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你可以永遠相信郭熙!

河南博物院 發佈 2022-02-07T06:32:32+00:00

我們總說,身體和靈魂總要有一個在路上,慶幸我們生在網際網路時代,即使足不出戶也能閱覽萬水千山。這就對山水畫的質量有一定要求,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山水畫還處在「人大於山,水不容泛」的初期發展階段,也就是山、人、樹等物象在畫中的比例不協調,比如這件人與山有著最萌身高差的名作:

疫情的第N次造訪

你有多久沒出門旅行了?

我們總說,身體和靈魂總要有一個在路上,慶幸我們生在網際網路時代,即使足不出戶也能閱覽萬水千山。

那古人是怎麼解決條件不允許,還想出去浪惦念遠方的問題呢?

南朝畫家宗柄(河南鄧州人)已經給出了答案。

宗柄是個終極旅行發燒友,一生鍾情山水熱愛遠遊。直到晚年疾病纏身,只能宅在家中感懷自己再也不能遍睹名山的時候,他創造了一種讓精神超越身體羈絆的方式叫「臥遊」——他把曾經遊覽過的山川,畫滿四壁,坐臥其中,營造出身臨其境的氛圍,以滿足內心的林泉之志。

這就對山水畫的質量有一定要求,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山水畫還處在「人大於山,水不容泛」的初期發展階段,也就是山、人、樹等物象在畫中的比例不協調,比如這件人與山有著最萌身高差的名作:

再看《洛神賦圖》中人物的「海拔」甚至超越群山。

要知道,山水畫的伊始依附於人物畫,充當背景或道具,當時也沒有一件真正的山水畫作品流傳至今,但上述兩幅名作的藍本在東晉時期的藝術造詣名列前茅,可以代表那一時期的大致面貌,儘管時代稍晚一些的南北朝後期,山水畫逐步走向成熟,也無法立刻擺脫相似的氣質。可想,如果能潛入宗柄家裡,就能目睹他用以「臥遊」的山水畫難免有幾分稚拙……

倘若真想在畫中「深度游」,筆者首推北宋山水畫,不僅因為山水畫在北宋走向了最神秘、莊嚴而偉大的時期,而且在那些氣勢恢弘的巨嶂山水背後,個個畫家都如兢兢業業的導遊,在畫中為觀者規劃出無比詳細的遊覽路線,他們致力於打造「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畫,這八個大字作為「臥遊」這一美學意境的延續,概括了北宋山水畫的總體特色,且被奉為山水畫創作及園林建造的圭臬,而它的提出者是北宋藝術圈大V,郭熙

同那個徽宗時期藝考第一的李唐一樣,郭熙也是土生土長的河南人,不過郭熙出道的時候,李唐可能還是個毛頭小子,他們的際遇和命途也全然不同。

當歷史的聚光燈照向郭熙的時候,他已奔走在花甲之年。在此之前,出身布衣的郭熙作為民間畫師常年在山水之間飽游飫看,玄思默想,從氣質到觀念都非常出塵,是河陽溫縣小有名氣的才俊奇崛之士。他天資超邁,繪畫無師自通,並從宋初山水畫大家李成的畫中找到了與其相投的風格,又兼收並蓄,披沙揀金,只要動筆,得來全不費工夫。

或許每個人一出生就被規定了生存的理由和目的,郭熙註定不是畫史上的素人。

種種機緣,年過六旬的郭熙被北宋名相富弼施以青目,帶往京都深造,並且差旅費全由官方報銷。我們無法確知郭熙聽到這個消息時,內心是否砰砰直跳,沒準兒還會有種「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喜,在這個現代社會早就退休的年紀,能去京城鍍金,已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一定沒想到,自己終將成為北宋中期獨步一時的山水畫家。

郭熙來到汴京的那一年(1067),剛好是宋神宗趙頊繼任大宋CEO的當口。他打的第一份工,就是給三司使的辦公區創作壁畫,大展身手之後,就源源不斷的接到開封府、都水監、相國寺等單位的繪畫訂單,口碑日漸爆棚,郭熙也忙的不亦樂乎,而屬於他的輝煌,正向他一步步走來——郭熙超群絕俗的畫藝成功引起了宋神宗的注意,不久,當今聖上便親自向他發出了「訂單」,進宮為紫宸殿繪製屏風。

一同在紫宸殿共事的四人中還包括後來憑一己之力革新宮廷花鳥畫風的崔白,可見這批畫工的精銳程度。在本次任務中,郭熙堅持快准穩的工作原則,頃刻之間完成了他負責的部分,其他三人拖拖沓沓,幾經催促才完工。緊接著,郭熙又經歷了大量壁畫及屏障繪製等技術層面的考察,來自宋神宗的offer正式飛向他。

