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幹線·小說」嚴德榮|生地(下)

fans news 發佈 2022-01-13T13:25:11+00:00

拔一棵草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然而拔成千上萬棵草,同時還得不停地挪動位置,而且每天十來個鐘頭無休止地重複著同一單調的動作,它考驗著你的手、臂、腰、腿、頸乃至全身,相信只需兩個鐘頭,就沒有人敢說這是個輕鬆的活兒了。


生地

(下)



生地苗出土的同時,各種各樣的野草也鑽出地皮瘋長起來,這些草不怕旱不怕澇,就知道長,它們長勢很快就能壓倒生地苗。但是由於地里覆蓋了薄膜,除草還不能使用鋤頭,因此種過生地的人都知道,穩住生地苗以後,拔草就是第一重要的工作了。

拔草成了三女每天的必修功課。拔一棵草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然而拔成千上萬棵草,同時還得不停地挪動位置,而且每天十來個鐘頭無休止地重複著同一單調的動作,它考驗著你的手、臂、腰、腿、頸乃至全身,相信只需兩個鐘頭,就沒有人敢說這是個輕鬆的活兒了。


三女拔著草。草少的地方,還能走上幾步,遇到草多的地片,她就得蹲下來拔,拔完一段再挪兩步。就這麼走幾步,挪一點,三女的腰又疼了。好容易拔到地南頭,腰疼得差一點沒能站起來。三女想揉揉腰,看看兩隻手上抓的全是土,又被野草的汁液染得條條縷縷的,她只好把手蜷起來,輕輕地用手背在腰間敲了敲。然後伸直了腰歇口氣。她抬眼看看天,瞧瞧上上下下地塊的莊稼,又扭頭望望后土祠。今天天氣實在是太好了,天上有太陽,太陽暖暖地照著;還有一朵朵乾乾淨淨的白雲,不時飄過來一朵遮一遮太陽。剛覺有點熱了,地上就來風了。風兒不大不小,正好吹走熱氣,送來一絲涼意。她看見后土祠前的廣場上停了好幾輛車,還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許多的人,隱約還能聽到他們的嬉鬧和呼喊聲。看人家活得多有意思。三女苦笑了一下,就扭轉身又拔草去了。

三女拔草很有耐心,也很細心。在她能夠得著的地方,一棵草也不放過。她不像有的人那麼愛發牢騷,邊拔邊罵那些草兒。她只是靜靜地,不停手地拔著。生地田裡的野草大都是些苦苦蔓,甜苣苗,還有狗尾巴草和抓地龍。這些草,三女拔出來都會擺成一把一把的,只把扎手的刺薊和刺藜馬扔到地畔上。傍晚收工的時候,她就會把一把把的草收起來,等走到地頭,她就抱著一小捆了。這時候,從河灘趕著羊群回來的啞巴就會迎上前來,接過她懷裡的草,朝她哇啦哇啦幾聲表示感謝。啞巴那會說話又愛說話的兒子就會跑到三女跟前,一邊親熱地喚著「姨」,一邊讓三女看他從草地上逮回的螞蚱,或是告訴她河灘上的趣事,再塞給三女幾顆紅紅的酸棗。三女就會跟著這父子倆和羊群,從秋風樓下穿過,回到二姐家去。

這天傍晚時分,羊群還沒有回來。三女把整理好的草堆在路旁正要準備回去,就見從坡下上來一輛摩托車,騎車的人年紀也不很大,他到了三女跟前下了摩托,開口叫了聲「大姐」就說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沒等三女回答就又說他是哪個村的,今天跟女朋友去河灘里玩,兩人鬧了一點彆扭,女朋友就不跟他回來了,還說要去跳黃河。他怎麼說也不頂用,求三女幫幫忙,去勸勸她的女朋友。總之那人擺理由講好話嘴就一直沒有停,根本沒有容得三女插話和詢問。結果三女糊裡糊塗地坐上了摩托車,那人掉頭就往坡下駛去。拐過一彎又一彎,眼看下到河灘了,三女望見橋上路上沒有一個人影,這才想起來害怕,她問人在哪裡,那人只是說快了快了。一直騎到一個溝岔口,那人才剎住了車,下了摩托三女還在問你女朋友呢,就見那人突然變了嘴臉,直往三女跟前走。邊走還邊壞笑著說:你不就是我的女朋友麼。三女嚇壞了:你要做什麼?那人「嘿嘿」幾聲道:做什麼你還不知道?妹子你就好好陪我玩玩!說著就要撲到三女身上了。三女不由喊了聲「救命」,那人獰笑著說:你喊也沒有用,再喊老子把你弄死在這裡!

