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幹線·小說」吳瑕|黃蓮

fans news 發佈 2022-01-19T00:24:02+00:00

黃蓮從抬進醫院那一刻起,黃蓮就知道這個家完了。她先想到安康回家後吃不到飯——他在縣城上高中,住校,一個月休息兩天——正趕上月休。安康是今年灣子裡唯一考上重點高中的孩子,黃蓮為此很自豪了一回。很多孩子上縣高由家長陪讀,但黃蓮忙得一個人當兩個人使,哪有那個時間!

黃蓮



從抬進醫院那一刻起,黃蓮就知道這個家完了。

她先想到安康回家後吃不到飯——他在縣城上高中,住校,一個月休息兩天——正趕上月休。安康是今年灣子裡唯一考上重點高中的孩子,黃蓮為此很自豪了一回。很多孩子上縣高由家長陪讀,但黃蓮忙得一個人當兩個人使,哪有那個時間!再說經濟條件也不允許,大女兒上大三,二女兒上大一,學費生活費都是她一個人掙,哪有那個閒錢補破鍋?

前幾天老大發信息說想考研,老二要的棉衣還沒寄過去,不知安康回家知不知道加衣服——眼看霜降了,八斗田的稻還沒割……今年天氣就是邪氣,先是晴了好長時間,但稻穗還泛青,灣子人都說等等吧。一等就開始下雨,一連下了半個月,打的稻溝積滿水,稻子成片倒伏了。割稻機下不去,請人吧,大家各忙各的,騰不開手。這一耽擱,那一田稻還不知怎麼樣……

雞圈裡的雞該放出來了,麥麩拌的食料還擱在廚房裡,菜地的青菜這兩天該長有城牆高了,才澆的糞水,可著勁長,本來要砍倒賣的,掰掉的菜皮子剁了餵雞。這下全老丟了。

狗沒人喂,胖墩狗最通人性,看門是好的。就怕它亂跑,現在打狗的多,據說射一種毒針,雅雀不知地就把狗拖走了。前兩天老吳家的狗只在外睡一晚,第二天就沒了影。俗話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但窮家到底是個家,現在連家都沒了呀。

山地的紅薯該挖了。今年紅薯收成好。上回打嶺頭過,她順手拔一棵,嗬,一大嘟嚕子,大的足有四五斤,像一串葫蘆娃!她家種的都是雞蛋黃紅薯,一切開,金黃金黃的瓤子,咬一口,甜絲絲的,脆蹦蹦的!她還種了一塊紫薯,據說這種薯維生素含量高,城裡人愛買,價還貴。老笨紅薯也栽了幾畦,打紅薯粉是最好的……花生倒是摘了,灌了四口袋,該馱到油坊榨油了。聽說花生油15元一斤,能榨一百多斤油呢,除去吃的,也能賣千把塊錢……

飯店那邊怎麼辦呢?由於她能幹活,一個人頂倆,老闆娘對她特別滿意。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餵罷雞鴨,打掃完衛生,她就下地幹活。拔草,打藥,挑糞水,種了收收了種。要是頭天晚上砍了菜,她就挑到城裡賣。八點整,她匆匆忙忙趕到店裡,系上圍裙,開始摘菜,洗菜,切菜。有時老闆買了雞鴨魚,她還要刮魚鱗,剖雞鴨。有一次老闆買了一盆翹腰魚,足有百十條,她坐在水盆邊整整摘了三個小時,臉都垂腫了。

中午最忙。上客人了,她要配菜,端菜,泡茶,之後是收拾桌子,拖地洗碗。一天忙下來,渾身跟棍打的一樣,躺在床上一動都懶怠動,眼一閉就呼嚕聲震天。怎么女人也打呼嚕呢,黃蓮開始還不信,有一次安康月休回家,睡了一晚,第二天皺著眉頭說,媽,你咋扯那麼大的呼嚕,吵得我一夜沒睡好。黃蓮臉紅了,真的嗎,那阿傑聽到了還不得笑死了——睡得那麼沉,跟頭死豬似的……以往她還笑話他呢。

