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器 作者:松本清張

fans news 發佈 2022-01-24T03:07:48+00:00

在蒲田站一帶,夜裡十一點過後,一般的商店幾乎均已打烊,只有君影草花形的路燈兀自在那裡閃著光芒.從這裡往前走不遠就是一條飯店很多的岔路,小酒吧一間挨著一間,只有這家托利司酒吧孤零零地和它們保持著距離.這間偏僻的酒吧裡面,擺設很簡單,一進門就是長長的吧檯,角落裡勉勉強強地開了兩個簡陋的雅座.不過,這會兒那裡面並沒有客人,倒是吧檯前一字排開有三男一女,均雙肘支在檯面上,看上去都像工薪階層,像是來自同一公司.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張

 第一章地點

  一

  國營電車蒲田站附近的一條岔路上.門面不大的托利司酒吧還亮著燈光.

  在蒲田站一帶,夜裡十一點過後,一般的商店幾乎均已打烊,只有君影草花形的路燈兀自在那裡閃著光芒.從這裡往前走不遠就是一條飯店很多的岔路,小酒吧一間挨著一間,只有這家托利司酒吧孤零零地和它們保持著距離.這間偏僻的酒吧裡面,擺設很簡單,一進門就是長長的吧檯,角落裡勉勉強強地開了兩個簡陋的雅座.不過,這會兒那裡面並沒有客人,倒是吧檯前一字排開有三男一女,均雙肘支在檯面上,看上去都像工薪階層,像是來自同一公司.

  客人們好像是這家酒吧的常客,正當著店裡年輕調酒師和年輕女招待的面,起勁的聊天.

  留聲機一直響個不停,放的都是爵士樂或流行歌曲,女孩子們還不時地和著裡面的樂曲跟著哼唱歌詞.

  幾位客人全都醉醺醺的.從言談和模樣可以看出,他們在別處喝過酒,返程途中又在蒲田站下車順便到這家酒吧來的.

  "你們那兒的那位科長啊......"其中一個男的向同夥湊過上半身說道:"那傢伙簡直就是部長跑腿的.我看他整天就知道溜須拍馬,真讓人噁心!你也好心勸他幾句嘛."

  "都是他身邊的人不好,連那些副科長都那麼寵他了,我說幾句又有什麼用呢?"同來的職員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那老兄根本就沒救了,大家都在取笑他呢."

  "他自己也老早就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話.只是要不那樣忙活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了,現在只有不顧顏面,懂得適時拍馬屁,才是將來成功的關鍵呢.至於他內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你說對吧?阿美."說著就把頭扭向身旁女辦事員一邊.女辦事員有二十五六歲,早就有點暈乎乎的了.

  "可不是?我們那位部長連局長還有三年退休都老早就算計到了.至於他手下的那些副部長,更是早就在盯著將要空出來的部長寶座了."

  "這就叫心寸幻想做美夢吧?看來一心往上爬的人不這樣動腦筋是不行的.唉,算了,這些事跟咱們都沒有關係.咱們只要每天晚上都能這樣喝上幾杯就心滿意足......說來真是悲哀啊...話又說回來了,我們每晚在這裡消費,可肥了你們店了."客人把目光轉向了吧檯裡邊.

  調酒師臉上露出笑容,鄭重其事地致謝道:"感謝各位的關照啊."

  "對了,阿美啊,這個月我還可以預支工資嗎?"

  "哎呀,不行啦!"

  "哎...看來我這個月又得喝西北風了.每逢發工資的日子,我就馬上向會計小姐預支下個月的工資.結果,上個月我只領到一張千元鈔票,還是夾在發票下面,哎...阿美,這個月還請你多幫忙啊."

  "你這人真討厭.快閉嘴吧!到這種地方還要講這些掃興的話."

  就在這時,店門開了,閃進兩條人影.

  酒店在規章許可的範圍內把燈光調到最暗的程度,再加上有客人吸菸,店裡面仿佛瀰漫著厚厚的濃霧,所以無法立即辨清兩人的容貌.

  "歡迎光臨."調酒師看到有陌生客人進來,亮開嗓門熱情的招呼道.

  "歡迎光臨."聽到調酒師的聲音,年輕女招待回過頭去招呼了一聲.

  在場的客人聽到招呼聲,有兩位不經意地扭過頭瞧了一眼,一看不是熟人,又跟同伴聊起了原來的話題.

  進來的客人一位穿著相當陳舊的藏青色西服,另一位則穿著淺灰色的運動衫.或許是為了避開吧檯前頗有些吵鬧的客人,兩人看到角落裡的雅座,邊徑直走了過去.

  負責找到的女孩名叫純子,立即起身前去招呼.她這時才對客人有了第一印象.穿西服的頭髮半白,年紀在五十歲左右.身著運動衫的男子則在三十歲上下.當然,這只是對兩人年齡的大體感受,並不意味著就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純子從調酒師那裡接過兩條毛巾,送到客人的席位上.

  "兩位來點兒什麼?"純子招呼道.

  "嗯...年輕男子朝五十歲左右的老漢投去商量的目光.

  "來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吧."頭髮半白的老漢答道.

  這句話裡面,帶有一種並非東京話的腔調.純子後來對警察描述說:客人不是本地人,而且當時一瞬間的感覺是東北地方大人.

  純子端來兩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

  那幾名公司職員聊天的話題已經從公司內部人事關係換成了電影,而且聊的電影裡面正好有純子喜歡的電影明星,所以她不知不覺就被吸引到這個話題里去了.

  調酒師調威士忌時,站在一旁等待的純子不時和那幾名常客搭話,有點兒忘乎所以.調酒師見狀,對純子"餵"了一聲,然後將兩個冒著氣泡的杯子放在吧檯上.純子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趕緊將兩個杯子放在銀質托盤上.

  "讓兩位久等了."純子來到雅座,將杯子放到客人面前.

  這時兩人正在低聲說話,但當她走到跟前時他們卻打住了話頭.

  "小姑娘,"三十歲的男人朝一旁的純子揮了揮手,亂蓬蓬的頭髮布滿了塵土,運動衫的領子也皺巴巴的."我們有話要說.對不起,請你迴避一下."

  "好的,請慢用."純子躬身施禮,重新回到吧檯這邊.

  那邊好象與什麼話要說呢!"

  "哦"調酒師向雅座瞥了一眼.

  純屬不速之客,而且看上去兩人根本也不會講什麼有趣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於是店員又接著與幾位常客聊起了電影的話題.

  "說的是呢,那個明星的演技從兩三年前就..."

  吧檯這邊又從電影聊到了棒球上.這個話題看來店員也很喜歡,就起勁兒的跟客人一起大發議論.

  慢慢地,雅座里的兩位客人就不大為眾人所注意了.不讓年輕女招待靠近,有突然要進行秘密談話,這種舉動也讓女招待們看不順眼.與那些根本不理睬自己的客人相比,女招待們當然還是感到與熟悉的客人閒聊更為有趣一些.

  角落裡的客人還在交談,顯得十分親密.

  儘管如此,出於生意上的考慮,女招待們還是不時地朝雅座那邊掃上一眼.也就是說,是在留心杯子裡的酒是否已經空了,然而瞧了好多次,桌子上的黃色液體還是剩了一半---真是不捧場的客人!

  雅座跟前有一個去洗手間的通道.店裡的女招待和客人們因此就時常要從旁邊經過.

  這幾句就是純子從旁邊經過時不經意間聽到的,講話的腔調還是東北口音,鑽進耳朵里的都是濁音很重的方言.年輕一方倒不算重,但頭髮半白的老汗的口音卻很明顯.不知道兩人究竟在講些什麼.只是在純子經過時偶然聽到年輕的男人說了一句:"加美達現在還是老樣子吧?"

  "嗯,還是老樣子...不過,能見到你...這太讓人高興了...要好好的宣傳一下...大家該多麼..."

  年長的男人的聲音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這些.

  可是,聽到這些話,純子心裡還是斷定兩人是老相識,而且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面.所說的"加美達",大概是二人都熟悉的一位朋友.這是事後對警視廳的偵查員講的.

  那位上年歲的客人有很重的東北口音,這也是當時在場的其他幾位客人的一致印象.每次去洗手間經過時,耳朵里都能聽到嘰嘰喳喳的隻言片語.

  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誰也沒有對這兩人產生興趣,更何況他們更熱衷於自己的話題.所以,坐在角落裡的那兩個男人,根本就沒被店裡的工作人員和先來的那幾位客人放在眼裡.

  "呦!馬上就到十二點啦."一位客人看著手錶說.

  "差不多了,該走了.再過一會兒就是末班車了."

  "哎呀,遭了!"女辦事員說道,"我要是坐末班車就麻煩了,從車站到家有走十分鐘呢."她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

  "沒關係,你就放寬心好了,時間太晚的話,我可以送你一下嘛."

  "讓你這號人來送,那可麻煩了."她回了一句,聲音里充滿了醉意,"我哥哥會來車站接我."

  "誰知道是什麼哥哥呀."

  "你說話正經點兒,別想歪了."

  "哈哈,碰釘子了吧.在阿美面前還是乖點為好.總之,到了月底還要請你幫忙呢."

  "哎呀,還是別講這些令人討厭的話了."

  這邊你一言我一語的正閒扯的起勁兒.

  "喂,算帳."

  人們看到雅座里的兩個人站起身來.

  走出托利司酒吧的兩個男人,那以後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對此倒不乏目擊者.剛巧有兩個正在走街串巷攬客的吉他手跟他們打了個照面,在離酒吧有五六米遠的地方正好擦肩而過.在走街串巷的吉他手經常以這一帶的小酒館或酒吧為主顧.

  為什麼吉他手會注意到二位客人的行蹤呢?因為他們原本是要到這家托利司酒吧來演奏賺錢的,誰知道客人卻走了,因而才不由自主地咂舌表示遺憾的.

  "什麼呀!那種客人是不會花錢讓人演奏的."年長的吉他手說道,"品位不怎麼高嘛."

  所謂品位,乃是一句暗指穿戴打扮的行話.在他們這個行當里,最關心的就是穿戴打扮是否高雅.

  "是嗎?"年輕的那位,因為是在摸黑的地方相遇的,所以並沒有注意到,聽到這句話才不由自主地扭頭往後瞧了一眼.

  路很窄,再往前十米左右又分出兩條岔路.往右走是一條大街,出去就是一條熙來攘往的商業街;往左走則是沿著蒲田車站外圍柵欄的一條小路,還有空無一人的小房子.小路十分偏僻,行人稀少.雖然圍著鐵絲網,但空地里還是雜草叢生,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女人根本不敢獨自一人在這裡行走.況且路燈還很稀少,仿佛是一塊不知會出什麼事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電動火車的調車場了.

  兩個客人就是拐進了左邊那條路的.儘管對吉他手所謂的品位尚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但兩個人竟然走進了那樣一條偏僻的小路,由此可知,他們並不是有什麼來頭的顧客.

  "那兩個人看樣子是顯得很親密呢,還是像吵過架的樣子?"案件發生之後,搜查本部的負責警官想兩名吉他手問道.

  "根本沒有吵過架的跡象.好象彼此在談著什麼,不過具體談什麼卻不清楚.反正覺得兩個人很親近."

  "那兩個人講話有什麼特點嗎?"

  "哦,對!感覺上是東北地區口音的方言."

  "這是指其中哪一位呢?是年歲大的,還是年輕的呢?"偵查員再問.

  "哎呀,天太黑,看不清面孔,覺得是左邊的那個人.那個人的個頭好象不高."個頭不高的是那位頭髮半白的人.

  這些都是發生在五月十一日夜裡的事


 二

  由蒲田車站發出的京濱線和東北線的第一班車是早上的四點零八分。為了準時發動電動機車,司機,售票員和機車檢修員三點鐘剛過就從值班室起床,前往停放電動機車的調車場。

  面積很大的調車場內停放著數不清的電動機車。五月十二日凌晨三點正是又黑又冷的時候。

  機車檢修員是個年輕的小伙子,當他把手電筒燈光照到最後面第七節車廂的車輪時,一下子就驚呆拉

  餓死他站在那裡喘不上氣來,突然間揮動雙手撒腿就跑,連滾帶爬地跑到站在駕駛台上的司機那裡。正巧,駕駛台這會兒剛剛來電。

  「喂!軋死人了!」他扯開嗓子尖聲叫道。

  「死人?」司機心裡咯噔一下,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喂,我說,車還沒開呢,怎麼可能軋死人!你是還沒睜開眼睛看到什麼了吧,精神點!」

  司機的話是有道理的,因為剛把上面的導電弓架放上去,剛剛傳出啟動的聲音。

  「不,怎麼會看錯呢?那裡確實躺著一具屍體。」機車檢修員臉色蒼白地堅持說道。司機和剛好走過來的售票員決定還是先到檢修員所說的現場去看看。

  「就是那兒!」來到第七節車廂跟前,檢修員老遠就把手電筒衝著車下照去。順著光線,確實看到像是有一具發紅的人的屍體,正躺在車輪緊下方的軌道上。

  司機彎下腰一看,不由得發出一聲怪叫.