那人話音未落,就聽土崖頂上唰啦啦一陣響,兩人都抬頭往上看去,只見一個孩子正拿著一根棍子撥開酸棗刺叢探頭朝下看。三女一下子認出是小啞巴,趕緊喊道:小啞巴,快叫你爸過來!機靈的孩子掉頭就去喊爸爸,很快啞巴就出現在崖頭上,他揮舞著放羊鏟哇哇亂吼。那人手忙腳亂地爬上摩托還沒來得及發動,一個大土塊就在他的頭上開了花。等第二個土塊飛過來時,那人已經竄得連影子也看不見了。


晚上,二姐陪著三女來到啞巴家道謝。三女心裡千恩萬謝,嘴裡卻說不出多少話來,其實說出來啞巴也不會聽見,倒是啞巴媳婦拉著三女,眉眼動著手比劃著安慰她,啞巴只是憨憨地笑著。只有小啞巴特別高興,因為兩個姨姨給他帶來了好多好吃的東西。



天熱了,草更多了,三女更不得停了。有時候拔得實在累了,她就到大柿樹下歇歇氣。

大柿樹就在她的生地田往上幾坪地的土坡頂,離后土祠的山門不遠,幾乎就在停車廣場的邊上。大柿樹的北邊是一道土崖,冬天可以遮風擋雪,夏秋時節樹冠如蓋,樹蔭足能遮住半畝地。樹身粗啊,兩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住。誰也不知道它在這兒長了多少年。三女小時候就聽爺爺說過,他小的時候大柿樹就是這個樣子。后土祠周邊的村民們不論男女老幼,清閒的時節都喜歡來這裡站站坐坐,天冷時曬曬太陽,天熱了乘乘涼。眺一眺坡下的莊稼和遠遠的灘地;聊些家長里短,新聞舊話;如今后土祠紅火了,還可以看一看祠門口出出進進前來旅遊的人們;或者擺上一盤棋,支上一桌麻將,大柿樹下就熱鬧起來了。有的時候一些等車的遊客也會來到樹下,這些難得放鬆的城裡人不無羨慕地看著好像每天都這麼悠閒的村民,不住發出嘖嘖感慨。可還沒等他們找到個可以坐下來的乾淨地方,遠處舉著小旗的導遊一聲吶喊,就匆匆跑過去鑽進車裡一溜煙走了。

今天三女又覺著累了。拔到地頭再上去歇歇吧,她想。這時從坡上走下兩個人來。經常有這樣的情況:有些遊客對后土祠的樓台殿閣古建築不感興趣,就早早溜出來到外邊看看風景,瞧瞧稀罕。今天來的就是這樣一對夫妻。男人已經走到三女的生地田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三女拔草,女人還在半坡費勁地一步一步往下挪。

三女眼睛的餘光瞥到地頭有人,抬頭看見那人正在瞧著她,她臉一紅,不由站起身來,抬起右臂用手背掠了一下額前的頭髮,眼睛笑了笑,算是給了這位陌生人一個友好的招呼。

那個人開口說了聲「你好」,嘴就合不攏了,他看著站立在田間的三女那微紅的臉龐、順溜的身條和活泛的腰胸胳膊腿,不禁愣在了那裡。

三女沒有顧及陌生人的目光,她的注意力被半坡的女人吸引了過去。那個女人穿一件大紅連衣裙,戴一頂粉綠色的涼帽,胖胖的身子下面兩隻小短腿緊著倒騰,還是走不快。三女不由抿嘴一笑,真是的,穿高跟鞋走下坡路,是夠受罪的了。

女人總算走到了跟前,男人忙伸手攙住,討好地指著一周炫耀道:你看這一帶的風景有多美!你瞧遠處那黃河灘有多寬,黃河對岸陝西的溝溝梁梁看得多清楚!