飯店怎麼辦呢,老闆娘一刻也離不開她。唉,這個女人,怎麼說她好呢?人是個好人,不刻薄,夠意思,就是不會過日子。成天就知道打扮,早晨起來往鏡子前一坐,梳妝檯上那些瓶瓶罐罐,足有十幾樣。又是拍水,又是上霜,又是粉底,白白的一張臉搽得跟個鬼似的。尤其能買衣服,一千多塊一件的大衣,說買就買,眼睛都不眨一下。還能扔衣服,冬天剛過,不喜歡的襖子就扔了。「大姐,你記住,女人得對自己好。不能太心疼錢,錢是掙來的,不是省出來的。衣服嘛,穿個心情,心情不好了,就扔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有一大堆糟蹋錢的理由。哼,說的比唱的好聽,要是掙不來,又不節省,一家老小喝西北風麼?誰不知道愛美呢,先前,她也美過……還是母親說得對,田是假,糞是真,人是假,命是真。她是沒過好日子的命,跟她的名字一樣,苦到心裡了。就怪母親,什麼名字不好,叫黃蓮!

老闆娘好吃懶做,憑著一張俊臉蛋,把個老闆哄得團團轉!還不是有個能掙錢的男人?有錢誰都會往臉上貼金,站著說話不腰疼。要是三強子還在,她不也被捧在手心裡麼?

哎呀,光想這些沒用的。都下午四點多了,該準備晚上的菜蔬了。老闆買的魚還沒剖,天一擦黑就上人了,要是一時找不到幫手,還不把人急死!早不病晚不病,誰能想到呢,她平時跟鐵打的似的,怎麼忽然就暈倒了呢?

應該早就有徵兆了,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先是心慌得厲害,還頭暈目眩的。蹲時間長了,猛地站起來眼前一陣發黑,有幾次險些栽倒。臉好像也腫了,漲成醬紫色,眼皮發黑。起先她沒在意,見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哪有時間管自己的臉色?還是鄰居葉大娘有一天忽然看著她驚叫起來,哎呀黃蓮哪,你的臉咋腫啦,還發黑哪,不會撞了邪吧?

她當時沒理她。葉大娘是那種熱心快腸的老女人,愛管閒事,包打聽。記得當年她剛嫁過來時,老太太把她相了相,撇撇嘴,對婆婆說,你家小媳婦顴骨高,命硬呢!婆婆頭一扭,不大痛快地反駁道,「瞧他葉大姑說的,我倆顴骨倒不高,命倒也不軟和呢。」她當時就有點犯忌諱,公公都去世二十多年了,據說當時三強子才兩歲,而葉大娘也是個積年的寡婦。拿她跟她倆比,真是晦氣!她想起三強子,第一次見面,她就相中了。他個不高,文質彬彬的,像個白面書生。聽介紹人說,他高中畢業,參了軍,在部隊學會了開車。轉業後他回了家,開起大貨車。這樣有文化有技術的男人誰不稀罕?婚後三強子在外跑車,她在家帶孩子,種田地,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每年燒年紙,婆婆就絮叨一番:保佑孩子們平平安安,開車順順利利。但誰知道呢,她的命就那麼毒!她清晰記得,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她正懷著安康,已經偷著做了B超,說是個男孩。她當時喜歡得什麼似的!終於有兒子了,為這個三胎,她擔驚受怕,東躲西藏的,可算熬到頭了。但一個霹靂劈下來,三強出車禍了,她的天塌了……

她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度過那一段悲慘的日子的。亂鬨鬨的,到處是哭聲。她只記得大姐紅腫著雙眼對她說,生下孩子吧,這是三強的獨苗,長大了好給他上墳。唉,安康從沒見過爸爸一面呢。他應該什麼都知道,葉老太太經常看著他嘆口氣,安康,你幾歲啦——哎呀,三強子死十年了,他走時你還在你媽肚子裡呢。有一次她聽見葉大娘指著安康對人說,瞧,那就是三強子的遺腹子,十三歲了,他爹死了整十三年了……安康懂事是懂事,就是經常鎖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安康,怎麼啦,誰欺負你啦?」「哪有啊——淨瞎猜!」他瞪她一眼。她發現兒子越來越像他爸爸了,她又喜歡又傷心。

