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朱鵬 每經編輯：董興生
2月13日上午10點15分，高山滑雪中的男子大迴轉項目在大雪紛飛的國家高山滑雪中心開始角逐。38歲的牙買加選手班傑明·亞歷山大排在第83位出場。最終，班傑明·亞歷山大兩輪成績累計為3分18秒52，排名第47位，結束了他的北京冬奧之旅。
這不是一個谷愛凌式的天才熱血故事，也不是羽生結弦般的極限超越實錄。在此之前，班傑明·亞歷山大從事過四年的金融工作，隨後又做了八年的職業DJ。直到2016年，滑雪才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最初，這場冒險只屬於他自己，但在努力邁向奧運賽場的過程中，孤獨的旅程被看見並賦予了更宏大的意義。
班傑明·亞歷山大在男子大迴轉比賽中 圖片來源：比賽截圖
班傑明·亞歷山大是一個敢夢、敢做的勇敢者。正如他在接受每經記者專訪時所說：「這只是關於第一個打破常規的人幫助後來者在同樣旅程上走得更容易的故事。」他的成功是極度個人的，但同樣具備鼓舞一群人的力量。
成為旗手
2月1日，距離北京冬奧會開幕式還有三天，班傑明·亞歷山大（以下簡稱「班傑明」）抵達北京奧運村。16天前，他在列士敦士登舉行的首屆維德角全國滑雪錦標賽上獲得第七名後才終於拿到冬奧會高山滑雪項目參賽資格。
每經記者在班傑明確認奧運資格10天後聯繫到了他。2月8日，班傑明在奧運村以線上的方式和每經記者聊了他的奧運之旅。
採訪圍繞「奧運資格」展開。作為一名在2016年初次接觸滑雪，2018年才開始全職學習滑雪的雪場新人，要憑排名直接入圍奧運會對班傑明來說有些天方夜譚。但好在，國際奧委會制定的2022北京冬奧會高山滑雪入圍資格規則給了他一線生機。
根據規則，國際滑雪聯合會積分排名前500名以內的選手有資格直接參加奧運會高山滑雪比賽。但如果某個國家的所有高山滑雪選手積分都未能排進500名，或只有一人排在500名以內，國際奧委會仍舊會分給該國家一男一女兩個參加冬奧會技巧賽的資格名額。這是國際奧委會出於普及滑雪運動的考量，讓很多非傳統冰雪運動強國的運動員也有機會參與奧運競技。「我當前的世界排名大概在3200名左右，排名每兩周會更新一次。」班傑明說。
「但這並不代表我只要出示牙買加護照就能拿到奧運資格。奧運會是展示專業競技水平的地方，國際奧委會鼓勵更多國家的運動員參與冰雪運動，但他們不會希望這個人在全球轉播的注視下自殺，只是不太可能爭奪獎牌。」班傑明告訴每經記者。
班傑明提及的自殺絕沒有誇大。高山滑雪是冬奧會上危險性最高的項目之一，北京冬奧會高山滑雪主賽道全長約3000米，落差約900米，頂級運動員的滑行速度能達到每小時140公里以上。這一時速比小型載客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的最高限速還要高出20公里。
班傑明·亞歷山大訓練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Stephen Shelesky 攝）
為此，國際奧委會制定了入圍最低標準。除了年齡、身體健康等基本要求之外，還有積分的要求。在班傑明有資格爭取的技術項目（大迴轉和小迴轉）中，積分榜計算方法是取五個最佳賽事成績的平均值。「這意味著，我需要在一定秒數內完成比賽。」而當他在維德角的比賽中拿到第七名後，才最終跨過了最低門檻。
隨後，牙買加總理安德魯·霍爾尼斯在社交媒體上發文祝賀他成為牙買加冬奧參賽史上第一位高山滑雪奧運選手。這是一個人的勝利，也是一個國家的突破。
2月4日晚，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儀式在鳥巢舉行。在奧運五環升起後，運動員代表團入場。牙買加代表團共有6名運動員參賽，其中5名參加雪車項目。當班傑明·亞歷山大和賈絲明·芬拉特·維克托里安作為旗手出現在鳥巢時，牙買加奧運參賽史上又一塊空白得到填補。班傑明成為冬奧高山滑雪項目的首位牙買加選手。揮舞著國旗參加開幕式，他向每經記者形容那種感覺為「surreal」（超現實的）。
