯度上,那是神農嘗百草植五穀的地方,也是李時珍嘗草問藥的地方,也就是說,薤山有的,堰河也可以有。這個發現點燃了年輕人的靈感,靠山吃山,不是被動地靠,被動地吃,不是坐吃山空,不是殺雞取卵,而應該把山養護起來,讓山恢復山的功能。



朋友一邊介紹,一邊領著我們參觀。早就聽說堰河村有個「人民大會堂」,一直想像那是個什麼樣的建築,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朋友說,到了。舉目望去,看見竹林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些石頭,就像隊列中的士兵,竹林邊上豎著一塊牌子:堰河人民大會堂。朋友告訴我們,這就是閔洪艷最早問計於民的地方,民主選舉、表決、制定發展規劃和村規民約,都在這裡。就是從這個露天的「人民大會堂」出發,堰河村開始種樹、種茶、種藥、種蘑菇、興辦手工作坊、打造農家樂生態餐飲……十幾年間,已經蒼老的山巒煥發了青春,群眾的手上有了積蓄。



2003年,一位名叫孫君的畫家來到堰河村,此人同時也是一個熱心的鄉村建設志願者。堰河村的變化讓他欣喜。可是,在村里走了幾遭,孫君發現了新問題。這個正在奮力脫貧的山村,路上污水橫流,蚊蠅成群。走近農家,主人倒是熱情,端水的手指甲縫裡洋溢著泥湯。想上個廁所吧,廁所和豬圈同在一個屋檐下,還沒有進去,一股殺傷力巨大的怪味撲面而來,讓人望而卻步。


一番實地考察之後,孫君向閔洪艷建議,從垃圾分類開始,養成文明衛生的習慣。在過去的若干年裡,不要說農村,很多城市人都是同垃圾生活在一起的,讓農民進行垃圾分類幹什麼?就連村幹部都納悶,為什麼新農村建設要從環境治理開始?我們有什麼好處?


在「人民大會堂」,孫君給村民們講,環境治理好了,有人來啊,來買茶買肉買雞蛋啊,來旅遊啊,來送錢啊。村里那麼髒,誰敢買你的東西啊。這麼一說,村民明白了,是啊,清掃庭院,窗明几淨,這才是待客之道啊。經過不厭其煩地說服和軟硬兼施的努力,堰河村的垃圾分類終於一波三折地推進了,這在中國鄉村,可以說是開風氣之先。


垃圾分類,同經濟發展有什麼關係呢?十幾年後我們看得比較明白了,堰河村從垃圾分類和建造沼氣池開始,實行環境治理,「山上有樹,樹上有鳥;河裡有水,水裡有魚」。環境美了,心態美了,產品美了,服務美了。名氣漸漸傳出去,有人來採買,有人來旅遊,有人來投資。茶葉、杜仲、板栗、蔬菜等農副產品陸續流入城市,換來了金錢,換來了住宅、公路、景區、農家樂、天藝茶莊、生態旅遊經濟專業合作社……



建設美麗鄉村,發展經濟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心靈的建設。老話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堰河村,似乎也可以把這句話反過來說,「知禮節而倉廩實,知榮辱而衣食足」,這大約就是堰河村堅持環境治理先行的理論基礎。


還沒有離開襄陽,我就同孫君先生取得了聯繫,多次微信交流,查閱有關資料,初步判斷,這個畫家是站在審美的立場上來構建他的鄉村建設理想,他選取的切口是「美」——以美養善,以美養真,以美養富。將近一百年前,蔡元培先生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梁啓超、晏陽初、魯迅、梁漱溟等人都有通過教育、文化、文藝開啟民智、改良民族精神的想法。但是,真的下手,千難萬難。不難想像,孫君在推行他的鄉村理想的時候,一定會遇到諸多阻力、質疑、誤會乃至反對。我和此君至今未曾謀面,想像他的時候,腦子裡出現了兩個意象——在地下,這個人就像蚯蚓一樣,挖穴鬆土,改良土壤,從延慶的碓臼石村、信陽的郝堂村到襄陽的堰河村,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不屈不撓的身影;在地上,他就像唐吉·訶德,高舉理想的長矛,向鄉村舊的觀念、思維定式、生活習慣做鬥爭,指手畫腳,出謀劃策,急眼了還親自動手砌牆做示範。在同當地幹部群眾座談中得知,孫君是受歡迎的,是得到群眾敬重的。儘管他的一些觀點我不太理解,我仍然敬重他。


孫君先生有一句話說得好,大事要從小事做起。從地圖上看,我發現堰河村的小事還真不小,襄陽地區百分之八十版圖在漢江流域,兩岸的每一滴水都會進入漢江,漢江是南水北調的源頭,從這個意義上講,堰河村的治理,是愛國行為。



回到北京快一個月了,我的腦海里仍然不斷地浮現堰河村的青山綠水,堰河的「人民大會堂」,堰河人知足常樂的笑臉。堰河給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我個人有幾點思考:


把農村建設得像農村。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人也養育一方水土。任何一塊土地,都有自己的特點和個性。農村就是農村,我們不可能在短時期把農村建成城市,這樣做似乎也沒有必要。我們永遠需要廣袤的農村,需要既擁有了物質財富,又不乏精神財富的農民。我反對「鄉鄉辦工廠,村村冒黑煙」。農村的工業,應該是本土化、手工化、作坊化,主體是農副產品加工製作。堰河村靠的不是工業,不是商業,靠的還是農業、林業和旅遊業,就在腳下的土地上做文章,就用農民之手做文章。到了今天,堰河村已經成為全國鄉村治理示範村、國家森林鄉村。這裡不提供機械和電子產品,這裡提供美景、美食、美夢、美好的心情和負氧離子,提供詩意棲居,提供安全和健康。


把農民還給農村。新中國成立後,農民手裡有了土地,並走上集體化生產的道路,只是因為多種原因,走了一些彎路。那時候百廢待興,沒有成功的經驗,誰也不能保證前進的腳步萬無一失。歸根結底,農村發展還是要依靠集體協同作戰。堰河村於2007年成立了生態旅遊經濟專業合作社,百分之九十八的村民已經入股合作社並獲得分紅。我問當地幹部,堰河村外出打工的多不多,答案是,不多,我們自己的人手都不夠,我們不僅要讓本村的年輕人回來,還要吸引城裡人來堰河工作。聽了這話,我很高興。我想,用不了多久,農村建設好了,城鄉、貧富和工農差別進一步縮小了,大家就不用都往城裡擠了。隨著農民工陸續返鄉,城市建設和鄉村建設,就會進入一個理性、科學、健康的新階段。


把自信還給農民。千百年來,很多人以「跳出農門」作為改變命運的基本目標,無論是古代的科舉還是當代的高考,無論是過去的「學而優則仕」還是今天的進城打工,遠離土地幾乎成了學生和家長的集體無意識。誠然,從眼前看,城裡人比農村人待遇好、便利多,可以想見,這些差別並不能持久,也不應該持久。黨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激活了土地的潛力,鄉村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教育、醫療、養老等公益事業正在得到改善,鄉村學校不僅能夠培養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和創造者,照樣能夠培養出精英。隨著城鄉一體、統籌兼顧的保障機制進一步落到實處,城裡人享受的待遇,農村人很快也會享受到。到那時候,更多的人擺脫了「跳出農門」的夢魘,願意成為普通的勞動者,成為環境的衛士、土地的公僕、生活的主人。到那時候,更多的城裡人願意到鄉下來工作,到鄉下來享受美好的生活。到那時候,鄉村將會煥發出蓬勃生機。




END


主編:周玉嫻 | 編輯肖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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