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遠征的科學意義不亞於太空之旅|讀+

長江日報 發佈 2022-02-28T19:16:12+00:00

建於1985年的長城站,是中國建立的第一個南極科學考察站。對於中國人而言,每一年赴南極遠征的科學意義及神秘性不亞於太空之旅。

2月20日,中國南極長城站迎來了37歲「生日」。建於1985年的長城站,是中國建立的第一個南極科學考察站。今天,中國已建成四座配備最新技術裝備的南極科學考察站。考察站就像一個個年輪、坐標,是一代代南極工作者攀高峰的印記。

對於中國人而言,每一年赴南極遠征的科學意義及神秘性不亞於太空之旅。去年11月,中國向南極派出第38次科學考察隊,預計2022年4月中旬返回國內。去南極科考的是哪些人?科考的任務是什麼?在南極科考是怎樣的體驗?長江日報讀+邀請了武漢大學中國南極測繪研究中心主任張小紅教授,與我們聊聊南極科考背後的故事。

2003年,中國派出3名中方隊員(張小紅為中方3名隊員之一)與澳大利亞國家南極局5名隊員組成聯合考察隊,執行南極埃默里冰架的科考項目。圖為張小紅(第一排黃衣服)與隊員們的合影。

考察站能力建設,與我國經濟發展大背景相一致

讀+:參加南極考察的都是什麼人?

張小紅:我去過兩次南極,一次是1998年的第15次考察,是去長城站。那一年我23歲,在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後併入武漢大學)讀碩士研究生,學的是大地測量專業。還有一次是2003年參加中澳聯合科考。去南極需要什麼樣的科考工作者,完全取決於當年科學考察的計劃安排、涉及哪些項目,項目就有對應的學科,就在這個學科里找相應的科學家。有測繪專業的,也有做氣象的,還有做空間物理的、做生態的、做冰雪環境的。專業需求是變化的,有的專業今年需要,可能明年不需要了,比如一個項目今年做完了,下一年度就不需要再去。

目前來說,除了像極地後勤保障,比如醫生、廚師、發電、機械、駕駛、雪地車維修、水暖工等常年需求外,武大也是「常青樹」,年年都有人參與極地科考。在全國範圍內,武漢大學派出參加南北極考察的隊員人數很可觀,至今共計100餘人近200人次(包含合作單位),其中,從武漢大學內部派出的隊員共計99人173人次。第38次考察隊中有3位武大師生:彭方副教授承擔的是長城站微生物研究;張汝誠工程師承擔的是中山站驗潮站建設;陳帥均碩士生承擔的是長城站驗潮站建設。

雖然涉及專業多,但每個隊員都很全面。我們科考之餘還要做別的事情,有時是處理垃圾,有時是搬運物資,我建觀測墩的時候,站上其他同志就幫我背了水泥;有些觀測,我一人操作不來,還得找人幫忙。其他科考隊人手有限時,我也得頂上,當時我還承擔了一些翻譯工作。所以說,個人必須能挑起好多事,還要能代表中國國家形象,因為去南極科考的過程中往往涉及一些外交行為。

讀+:度夏隊員在南極,天大多時候是亮的,會不會不適應?

張小紅:去南極科考並不神秘,無非就是換一個地方做科研。人們好奇那裡的極晝極夜環境,但其實去哪裡都有一個適應過程,這並不是大問題。在南極不能像在中低緯度地區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到點該睡覺就睡覺,該吃飯就吃飯,科考隊員不過是換了個地方上班,目前在空間站工作也是類似的道理。當時我們住的條件就不錯,一間單身宿舍,十幾平方米,有桌子有衛生間,也有公共澡堂,有電暖器。

不同的是,我們去野外考察活動,相對來說時間會更多。我們基本都是夏天過去,那裡是極晝,一天到晚都是「白天」,晚上只有個把小時天微微有點暗。絕大部分時間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麼我們持續工作的時間可以更長,不用受黑夜的限制。現在去南極科考,正是幹活的時候,每年中國派出科考的,都是在極晝的時候。而極夜是很漫長的,人是很難受的,也不方便做任何內容的科學考察。這就像工作時沒有燈、沒有光一樣。

剛去的時候,會有很強烈的新鮮感,因為沒見過這種景象。科考人員的精神狀態一般都很好,因為大家都是在有限的兩三個月里幹活,都想著趕緊把事情做完,所以每天都挺充實。這批隊員4月份就要回來了,因為極夜就要來了,大家就趕緊回國了。但是也有越冬隊員在那邊值守,那些是搞常年觀測的,只要有越冬隊員在,那麼負責後勤保障的人員也要留下。

要說艱苦,可能是飲食方面。過去所有的水果和蔬菜都靠「雪龍」船運,不可能保存很長時間,都是計劃著吃,一開始蔬菜比較充裕,到後來就沒有綠葉菜了,而是吃蘿蔔、冬瓜、南瓜、紅薯、土豆這些能放的。以前跟家裡聯繫也不方便,會想家。這麼多年來,站區生活工作條件有較大改善,這得益於近些年的考察站能力建設,與我國經濟發展大背景相一致。

讀+:會有娛樂活動嗎?