牙買加代表隊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能參加奧運會絕對令人難忘，回看這一切，我覺得難以置信。」他說。
獲得奧運資格時，班傑明已經37歲零8個月了。而滑雪在他生命中所覆蓋的長度，不到六分之一。相比於那些兩歲就站上滑雪場的人而言，這場超現實之旅開始得太晚、太偶然，但又剛剛好。
DJ與平昌冬奧會
作為北京冬奧會牙買加代表隊唯一的高山滑雪運動員，班傑明的故事並不始於地處加勒比海的牙買加，而在7000公里之外的英國。
班傑明的父親基思在很小的時候被其父母帶到了英國，多年後，基思和一名英國白人安結婚。之後他們有了兩個兒子，並為大兒子取名班傑明。班傑明在英格蘭北安普頓的威靈伯勒長大，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工人階級家庭，接受高等教育並非家庭傳統。「我父母和弟弟在高中畢業時都沒有拿到過像樣的成績。」班傑明說。但他自己在學習上顯示了天分。2002年，班傑明進入倫敦大學學院取得了工程學位，並於2007年開始從事金融工作。
但四年後，也就是2010年，他辭去了收入良好的金融工作，成為一名全職DJ。
班傑明·亞歷山大在音樂節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並非心血來潮。在YouTube還未成立的2000年，17歲的班傑明沒有太多渠道和資源隨心所欲地聽音樂，於是他開始去買唱片盤，然後藉助盜版電台翻錄重製。在那個盜版風靡的年代，能操縱兩塊黑膠製成一張流行歌曲唱片的能力無疑是令人著迷的。「那是我最開始做DJ的原因。」
進入大學前，班傑明停止了做DJ。畢業後，在經歷了4年的金融工作生涯後，班傑明決定回到音樂。成為職業DJ讓班傑明有了全球旅行的機會，班傑明告訴每經記者：「能以做DJ的方式環遊世界真的很特別。我很慶幸能在那麼多地方做演出。我認為DJ給我帶來了一群難以置信的朋友以及一張遍布全球的社交關係網。」
作為職業DJ，班傑明是成功的。他曾在著名的美國火人節上擔任開場DJ。疫情之前，每年8月底至9月初，在美國內華達州黑石沙漠舉辦的火人節會匯集全世界近十萬的極客、嬉皮士和藝術家們狂歡。
班傑明·亞歷山大在杜拜演出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2016年，班傑明被邀請至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的惠斯勒為一場直升機滑雪活動擔任DJ。他一開始並不想去。「我都不會滑雪。」他說。而且，班傑明更習慣待在更暖和的地方，比如西班牙伊比沙島，他在那住了近6年。但他最終還是去了。
組織者安排他乘直升機到山頂，在飛機上，班傑明被日光下的雪山所吸引。他躺在雪地里，決定學習滑雪。兩個月後，他上了第一堂滑雪課，當時他32歲。「我第一次滑時，摔了27次。」但他沒有放棄，到那天結束時，他在同一條雪道摔的次數變成7次。滑雪開始進入班傑明的生活。
兩年後，他對DJ的熱情持續減退，剛好那時人在亞洲，於是他去了平昌冬奧會看比賽。在平昌，班傑明發現只有三名牙買加運動員參賽。「我對牙買加在冬季運動項目上的競爭力現狀感到吃驚，這也是我開始執行奧運計劃的部分原因。」他對每經記者說。
在夏季奧運會，牙買加無疑是亮眼的存在。這個地處加勒比海的熱帶島國以不到300萬的人口幾乎制霸田徑賽場。熱帶氣候、火熱的「飛人隊」，連同動感十足的雷鬼音樂，成為牙買加的世界名片。但在冬奧賽場，卻截然相反。
結束平昌之行後，班傑明辭去了DJ的工作，這一年他35歲。「我放棄DJ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已經做了很多我想做的事。我環球旅行，在很多我喜歡的地方演出。」 班傑明繼續對記者說道，「另外，做DJ這件事在20多歲的時候看起來很酷，在30歲出頭的時候也有點酷，但我不想在40歲、50歲時還做在下午4點醒來的DJ。我已經從DJ那得到了足夠多的東西，我想往前走了。」