  "呀!太可怕了."售票員緊跟著喊道.

  三個人死死地盯著屍體,動也不敢動.

  "趕緊通知警察.時間來不及了!"不愧是售票員.離四點零八分的始發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了.

  "好的,我去通知."司機隨即向離的很遠的辦公室跑去.

  "一大清早的,真不吉利."稍稍有些緩過神來的售票員嘮叨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嘛!車子動都沒動。。。。。。怎麼會躺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呢?「

  在這個調車場裡,有數不清的電動機車一排排停在那裡,第一班開出的電車所在的位置里柵欄最近,與相鄰機車之間的距離只有一米左右。那具屍體的兩隻腳在電車的一側,電車的後尾部正衝著柵欄。

  調車場內,高高的柱子上安著電燈。男子屍體所在的地方很暗,電車遮住了燈光。這成了後來推斷犯罪理由的一項依據。

  售票員和機車檢修員一邊原地跺著腳,一邊在等待辦公室來人。跺腳並不是因為天冷,而是內心太緊張了。

  天色逐漸亮了起來。

  有無數支亮光從對面移動過來——接到通知的辦公室那伙人趕來了。

  在握著手電筒的那伙人里,有一位是值班副站長。副站長也瞪大了眼睛緊盯著車廂下面。行進中的電車軋死人的例子很多,而停在調車場的電車下面躺著一具屍體,這還是頭一遭。

  」馬上跟警視廳聯繫。其他人都不許靠近屍體!現在由208號作為始發電車。「作為負責人的副站長當機立斷的指揮著。

  」不過,事情做的夠絕的!「其他人都彎下腰去仔細觀察車輪子。

  男子臉部血肉模糊,令人聯想起傳說故事中的赤面鬼。

  如果沒有發現這具屍體,照正常情況發車的話,他的頭剛好會被車輪給碾碎。屍體面部朝上,是枕在鐵軌上的,而且腿就搭在另一條鐵軌上。所成的姿勢是,只要電車一開動,頭和兩腿就會被切斷。

  天色終於亮了,當相關警官從警視廳火速趕來時,調車場裡的燈也都熄了。

  趕到現場的是搜查一科一股的黑崎股長,同來的還包括七八名偵查員和鑑定科員,此外還跟來了五六名各媒體常駐警視廳的記者。當然,記者都被趕到了離現場較遠的地方。

  電車只留下了第七節,其他六節一切正常,仍舊連在一起脫離開這節車廂,從調車場發車走了。所以,只有出事的這節車廂孤零零地留在那裡。

  圍著這節車廂,鑑定科科員開始了進展的工作,又是拍照,又是畫現場示意圖,還從辦公室借來了調車場一帶的地圖,並在上面畫上紅線。

  將大體情況做完記錄後,警察們立即將屍體從車廂下拉了出來。

  屍體面部已經血肉模糊,難以辨認。看上去似乎是用鈍器之類的東西使勁擊打過,眼球都要冒出來了,鼻子被砸爛,裂開了口子,花白的頭髮也沾滿了血跡。

  鑑定科員立即著手驗屍。

  」這人死的時間不長。「科員彎下身說道。

  「是,大致推斷死了有三四個小時。」搜查科的鑑定科員如此斷定,解剖結果也大體證實了這一推斷。

  解剖於第二天下午在r大學法醫系進行。解剖所得的初步結論如下:

  年齡:五十四歲左右,略瘦。

  死於被人扼殺。

  整個面部幾乎布滿為鈍器擊打所留下的創傷,創傷進而擴展至手。足各部位,上面有伴隨表皮脫落的外力擊打傷痕,各部位均出現條壯血痕。

  胃內殘留物:有呈淡黃褐色的微微混濁的液體(含有酒精成分),混有微量尚未消化的花生米。混濁液體約為200毫升。根據化檢,查出含有安眠藥。

  綜合以上情況可以認定:被害人飲用過混有安眠藥的威士忌,然後被扼死,進而有遭攻擊面很鈍的兇器(如石頭。鐵錘)用力擊打。死後時間為三到四個小時/

  解剖結論中所記載的對兇器的推斷,與事實是吻合的。

  搜查小組在現場附近進行搜索時,在道路與調車場之間的一條小水溝里揀到了疑似兇器的石頭。

  石頭上粘滿了泥巴,用水清理之後發現,上面還殘留著極少的血痕。由於是掉落在水溝里,大部分血跡已經被水沖走,因為又進一步清理泥巴,是留在上面的血痕更少了。這些血痕與被害人的血型完全相同。試圖的直徑有十二厘米大小。

  被害人的手足有無數擦傷,其原因很快就弄明白了。調車場在面向道路的界線上用立柱拉起了鐵絲網,但其中有一個地方的鐵絲網已被剪斷。不過,這只是過往小孩子們鑽來鑽去,不知何時被弄斷的,換句話說,這裡早就成了淘氣鬼們偷偷進出的洞口。儘管如此,那上面畢竟還掛著鐵絲網,可以想像,很可能是把被害人往調車場裡拖的時候鐵刺扎到了手腳處,由此才造成擦傷。

  被害人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年齡在五十四五歲的樣子,身高約一百六十厘米,體重五十二公斤左右,營養狀況良好。

  死者身穿西裝,但西裝個襯衣均非高檔布料,一眼望去,職業很有點像工人。警察仔細檢查了隨身所帶的物品,根本沒有可表明身份的東西。西服上沒有標記,襯衣之類的也沒有洗衣店的標記。

  從發現屍體的時間來推算,被害人遇害時間大約是在頭天夜裡十二時至凌晨一時。

  正如解剖結論里所講的,被害人是在不知不覺中飲用了混有安眠藥的威士忌。可以想見,當被害人進入睡眠狀態並毫無抵抗能力的時候,兇手勒住被害人的脖子,從路上將其拖到第一班發車的電動機車最後一節車廂的下面。

  從現場附近在那個時間段已杳無人跡的情形來看,估計很可能是被害人與兇手一起從這一帶經過,兇手將被害人帶進作為現場的調車場內將其扼死的。或者是在其他地方將其扼死,然後有用汽車拉來的。這種看法在搜查本部暫時占了上風。

  但不管怎麼說,兇殺是在動手勒死人之後,又用現場促進的石頭將被害人的面部狠狠地砸了一通。

  對此最有力的解釋是,兩人之間有這很深的恩怨。因為是活活勒死的,所以就此已經達到了目的,而進一步狠狠擊打面部,表明心狠手辣的兇手對被害人抱有相當身的仇恨。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屍體卻是面部朝上躺在電車車輪下面的,這種現象表明兇手是有意要將面容毀掉,讓人無法判明被害人的身份。這是兇手故意安排的,一旦電車開動,被害人的面部當場就會被碾的粉碎。不過,這名兇手似乎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機車啟動前,檢修員會從頭到尾將各節車廂巡視檢查一遍。

  還有一個情況,調車場內的路燈總是亮著的。兇手分明是故意將被害人放置在車廂與車廂之間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處。這樣做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避免被經過的人發現。被害人的西裝上之所以沒有品牌標誌,正說明這是一件便宜貨;不過,襯衣上連一般應該附有的洗衣店標記都沒有,則表明此人平時都是在家裡洗衣服。整體表明,此人似乎在經濟上並不富裕。

  因此,搜查本部斷定,這不是一樁搶劫案,而是發生在熟人間的兇殺案。是否牽連到情殺問題,現在還無法作出判斷。總之,當前首要任務就是要弄清被害人的身份。

  偵察員們以蒲田車站為中心展開了調查。在了解情況過程中,一名偵察員從車站附近一家托利司酒吧那裡打探到了一個消息,說是就在頭天晚上,店裡來了一位跟被害人相似的人,與其同來的還有一位客人。據托利司酒吧的店員講,這兩位客人是第一次到店裡來。

  根據這個情況,搜查本部決定,將托利司酒吧的店員和當晚剛好在場的幾名顧客叫到本部來,講述當晚的詳細情況。

  據他們幾個人講,兩人進入酒吧是在夜裡十一點左右。這是因為女辦事員一直掛記著半小時後目蒲線發出的最後一班電車,所以記得十分清楚。

  對那兩位客人的容貌,她記得並不十分清楚。其中一人頭髮半白,另一位則在三十歲左右。令人意外的是,進一步核實那位年輕人的年齡時,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三十歲,有人說四十歲左右,還有人說看上去要更年輕。

  當搜查本部將酒吧店員、當時正在酒吧的顧客以及在酒吧外與那兩人擦肩而過的吉他手作為證人,聽他們講述事情經過時,所有證人眾口一詞提到的一點是,被害人講的是帶有東北地區口音的方言。對於正在全力探尋被害人身份的搜查本部來說,這可是一條有力的線索。

  「你們是怎麼知道他操的是東北口音呢?」搜查主任問道。

  「因為他口音是濁音很重的『吱-----吱』腔。具體講什麼雖然沒聽清楚,但說話的腔調就是那個樣子。不過,當時那兩個人所坐的位置,剛好就在洗手間門口旁邊的雅座里。所以,店員和客人每次進出洗手間時,都必然要從那裡經過,自然會聽到一些零零星星的話語。

  「加美達現在還是老樣子吧〉」酒吧一個女招待說,被害人的同伴曾用東北腔向被害人這樣問過。

  這句話不只純子聽到過,另外一位女招待碰巧也聽到過。也就是說,那兩個人談話時曾頻繁地提到「加美達」。

  二人所講的「加美達」,究竟指的是什麼呢?

  在參與案件調查的刑警中,這三個字便成了他們特別關注的焦點。他們的言談中,具體得知的名字就只是這三個字。

  「加美達大概是這兩個人都認識的一位朋友吧。」又一位刑警提出了這樣的看法。而且基本上得到了大家的認同。

  可以初步推斷,被害人與行兇者以前就認識,近期兩人一直沒有見過面。這次兩人久別重逢,因此便順便到了附近一家酒吧里。就這樣在談話中提到了那位朋友「加美達」。

  再據此推斷,又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結論:頭髮半白的被害人要麼是最近見到過叫「加美達」的人,要麼是一致保持著聯繫;而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位,也就是年輕男子,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過「加美達」了。所以,年輕男子才向被害人打聽「加美達」現在是否還是老樣子。

  依據上述種種推斷,便將這三個字列為了最重要的突破口,因為與被害人一起去酒吧的那個男子已被認定為要麼是兇手,要麼是與這個兇殺案有牽涉的人。

  此外,當時在場的那幾位客人還從兩人談話中零零星星地聽到了一些話,比如「很令人懷念」、「那以後好像很不如意」「近來好不容易才習慣這種生活了」,等等。這些主要都是被害人一方用「吱---吱」腔講出來的話,幾乎沒有聽到同來的那個年輕男子將的話。

  這是因為兩人一直以非常低的聲音交談。而且,不知是否有意要那樣做,當酒吧里的人要去洗手間從旁邊經過時,似乎還要儘量把臉遮起來。正如女服務生所講的,從那名年輕男子嘴裡聽到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加美達現在還是老樣子吧?」

  搶劫案被完全排除,現在只集中到恩怨說上。

  「被害人五十歲上下。工人模樣。原籍不在東京,但在東京打工。出生在東北地區,並且有一位叫『加美達』的熟人。」這就是搜查本部描繪出的被害人的大致形象。

  被害人一眼看上去像工人,從這一推斷出發,決定首先主要道市內那些便宜的旅館和小客棧之類的地方去查找。

  晚報上已經大篇幅地報導了這件事,因此,如果被害人有親屬的話,照理馬上就會出面的。然而,登報後已經過了兩天,還是沒有任何人出面,而且,也沒有任何人出面說認識與被害人相似的人物。

  從當事人在蒲田車站附近的酒吧喝酒的情況來看,可以很容易判斷出被害人居住的地方就在蒲田站四周,距離也不會太遠。據此,搜查本部集中主要精力在大田區範圍內展開清查。然而,這項行動卻沒有取得明顯效果。

  「雖說二人世在蒲田站前酒吧喝得酒,但也未必能保證是住在車站附近。」有的刑警局發表了這樣的意見。

  「蒲田站既通國營電車,也是目蒲線和池上線的交叉點。因此,也可以考慮被害人是住在目蒲線或池上線沿線的嘛。」這個看法也是很有道理的,但如此一來,搜查範圍勢必要擴大許多。