一路走來,郭熙不僅成功躋身帝都文藝圈,還在一線城市有了正式編制,這經歷像極了勵志雞湯,仿佛在說「年齡,從來都不是阻擋你前進的藉口」。但這也許不是郭熙頭腦里的生命構想,當他被授予御書院藝學一職的時候,戲劇的一幕上演了,他竟毅然決然的遞上了請辭報告,以要回家侍奉父母為由,決定放棄可能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名揚天下的機會。不知是因為藝術家卓爾不群,不願被約束的個性,還是他複雜的情感和道德體系里,萬事孝為先。

值得一提的是,在宋代,御書院的地位是高於圖畫院的(徽宗朝例外),宋神宗特意將他安置在御書院而非畫院,這在宮廷畫師的路上是一個絕佳的起點。神宗如此鍾意郭熙,怎可能輕易將到手的人才放走,為了留住郭熙,宋神宗特批了他探親假,算是解決了他最大的心事也默許了他自由的空間。自此,這位老當益壯的職場新人老郭與風華正茂的新晉皇帝小趙之間仿佛形成了天然契約,小趙為老郭開啟了令人炫目的升遷步伐,老郭堅守工作崗位傾盡畢生才華,從未辜負過小趙的期望。

可以說,宋神宗對郭熙的傾心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無論是外交送禮、還是內外裝飾,從皇帝閒居的化成殿,到避暑的睿思殿,從神宗御用的氈帳到太皇太后的「九龍輦」,另有玉華殿、景靈宮、遙津亭、玉堂等等等等的裝點工作都由郭熙全權承擔,大殿內時常迴蕩著宋神宗乾脆而肯定的聲音:

所有旨意匯成一句話:「只有郭熙才配得上」。

「繞殿峰巒合匝青,畫中多見郭熙名」是當時朝內中貴王紳的詩,見證著郭熙那令人肅然起敬的工作量。

多年後郭熙向兒子郭思講述這段幾乎沒有空檔期的時光,無法抑制的自豪陡然而升,道不盡的每一處壁畫屏障都是他人生中最閃耀的徽章。在這個幾近暮年的老者身上,宋神宗看到的豈止是專業成績,還有浩瀚的精神、遼闊的視野、豐富的生命行為、璀璨的人格以及業務的創新能力。在宋神宗心裡,郭熙的山水畫無疑占有絕對的中心地位,郭熙更是可以帶領宮廷山水畫成長蛻變的不二人選。

作為北宋的第六代帝王,自趙頊接過趙宋王朝百年基業的那一刻,就銳意進取,展露出創新的治國理念,啟動了一場兩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大變法。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趙頊躊躇滿志下定決心要帶領大宋邁向新時代。天下和順、物阜民豐當然是每一屆天子夜以繼日追索的目標。發展、建設、新貌、重啟盛世,是趙頊的理想,也是他實行新政的最初設想。他把對「新氣象」的追求貫注在方方面面,自然也包括藝術。

公元1072年,神宗繼位的第四年,郭熙的封神之作《早春圖》出世,不只因為它是郭熙用一以貫之的激情、視界、創造力揮灑的墨跡,重要的是,裹藏在畫中的萬象更新和噴薄而出的勃勃生機!

提到「早春」總會令人分泌出一種等待的情愫,寒冬將過,暖春未到,萬物復甦,待機而發,使我們不由得想到「希望」「生機」「蓬勃」這些詞。

當宋神宗摩挲著這幅暗藏春機的作品,想像著自己於中原巍峨的山巔臨風而立,遊目騁懷,看蕭瑟漸漸隱去,枯木再生新枝,山泉破冰而出,嫩芽點點浮現。遠峰、樹林、水潭、小徑不知不覺中愈發明媚,春天正在他眼界所及的一切氛圍中悄然孕育,透過清冽的空氣,泥土裡散出的潮濕香氣,就這麼一縷縷進入他的肺里……

董其昌說「畫家之妙,全在煙雲變滅中」,古人甚至以「雲煙」二字來指代山水。郭熙就在畫中鋪陳了大量的雲氣,它們如一朵朵夢遊般的螢光,自山間蒸騰而上,沿著樹的槎枒和嶙峋的高山騰挪盤纏,漫捲過每一塊岩石,透露出活潑的生命感,點睛一般為濃稠的暮色增添了一份不可言傳的美。