真是命不好嗎?黃蓮想起葉大娘說的她高顴骨命硬的話。但婆婆倒慈眉善目的,命咋也這麼壞?大約在三強子出事三年後,大強子開三輪運貨時翻了車,人砸成了肉餅。災禍接二連三,婆婆的眼淚再也沒幹過。「不給你們安排好,我死了也不閉眼睛!」——有人給她介紹了阿傑。阿傑黑黑的,瘦高個,做泥水活,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一雙兒女。黃蓮希望招夫養子,但阿傑住了一段時間,放心不下家裡,又回去了。因為彼此都牽掛著家裡一攤事,兩個人聚少離多。阿傑勤快,能吃苦,婆婆倒是滿意。美中不足的是兩人沒有共同的孩子,各為其家,難免有私心。等到大嫂改嫁後,婆婆死於心絞痛。

黃蓮想起來,前兩天剛和阿傑吵了一架,原因是阿傑打了大半年工,沒看到他一文錢。其實她也明白,阿傑上有老母,下有兒女,還要為娶兒媳攢錢,是不可能把錢都交給她的。但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不能掙錢養家,嫁漢頂什麼用呢?「雞皮貼不到鴨皮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倆一拍兩散!」她當時沖阿傑憤怒地大喊大叫,她記得阿傑陰沉著臉出了家門,摩托車的轟鳴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

阿傑估計再也不會回來了,要是知道她可能再也站不起來,沒準暗自慶幸呢。誰會找虱子往頭上撓呢?自古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倆人僅是半路夫妻呢?

唉,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出了事,才發現沒一個可靠的人可以指望。婆婆要是還活著,還能幫著照顧家。現在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個家算是散了!」黃蓮絕望地想。

「急性腦梗阻!」「大血管堵了好幾條……」「重症監護……」

黃蓮耳邊傳來雜七雜八的說話聲。她的心一下子沉到湖底。「完了,一定癱了!不能動,跟個死人一樣了!」她想起村裡的二愣子,也是頭暈,老婆讓他檢查,他不當回事,結果暈倒在工地上。等抬到醫院,命撿回了,但風癱了,在床上屙屎屙尿。常言道床前無孝子,久病妻也嫌。一家老小都皺著眉頭過日子。前不久終於死了,二愣媳婦一把火燒了他睡的大床。要是自己也癱在床上,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呢。大忙季節的,誰都尖著腦袋掙錢,恨不得一人當兩人使喚,哪有閒人去伺候病人呢?

黃蓮躺在床上,身上插滿管子。她覺得自己像抬到案板上的豬,等著屠戶開膛破肚。倒是一刀捅進去就好了,眼不見為淨。但即便人死了,活還在呢,這爛包家誰來收拾呢?黃蓮真想從床上跳下來,跑回家,餵豬餵雞,割稻,賣菜,到飯店幫忙,給安康做一頓好吃的,給女兒買件襖子寄過去……雖說累個臭死,但手腳能動就是福氣呢。現在倒清閒了,但死了大半個了,成個廢物了!

大嫂二嫂來看她,安慰她好好養病,說一切都會好起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有辦法的。」大嫂紅著眼睛說。大嫂改嫁後,放心不下屋裡,到底跑回來了。當媽的就是割捨不下孩子。

鄰居們也來了,葉大娘告訴她,稻溝水幹了,老憨把割稻機開下去,把她的稻子都收上來了。她地里的菜,被財叔賣到食堂去了。最想不到的是,老闆娘也來了,帶來了工錢和捐的五千塊錢。

「哎呀,大姐!可別往心裡去呀,誰沒個生災八難的?你是太累了,就是鐵打的也有個磨明的時候!我不是常跟你說嗎,女人要心疼自己,別把自個捆太緊了,時不時放鬆一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千萬莫急,等病好了,還照樣請你幫忙……」

遠在上海的大姐寄了一萬塊錢。村里給她辦理了貧困戶手續,醫藥費都可以報銷。最讓她想不到的是,阿傑也來了。他又黑又瘦,像根電線桿。他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個孩子。 「工地脫不開身,我是偷著跑出來的……家裡一攤子你甭操心,我讓我媽過來看著,雞鴨貓狗都好著呢,單等你回去呢……」

黃蓮想坐起身,但整個下半身跟死了似的,全不聽使喚。她張開嘴想說話,嘴唇動了幾下,一行淚水順著眼角淌下來,把雪白的床單洇濕了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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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張輝

作者簡介:吳瑕,河南商城人。熱愛讀書,醉心寫作。記錄生活點滴,展現小城民俗。願意腳踩堅實深厚的土層,用安靜的文字,記似水的年華。小說《雞冠花開》曾榮獲「作家新幹線」平台舉辦的全國小說徵文大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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