  有人又提出了新的見解,說:「可是,國營鐵路是往返於橫濱的櫻木車站和琦玉縣大宮之間的。所以,我認為也不一定就非限於那兩條私營鐵路的沿線不可嘛。」按照這個意見,就等於搜查範圍又要擴大,將櫻木到大宮之間的線路兩邊全都包括進去了。

  「這個看法也有道理。不過,」搜查主任說道,「與其沿著國營鐵路兩邊,還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兩條私營鐵路交叉點的蒲田站上,這恐怕更合乎情理。兩個當事人既然是夜裡十一點半順路到托利司酒吧的,所以還是在這兩條鐵路沿線尋找較為妥當。眼下提供證詞的酒吧客人都是住在沿線的公司職員,都準備乘坐最後幾班電車回家。對那兩個人而言,情況恐怕也差不多。」不同見解暫時都統一到這一點上了。

  「根據多方聽取目擊證人的證詞可知,被害人講的是東北地區的方言,而兇手卻幾乎沒有吭聲----兇手講的話有時怎樣的呢?」

  「這件事嘛,被害人的同伴,也就是被認為是兇手的男子,曾向對方問過上面提到的加美達那件事。所問的『加美達現在還是老樣子吧?』這句話雖然講的是標準語,但托利司酒吧那位女招待提供的證詞卻講:感到他講話的重音略帶點東北口音。從講話的強調來看,也容易讓人想到這兩個人不是在東京認識的熟人,而是東北地區的老鄉。」有一名刑警發表了這樣的看法。

 三

  被害人年齡在五十四五歲左右,像是一名工人。搜查本部大致確定的方向是,被害人似乎更像是一格每天打零工的勞力。同時還初步斷定,當時跟他在一起的那名男子,很可能也是每天靠打工度日的。一個只能到托利司酒吧之類的地方來喝酒的人,在人們的印象生活肯定不夠富裕。

  總之,「加美達」三個字便成了線索。

  「就是命令去找加美達嗎?」一名偵察員說道。

  實際情況是,只要找到「加美達」,就可以弄清這位被害人和兇手的身份。「加美達」用漢字來表示很可能是「龜田」二字。然而,「龜田」這一姓氏,即便在東北地區也肯定為數不少。要找出姓「龜田」的人,然後再一個一個去排查,這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不過,既然沒有其他更理想的辦法,看來也只好走這條繁瑣的路子了。

  搜查本部決定尋求警視廳東北管區的幫助,請青森、秋田、岩壽、山形、宮城和福島各縣的警察局在轄區內幫忙找出姓「龜田」的人。由此匯集的名單有許許多多叫「龜田」某某的人,再對這些人逐一清查,看來似乎只有這一個辦法了。這個辦法雖然相當耗費時日,且十分麻煩,但卻是唯一準確可靠點額偵查辦法。

  在這種情況下,最關鍵的一點即是那個年輕男子是否確實真地講了「加美達」這三個字。如果萬一聽錯了,那可就成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他講的確實是加美達嗎?」為了穩妥起見,搜查本部又進一步詢問了酒吧的那幾位證人。

  「是的,印象里確實講的是加美達。」女招待們回答道。

  聽到「加美達」這三個字的也還有其他人。客人里就有一位也聽到了,而且吧檯裡面的那位店員也在無意之中聽到過。酒吧里的每一個人都回答認為自己聽到了「加美達」這三個字。其中令人困惑的是,任何一個證人都記不清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個男子的長相了。

  弄不清長相的原因之一,好像是因為那個男子總是有意識的把臉扭向一邊,不讓別人看到。其實,當天晚上酒吧里的客人和女招待們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談論電影之類的話題,根本就沒有太注意那兩個人。儘管這也是一個原因,但令人生疑的是,兩個客人,特別是根被害人同來的那名男子,總是故意把臉躲起來。

  從諸如此類的疑點也可以作出判斷,那個同伴就是兇手,而且很可能是由計劃的行兇。

  假如那個年輕男子的長相很清楚的話,就可以根據目擊者所做的描述,拼出模擬的照片。但因為誰都記不清長相,拼出模擬照片也就根本辦不到了。

  案件發生後,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被害人的身份依舊毫無線索。搜查本部將主要力量都用在排查目浦線和池上線沿線了。

  根據被害人外表上很像打工族的樣子,還查閱了鐵路沿線各區職業介紹所登記的名薄,沒有見到姓龜田的名字。進而又採取一切辦法排查了被害人有可能投宿的便宜旅館和小客棧,但都沒有發現與其相似的人。

  儘管案件發生已經七八天了,但被害人的身份還是沒有查清,兇手方面也沒有任何線索。

  就搜查本部的指導思想來講,從一開始就沒有指望馬上就能得到兇手的線索。除了托利斯酒吧的那幾個證人之外,就再沒有找到其他目擊者。

  根據搜查本部的推論,從被害人遭殺害的慘狀來看,可以斷定兇手身上也濺上了不少血跡。所以派人到市內各計程車公司進行了調查,以查清當天夜裡是否有與其形跡相似的人乘坐計程車,但這方面也沒有得到進一步的線索。

  此外,也存在著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兇手在行兇之後,倘若深更半夜一個人行走在路上,當然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因此很可能會偷偷躲到什麼地方,並把沾到褲子和上衣上的血跡洗掉,一直等到天明,然後再從那裡乘坐一大清早開出的電車逃之夭夭。但對電車上的售票員也進行了調查,同樣沒有得到與兇手形跡相似的人曾乘坐電車的答案。

  以現場附近為原點,有近一步對該地區進行了搜查。現場附近還有一些面積很大的空地,上面長滿了蒿草。由此初步判斷兇手在行兇之後,很有可能先在這草地里躲避了一段時間。因此,又對估計可能成為藏身之地的區塊展開了地毯式的搜查,但也沒有發現與案件有什麼特別關聯的遺留物品。

  現在所掌握的就是當晚在調車場發生了這樁慘案,其他一切痕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面對這種情況,現在只剩下了一條路-----無論如何也要集中全部力量弄清被害人的身世。被害人與兇手彼此相識,算是朋友關係。另一方面,搜查本部早前請求警視廳東北管區各警察局幫忙調查的姓「龜田」的回覆,到這個時候都陸陸續續地匯攏過來了。

  從東北各縣不斷地報來姓「龜田」的名單,其中有:龜田周一、龜田梅吉、龜田勝三、龜田龜夫、龜田良介、龜田薩夫、龜田正一、龜田榮、龜田國夫、龜田太郎、龜田陽太郎、龜田……

  地址也千差萬別,包括:福島縣新夫郡飯坂鎮、福島縣會津若送市、福島縣安大郡東和村、山形縣山興市、山形縣東村山郡鳳榮村、岩手縣陸前高田市。秋田縣南邱田郡昭和鎮、福島縣……

  根據這些線索,搜查本部又決定請所轄警察局幫助調查大致符合條件的姓「龜田」的人各種情況。

  從東北各基層匯總過來的姓「龜田」的人共有三十二名。搜查本部又針對這三十二個人逐一向當地警察局發出請求幫助調查的公文i。陸陸續續地都接到了回復。全部收到是在第五天。

  全部回答都是「毫無線索」。這就是說,三十二條線索中所涉及的龜田的家屬、親戚、朋友和熟人都對被害人一無所知。死者面部雖然被石頭砸爛,但並非完全無法辨認。因此,有對其進行了相當程度的復原,並派人拍了照片。

  「真是碰上難題啦。」會議桌上,搜查主任的臉變得很陰沉。

  「也許是我們把範圍只限定在東北地區弄擰勁了。二人共同的朋友『加美達』未必就一定是東北地區的人。說不定就是東京人,也許保不準時住在西部地區的人呢。」搜查主任說出了這樣的看法。

  到目前為止,根據其講話帶有東北口音,一直認為「加美達」理所當然應該是生活在東北地區,或者認為是在那裡出生,但實際上說不定他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人。

  有關這個案件的新聞報導裡面,也把「加美達」這條線索寫了進去。會議作出決定,要讓他們在報紙上把這條線索更突出的強調一下,並希望從全國姓「加美達」的人那裡或扥更多的信息。

  當前就只能做到這一點了。從一開始,搜查本部就幹勁十足地全力追查「加美達」這條線索,但結果卻是第一回合就碰了壁。與此同時,對被害人和兇手的蹤跡卻依然是一無所獲。追查重點轉放到了被害人出現在蒲田站前托利司酒吧之前的行蹤上。

  刑警們連日來都是拖著疲累的身子和沉重的步子到處打探。當他們回到搜查本部時,一個個臉上都露出疲憊的神情。倘若能獲得什麼線索,再怎麼疲憊臉上也是神采奕奕的樣子,而一旦毫無所獲,滿臉都會現出垂頭喪氣的神態,仿佛霜打的茄子。總之一句話,搜查工作十分艱難,呈現出弄不好就要進入迷宮的局面了。

  刑警今西榮太郎就是這些疲憊不堪的警察中的一員。四十五歲的他每次回到搜查本部,連喝杯茶好像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今西負責調查的主要是池上線沿線的便宜旅館和小客棧之類的地方。從案件發生之日起,他已經是在這一帶徒步轉了十天了。這一天也照樣是一無所獲,他又暈暈乎乎地回到搜查本部。

  接下來馬上就是開會。會議主要是研究和分析本部派往各地的偵查員所帶回來的材料,不過今天也是毫無線索。會場充斥著焦躁和疲憊的氣氛。這種狀況如果整天持續下去,在疲勞之餘,還會雪上加霜的產生出一種近乎懶洋洋的氣氛。

  今西榮太郎回到自己家裡時,已經快到午夜十二點了。

  狹窄的格子房門裡的燈已經熄滅。房門已經鎖上,家裡人可能以為他今晚也不會回來。他按了按門旁的蜂鳴器。

  沒過一會兒工夫,裡面的燈亮了,妻子的影子出現在玻璃窗上。

  「誰呀?」妻子隔著窗子問了一句。

  「是我。」今西站在外面答道。

  格子門打開,妻子芳子探出頭來,燈光下肩頭格外顯眼。「您回來啦!」

  今西一聲未吭地進入房內,脫掉鞋子。皮鞋後跟這幾天一下子磨掉了許多,歪歪斜斜地立在放鞋子的門墊上。

  從兩疊大小的房門口,直接進入又六鋪席大小的裡間。蓆子上鋪著三床被子,中間一床露出已經沉沉入睡的兒子的小臉蛋。金西榮太郎蹲下身去,用手指頭觸了觸已經十歲的兒子的臉頰。

  「別碰了吧,會弄醒的。」妻子在身後責怪了一句。

  「一連十天都沒見孩子了,若不是睡著了,真想把他搖起來說說話呢。」

  「明天也要很晚才回來嗎?」妻子問道/

  「不知道會不回。」金西只好作罷,從孩子枕邊站起身來,在另一間六鋪席大小的客廳里盤腿坐下。

  「要稍微吃點東西嘛?」妻子問道。

  「夜宵嘛,隨便弄點茶泡飯之類的就行了。」今西在蓆子上伸開腿說道。

  今西根本沒心思馬上換裝,便趴在那裡打開報紙瀏覽,卻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耳邊雖然還能微微聽到廚房的響動,但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吃吧,做好了。」妻子把他搖晃醒了。

  睜開眼睛一瞧,飯菜已經擺好,還燙了一小壺酒。合上眼睛的這會兒工夫里,妻子還往他身上搭了一條毛毯。撥開毯子,今西坐起身來。

  「看樣子很疲勞呢。」妻子拿起酒壺說道。

  「累壞啦。」

  「正休息的好好的,不過,好不容易都準備齊了。」妻子往杯子裡倒著酒壺裡的酒。

  今西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好香!」今西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又將筷子伸進瓶子裡去夾醃菜。「怎麼樣,你也來一口?」說著又把那隻杯子遞給妻子。

  妻子只是象徵性的喝了一口,馬上又交了回去。「還沒有頭緒嗎?」問的是有關案子的事。臉上擔心丈夫過於勞累,因為自蒲田那件案子以來,今西整天都泡在搜查本部,一連多少天都是很晚才回到家裡。

  「還早著呢。」今西搖了搖頭,嘴裡還含著剛剛喝進去的酒。

  「報紙上又各種各樣的說法。可能要拖很久呢。」芳子最關心的是丈夫愈來愈累,破不破案還在其次。

  芳子仰頭望著今西說:「報紙上說,正在尋找一個叫『加美達』的人。報導裡面講,被害者和兇手都認識這個叫『加美達』的人,現在還沒有找到吧?」

  妻子很少向今西問起有關案件的事。今西也給自己定了規矩,回到家裡儘量不講工作上的事,看來似乎是報紙上的報導促使她產生了相當濃厚的興趣。

  「唔。」今西嘴上含含糊糊地說道。

  「報紙上吵吵嚷嚷地報導了那麼多,為什麼還破不了案呢?」

  今西對這根問題也沒有回答。不管什麼樣的案件,從來都不想跟家裡人談論。有一次,發生了某個案件之後,妻子曾絮絮叨叨地問起過。今西當場就狠狠地訓斥說:『破案的事你不要插嘴!「