張小紅:過去沒有太多社交活動,站上就二三十號人,站里有健身房,可以打打桌球、撞球,「看電視」就是看錄像帶,看看歷年春晚,圖書館雖小,但可以滿足大家基本的閱讀需求。我們就白天幹活,晚上吃完飯出去散步,去海邊撿石頭貝殼,或者去附近的站「串門」。長城站對面有韓國的考察站,坐橡皮艇就能到;旁邊還有俄羅斯、智利的考察站,步行就能到達。不過去的次數不多,韓國只有一次;智利兩三次,一般是去那邊給國內打電話。當然,是要給站長匯報的,因為這屬於外交活動,我們走出去都是代表中國,他們代表他們國家,交往要符合外交禮儀。

度夏期間會和春節重合,和在國內一樣,會吃好吃的,大家會組織春節小節目,每年極地辦會拍錄視頻。過去聯繫家人只能寫信,通過智利郵局寄出去。這得感謝智利,有個空軍基地在喬治王島,離智利的最南端蓬塔阿雷納斯很近。當時我們搭乘他們的空軍飛機,從蓬塔阿雷納斯起飛,然後到達喬治王島,這就離我們的長城站非常近了,走過來也就半個小時,坐車就更快。

現在的娛樂活動比我們那時候豐富多了,至少隊員們現在也可以用微信、打視頻電話。與十多年前相比,改善最為顯著的是通訊條件,中國有自己的手機信號塔,通過衛星中轉的方式,科考人員可以24小時與國內聯繫。

南極是全球環境變化的一個靈敏的「指示器」

讀+:同樣是極地科考,為什麼去南極科考比去北極科考更受人們關注?

張小紅:這跟它的神秘性有關。人類大多居住在北半球,我們也會去北極黃河站,作為北半球國家,我們開展北極考察的路途時間消耗少於南極,坐飛機到挪威就可以了,進入北極地區相對便利,而南極沒有土著居民,是一塊獨立的大陸,更難到達,比北極要冷很多,最早連打電話都是用短波通信,一周只能給國內通一次電話,通電話還要排隊,還經常撞線,因為通訊需要傳1萬多公里。所以南極更遠更神秘,人們也更加好奇。

讀+:一個最基礎的問題,我們為什麼必須要去南極科考?

張小紅:這個問題涉及很多方面,南北兩極現在已經是影響全球可持續發展和關乎人類命運的重要區域,並且已經變成了大國之間博弈競爭的高點,也是各國參與全球治理的重要窗口。所以極地涉及的不僅僅是科學研究,它還涉及戰略、經濟、科技、環境、航道、資源等很多方面。

就人類命運來講,南極科考能幫助我們深入認知地球環境。全球氣候變暖,兩極的冰雪融化就要加速,就會影響到人類社會,特別像現在氣象災害頻發,出現一些極端天氣事件。簡單來說,如果全球氣候變暖,南極冰蓋全部融化掉,變成水,南極大陸全部裸露出來,那麼全球海平面估計要上升五十多米。上升幾十米,也就意味著武漢沒了,武漢的海拔也就二十幾米,還有多少城市沒了?當然,我們可以往西北邊海拔更高的地方去,但是我們要積極研究這些事。

所以說,南極是全球環境變化的一個靈敏的「指示器」,是「放大器」,也是「驅動器」。我們去那邊做研究,可以看到南極大陸現在到底是怎麼變化的,未來全人類的可持續發展,我們可以提出一些建議,想想辦法。

南極又是一個很乾淨很天然的「實驗室」,很多實驗、很多觀測在這邊可能做不了,但是在那邊可以,本身因為它是高緯地區,沒有那麼多其他因素干擾。這就好比在太空育種,或者做其他實驗,環境不一樣。道理是一樣的。比如說雷射,比如說空間物理,比如說天文觀測,那邊很乾淨,可以看到更多細節、更清晰的東西。

讀+:做極地研究的人,是不是一定都要去南北兩極?