女人從小包里掏出一塊面巾紙,輕輕沾去額頭上滲出的細汗,欣賞地看著周圍的莊稼地,不由也讚嘆道:這裡才是真正的純天然無污染的大自然呀,生活在這兒就不用成天擔心吸霧霾尾氣吃那些化學添加劑的東西了,多幸福哪!她突然像發現了什麼,驚叫起來:喲!這種植物我認識,是高粱。

三女看過去,見她指的是一片正在冒出天花的玉米。男人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三女。三女笑笑說:那是玉米。

女人有點不好意思。她指著坡下的棉田問三女:這開粉紅粉紫花朵的是什麼呀?

三女答道:這是棉花。

女人不相信:棉花不是白色的嗎,這花怎麼是彩色的呢?

三女告訴她:現在開的才是棉花的花,它剛開的時候顏色淺淺的,然後越變越深;花落了以後才結棉桃,棉桃熟了裂開露出來的才是你說的棉花呢。

那個女人「哦」了一聲,但她好像總想找回一點面子,又指著腳下的生地叫道:這個我一定不會認錯,肯定就是胡蘿蔔!

三女笑笑沒有再糾正她。女人得意了,對男人說:怎麼樣,我說對了吧?她又問三女:可不可以讓我們挖一個?

三女又笑笑,表示並不反對。男人立即蹲下身子,很快就挖出了一根,他撥拉掉生地上粘著的泥土,遞到女人手裡。

女人又掏出一張面巾紙,仔細把生地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咯嘣」一下撅成兩截,拿著一段就往嘴裡送去。

三女還沒來得及制止,那女人已經咬下了一口,還未開始咀嚼就立刻面露苦相,她閉緊雙唇狐疑著憋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張開口,「呸」地一聲將一截生地吐了出來。一邊催著要男人找水給她漱口,一邊叫著:這胡蘿蔔怎麼這麼苦哇?

三女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告訴女人:這不是胡蘿蔔,它叫生地,是一種藥材。不過你放心,它沒有毒性,鬧不壞人的。

男人忙向三女點頭道別,攙著女人向坡上走去,走遠了還不住回頭朝這邊看。三女心裡暗暗羨慕:那個女人不要看遠遠瞧著像個水紅蘿蔔似的,可真有福氣。



十點多鐘,三女從田裡回來吃飯。今天的飯是姐夫做的,他是昨兒傍晚回來的。姐夫做的飯一點兒不比二姐差,雖然還是熘饃饃熬米粥,菜也只是西紅柿炒雞蛋和涼拌豆角,但吃起來很是可口。三女還注意到那粥熬得粘粘稠稠恰到好處,但是鍋里下邊沒糊上邊沒溢,便直夸姐夫手藝好。三女從心底里覺得二姐有福氣,二姐有心臟病,許多活兒不能幹,許多事也不能做,姐夫從來沒有半點怨言,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誰不羨慕?吃完飯,二女說她有點「食迷糊」,就上床依著被窩捲兒躺下。三女要去洗碗,土生說他來收拾,攆著三女讓她也去歇著。