《冰上輕馳》和達德利·斯托克斯
在結束奧運觀賽回到朋友家中的車上，班傑明看了電影《冰上輕馳》。一部他小時候就看過的電影，將在英國長大的班傑明和遙遠的牙買加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建立了聯繫。
這部由迪士尼製作的喜劇運動片於1993年上映，該片講述了四名牙買加人參加雪車項目衝擊奧運賽場，以體育精神贏得尊重和掌聲的故事。故事改編自1988年卡爾加里冬季奧運會，四名牙買加運動員組成的雪車隊首次站上冬奧會賽場的真實事件。
在看過冬奧賽場牙買加選手的缺席現狀以及回顧電影後，班傑明開始思考代表牙買加參加冬奧會的可能性。在仔細評估了風險與回報後，他覺得自己有足夠大的機會獲得奧運資格。「我絕對是一個實用主義者。」班傑明對記者說，「如果我覺得我沒有成功的勝算，我不會試。」
2019年1月，在練習近一個月後，班傑明遇到了前歐洲杯滑雪運動員戈登·格雷，並把自己想參加奧運的想法告訴了格雷。在觀察了班傑明半天后，格雷得出結論，「技術很糟糕，但非常勇敢」。班傑明不害怕在雪坡上加速的特質，讓格雷覺得那個瘋狂的想法還有戲。格雷對他說：「勇敢是戰役成功的一半，甚至超過一半。技術可以教，但勇敢教不了。」
作為一項速度運動，高山滑雪是沿規定線路，連續穿越路線中的旗門並按用時長短定輸贏的項目。班傑明喜歡速度，這也是他為什麼最終選擇技術項目中速度最快的大迴轉作為參賽項目。「滑雪時，沒有發動機，沒有馬達，只有風吹過你頭髮的聲音。這對我來說是超級興奮的事情。」
班傑明·亞歷山大訓練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Noah Wallace 攝）
但他並非不恐懼。國家高山滑雪中心場館副醫療官袁強此前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高山滑雪比賽的受傷率接近15%。「人都有恐懼感，但其實只需花點時間坐下來，想想可能發生的最壞的事情是什麼就好了。對絕大多數事情來說，最壞的結果都不會是死亡。」
作為新手，班傑明有大量技術環節需要補習，大到轉彎、調速，小到滑雪靴應該系多緊。此外，他還沒有教練，沒有隊員。因為半路出家，前期沒有贊助商關注班傑明，因此訓練費用都需要自費。「在我開始這個計劃時，我想聘請的教練每月要收1萬美元，加上他的生活費和租場地費，每月需要1萬5千美元。這已經超出了我的經濟能力範圍。走到現在，我已經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
但好在他還擁有一位精神導師——達德利·斯托克斯，參加1988年卡爾加里的4名牙買加雪車運動員之一，也是《冰上輕馳》的原型之一。斯托克斯在1988年之後還連續參加了三屆冬奧會。
孤獨備戰加之疫情爆發後不斷變化的外部環境、賽事取消、外出參賽受限等情況，使得班傑明在和斯托克斯交流時有非常多負面情緒。「嘿，聽著，在我職業雪車生涯的前六年裡，我也沒有一個教練。」斯托克斯在面對班傑明的抱怨時說，「你現在通過買課來訓練的方式也許比拘泥於一個平庸的教練效果更好。你很聰明，可以從不同人身上學習他們的優勢，為你所用。」
班傑明很感激斯托克斯當時的鼓舞。他告訴每經記者：「當一個參加過多屆奧運會，並且和你來自一個國家的人成為你的導師時，真的非常非常有幫助。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是我故事中的巨人。」
「我的故事在下一代」
2019年底，班傑明搬到了美國懷俄明州的傑克遜霍爾，開始全力投入滑雪訓練。在此之前，他取得了牙買加公民身份，這是得以成為牙買加代表團一員的關鍵一步。
但隨之而來的疫情讓班傑明開始承受額外壓力。過去兩年，因為疫情的緣故，班傑明有17個月沒能接受系統訓練以及參加比賽。滑雪的總天數有450天，而他認為如果沒有疫情，這一數字應該接近700天。「我在整個過程中感到極度孤單，我幾乎沒有得到什麼外部支持。如果我知道在爭取奧運資格的過程中還會面對疫情這樣的挑戰，我可能不會開始這段旅程。但我現在已經身在其中了，所以我會傾盡所有。」