張小紅:也不一定。像武漢大學中國南極測繪研究中心,它是武漢大學一個獨立的科研機構,老師和學生的日常工作都是圍繞極地研究,如果需要去南極或者北極的現場採集數據,或者需要做相應的科考項目,那麼就會去現場;如果其他隊員帶回了數據,或者以前的歷史數據夠用,那麼也不必去一趟。更何況,現在還有衛星遙感的手段,那邊有我們建的衛星跟蹤站,能把數據傳回來,而且還是實時的,我們能輕易遠程捕捉到極地的變化,更加不用去現場。

讀+:既然如此,為什麼每年還要派人過去?

張小紅:目前還有很多地方沒有衛星觀測,就得去現場採集取樣。比如說研究板塊運動或者空間物理的,像衛星觀測設備只能確定那個點的位置,但是雪的環境、氣象參數等,可能需要去現場布設新設備,肯定就得有人親自去一趟。

南極大陸周圍都是海,一般的站都建在海邊,考察船過去補給,很方便,那裡的海也會潮漲潮落,潮汐就涉及海平面的變化,高潮和低潮可能相差幾米,直接影響考察船航行的安危,影響考察人員的安危。所以要用到驗潮儀,專門用來確定潮汐參數的,這個設備不大,但是很重要,只能靠人布設。又比如說做空間物理的,有些觀測可能需要布陣列,設備就很大。

我2003年到2004年在南極參與的是中澳合作的項目,是在埃默里冰架上科考。有一個任務,是把冰架打穿,到海底取樣。冰架有400多米厚,得把冰融化,鑽一個很小的孔,再把它一點點打穿,有相應的配套設備才能操作。

不同設備還有不同的觀測方式、觀測模式、觀測手段、觀測對象,研究對象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想獲取的參數也是不同的,所以固定設備不能做所有事,還得人去。

南極是一片未知的、沒有探索完的區域,永遠不能保證沒有風險

讀+:在南極印象深刻的故事有沒有?

張小紅:我在長城站的時候,遭遇過一次危險。那次是陪中科大一位教授出去採樣,採樣點離站區很近,直線距離大概就兩三公里。才兩三公里,所以出來時連指方向的工具也沒帶,當時想法很簡單:趕時間,一口氣把樣采完。正在采時,天氣突然變了,成大霧天了。我們眼睜睜看著什麼叫「乳白色天空」,能見度大概就一兩米,完全辨別不了方向了,只能看見自己的腳下。我心想壞了,回不了站了,當時心裡很慌。那時候時間已經很晚,當地時間晚上八點多,將近九點,只是天還是亮的。氣溫在零下幾度,冷倒是不冷,就是餓得不行,而且不確定霧什麼時候散去,至少那天晚上是肯定散不了的。

我們嘴上說,才兩三公里,應該能走回去,可走來走去也找不到在哪裡。急中生智,我們想到,站那裡是一個島,我們找到海邊就行,只要走到海邊,沿著走,就能回家。走著走著,對講機也用不了了,後面又沒電了。

站上的人看我們那麼晚沒回去,以為我們發生了意外,趕忙派人出去到處找。派出來的一位小伙子,也沒找到我們,還在找的路上不小心踩空了,從懸崖上掉下去,摔斷了胳膊。

我們最後是摸著回來的,我們知道沿著海岸一定能走回去,不管多長時間。但是想想十分後怕,看似近,但其實這段路有起伏,也有海拔幾百米的山,需要翻山,有些地方還有懸崖,有裸露的岩石,還有地方覆蓋了雪。

讀+:現在去南極科考保護條件是不是更好了?

張小紅:現在裝備會更先進,在一定範圍內風險可控,但南極對我們來說依然是一片未知的、沒有探索完的區域,永遠不能保證沒有風險。在南極,就自然環境而言,內陸肯定是比沿海危險。南極內陸在高原那邊,一是冷,二是容易缺氧,通訊、後勤補給都跟沿海沒法比,條件很艱苦。內陸看起來是一片冰蓋,最下面是大陸,中間的冰有個兩三千米厚,萬一有個大裂縫,那就是萬丈深淵。過去深入內陸科考,靠的是雪地車,走很久很久,行進的過程中,雪地車一旦掉到冰裂縫裡,人就沒了。現在好多了,也有飛機了,有那種可以在冰蓋和冰架上起飛降落的滑翔飛機、直升機或是小飛機,冰面上也有了比較簡易的跑道。過去內陸的補給也很有限,因為離海很遠,之前都是靠雪地車從中山站運過去,但現在我國在內陸建了泰山站、崑崙站,補給條件好了很多。但肯定各方面不如沿海的長城站和中山站,艱苦程度和危險係數也會更大一些。

除了內陸,也不都是安全的。「雪龍號」就曾差一點撞到冰山,桅杆都已經撞斷了,船要是翻了,整個就沒了。坐船去南極和回來都是要面臨風險的,尤其是進入需要破冰的區域,很容易被困住。之前俄羅斯的船被困住了,中國去救援,結果我們自己又被困住了。

讀+:現在很多旅客也去南極,安全能保障嗎?