三女回到西屋,拉上窗簾,脫掉外衣,舒展開手腳在涼蓆上躺了下來。她也確實需要小睡一刻,迎接下午那更為辛苦的勞作。只一會兒,前半天的疲勞就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冒了出來,很快將她拉進了淺淺的夢鄉。
朦朦的睡意中,三女仿佛覺得有一隻手在自己的身上輕輕地撫摸,恍恍惚惚之中,那手臂滑過她的肩膀,繞過她的腰身,最後一把將她攬進了懷裡。
三女一下子醒了過來,懵懂的愜意變成了真實的驚恐。她一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的就是土生那張充滿了渴望神色的臉。嚇壞了的她忙閉上眼睛,一邊慌亂地推搡踢蹬,抗拒著土生那近乎瘋狂的動作,一邊語無倫次地勸說他離開自己的身體。她不敢大聲喊叫,唯恐驚動了北屋的姐姐,但是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啊 」 地叫了起來。
隨著叫聲,土生停止了他的舉動,吃驚地離了開來。三女重新睜開眼,卻意外地看到窗簾縫中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她忙起身趴上窗台,掀開窗簾的一角望去,只看到院子裡依舊一片寧靜,北屋門口垂下的竹簾也紋絲不動。她回頭朝姐夫看去,見他的臉上此時已經充滿了羞愧和歉意,她不忍心再去斥罵或者譴責,她現在只是希望他能趕快離開,於是只輕輕地說了句: 你快回我姐那邊去吧。
聽到這句話,土生就如同臨刑的囚犯接到了大赦,他連忙低頭緩緩走出了西屋。而三女已再也無法入睡,更無法預料姐夫回到北屋後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波。她像自己做了錯事一般,只想也快快離開這裡。她匆匆攏好被弄亂的頭髮,整理了一下衣褲,輕手輕腳地邁出西屋,又走出院門,來到烈日下的生地田裡。
心情的煩亂使三女忘了帶上草帽。正當她懊悔剛才走得太急的時候,一頂草帽遞到了手邊。她一抬頭,看到卻是姐夫那張依然樸實的臉。
三女接過草帽戴在了頭上,一聲不響地繼續拔她的草。土生知趣地躲到另一畦田裡,也蹲下身子拔起草來。三女一邊拔著,一邊不時朝一旁瞥上一眼,她看見姐夫老老實實地拔著草,連頭都不敢抬一下,一副贖罪改造的模樣,心裡不由有些不忍,但是又不想跟他說話,就是願意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土生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小的還不如遠遠傳來的蟬鳴:三女,你生氣了吧?都是我不好,我混帳。

三女頭也沒抬。

土生又囁喏著說:三女你哪怕罵我幾聲也好,別不理我呀。我知道我做錯了事,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還不行?你就說句話吧。

三女還是低頭拔草,嘴都沒有張一下。

一會兒,土生又說話了:今天都怪我,你千萬別怪你姐。你不知道你姐那身體,碰一下就能要了她的命。你別誤會,我一點兒也沒有埋怨你姐的意思,你姐她人好心眼好,她能豁上命給我生了個女兒,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我不是一個好男人,我沒有本事,沒能掙下錢給她把病看好 ...... 你看不起我活該。你就狠狠罵我一頓吧。......