班傑明·亞歷山大測試裝備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Noah Wallace 攝）
這個孤獨旅程的開端僅僅源於班傑明自身想要挑戰自己，但當這個夢想開始被拆解並逐步落地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和它有了關聯，亦或者被它吸引。這兩年，班傑明的採訪邀約和贊助商逐漸增多，精英滑雪品牌Atomic也簽下了他。
對於2月13日的比賽，班傑明並沒想過要獲得多耀眼的成績。「我六年前開始滑雪，兩年前開始比賽。所以沒有迪士尼般的童話故事，也不會有突然收穫獎牌的夢幻結局。這是現實。」至於目標，班傑明告訴記者：「我的金牌早在我參加開幕式的時候就拿到了，而成為旗手對我來說就是雙料金牌。我已經實現了目標。」
他也並不打算參加下一屆冬奧會。結束北京之行後，他說自己會繼續滑雪。「我不會參加滑雪比賽，因為那對身體條件有嚴苛的要求。」班傑明還想成為牙買加滑雪聯合會的主席，原主席理察·薩爾姆在去年九月意外離世。「理察是幫助我完成在國際雪聯的註冊並獲得比賽執照的人，他還給我引薦了很多能提供幫助的人。」
「我想成為牙買加滑雪聯合會的主席。因為我真的想支持下一代牙買加人，幫助他們在冬季運動中達到最高水平。我的故事其實是關於幫助下一代牙買加人，讓他們做得比我出色得多。」
班傑明·亞歷山大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Stephen Shelesky 攝）
在2020年8月，班傑明第一次回到牙買加，在那呆了近四個月。在牙買加，他成為這個在自己前36年生命中僅遙遠關聯著的國度的英雄。當每經記者問及他是否覺得自己在牙買加受到的讚譽過多時，他笑了笑，說：「牙買加人對他們在夏季奧運會上取得的成就感到無與倫比的自豪，所以在冬奧會上的突破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他們知道我沒機會站上領獎台，但這是一個開始。」
採訪的最後一個問題關於環境和可能性的關係，班傑明認為有很多不可思議的故事都來自極度貧窮和缺乏特權的地方。「我在19歲之前沒坐過飛機，但現在已經去過70多個國家。我六年前開始滑雪，現在已經參加了奧運會。」
文中部分資料來源：
1、CBC Radio：《This retired DJ is Jamaica's 1st Olympic alpine skier — and he got his start in Canada》 Written by Sheena Goodyear
2、BBC Sport：《Beijing 2022: Benjamin Alexander set to become Jamaica's first Alpine skier at Winter Olympics》 Written by Katie Falkingham
3、《From international DJ to Alpine skier – Benjamin Alexander's unique Olympic journey》 Written by Jo Gunston
4、TIME Magazine：《This Former Model and DJ Started Skiing 5 Years Ago. He Could Become Jamaica's One-Man Olympic Ski Team》 Written by Cassidy Randall
5、The Guardian：《Benjamin Alexander: the former DJ remixing the spirit of Cool Runnings》 Written by Paul MacInnes
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