  自那以後,芳子一直小心翼翼地約束自己,但唯獨這個案件上好像一不留神又忘記了上次的教訓。

  儘管如此,因為丈夫的回答並不太令人滿意,所以她又有些顧慮地問道:「叫』加美達『的名字多嗎?」

  「阿,相對而言不算少啊!」今西考慮到妻子的周到用心,為了犒勞自己解除疲勞,還給燙上了一壺酒,所以實在不好意思再開口訓人,才照老辦法作了含含混混的回答。

  「我今天因為有事順便到不遠的那家魚鋪去了一趟,要借電話簿看看。一看才發現,』加美達『這個名字在東京電話簿上又一百零二家呢!」她說道。「一百零二家,雖說不算太多,但也不能算少啊。」

  「是啊。」今西口中應了一句,同時又伸手去拿第二壺酒。這樣回答也是出於他不想談論具體工作的心理,不過,「加美達」這個名字確實已讓人夠受的了。為了尋找「加美達」,搜查本部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且,他本人也拿著被害人的照片,拖著兩條腿在池上線沿線的便宜旅館和小客棧到處打聽。

  今天晚上決計不再去考慮案件,只想睡上一覺。

  「好像有點醉了。」實際上是渾身都感到有點發熱了。

  「還是太累了的緣故。所以才容易醉得吧。」

  「就拿這壺酒當飯吧!」

  「什麼都沒準備,根本就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會不會回來。」

  「就這樣吧。」

  妻子還是到廚房去了。

  頭上好像輕鬆了一些。「加美達!」今西嘴裡情不自禁冒出這三個字。心裡仍然在想著破案的事。雖然感覺上並沒有醉,但還是自言自語地嘟囔了好幾遍

 四

  早上,今西榮太郎稍稍睡了個懶覺。

  接連幾天都回來的很晚,要麼就是臨時住在搜查本部那邊,由於輪班的關係,今天上午稍晚一點上班也沒關係。起床時已經快九點了。孩子已經上學,不在家。

  洗過臉坐到飯桌前,許久沒有睡個好覺了,渾身都感到清爽許多。

  「今天最晚要幾點鐘去上班?」

  「最遲十一點就得趕到。」

  「哦,這麼說,還可以多歇一會呢。」

  庭院雖然不大,卻充滿了早晨的陽光。光線變得很強。花盆裡花草的葉子上積著水,一閃一閃的放著光。看來是妻子澆過水。

  「今天回來會早嗎?」

  「啊,很難說。」

  「還是早點好!老是拖得很晚,會傷身體的。」

  「說這些話對我的工作也毫無益處。案件不破,早啊晚啊根本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可是,這個案子破了,下個案子又來了。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妻子很不高興,看樣子有一半是認真的,不過這也是由於心疼丈夫的緣故。今西裝作沒看見,往米飯上澆了些醬湯,吱溜吱溜地扒拉到嘴裡。生在鄉下的他,至今還脫不掉從村的習慣。妻子曾責怪他是鄉巴佬,但他就是覺得醬湯澆米飯最香。

  填飽了肚子,今西在客廳里又躺下了。也許是還有點沒睡醒吧,一躺下馬上又覺得身體有些發酸。

  「稍微歇一會再去上班吧!」妻子取出枕頭和薄毛毯給他蓋到身上。

  一下子很難入睡。今西毫不在意地隨手抓起放在枕邊不遠處的一本婦女雜誌。就在這麼一段空閒的時間裡,腦子裡也還掛記著偵查的事。手上拿著厚厚的雜誌只是為了分散精力。

  原來是要漫不經心地隨便翻翻,誰知卻啪嗒一聲從雜誌里掉下另外一本書,原來是雜誌附送的一本小冊子。這是一張彩色地圖,名字叫「全國名勝溫泉指南」,摺疊成一本小書的樣子。

  今西躺在那裡,把溫泉地圖展在頭上方,看著覺得甚是有趣。不過,雖是看著地圖,今西的心思仍舊放在東北地區,腦子裡還是在想著「加美達」這三個字。

  據目擊者所述,被害人和很有可能是兇手的那個人,講話都帶有東北口音。特別是被殺死的那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剛從東北地區來東京不久。

  今西看著那張地圖上的東北一帶,越看興致越濃了,上面有松島啊,花卷溫泉阿,田澤湖啊。還有十和田湖等等。地圖上,沿鐵路線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車站的站名。

  被害人究竟是從東北這些地方的哪裡出來的呢?而且,名字叫「加美達」的這個人現在住在這張地圖上的什麼地方呢?他腦海裡帶著這個念頭一直在看站名。看沒見過的站名也是一種樂趣。今西還從來沒去過東北地區。可是,看著陌生的站名,卻覺得腦海里仿佛浮現出那一帶的景色。比如,左邊就有一個叫八郎烏的地方。再往左就是男鹿半島。

  今西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著那一帶的站名,漫不經心的看到有能代、鯉川、追分、秋田、下濱等字眼。豈料,當他把目光移到下一個站名時,一下子驚住了。上面寫著:羽後鬼田。

  羽後鬼田!

  今西剎那間覺得兩眼有些發花。這裡也有個「加美達」。不過,這是地名,不是人名。因為是火車線上的一個站名,所以標成「羽後鬼田」,但保不准這一帶也許還會有一個叫「龜田」的小鎮或村落。

  「加美達」原來在這裡!

  今西兩眼緊緊地瞧著,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他丟開地圖,突然跳起身來,接著立即著手作上班的準備。

  「哎呀,怎麼啦?」妻子從廚房趕過來,望著正在匆匆忙忙換西裝的丈夫。「不睡了嗎?」

  「哪還能睡得著!」他說,「快給我擦擦皮鞋!」今西的臉色稍微有點反常。

  「不是說要到十一點嗎?還早著呢!」妻子看著掛鍾說。

  「隨便怎麼都行,快點!我得趕緊去上班。」今西嗓門很大,他也知道自己很興奮。

  在略感吃驚的妻子的目送下,今西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了街上,那架勢鎮好像受了驚嚇似的。他急不可待的等著公交汽車。

  「加美達」不是人名!他在心裡暗自嘀咕。

  以前當成人名去找,完全搞錯了!被害人與同來那個人談話中出現的「加美達」,如果是地名的話,感覺上不就完全一致了嗎?

  「加美達現在還是老樣子吧?」據說被害人的同伴確實是這樣講的。

  原來一直以為這句話講的是人名,可是,若當成地名來理解的話,這種表達反倒更顯得貼切。也就是說,「加美達」沒有什麼變化吧?這是許久以前在那裡住過的人,在問後來當地的情況。

  至於「羽後龜田」,準確地說,還不知道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名。從地圖上看,確實是在秋田縣。從秋田站算起,在羽越線撒謊那個是第五站,臨近日本海岸邊。趕到搜查本部時,已經是十點多鐘了。

  「呀,好早啊。」一位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主任來了嗎?」搜查本部設在警廳轄區蒲田警察局的一間辦公室里。

  「哦,剛剛來。」

  這是在走廊里的交談。今西走進一個房間,門口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長串字:蒲田調度車場殺人案件搜查本部。

  主任黑崎警部正坐在中央的一張辦公桌前閱讀類似報告書一樣的東西。黑崎本是警視廳搜查一科一股的股長,擔任這個案子的搜查主任。

  今西快步走到主任面前。

  「您早。」今西問候一句。

  「啊.」將短粗脖子縮在圓圓肩膀里的黑崎微微點了一下頭。

  」股長,關於正在辦的加美達這個案子-----「今西剛說到這裡,黑崎便抬起頭問到:」又有什麼新線索馬?「

  黑崎的頭髮略有點捲曲,兩眼細小,張著雙下顎,身體塊頭很大。就是這麼一位黑崎,眨起了他那細小的眼睛。一提到「加美達」三個字,他也馬上提起了精神。

  「現在還不知道是否有把握,就是正在調查的加美達這個名字,」今西說出了正題:「那不是個人名------也許是個地名吧?」

  「什麼,地名?一個地方的名字?」黑崎股長兩眼緊緊盯著今西。

  「還不清楚是不是有十分把握。不過,感覺上似乎是這樣的。」

  「這樣的地名是在東北方向嗎?」

  「是的。其實今天早上我就看到了。」

  黑崎啊一聲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在發出吼叫一般。「真是疏忽!這。。。確實是。。。果真是這樣嗎?」黑崎一邊在思索什麼,以便反問了一句。恐怕主任葉聯想到了被害人同伴所講的那句話。

  「這個『加美達』究竟在什麼地方?」黑崎的臉色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在秋田縣。」

  「秋田縣的什麼地方?」

  「啊,這個還不大清楚。」

  「究竟在哪一帶?」

  「從秋田站往前數的第五站,靠近鶴岡。」今西具體介紹道,「站名叫『羽後龜田』。由此推斷,那個車站所在的地方應該叫龜田。「

  」喂,快去拿一張分線地圖來!「主任吼了一聲。一名年輕的刑警飛快地跑出屋子借地圖去了。

  「不過,能發現這一點,真是太好啦!」主任等著借來的地圖,同時眯縫著細眼睛講了一句。

  「啊,是隨便看看地圖,無意間發現有這麼個站名的。」

  「怎麼會想起來看地圖的呢?」

  「其實,使我老婆訂了本婦女雜誌,無意中瞧了瞧那本雜誌夾帶送的一本小冊子。」今西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

  「這個發現可太巧了。」主任表揚了一句。

  「還不知道究竟在什麼地方呢。「今西連忙說道。說實話,對自己的預感是否準確,他實在是沒有把握。如果準確的話,那可就太幸運了。

  借地圖去的小伙子拿著折成一疊的地圖回來了,邊走邊嘩啦嘩啦地將地圖展開。」這是秋田縣的地圖。「

  主任趕忙把地圖鋪開,」今西君,在哪邊?「

  聽到主任在問,今夕把臉湊到地圖上。

  「你那邊是反著的,看著不方便,還是到這邊來吧。」

  「是!」今西繞到主任身旁並排站著,探著頭仔細搜尋上面的小字。

  今西今天早上看的是名勝導遊地圖,所以並沒有明確標出地形。因此,按照這份詳細的地圖,只要找到秋田站,順著羽越線再往前找到第五站就成了。今西首先找到秋田。然後再從手指沿著羽越線向前滑去。

  「啊,就是這裡。」今西用手指戳著一個小點點說道。

  「哪裡哪裡?」主任低下頭仔細望去。

  「果然!是羽後龜田!有啦!」黑崎主任把兩眼湊到那四個字前入神的瞧著。

  地圖上確實有個叫「羽後龜田」的站名,但沒有單叫「龜田」的地名。緊挨著的地方有個叫岩城的鎮子。

  「主任,上面明確標出的是羽後龜田的站名,所以在這附近保不准還會有個小鎮或是村子,總之我認為一定會有這麼個地方。」

  「有道理。」主任略微思索了一會兒,「好,就這樣吧。」他讓今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接下來召開的破案會議上,今夕很快就明白了主任這樣講的原因。

  黑崎主任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向大家介紹了今西有關「羽後龜田」的發現。「是啊!把被害人講的話當成人名,相比之下,還是當成地名更合適呢。」

  大多數人都同意這個意見。人們的目光不時地投向在場的今西。

  「總之,還是要向轄區的警察局和核實一下。就是說,首先把當事人的照片送到那邊去,請他們調查一下在轄區內有沒有人認識這個人。」主任作出這樣的決定。

  又過了四天。在這四天裡,偵查工作依然是毫無進展。警方四處打探和對有關行蹤的偵查全都一無所獲。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秋田縣方面的回音了。

  到第四天從當地才有了回音。那是從沿城警察局打來的電話。

  「我是秋田縣沿城局的搜查科長。」對方說道。

  接電話的是黑崎主任。「我是搜查本部的黑崎主任。謝謝您特地打來電話。」

  「貴部函告我們的那件事------」

  「對,」黑崎手握聽筒不禁有些緊張,「了解到什麼情況了嗎?」

  「敝局趙龜田附近的人多方進行了查證,十分抱歉,沒有與照片吻合的人。」

  「噢,哦。」黑崎的情緒一落千丈。

  「我們派人帶著貴部發來的那張照片走訪了許多地方,但居住在龜田地區的人都說不認識。」

  「龜田這個地方,情況是怎樣的呢?」黑崎問道。

  「龜田地區的人口最多有三四千人左右,現在歸屬於沿城。因為耕地很少,所以主要不是靠農業,而是生產掛麵和紡織品等等。因此,人口好像年年都在減少。照片上的那個人,如果是出生在龜田的話,馬上就會被認出來的,但誰都說沒見過。」