三女實在不忍心了,她正要開口,抬頭卻發現姐姐朝這邊走來,趕緊說了聲:你快別說了,我姐過來了。

土生嚇了一跳,扭頭看見二姐正風擺柳般弱弱地從坡上走下來,忙低下頭不敢吭聲了。
二女走到妹妹身邊,抬頭瞧瞧當頂的大太陽,又望望坡下遠遠的黃河,這才整了整頭上的涼帽,蹲下來開了腔: 這麼熱的天,你倆也不等晌午歪過了再來呀。 剛拔了幾棵草,她又叫了起來:哎喲,旱死人的天還這麼多的草,要是雨水好些這草還不都長荒了? 啊呀三女,這麼硬的地皮你是怎麼連根拔出來的?我兩隻手都用上了還是光撅下了一把草葉子呢。 三女聽得有點發笑,她說道:二姐你今天話怎麼比地里的草還稠啊?你抓實了再使勁不就拔出來了。要讓旁人聽見,還以為你是城裡來的太太小姐呢。她扭頭看了看土生,又說道:你看我土生哥,成天在廠子裡工作,拔得比我還快呢。二姐立刻接聲對丈夫說道: 哎,聽見了沒有?三女誇你哩。還不再加把勁,好好表現表現?土生這才抬頭看看姐妹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立即低頭拔草,果然比剛才又快了許多。
晚飯後看了一會電視,二姐就吩咐丈夫:今天讓三女陪我,你去西屋睡吧。 姐妹倆安歇後說了一小會話,二姐就困得睜不開眼了。她迷迷糊糊地對三女說:你過你那邊去睡呀。一會你說夢話,又要攪得我睡不著了。話音剛落,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三女頓時明白了一切。她沒有吭聲,也沒有離開,她輕輕搬過一個枕頭,傍著姐姐躺了下來。
月明星稀,四野無聲,月光使秋風樓成了一幅綴在黛色天幕上絕美的剪影。在村頭農家小院的北屋裡,一片朦朧,萬籟俱寂。三女躺在姐姐身邊,她知道姐姐並沒有睡著,但她還是努力使自己不發出一點兒響動。她望著窗簾上模糊的夜光。天終究要亮的。太陽一出來,就是嶄新的一天,過去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轉眼秋天又來到人間。后土祠下的莊稼人在忙著秋收的同時,還在提防著老天和大地不要發脾氣,最怕的就是上游突降大雨,致使黃河改道。 黃河這麼多年來一直順著陝西那邊的崖根流。從山西這邊土崖下往西,得走好幾里才能看得見河水。這片一馬平川的河灘地上,種了多少茬好莊稼啊!然而只要黃河一倒過來,千頃良田眨眼之間就會變成河道,一年的辛勞頓時就會付之東流。「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的就是他們身邊的這一段黃河。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沒有絲毫先兆,沒有一點響動。水利局沒有預告,河務局沒有報警,防汛抗旱指揮部也沒有作聲。一切人為的東西都成了聾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幾乎只是一夜之間,黃河就倒了過來。幸虧大秋作物的收穫已經基本結束,損失還不算太大。昔日忙碌熱鬧的灘地,成了波濤滾滾的黃河河道,滿灘的莊稼已經不見了蹤影。在靠近崖根的水面上,伸出幾叢蘆葦,這蘆葦也被霧氣浸透了,梢頭上的蘆花白茸茸,濕沉沉,低著頭垂向水面。再近一點,一坪棉田也浸在了水裡,被淹到半腰的棉棵還在繼續著它的生長和成熟的過程,枝頭的棉桃依然按時綻開,雪一樣的棉花映著黃濁的河水,幾乎和自己的影子連到了一起。不少農民不捨得讓半年的辛勞打了水漂,只好坐著個大澡盆,在水裡划來划去的摘棉花。只有坡上的莊稼一點兒也沒有受到影響,反而比往年還要格外的好。三女暗暗慶幸自己的運氣。再過幾天,她就要收穫自己辛勤勞動的成果了!


人們忙著收莊稼,老天爺也忙著收人。

大前天,待在縣城兒子那裡的安老先生被送回老家的當天晚上,就駕鶴西逝;昨天中午,平日並無大恙的孫二娘在自家門口絆了一跤,便昏迷了過去,還沒有來得及送醫院就走了。三女和二姐在孫家幫了兩天忙,這天很晚才回家歇息,姐倆聊了村裡邊這些天發生的事,慨嘆了一番人生的無奈和無常後方才各自睡去。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無比巨大的打擊會很快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半夜時分,一陣慌亂的敲門聲驚醒了姐妹倆。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已經吃驚不小。三女利索,幾下就穿衣下炕,躋拉著拖鞋走出房門。她拉著了院子裡的電燈,剛打開院門的木栓和鐵關,一個小伙子就闖了進來。隨後趕過來的二姐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那小伙劈頭就說道:「這是土生家吧?土生死了!」

三女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了一跳,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小伙又重複了一遍,她還是沒有明白過來。而二姐已經「啊呀」一聲,兩眼一閉暈了過去,三女一把抱住二姐,渾身卻像被抽了筋似的沒有了一點兒力氣,姐妹倆頓時癱在了地上。