郭熙何止是雲煙設置的專家,他那隨時隨地發現美的眼睛從氤氳之境中獲得了突破性的靈感,一個新的繪畫技法「捲雲皴」在郭熙筆下正式誕生,這種「石如雲動」的質感,令縹緲的山嵐與堅硬山石之間的鴻溝瞬息間就被跨越了。

山腳之下,一處村落隱約可見,柴扉之外一家人抬著年貨滿載而歸,另一側的漁民也剛剛結束一天的勞作,其中撐蒿的漁民抬頭望向前方的老樹,似乎捕捉到了它的新變化。此情此景把觀者的目光迅速從溪谷雲靄的聚散之間拉回塵世,為畫注入了人文風情。

郭熙在畫中還安插了三組不同身份的旅人,相形於偉岸的群山,他們太過渺小,但卻是不可忽視的重頭戲。

那他們要去哪裡呢?

我們完全可以跟著旅人的腳步,循著畫中的路徑,進入郭熙的繪畫空間——清泉身後,有座瑰麗堂皇的建築群就藏在山麓間,向我們詔示了旅人的最佳落腳點,也許這不是他們旅行的終點,目的地似乎在更遙遠的雲煙隱沒處……

像這樣的游觀路線畫中共有五條!

較之於豪華庭院,一旁坐落的路亭格外清簡,宛若大自然的原始配置,可以用蘇東坡的「惟有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來解讀它的角色。

這便是宋畫裡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

畫中諸多的高光點裡,星散四方的枯木像是待展開的旌旗,帶著遠古爭戰的氣息,熬過漫長的寒冬,從沉睡中甦醒,用積聚的力量打開被冰雪緊縛的虬枝,形如蟹爪,充滿張力。這種畫法亦是郭熙的特色。

看到這裡,宋神宗意緒迴旋,生起了無名的期待,雖然看不到任何一朵花的蹤跡,但整幅畫猶如一闕生命的讚歌,畫中充塞的早春訊號絲絲縷縷、嘈嘈切切的低語著,那偉岸嶔崎,巍巍然有大將之風的長松,那賓主歷然,峻極於天的山峰,那助長山河蒸蒸日上的飄搖雲煙,無不觸動宋神宗內心的隱微。

對新氣象最直觀的感受還有什麼比《早春圖》來的更強烈和清晰呢!

當代學者普遍認為《早春圖》與宋神宗的新政息息相關,而《早春圖》裡的美學、玄機、品格、境界、事理怕是一篇短文講不完的。早春只是春季的一個短暫時段,是光陰里的一個小區間。在郭熙的世界裡,時間不是一種無形的存在,它有重量,有形狀。他把對季節的敏感、關注以及細膩的劃分,不僅一筆一筆的畫出來了,還形成了一系列專業理論,由他的兒子郭思整理在專著《林泉高致》里,這是本橫絕古今的山水畫論,它匯集了郭熙一生的心血,郭熙著實是個複合型人才,也難怪宋神宗對他那麼痴迷。

直到今天,《早春圖》仍是台北故宮博物院每展一次就轟動一時的「鎮院三寶」之一。而時間在每一刻都刷新著過往的痕跡,許多傑出的藝術作品都沒能穿過世事的塵煙延續到今天,書畫作品因其載體的易損性,使它們與時間的搏鬥變得更艱辛。郭熙的作品就險些不能來到我們眼前……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無論多了不起的人,總有盡頭在等著他們。隨著神宗的辭世,與郭熙相關的榮耀也暫時退場了。在北宋末期,郭熙的畫甚至一度被退出內藏庫,變成擦拭几案的抹布……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作品給後世帶來的震撼與感動。

幾百年後,《早春圖》來到乾隆的時代,同樣也在大清天子的心靈里蕩漾過,乾隆控制不了自己熱衷點讚的手,在畫的右上方寫下了一首詩:

樹才發葉溪開凍,

樓閣仙居最上層。

不藉柳桃間點綴,

春山早見氣如蒸。

PS:在這裡筆者借《早春圖》祝大家新春快樂,讓我們一起迎接新氣象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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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宋·鄧椿 元·莊蕭《畫繼》【M】人民美術出版社 2004.1

4.《宣和畫譜》【M】人民美術出版社 1964.1

5.梁敬東《山水天地間——郭熙<早春圖>中的世界觀》【M】三聯書店2022.1

6.黃小峰《古畫新品錄:一部眼睛的歷史》【M】湖南美術出版社,2021.6

7.王卓然《表現與觀看——郭熙<早春圖>研究》【D】華東師範大學 2014

8.朱良志《惟在妙悟》【M】安徽文藝出版社 2020.1

河南博物院藏品管理部書畫庫助理保管員,西安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 藝術考古專業碩士研究生,不愛寫論文,只想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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