  「是這樣嗎?」好不容易才發現的羽後龜田,如此一來,估計在破案方面也不會有什麼價值了。不過,下面傳過來的聲音卻讓有點灰心喪氣的黑崎重新振作了一些。

  「雖說沒有要找的人,但卻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怪事。」

  「哦?您所說的怪事是。。。。。。」

  「剛好發生在接到貴部來函的前兩天,也就是從現在往前大約一周左右的時間,又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曾在龜田那一帶轉悠過。這個人還曾在龜田唯一一家旅店住過。看來是因為當地平常很少有那樣的人出現,才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們的警員聽他們講了這件事就回來了。」

  這倒是值得一聽得消息。

  「那個男人什麼樣子?」主任重新拿好聽筒說道。

  「年紀在三十二三歲左右,乍一看像工人的樣子,根本摸不透他為什麼要到龜田這個地方來。想到也許會對貴部有點參考作用,因此才把這件事做個報告。」

  「那個男人只是在那個村子露個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嗎?」

  「這個嘛,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不過,正像方才講到的,因為來了個完全陌生的外地人,向著也許會與貴方正在調查的案子有關,才向您報告的。」

  「實在是太感謝了。還有,村里人對那個人並沒有太大注意嗎?」

  「雖說是件很不起眼的事,但也並非沒有引起注意。」岩城局的搜查科長在電話里繼續說道,「雖然是件普普通通的小事,但在一向平平淡淡的小村莊,那個男人的舉止在人麼眼裡確確實實有點不同尋常。我在電話里無法詳細說清楚。。。」

  聽對方的意思,似乎是要向這邊派一名探員過來。「十分感謝。根據情況,我們這邊也許會派一個人過去。到那時還請多多關照。」

  「明白了。」電話到這裡便掛斷了。

  黑崎主任點上一支香菸,朝向天花板吐出一口煙霧,然後又雙肘支在桌子上考慮了一會兒。

  「都到齊了嗎?」主任向待在屋裡的人問了一聲。

  其中一位朝屋子裡看了一圈,說道:「這會兒好像都齊了。」

  研究案情的會議正式開始了。

  主任首先在會上講話。「這個案子根當初估計的不同,一路走來困難重重。現在根本就查不出被害人此前的行蹤。只能把在托利司酒吧跟他談話的那名男子當成最可疑的對象,而對他本人的情況卻一無所知。現在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加美達』這個名字上了。」說到這裡,主人好像很吃力的喝了一口茶。

  「四天前,根據今西君的提醒,我們知道『加美達』也許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很可能是一個地名。我認為這個看法很有道理,因此便趕緊向有『加美達』地名的秋田縣沿城警局發去了調查函,剛才那邊有了回復,這才知道『加美達』就是沿城的龜田地區。」

  主任喘了一口氣,又接著說道:「從岩城局打來電話說,在接到我們調查函的前兩天,也就是從今天往前的大約一周左右,曾與一個人在龜田地區無所事事地轉悠過。詳細情況雖然在電話里講不清楚,但我認為這個龜田在當前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根據剛才電話里所講到的情況,我認為由我們這邊派刑警過去對擴大偵破此案的線索也是有益的。」主任在向大家徵求意見。

  對於主任的看法,在場的搜查本部成員一致表示贊同。當前,偵查工作正處於停滯不前的狀況。所面對的局面就跟「落水的人見著一根稻草也想抓住的情形差不多了。

  派員前去調查的事馬上就決定了。

  」今西君,「主任說道,「是你發現的這個地名。雖然辛苦,還是由你去跑一趟吧。」

  會議桌擺成了凹字形狀,今西從差不多處於正中心的位置把頭低下去表示接受。

  「好!下面還需要一個人一塊去,就派吉村君可以嗎?」主任把臉扭到相反方向。

  從一排桌子的最末席,一個年輕小伙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遵命!」這是一名年輕的刑警,名字叫吉村弘。

第二章 口音

 一

  今西榮太郎傍晚六點鐘左右,就回到了家裡。

  妻子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今天回來的可是夠早的呀!」

  「早嗎?今晚要出差。馬上就出發。」今西脫下皮鞋甩到一邊,走上客廳。

  「啊?去哪兒?」

  「東北的秋田附近。」今西沒有講出具體地點。倘若這會兒說出「龜田」的地名,很可能會惹出一大堆煩人的廢話。

  刑警的行動對誰都必須保密。妻子芳子的口風還是很緊的,儘管如此,也保不準會在什麼當口說了出去。因此,今西向來都是守口如瓶的。

  「幾點的火車?」妻子問道。

  「晚上九點從上野發車。」

  「哦,這麼說,是那個案子有線索了嗎?」妻子眼裡閃著光。

  「沒的事。什麼線索,連點影兒都沒有。」

  「是去監控嗎?」

  「不是。」今西有些不耐煩了。

  「不是就好了。」妻子略感到一絲寬慰。

  「什麼好了?」

  「要是去蹲點監控,或是去押解犯人,就讓人擔心了。如果只是去了解情況,就沒什麼危險,所以才覺得放心嘛。」妻子說道。

  今西曾出差去搞過監控,那是到嫌犯可能會出沒的地方。那種勞心費力絕不是常人可以想像的。稍不留神案犯還會出現在你的眼皮底下,但你卻沒有警覺,事後才會暴露出在整個行動中無法挽回的漏洞。今西就曾有過兩次這樣的經歷。

  至於押送犯人,還有一種危險。因為在火車押送途中,犯人總想要伺機逃跑。有的是利用上廁所的機會破窗出逃,有的則是帶著手銬跳下車去。今西雖然沒有碰到過這種狀況,但同事就曾遇到過。碰上這種事,刑警回到局裡的日子也極不好過。

  妻子之所以說「放心了」,就是因為沒有這些危險。其實,今西自己也覺得這次蠻輕鬆的。

  因為到了龜田,只要問問情況就算完成任務了。可是,倘若一無所獲,就會有另外的麻煩———搜查本部就會很沒面子。

  這件事本來就是今西一手促成的,因為是他首先發現了龜田這個地方,然後才有了這趟出差。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責任重大。

  「誰跟你一起去?」刑警出差,一般都不是單獨行動,必須二人一組。妻子知道這個規矩。

  「吉村君。」今西乾巴巴地回答了一句。

  「吉村先生?就是去年春節來過的那位年輕人哪。要來家裡嗎?」

  「來這兒幹嗎?我們分開上車。」

  今西榮太郎趕到上野車站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四十分了。開往秋田方向的快車「羽黑」號已經進站。

  今西悄悄地往周遭暗暗打量一番,沒有發現類似新聞記者的影子。

  儘管如此,他還是十分謹慎地沒有馬上上車,而是拐到小賣部那裡買了一包香菸。吉村還沒有出現。

  他點上一支煙,想暗中仔細觀察一下四周,看有沒有熟人。

  這時,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嗨,今西先生。」

  今西吃驚地轉頭,原來是S報社一名叫山下的記者,正笑嘻嘻地站在那裡。

  「都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呀?」

  今西心想:壞了,還是被發現了。不過,仍裝得若無其事地說:「到新潟辦點事。」

  「新潟?」

  敏感的山下的眼神為之一亮。

  「哦,新潟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今西一邊答著,一邊尋思些敷衍的理由。

  「貴處正為電車調度場兇殺案忙得不可開交,對吧?然而您卻悠閒自在地要到新潟去出差,這豈不成了怪事了嗎?」

  「沒什麼不對勁的嘛。」今西故作生氣地說。

  「新潟是我內人的老家。她家的老爺子去世了,為此正要趕去奔喪。剛剛接到的電報。」

  「哦,真是不幸。」山下嘴上應付了一句,但又意有所指地笑著問道:「那麼,太太呢?」

  今西心中暗暗叫苦,但很快就緩過神來了:「電報是中午來的。內人已經先回去了。我因為那件案子,稍微晚了一點。」

  「哦。」精明的山下也半信半疑了。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閒逛啊?」今西反問記者道。要是這傢伙跟自己一塊兒乘車就麻煩了。

  「我來接從新潟過來的客人。」

  「噢,那你可辛苦啦。」今西頓時鬆了一口氣。「那好,再見。」他特地揮了揮手,慢悠悠地往站台走去。

  「再見。」山下也目送他離開。

  今西故意往相反方向走了一段。到方便的地點才回頭看了一下,報社記者已不見蹤影。今西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才更加小心地躲在擁擠的人群里重新返回來,飛快地跳上最後一節車廂。這裡幾乎滿員沒有吉村的影子。他挪到第二節車廂里,也是滿員。今西往下一節車廂走去。

  這時才看到了吉村,他正坐在遠離站台那一側的座位上。他用自己的旅行提包替今西占了個座位。

  吉村不等今西開口,已笑著揚起了手。

  「我說,你剛才沒被報社記者發現吧?」今西首先問道。

  「沒有,沒事。」

  吉村讓今西坐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上。

  「今西前輩被發現了嗎?」

  「唔,我剛才在那邊被S報社的傢伙拍了一下肩膀。真是嚇了一跳。沒辦法,我只好現編理由說是去內人的老家新潟,不過真有點懸呢。」

  「哦。」

  今西一心盼著快點開車。老是覺得停車期間好像還會被誰發現似的,心裡很不踏實。兩人都儘量不去看站台那邊,把臉扭向另一側的窗子。直到開車鈴聲響起,才踏踏實實地鬆了一口氣。

  「到本庄是七點半左右吧?」

  「對,七點四十七分。然後從那裡換車,到龜田還要二十二分鐘。」吉村說。

  「你去過東北嗎?」

  「沒有,一次也沒去過。」

  「我也是第一次。吉村君,真希望咱們都能帶著家屬一塊兒出去好好玩一趟啊。老是這樣出差,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我跟今西前輩不一樣,還沒有老婆哩。」吉村笑了。

  「所以出去辦什麼差事都沒問題。單身旅遊,快樂無比呢。」

  「也許吧。而且這次又不是帶著嫌犯回去,也不必蹲點布控,輕鬆多了。」

  「聽說是今西前輩發現龜田這個地名的,如果這次找到了線索,那可是立了大功呢。」

  「能不能找到,現在還很難說呢。說不定過後還會挨主任的訓斥,說我多管閒事,浪費了差旅費哩。」

  兩人東拉西扯地閒聊了一會兒。

  旁邊有乘客,有關偵辦案子的話就此打住了。

  第一次出差去東北的這兩位,直到深夜十一點鐘還沒有入睡。車窗上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向後閃去。夜裡什麼景色都看不清楚,不過,在一片漆黑之中卻仿佛感受到了越來越近的東北地區的氣息。

  拂曉時分到了鶴岡。早上六點三十分,列車停在了酒田。今西很早就醒了,而吉村卻雙臂交叉背靠座椅,睡得正香。

  到龜田時已經快十點了。

  車站很寂靜。站前的房屋建造得都很堅固,清一色的陳年老屋。小鎮的後面有一座山,小鎮顯得十分幽雅,完全出乎想像。這裡冬季多雪,家家戶戶的房檐都很寬。今西和吉村都是第一次見到東北地區的小鎮,因而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今西前輩,肚子有點兒餓了。」吉村說。

  「那咱們就在這裡吃點兒吧。」

  兩人走進站前一家餐館。只有兩三位客人。說是餐館,其實有一半是賣土特產的櫃檯,二樓則全部成了旅館。

  「來點兒什麼?」

  「我真想好好吃頓米飯啊。總之,肚子餓了。」

  「你睡得還不錯嘛。」

  「是,還是被今西前輩叫醒的呢。今天早上您醒得很早吧?」

  「我到底是上年紀了,從鶴岡一帶就醒了。」

  「真是太可惜了。我本來還想看看鶴岡這個小城的。」

  「瞧你睡的那個樣子,什麼地方也看不成的。」

  「前輩醒得那麼早,肚子早就餓得不行了吧?」

  「我跟你不一樣。」

  今西要了一碗麵條。二人並排吃飯。

  「今西前輩,我在想一件怪事。不知您會有什麼看法。」吉村大口大口地吃著帶炸魚蝦的大碗蓋澆飯。

  「我們總是這樣四處出差,對吧?時間一長,跟那些地方的景色相比,我總是最先想起吃的。儘管有時是押送嫌犯,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一路擔驚受怕的。可留在我記憶里的卻不是那些辛苦,而是在當地曾經吃過的東西的味道。儘管我們每次出差經費都很緊張,到什麼地方也不能吃美味的東西。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像咖喱飯呀大碗蓋澆飯之類的,好像任何地方都會有的,然而口味卻各不相同,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地方風味吧。我剛才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說的是啊。」今西吃著麵條,說道,「你畢竟還年輕。我卻總是想記住那些地方的景色。」