那個愣頭青小伙一看更加慌了神,他跳腳跺腿不知如何是好,最後乾脆轉身跑了出去,又去敲鄰居家的門。

等被驚動的鄰居紛紛趕過來時,三女已經取來姐姐的藥片給她含在了舌頭下面。大伙兒也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先幫襯著把二姐抬回北屋,緊接著,女人們就圍著姐妹倆,安慰、開勸,同時尋找要她們在這種情形下需要預備的物件;男人們互相通知、召喚,這時候,中國社會的悠久傳統力量顯示出了它的強大和高效率,一個完全自治的機構在黎明前就產生了出來並立即發揮了功能,展開了繁雜而又有的條不紊的工作。為土生治喪的「理事會」依照人盡其才、用其所長的原則開始分派人員,各執其事:善後組的人立刻前往土生上班的廠子,與廠方商定賠償撫恤事宜,然後接回土生的遺體;採買組先趕快購回棺木、壽衣、香燭紙裱等急需的物品,接下來要買的就是米麵肉菜,定做紙紮花圈之類;負責墓葬的一組人要請風水先生、找人開挖墓坑;報喪的一隊出發的最早,因為不論路途遠近,所有的新親老戚,必須一戶不落地統統通知到。中午時分,也就是在土生死去僅僅幾個鐘頭,他的喪事就已經基本準備就緒。遺體入殮進了擺放在北房正中的棺材裡,得知噩耗的親友們絡繹不絕地前來弔唁哀悼,並向二姐表示安慰之意。靈堂前擺放著花圈和各式紙紮,各個門口也已經貼上了輓聯。以前村里誰家逢有紅白喜事,都是請安老先生撰寫對聯,他能結合主人家的實際情況,連編帶寫,他的文采和書法那真的是首屈一指,人人喝彩。如今老先生已經作古,這一工作就由他的「徒弟」小安子接手。土生家的總理事派了人去找小安子,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小安子也是當場現編現寫,贏得眾人陣陣誇讚。尤其是貼在靈堂前的那副對聯,上聯是「土生土長終歸土」,下聯是「命長命短都是命」,橫批就雅了許多,寫的是「魂歸秋風」。每個人讀到這四個字,都會不由自主地望望不遠處高高的秋風樓,心裡又添了一點淒涼。

土生死了,圈裡的豬命也到了頭。本來它還可以多活幾天的。分管席口飲食的理事一聲令下,幾個幫廚的年輕人就把它抓了出來,殺豬煮肉,燒火熬菜。理事會決定,根據實事求是的原則,土生的喪事一切從簡。不論遠親近鄰,弔唁送葬,來者每人一碗燴菜,饅頭管飽。

土生雖然算不上是少亡,但也夠不上是壽終正寢,因此理事會決定第三天就要下葬。大前天去世的孫二娘是按正常死亡對待,照村裡的規矩,葬禮是她去世的第五天。而安老先生就不一樣了,他是全村現知的第一高壽,且德高望重,名聞遐邇,來弔唁送葬的人一定不會少,為了表示敬意和重視,村委會破例同意安老先生家理事會的建議,葬禮定在第七天舉行。這樣一來,三家的喪事就趕到了同一天。



村子裡一天內三家同時出殯。據老年人說,這還是自從土改至今六十多年來的第一次。


安老先生的靈堂設在他家老屋。天亮之前,「紅白喜事一條龍」的人員就準備好了一切。不論理事的和幫忙的,有事做還是沒派任務的,所有的人早上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吃大米澆臊子。老先生的追悼會在后土祠前的廣場上舉行。縣裡鄉里來的人把各自單位送的花圈都搬了去炫耀,白花花的支了一大片。追悼會由宣傳部一位副部長主持,文物局局長致悼詞,接下來鄉里村裡的幹部都講了話。大家都用最好聽的頌詞褒揚了老先生在世時的功德和傑出的貢獻,用最真摯的語言緬懷這位可敬的長者。兒孫們跪了好幾排,不住地磕頭致謝。昨天晚上,孝女們已經請了市里縣裡劇團的名角唱了好多段各自拿手的蒲劇選段,讓鄉親們飽了眼福耳福,今天又邀了縣裡有名的高莊軟槌鑼鼓來助喪。一百多人的鑼鼓隊擺開陣勢,賣力地打了好幾通,贏得了一陣陣喝彩。這些儀式結束之後,人們簇擁著安老先生的靈車出了村,葬在了東崗上安家的祖墳里。送葬回來,立刻就擺席開宴。雖然如今宴席的檔次都提高了許多,但今天酒席的豐厚仍然讓不少人吃驚不已。觥籌交錯之間,人們議論紛紛,無不讚嘆葬禮的隆重和排場,羨慕安老先生一生積德,兒孫滿堂,福壽全歸,無疾而終。七嘴八舌歸到一起:后土娘娘有靈,好人有好報啊!