  「啊,對了。」吉村停下筷子說,「聽說今西前輩一直在創作俳句,才特別留意景物嗎?這一次俳句本上該滿載而歸了吧。」

  「都是些無聊的句子喲。」今西笑了。

  「那下一步該怎麼辦?吃過飯馬上去警察局嗎?」

  「嗯。」

  「不過,怎麼說呢,真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我們來到這裡,全是因為今西前輩看到了夫人那本雜誌的附錄。如果沒有那件事,像我這樣的刑警是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的。這樣一來倒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人生,常常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機遇而改變命運。」吉村把蓋澆飯吃個精光,然後邊倒茶邊發感慨。

 二

  岩城警察局的房子已經年深日久。剛一進去,今西便向略顯昏暗的值班室遞進一張名片。

  「請。」警察看到名片,立即將兩人引到局長辦公室。

  局長正在看文件,見到兩人便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說明,未看名片之前就已知道了來訪者的身份。

  「請,請。」局長很胖,笑容滿面地命人拿來兩把椅子。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今西榮太郎。」

  「我是吉村弘。」

  兩人首先作了自我介紹。

  「兩位辛苦了。」局長請兩人坐了下來。

  「這些日子實在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今西首先表示感謝。

  「哪裡哪裡,不知對廳里是否有用,我們只是先向貴方通報一下。」

  一名年輕的警員送茶進來。

  「一路上真是夠辛苦的吧?」局長邊說邊請客人吸菸,「兩位是直接來這的嗎?」

  「不,先在羽後龜田站下車,大致看了看當地的情況,然後才坐公共汽車到這裡來的。」

  「哦,警視廳大員光臨本局,還是第一次。」局長說,「貴方照會的案件大體上已經有所了解,但具體情況還不甚清楚,可否請兩位再介紹一下?」

  今西把蒲田調車場兇殺案的偵辦情況扼要地作了介紹。

  局長興致很濃地聽著,「怪不得呢,所以你們就把龜田定為調查目標了。」

  「是的。無論是東北口音,還是龜田這個名字,都讓人感到很可能就是這裡。」

  「明白了。前面在電話里也向搜查主任報告過了,這邊並沒有特別反常的情況。說到龜田,兩位也許知道,這從前是一個依附於諸侯所在地發展起來的小城鎮。歷史上只是一個年貢兩萬石左右的小藩主領地,歷來都是以土著人居多。」

  局長開始作詳細介紹:「兩位恐怕已經看到了,龜田三面環山。因為耕地非常少,現在只生產掛麵和紡織品,其中的紡織品叫『龜田織』,直到二戰前都一直被視為珍品,不過現在已經不那麼興旺了。因此,每年都有年輕人跑到外面去工作,人口也一直在減少。」

  局長雖然是用標準語在講話,但口音里明顯帶有本地特有的腔調。

  「因此,只要是龜田出生的人,當地人一般都應該知道。我們讓警員拿著貴方送來的被害人的照片到各處去問了一下,照片上的那位好像根本不是本地人。不過,」局長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大約就在一個星期前,龜田小鎮裡曾出現過一個有點古怪的男人。」

  「噢?究竟怎麼個古怪法?」今西問了一句。

  「那男人看上去有點像工人,據說穿了一件皺皺巴巴的已經發舊的西服,年齡大約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這並不是一開始就讓人覺得怪異,而是因為有了您那邊的查詢,我們才到龜田各處去調查,這時才有人說,是有過一個這樣的男人。我們也才知道的。」

  「哦。那麼,大致情況又如何呢?」

  「那個男人住在龜田一家叫朝日屋的旅店裡。這是一家老店,而且有點檔次。雖說他住在那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但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住進那樣一家高檔旅館,總還是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

  「是啊。」

  「旅館方面曾一度拒絕那人的要求。當然是因為看到他那副模樣才不願意接待的。誰知那人卻說:錢的問題你們不用擔心,預付也可以,無論如何就讓我住在這裡吧。旅館方面當然也因為目前剛好是淡季,就爽快答應了,於是男人就住了進去。當然,讓他住的是一間不太好的普通房間,不是和式的高檔套房。」

  聽完局長的介紹,今西想起了在蒲田車站附近那家酒吧里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名男子。他的年齡也差不多,目擊者有的說是三十歲,有的說是四十歲。都說外表像個工人,這一點也相同。今西對局長介紹的情況自然聽得更專心了。

  「後來又有哪些情況呢?」

  「啊,就是這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況。聽說結帳也是按照事前的約定,完全是預付的。而且,據他們說,竟然還一下子給了打掃房間的女服務員五百元錢的小費。你想想,在這一帶付五百元小費的客人可是很少見的呀。聽說旅店那邊後來還很後悔,說早知這樣,還不如讓他住個更好的房間哩。」

  「沒給他住好房子?」

  「不管怎麼說,外表看去就是那麼一副寒酸的模樣,所以旅館方面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敢放鬆警惕呀。」

  「他在旅館裡幹了些什麼?」

  「他到旅館時已經是傍晚了,吃完飯說是太累了,連澡也沒洗就呼呼大睡。因此旅館方面才覺得不大對勁。」

  「有過什麼可疑的情況嗎?」

  「要說可疑,倒是有這麼一件事。那人一直睡到十點多鐘,突然爬起來問這家旅店幾點關門。服務員說一直到午夜一點都有人在。他說:那好,我稍微出去一下,有點事。說完穿著旅館的木屐就出去了。」

  「夜裡十點多還外出?」

  「是的。」局長繼續往下講,「就這樣,那人到了午夜一點才回到旅館。還有一件事忘說了,聽說那人隨身只帶了一個肩挎式的背包,但出去時卻把它放在旅館裡了。這一帶家家戶戶夜裡關門都很早。所以實在不清楚他從十點多到深夜一點都幹了些什麼。在別的城市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但在我們這種地方就顯得有點古怪了。」

  「是啊。這個人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行為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

  「據說倒是沒什麼反常的。看樣子也沒有喝酒,跟出去的時候沒有什麼不同。女服務員問他去哪兒了,他說就到這附近辦了點事。可是,過了十點多鐘還能辦什麼事?因此旅館方面也感到有點不正常。所有這些都是我屬下的警員去了解情況時,他們講的。」

  「那麼,那人住宿登記的本子還在吧?」

  「還在。本來我們也可以把它收過來的,但聽說貴方要派人來,因此就特意原封不動地放在旅館裡了。需要的話,您盡可以把那個地方撕下來帶回去。」

  「那就太感謝了。此外還有什麼疑點嗎?」

  「旅館方面就是這些了。聽說那個男人早上八點鐘過後又出去了。不過,在早晨照料客人的時候,女服務員又問他:一會兒您還要去哪呀?那人說:坐火車去青森。」

  「住宿登記簿上住址是怎麼寫的呢?」

  「茨城縣水戶市。」

  「哦,是水戶人嗎?」

  「是這樣寫的。不過,是否屬實,我看您那邊一調查就清楚了。女服務員當時還說:水戶應該是個好地方吧?據說那男人還列舉了水戶附近的一些名勝古蹟。所以,那男人好像跟水戶有關係哩。」

  「做什麼工作的?」

  「寫的是公司職員,但旅館方面並沒問具體的公司。」

  「就是說,令人生疑的是當天夜裡曾外出了三個小時,對吧?」

  「對。不過,如果就這麼一件事的話,也就不必勞兩位大駕到這裡來一趟了。另外還有一些讓人覺得有點反常的情況。」

  「啊,什麼情況?」

  「那人曾在掛麵店門前待了一陣子。」

  「掛麵店?」

  「就像我剛才向兩位報告過的,龜田是著名的掛麵生產地。所以,那些業者住家的旁邊都會有晾曬的掛麵。他就是出現在那裡的。」

  對於局長的解釋,今西追問:「您是說他出現在掛麵店附近,有什麼行動嗎?」

  「不,並沒有什麼行動。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掛麵曬場前。」局長苦笑著答道。

  「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是的。確實什麼也沒做,只是呆呆地站了二十分鐘左右,一直在遠遠地望著晾乾的麵條。」

  「噢。」

  「聽說掛麵店裡的人一直都在留心,因為有一個看上去挺寒酸的男人,明明沒什麼事卻一直站在那。但也沒什麼特別的情況,待了一會兒就到別處去了。情況就是這些。不過,這些事難道也會有什麼幫助嗎?」

  「很有幫助。」今西深深地低下頭去。

  「不錯,果然有很多情況。不用說,住在那家旅館裡的男人和觀看掛麵的人應該是同一個人吧?」

  「我看是同一個人。而且,還有一個情況。」局長情不自禁地笑了。

  「什麼情況?」

  「龜田鎮有一條衣川河。在河堤上,估摸就是剛才所說的那個人,中午還在那兒躺了好長一陣子———」

  「請稍停一下。」今西打斷了局長的話。

  「這是住進旅館的第二天,還是……」

  「不是第二天。是住進去的當天。剛提過,他到旅館時已是傍晚,所以就是應該在中午前後。」

  「請您繼續。」

  「也就這些,那人在河邊躺了一陣。在這一帶像他那樣悠閒的男人是很少見的。堤壩上通著路,路過的人都覺得怪怪的,大白天竟然還有人躺在這種地方。人們都把他當成流浪漢了。」

  「嗯,還有這事。」

  「這事倒也沒有人大肆傳播。只是局裡的警員去了解情況時順便聽來的。當進一步詢問有什麼異常時,人們才說還有這麼一件事。」

  「這麼說那人中午時曾在一片草地上躺過。當晚十點多鐘又離開旅館到外面去了一趟,直到半夜一點鐘左右才返回。這樣一來就確實有些反常了。」

  「您的意思是……」局長緊盯著今西的臉。

  「大白天躺在堤壩上,半夜三更又跑到外面去,這人好像有點不正常吧?」

  「您是把他當成小偷或者別的什麼了吧?我也這樣想過。然而,包括那一天在內,前後幾天裡,鎮上根本就沒發生過盜竊案。」

  局長繼續說:「顯然,如果有盜竊案,馬上就會把具體情況跟那個怪異的男人聯繫在一起的。可什麼事都沒發生,所以反倒很難掌握他的來歷。」

  「那人轉來轉去的,只是在那一天嗎?」今西問。

  「是。就是那一天。今西警官,您認為這件事與貴方來函中的案件有什麼關係嗎?」

  「是啊。」今西臉上掛著笑容,「有點意思。那好,就先這樣吧。反正接下來我們還準備到外面去轉一下。」

  「哦,那就讓人給兩位帶個路。」

  「不必了,把地點告訴我們就行了,我們隨便走走,這樣更好一些。」

  「那好吧。」

  局長叫來一名警員,讓他把旅館和掛麵店等所在的位置作了具體介紹。

  今西和吉村道過謝離開了。

  兩人乘公共汽車直奔龜田。車上全是當地人。聽他們聊天講話,都是口音很重的方言,幾乎聽不懂。

  兩旁的房屋很快就不見了,車行駛在一條鄉間大道上。閃過車窗的滿山遍野的鮮綠景色,十分美麗。這一帶在季節上比東京那邊要晚很多。

  今西心不在焉地瞧著窗外。

  在被事先告訴過的車站下車,前往那家叫朝日屋的旅館去了解情況。局長曾說是舊式建築,實際上也確實夠陳舊的。頂上帶有山形矮牆建築風格的正門也早已落伍,但顯得很威嚴。

  「我們是警察。」今西向服務員亮出了警察證,剛說「想見一下你們的老闆」,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穿西褲的男子就從裡面出來了,在今西面前跪坐下來。

  「我們是從東京警視廳來的。」今西坐在正門口處說。主人請兩人到裡面,但兩人坐在原地未動,女服務員便把坐墊和茶水拿過來放到旁邊。

  今西把從岩城警察局局長那裡聽來的大致講了一遍。

  「確實住了那樣一位客人。」老闆點了點頭。

  「能把具體情況再給我們講一下嗎?」今西問。老闆滿口答應,講了一遍,與局長談的大體相同。

  「聽說那人填寫的住宿登記簿還在這裡?」今西問。

  「是。」主人點頭承認。

  「能給我們看一下嗎?」

  「可以。」

  老闆讓人去拿登記簿。說是登記簿,其實也就是一張張分開的類似發票的東西。

  「就是這個。」老闆遞給今西看一段記錄:「茨城縣水戶市?菖?菖街區?菖?菖號橋本忠介」,字寫得很差勁,簡直就像小學生寫的。不過,聯繫到那男人給人的印象很像工人,也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

  今西仔細看了看那行字,又問那人的長相。大家都說他個頭很高,年紀在三十歲左右。身材適中。臉型稍顯細長,剪著短平頭。臉色發黑,鼻樑很長很端正。只是他一直低著頭,講話時也不與人正面相視。因此,服務員們也都說不出什麼明確的印象。

  至於口音,都明確地說不是東北腔,而是標準語,聲音略顯發粗。給人的整體印象是很內向,而且十分疲倦。在這一點上大家的看法完全一致。

  他既沒有帶旅行皮包,也沒有帶手提皮箱,只是帶了一個戰爭年代常用的那種肩挎式的布包,裡面好像裝著隨身用的物品,塞得鼓鼓的。

  在這家旅館裡所聽到的情況,跟兩名警員到掛麵店所問到的結果也完全相同。

  掛麵店旁邊是曬場,用來晾曬掛麵。那裡有一排排竹竿,竹竿上掛著麵條,白花花的麵條映著陽光,簡直像瀑布一般。

  「那人就是站在這一塊來著。」老闆娘講了當時的情況。

  所謂「這一塊」,就是指離曬場大約有兩百米遠的一條小路。在這裡,每家之間都離得很遠,中間是一塊塊草地。草地之間有小路,這些小路都跟大路相通。引起人們注意的男子就在草地上轉悠了足有半個鐘頭,時走時蹲的。

  「當時覺得這人真夠奇怪的。不過好像也沒有幹什麼出格的事,所以也不能吆喝他,只是後來警察問最近有什麼可疑的情況沒有,大家才說起這件事。」

  「就是說,那人一直在觀看這些掛麵?」

  「是啊,就是一會兒看著乾麵條,一會兒又歇著,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弄清情況後,今西和吉村離開了。聽來的跟局長講的差不多。沒走多久,他們來到一條大河邊上。河的上游通向群山疊嶂之間。河堤上長著青草。

  「那人應該就是躺在這裡的。」今西望著眼前的景色說。

  河對岸的土堤上有一位農家婦女正扛著鎬走過去。如果不是來辦這種差事,倒也是一趟輕鬆之旅。

  「今西前輩,」吉村說,「怎麼樣,從感覺上來說,這人很可能就是在蒲田那家酒吧待過的那個人。」

  「還很難作出判斷。不過,情況確實很奇怪。」

  「都是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吉村臉上露出泄氣的樣子。

  「今西前輩,住宿登記簿上的名字肯定是假的。」吉村說。

  「當然,那絕對是假得不能再假了。」今西講得十分肯定,吉村來了興致。

  「何以見得?」

  「老弟,你看到那本子上的筆跡了吧?」

  「看到了。字寫得很差勁。」

  「寫得歪歪扭扭是必然的。那是故意用左手寫的。噢,等等———」今西從口袋裡掏出證件,把夾在中間的那張登記單取出來給吉村看。

  「你看看,這上面的字根本就不是一口氣寫下來的。你想,根本就沒有這種別彆扭扭的字。我還記得服務員當時說過的一句話呢。她說,住宿登記並不是當著她的面填寫的,而是趁她到別的房間裡去的時候,寫上去的。所以說,這人是在服務員走開時用左手寫的。」

  吉村又湊上去仔細瞧了一下,說:「如此說來,這字體確實夠怪的。」

  「不僅僅是文字本身寫得很差勁,而且,這分明是只有左撇子才能寫出的歪歪斜斜的字。很明顯是用慣右手的人故意用左手寫的,目的當然是為了不讓人認出筆跡。由此可以斷定,這個住址和姓名全是胡編亂造的。」

  「有道理。您這麼一講,確實是這麼回事。」聽完解釋,吉村臉上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可是,那人住到旅店裡就算沒事了,但從十點左右到半夜一點多鐘究竟又跑到哪裡去了呢?從他中午的行為看,似乎也沒什麼大事。」

  「是的,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

  今西兩手插在褲兜里,站在草地上。眼前的河流泛著泡沫緩緩地流淌著,對面的山脈迎著陽光在河裡投下倒影。

  「這趟差事怪有意思的呢。」吉村說道。

  「結果好像沒有一點鼓舞人心的東西。」

  實際情況確實如此。從東京長途跋涉來到這裡,只聽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子在一天中的行為。至於這些字跡以後有什麼用,先不去管它,再說,專程跑到這個偏僻小鎮來卻只弄清了這麼一件小事。

  「前輩,下一步該怎麼辦?」吉村乾巴巴地問。

  「是啊,已經沒有什麼特定的目標了,要不我們先返回去?」

  「那人的行蹤不查了嗎?」

  「查恐怕也沒有用。很可能他只在龜田待了一天。」

  「那這人到這裡來究竟是什麼目的呢?」

  「不清楚。倘若是個流動的打工族,卻沒有任何要找工作的跡象。不過,還是像你所講的,為慎重起見,我們索性把附近的村鎮都查一下,怎麼樣?好不容易到這裡來了一趟。我說,還是打起些精神來吧。」今西望著愁眉苦臉的吉村說。

 三

  第二天下午,今西和吉村又來到局長辦公室。

  「這次實在是給您添了不少的麻煩。」今西表示抱歉。

  「哪裡,真的沒有幫上什麼忙。有什麼收穫嗎?」局長滿臉掛著笑容。

  「多虧您的幫助。大體上了解到一些具體情況。」

  「是嗎?那麼,好像有點兒有用啊?」

  「當然。」今西答道。

  其實,現在根本無法作出判斷,但也不能不顧及局長的面子。說不定這些情況今後還會出人意料地發揮作用呢。

  局長看上去很滿意:「後來兩位又做何公幹了?」

  「只是擔心會有什麼遺漏,也許此人還會在其他地方出現,所以又到附近的村子進行了一番調查。」

  「哦,那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結果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並未在其他村子出現。估計從龜田坐火車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們當時認為他屬於流動的打工族,要麼是從其他地方來的,要麼就是往其他地方去的,因而才調查了一下行蹤,誰知根本不是這樣。」

  「哦。兩位辛苦了。可是,您說他下車只到了龜田,這也太奇怪了吧。」

  「是這樣。倘若換個角度來考慮,這個情況說不定會有額外的價值哩。」

  兩人和局長閒聊了一會兒後,便告辭了。

  局長一直送到外面。

  兩人朝火車站走去。街兩旁是一幢幢北方特有的房檐很寬的房子。

  「坐幾點的火車?」吉村問。

  「坐夜裡的。晚上坐車最合適,早晨到上野車站,就可以直接趕回本部了。」

  因為根本沒看過時刻表,所以一下子說不清楚。兩人準備先趕到火車站,然後再選一趟合適的車。

  車站很小。一進候車室便看到剪票口的上方貼著一張列車時刻表。兩人仰起臉仔細看去。

  這時,身後突然熱鬧起來了。今西扭頭望去,只見擁進來一群人,有三四個手提皮箱的年輕男子,被五六個看上去像報社記者的人簇擁著,其中還有人不停地衝著那幾個年輕人拍照。

  今西一眼就看出,他們不是本地人,很明顯是從東京來的。因為包圍他們的都是當地的新聞記者,今西頗為好奇,一直盯著他們。

  據今西的觀察,他們的中心人物有四個,都明顯像東京人。儘管穿著打扮故意做出很隨意的樣子,但仔細望去馬上就會發現,所有的服飾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是一種不修邊幅的時髦。這類人一般以文化人居多。那四名男子有的留著滿頭長髮,有的戴著貝雷帽,年齡大約都在三十歲左右。

  那些記者正忙著採訪,或是向他們提出問題,或是搶拍照片。從這種不容小覷的陣勢看,這四個人似乎都具有相當的社會地位。總之,在這個人跡罕至的鄉下小火車站,確實是一群十分惹人注目的人。坐在這裡等著上車的當地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這群穿著打扮十分顯眼的人。

  「可是,日本的火箭還遠遠不值一提。」耳邊傳來這麼一句話。講話的是一位白白淨淨、濃眉大眼的小青年,感覺上是最年輕的。灰色的西服,沒扎領帶,運動衫的黑領口露在外面。這話好像是對一名記者講的。

  「說的是什麼呀?」吉村問。

  「不知道。」今西也摸不著頭腦。倘若說他們很有社會地位的話,年齡卻都不大。

  就在這時,有兩三個看似本地的年輕女孩子跑到四個人跟前,遞上了類似小筆記本一樣的東西。其中一位掏出自來水筆,當場在上面寫了些什麼。女孩子躬身致謝後,又轉向了另一位年輕人,年輕人也飛快地寫了幾個字。

  這才知道是請他們簽名。

  「可能是電影演員。」吉村先發表了看法。

  「不好說。」

  「可是,電影演員里並沒有這幾個人,講的東西就更莫名其妙了。」吉村歪著腦袋錶示不解。

  「不過,可能是近來有些新演員我們都不大熟悉,新影迷卻會一批批產生出來。在這一點上,小女孩們倒是精通得很。」今西說。

  其實,與今西年輕時相比,電影界早就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留在他腦海里的明星,如今幾乎已看不到了。

  此刻,那幾個人通過剪票口了,他們要乘坐開往青森方向的下行列車,與今西和吉村毫無關係。

  報社記者們鞠躬致意後,一個個撤走了。

  「要問一下嗎?」吉村興沖沖地問。

  「算了,算了。」今西阻止了一下。

  「可是,真有點想知道他們是哪一號人呢。」畢竟還年輕,吉村擺脫不掉愛湊熱鬧的毛病。他朝一位手拿簽名小冊子的年輕女孩子走去。

  只見他向那女孩子問著什麼,女孩子則微微紅著臉回答他。吉村點了點頭,返了回來。

  「知道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

  「怎麼說的?」

  吉村把里聽來的給今西講了一遍。「那些人果然都是東京的文化人,是最近在報紙、雜誌上經常出現的『新藝術團』的成員。」

  「『新藝術團』?那是個什麼組織?」今西根本就不知道,因為「新藝術團」這個名稱是用兩個外來語表示的。

  「大概也可以叫作『一群新人』吧。是一幫具有進步傾向的年輕文化人組織起來的。」

  「嗬,『一群新人』?我們年輕時倒是有過叫『新村』的。」

  「啊,那是武者小路實篤先生組織的呢。這不是『一村』,而是『一群』。」

  「一群什麼人哪?」

  「由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恐怕還是叫作具有進步主張的年輕一代的聚會更合適。既有作曲家,也有學者,還有小說家、劇作家、音樂家、畫家、新聞工作者和詩人等等,什麼樣的人都有。」

  「你還挺清楚的。」

  「全都是從報紙、雜誌上看來的。」吉村好像還有點挺不好意思的。

  「那四個人都是那個團隊裡的嗎?」

  「是的,我剛問過了。您看,身穿黑襯衫的是作曲家和賀英良,旁邊的是劇作家武邊豐一郎、評論家關川重雄,最後一個是畫家片澤睦郎。」

  今西聽吉村介紹了這些人的名字,他也感到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些名字似的,又問道:「他們到這個偏僻的小地方幹什麼來了?」

  「聽說在岩城有一個T大學的火箭研究所。說是去那裡參觀剛回來。」

  「火箭研究所?嗬,在這種偏僻的小地方還會有那種機構嗎?」

  「聽他們說了我才想起來,曾經在什麼地方讀到過的。」

  「在這種不起眼的地方竟然還會有現代化的東西呢。」

  「是啊。這幾個人在那兒參觀完,說是接下來要到秋田去遊覽十和田湖,然後才返回東京。說起來他們真是沾了新時代的光,成了新聞媒體的寵兒,才出現了當地報社那樣大張旗鼓採訪的場面。」

  「有道理。」今西對此並不熱心,他與他們相隔十萬八千里。所以,聽了這些話後,便打起了哈欠,「可是,吉村君,火車定下來了嗎?」

  「嗯,有一趟晚上七點四十四分的快車。」

  「到上野是什麼時候?」

  「明天早上六點四十分。」

  「到得怪早的嘛。嗯,很好。還是先回家睡上一覺,然後再到本部去吧。」今西好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反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收穫,就不用著急了。」

  「就是。今西前輩,既然到這裡來了,還是順便到海邊去看一下,然後再回去吧?時間還綽綽有餘呢。」

  「好,就這麼辦。」

  他們穿過小鎮,朝海邊走去。街兩旁的房屋漸漸變成漁村的模樣。大海的味道撲面而來。海岸幾乎全是沙灘。

  「真是浩如煙海啊。」吉村走在沙灘上,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全然見不到島嶼的蹤影。夕陽在海面上灑下一條光帶。

  「還是日本海的顏色深啊。」吉村望著遠處感嘆道。

  「相比之下,太平洋的顏色要淺得多。也許只是我的感覺,總覺得這的海水像被濃縮了似的。」

  「沒錯。不過,這種顏色跟東北的風貌更相稱。」

  兩人放眼眺望了一會兒。

  「今西前輩,來靈感了嗎?」

  「你是說俳句?」

  「不是已經醞釀出三十多句了嗎?」

  「別胡說。那可不是輕易就能出來的。」今西苦笑了一下。

  一個漁村的孩子背著大魚簍從兩人面前走了過去。

  「身處此地才能體會到東京的狹小啊。」

  「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呀。」

  「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輕輕鬆鬆地待上兩三天,說不定真的會使身心煥然一新。總感覺我們這些人的心裡好像積滿了灰塵似的。」