孫二娘的兒女們雖然都在村里生活,但因為母親篤信耶穌,葬禮就按基督徒的儀式來辦了。祖傳的老規矩一概取消,不戴孝,不磕頭,不擺紙紮的房山銀錁僮人紙馬。只是酒席飯菜沒有大改,依然是六個盤子十個碗,但她的兒子——梁總有的是錢,同樣的盤碗數量,質量卻高出了不是一點。縣裡基督教會的領頭人念了悼詞,念完了又講了一會兒基督多麼多麼好,號召大家信奉他們的「主」。然後信徒們站在院子裡唱了幾首改詞不改調的教會歌曲,高念幾聲「阿門」,棺材就抬了出來。鎮上教會自己組織的管樂隊吹吹打打,一直送到了村北一座破落的場院旁邊下了葬。這塊老宅基地已經由教會信徒們捐錢買了下來,明年就要在這兒動工蓋一座教堂。大家都說,孫二娘這回算是真的到上帝身邊去了。


村里人有句老話,叫「有錢的埋錢,沒錢的埋人」。土生的葬禮也在同時進行著。天剛蒙蒙亮,本家、鄰居和土生的工友就紛紛趕來幫忙,待陸續到來的親戚們草草吃過早飯以後,就開始準備埋人了。院子裡按老輩兒的規矩擺了一張牌位桌兒,桌上放了兩塊磚頭,支靠著土生的照片相框。七歲的女兒跪在桌前,雖然沒有放聲大哭,但那含淚的雙眼讓人不忍直視,多看一眼都會引出你的淚水。簡單的祭奠之後,工友們就把棺材五花大綁抬出了家門。從此,土生,這個親手蓋起了這座院子的中年漢子,就永遠不能再踏進自己的家了。送葬的隊伍沒有平時那麼龐大,也沒有搶天慟地的號哭,更沒有震天動地的鼓隊和哀樂,只有女兒沙啞的咳聲和無力的抽泣,倒是街巷裡幾個觀看的女人哭出了聲。村社的幾個老漢不成腔調地敲打著幾面破鑼爛鼓。隊伍穿過秋風樓,走下張儀小道。

土生的新墳就挖在那塊生地田的地頭東崖根下。由於害怕地下水位還要往上漲,墓坑只挖了淺淺幾尺,就向崖下橫掏了進去。按照二女的意思,墓穴挖了五六尺寬,她說自己也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早晚要來跟丈夫作伴,一下子把墓穴做好省得將來又麻煩大家。掘墓的村民是很細心的,他們在開挖之前,就已經把墳坑位置和周圍可能被踩踏地方的生地都刨了出來,乾乾淨淨地堆在了一起。啞巴羊倌背起了棺材的大頭,跨在墳坑上一步一步挪到位,大家齊心協力把棺材放進了墓穴,就開始填埋。十幾把鐵鍬揮了起來,黃土不斷地飛向墳坑,一股股黃塵打著旋兒從坑裡升起,翻騰,籠罩了填墓的漢子們和跪著的孝男孝女。黃塵散去,生地田裡出現了一座新墳,一株瘦小的椿樹孤零零地插在矮矮的黃土堆上,旁邊是黃澄澄的一堆生地。


墳丘堆好了,花圈紙紮也燒了,親友在墳前下跪叩頭,向逝者做了最後的告別後都離開了墓地,只有二女姐妹還站在地頭。她們相互攙扶著,茫然地看著這座新墳,看著那堆生地和這片土地。太陽已經很高了,它的光芒如常,依舊照耀著這裡的一切。

「咱們回家吧。親戚們要走了,咱總得送送。」三女說。

姐妹倆就又相互攙扶著往回走。

「明年我再種一茬生地。」三女說。

「生地只能種一茬啊。一茬種過,十年內都不能再種了。」

三女說:「我已經問過愛華姐了,咱上邊她這塊地明年讓我種。」

二女說:「那你就種吧。唉,生人養人的是這地,活人埋人的也是這地呀!」


哦。生地,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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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嚴德榮,山西省萬榮縣人。1952年生。農民,曾從事繪畫及工藝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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