  「沒想到你還是個詩人呢。」今西看著吉村說道。

  「哪裡,哪裡。」

  「就憑你知道方才那群人的情況也可以看得出來。說來說去還是得益於你讀過的那些書。」

  「哪裡,我遠沒您說的那個高度,但一般知識還是知道一些的。」

  「那個組織叫什麼來著?用外來語說的———」

  「新藝術團。」

  「『新藝術』的外來語很有趣,又好記。那群人不是那種無所事事的人吧?」

  「怎麼可能呢。他們是一群社會的精英,全都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我們小的時候也聽叔叔講過這種事情,叔叔一直在寫通俗小說。剛才提到過的『新村』就屬於這種情況。」

  「是指『白樺』派那些人吧。」吉村知道這件事,「雖說那個時代也跟現在差不多,但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個性卻變得更強烈了。白樺派雖然也有個性很強的人,像有島先生、武者小路先生等等,但總體來講,他們在當時的調子還是比較溫和的。現在的那些團體就不一樣了,他們都是以保持強烈個性來形成整個團體的風格的。更何況白樺派時代是主張人道主義之類的東西,並且只限於在文藝活動方面,但近來卻好像一波接一波地熱衷於對政治問題發表見解。」

  「到底是時代不同了。」今西雖然不甚了了,但似乎還是明白了一些。

  「我們回去吧。」年輕的吉村最終還是失去了興致。

  「回吧。反正今晚要在火車上度過。我跟你不一樣,老是睡不著覺,所以必須趁現在放鬆一下。」


 四

  火車上人很少。

  兩人從本庄換乘快車,在三等車廂中部,松鬆快快地找到了座位。

  「今西前輩,我去買盒飯。」吉村放下隨身的東西,匆忙出去了。

  在這一站停車時間是五分鐘,有足夠時間買東西,而且,車窗外淨是送行道別的場面。今西心不在焉地望著。人們在用方言交談,今西根本聽不懂。

  不一會兒,吉村拿著盒飯和開水回來了。

  「辛苦,辛苦。」今西接過一個盒飯和水杯。

  「早就餓了,咱們趕緊吃吧。」

  「還是等開車以後再吃為好。那樣更穩當些。」

  「好吧。」

  火車很快就開動了。站上已經亮起燈光。站名和站台一起飛快地向後閃去。駛離車站後,映入眼帘的是向後移去的小鎮的燈光。道口處有許多人正站在那裡目送火車通過。

  今西經常是這樣,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出差,返回時都會產生一種感慨,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否還會再到這個小鎮來。籠罩在夜幕下的本庄鎮很快就消失了,只有那些黑黢黢的山巒正緩緩地移動過來。

  「抓緊時間吃飯吧。」吉村打開了盒飯。

  「吉村君,」今西打開盒飯說,「我每次吃火車上這種盒飯時,心裡都會想到一件事。小時候這東西可是最想吃的呢。母親說什麼都不肯給我買。那時候一盒是多少錢來著?對,想起來了,大約三角錢左右吧。」

  「噢,還有這回事。」吉村往今西臉上掃了一眼。他感到對今西小時候的生活條件似乎有了了解,或許也可以叫成長環境吧。由此可見,方才在站上碰見的那幫年輕人,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真是夠享福的了。一個個全都家境優裕,全都接受過大學教育,從來就沒有經歷過窘迫的日子。吉村望著今西,心中不由得將眼前這位老練而又踏實勤奮的前輩與那幫年輕人作了一番比較。

  其實,今西還是頗為高興地吃完了盒飯,然後又津津有味地喝起瓷杯里的開水。他的鬍鬚已經很長了,臉上露出疲憊。

  今西把飯盒合上,又仔細地用細帶綁好,然後才取出折成半截的香菸,香噴噴地吸了起來。吸完香菸今西在上衣里摸索了一陣,掏出那本手冊,費力地仔細瞧著。坐在正對面的吉村以為今西是在琢磨案件調查的筆記。

  「吉村君,你看這個。」今西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讓他看手冊。

  掛麵白刷刷,流光溢彩襯綠葉,美景在鄉下。

  北國辦案游,碧海蒼茫心開闊,入夏更盼秋。

  「果然不出所料。大有收穫啊。」

  吉村笑嘻嘻地看著下一首俳句。

  躺在河岸邊,堤上青草似地毯,腳下是衣川。

  「哈哈,這是在講那個怪男人了。」吉村說道。

  「就算是吧。」今西仍舊很不好意思地笑著,把臉扭向了車窗。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遠處山邊偶爾有住家的燈火孤零零地向後移去。

  「依我看,今西前輩,」吉村說道,「這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完全可以和嫌犯掛上鉤呢。」

  「是啊。如果是這樣,我們這趟也就不算白跑了。」

  「說來說去,為了調查這種小事大老遠地專門跑到這來,事後才知道它跟案件毫無關係,真的會讓人寢食難安呢。」吉村對這趟長途跋涉的出差始終放心不下。搜查本部的經費很緊張。從本不寬裕的經費里拿出錢來出這趟遠差,委實令吉村惴惴不安。

  「沒辦法,只好請同事們多加諒解了。」

  「是啊。不過,該怎麼說呢,今西前輩,就在我們這樣舒舒服服地坐在火車上時,其他同事可能還在辛辛苦苦地到處調查呢。一想到這兒心裡就感到過意不去。」

  「吉村君,我們這也是在工作嘛,不必太過自責。」口頭上這樣安慰年輕的吉村,實際上今西的心情遠比吉村要複雜得多。

  眼下,偵查工作遲遲沒有進展。如果各方面都很順利,也就不必為這種小事專程跑到遠離東京的秋田縣來了。這證明,搜查主任也十分焦急。

  特別是,找出龜田這個地方的正是今西,所以,要對這次出差負責的心理,就成了他思想上的沉重包袱。正無精打采地望著車窗的今西突然自言自語地嘟囔:「衣服該出來了吧?」

  吉村不解地追問:「您說『衣服』?」

  「對。就是兇手穿的那件衣服!殺人時,那上面應該濺上很多血跡。不可能還照樣穿在身上,必定會把它藏到什麼地方。」

  「嫌犯經常把這類東西藏在家裡。」

  「大多數情況是這樣。不過,在這個案件里,似乎應該有更特別的考慮。之所以這麼說,老弟,」今西說,「假如沾上好多血跡,我懷疑嫌犯是否還敢穿著那件衣服回家去。因為有被人看見並遭到盤問的危險,所以真不知道他有沒有膽量敢那樣回去。」

  「可是那是夜裡啊。」

  「是夜裡。不過,我們可以設想一下,比如兇手住在很遠的地方,這樣一來,他就不敢乘電車了吧?即便是坐計程車,也會被司機懷疑。」

  「他自己有汽車。」

  「對。這倒是可以考慮。不過,我還是有一種感覺,嫌犯好像會先到一個什麼地方,然後再在那裡把衣服換下來。」

  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

  性急的乘客已經開始準備睡覺了。

  「這個推論有可能。」吉村說,「這麼說,就等於是嫌犯有另一個窩點囉?」

  「有可能。」今西不知在想些什麼,兩眼盯著漆黑的窗外,聲音很低地冒出一句話來。從口袋裡掏出弄成半截的香菸又吸了起來。

  「那麼,所說的窩點,也可能是嫌犯情人的住所吧?」

  「這就不知道了。」

  「可是,按理當然會在那裡換衣服,總不會是一所空房子吧。應該有人。況且,如果不是與嫌犯有相當特殊關係的人,那就麻煩了。」

  「有道理。」

  「如果不是情人,恐怕也應該是相當親密的朋友或兄弟姐妹吧?」

  「嗯。」

  若果真如此,今西就不好多說什麼了。因為多年的歷練,他總是願意獨自思考問題。

  年輕的吉村,平日裡並不總是跟今西在一起。吉村原本是案件發生地警察局的一名刑警。以往只有發生兇殺案時,才會與從警視廳派來的今西搭檔。自從合作過後,這位晚輩心裡一直很尊敬今西。

  有時碰到難辦的案子,吉村還會去請教今西。因此,吉村對今西的性格愛好也都很了解,並且與他的家人也都很熟悉。

  一旦發現了什麼有用的線索,今西通常是不會對同事們講的。需要報告的時候,有時甚至會直接去找搜查一科的科長。

  搜查一科的第一股專門負責兇殺案,配有八間辦公室。各辦公室一般都有八名刑警,碰到需要本部負責的案件時,就由這其中某辦公室的人員全體出動。

  八名刑警都有各自的立場和考慮。大體上都是在警部主任的指揮下採取行動,可一旦涉及與嫌犯有關的重大線索,這就關係到單獨辦案的問題了。人都是有功利心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搜查會議上不能保證所有刑警都把手中的底牌全部亮出來,就正是出於這種心理。

  雖然這屬於陳舊思維,但眼前這位今西刑警卻還是長期抱著這一信條一步步走過來的。不知道他究竟在考慮些什麼,每當臨近發現某一線索時,他都會像石頭一樣,絕不向別人吐露半句。

  「該睡覺了。」今西把菸頭捻滅,很疲倦地說。

  「是啊。」

  「早上幾點鐘到站?」

  「六點四十。」

  「那麼早的話,大概就不會有什麼跑新聞的人來接站了。不過,爭取到的這趟差事可是破費不小啊。」

  今西睜開了眼睛。透過窗簾露出微弱的亮光,他把窗簾稍微拉開了一點。外面剛剛放亮,山巒在不斷地向後移去。然而,現在看到的這些山已經跟先前的大不一樣了。看看手錶,才四點半。

  吉村還沒有睡醒。

  今西想到什麼地方了,仔細朝外望去。不一會兒,火車就通過了一個車站,轉瞬之間看到了「澀川」二字。

  今西正吸著煙,吉村睜開了眼睛。

  「您已經起來了?」吉村的眼睛還是紅紅的。

  「是我把你驚醒的吧?對不起了。」

  「沒那回事。」吉村揉著眼睛探頭瞧了瞧外面。

  「到哪兒了?」

  「這會兒剛過澀川。」

  「咳,總算回來了。」

  「再睡一會兒吧。」

  「好啊。」吉村閉上眼睛,但很快又睜開了。「睡不著了。」

  「是因為馬上就要到東京了吧?」

  「倒不是因為這個。」吉村也從口袋裡掏出香菸。

  二人默默地待了一會兒。

  列車已從山區駛入平原地帶,外面顯得更亮了。

  今西把窗簾完全拉開。農田裡可以看到農夫的身影。不大工夫,窗口外的住家開始多了起來,到大宮了。

  「吉村君,不好意思,能去給我買份報紙嗎?」今西說。

  「好的。」吉村站起來,從過道里跑過去,走下站台。

  當他返回來時,列車也幾乎同時開動了。吉村買來三份報紙。

  「謝謝。」今西立即打開了社會版。

  外出期間,心裡一直掛記著案子的進展情況,擔心會有新的情況出現。但是什麼都沒有,有關那件殺人案,一個字都沒有報導。今西又翻開了另外兩份報紙。那上面也沒有。

  吉村看來也是同樣的心理,一直盯著社會版。「什麼也沒有啊。」說完,嘩啦一聲合上報紙。

  「是啊。」

  發現案件沒有見報,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今西開始從第一版慢慢地讀了起來。四周的乘客差不多都起來了,再過三十分鐘就到上野車站了。性急的人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吉村君,就是這個吧?」今西碰了一下吉村的胳膊,讓他看報紙上文化專欄里登出來的照片。

  吉村湊上去仔細一瞧,原來是署名為「關川重雄」的文章,題目是「談新時代的藝術」。

  「是他。」吉村瞧著照片說道。

  「就是在本庄車站碰見的那四個人里的一個。」

  「是。你這麼一說,容貌倒是很像呢。」今西仔細端詳著照片說道。

  「能在這上面發表文章,看來果然是很了不起呀。」

  「如今這個年代,亂七八糟的名人全都是靠媒體吹捧出來的。」

  「新藝術……什麼來著?」

  「『新藝術團』。」

  「對,對。這夥人都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都是這樣的。」

  「這篇文章我讀了一下,還是弄不大清楚,但他肯定是絕頂聰明的人。」

  「可能是吧。」吉村接過報紙,一字一句地專心讀了起來。

  「喂,到站了。」

  列車已經駛入上野車站。吉村朝車窗瞥了一眼,把報紙疊好。

  「吉村君,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分開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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