張小紅:旅客最多在岸邊轉一轉,都去不了內陸,一般都是在長城站附近轉一轉,把船開到企鵝島附近看一看,呆的時間都不會很長,在南極大陸上頂多待一兩天,整個行程大部分時間是在船上。旅客坐的船和科考船也很不同,內部設計也很不一樣,我們的「雪龍號」「雪龍二號」上有很多科研設備,包括觀測平台、實驗室。

讀+:隊員去之前會不會進行訓練?

張小紅:如果是度夏隊員,會有一些基本培訓,主要是項目單位自己負責。如果是越冬隊員,會有野外生存培訓、極地現場項目協調和外事教育等,主要是國家隊負責。

還要取決於你去什麼地方。去長城站和中山站,不到內陸腹地去,就在站區附近活動,基本的培訓就行。中澳合作那次,我去埃默里冰架之前,有一個專門的野外拓展生存訓練,學習徒步時如何辨別方向,碰到暴風雪怎麼找到回去的路。在我國東北的亞布力等就有訓練基地。

在極地方面,中國還要提升話語權

讀+:科考會不會破壞南極地區的環境?

張小紅:說不會破壞,肯定是假的,只要有人類活動的地方,肯定會承受一定的負面影響。但是科學家們都自覺遵守南極條約中保護南極、愛護南極的規則和精神。比如說垃圾、生活污水,都是要經過環保處理的。在埃默里冰架上科考的時候,我們的排泄物都要帶走,所以當時我一想到上廁所就難受,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還要用袋子裝起來,最後都要用飛機運走。但這些都是要克服的。

讀+:我們是極地事業的後發者,如今取得了哪些重大成果?

張小紅:目前我國南極科考問題在於我國進出極地的能力,進出的效率需要加強,破冰能力很重要。還有極地觀測用的遙感衛星,目前還比較依賴歐美發達國家的衛星。當然,我們也有很多的突破,建立了五個南極考察站和一個北極考察站,還鍛鍊和造就了一支有國際競爭力的骨幹科學家和青年極地考察與研究人才隊伍,全民的極地意識也大大提高了,我們也取得了一批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科研成果,比如說在極地生態、冰川、大氣、天文等方面,都有了重大發現。而武漢大學是中國南極測繪的「高地」,建立了適合中國國情的極地測繪技術體系,還建了中國境外首個北斗監測站和全部高緯度北斗監測站,出版了中國首套南北極地圖集,命名了一批中國南極地名,打造了世界領先的極地環境可視化集成平台,也就是「PolarGo雙龍探極」。

在極地方面,中國還要提升話語權,這其中有技術話語權,也有政治話語權。因為南極現在有爭議,目前擱置爭議,很多國家對南極都有主權聲索,智利、澳大利亞、紐西蘭、阿根廷、英國都去爭。而南極應該怎麼治理、誰來主導,這些觀點也應該有中國的聲音。

讀+:各國科考隊員之間關係如何,都是各搞各的嗎?

張小紅:大家都很有默契,那邊就是一個「地球村」,有困難都會相互幫助,隊員們專注的是科考活動。我們也會進行國際合作,有時候是因為單靠自己的科研或者財政力量做不到,彼此可以分攤點;還有的是採集樣品地點需要幾個,有的可能在別人那裡,成果大家可以共享。

最「乾淨」的實驗室

許多人把南極視為乾淨世界,愛那幽藍冰川、璀璨星空、絢爛極光,還有憨態可掬的企鵝。但其實,人們對南極的嚮往,更多只是一種對地球初始狀態的詩意幻想:人類如果不改造世界,本可以看到醉人千倍萬倍的自然盛景,看紅日初升的光芒萬丈,看月涌大江的悠遠靜謐,整個世界就像被PS一般。

但在科學家眼裡,南極的確乾淨,之所以乾淨,是因為這裡是地球上暴風雪最頻繁、風力最強、氣溫最低、環境最惡劣的地方,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才保護了自己。也正因為「乾淨」,南極成為一個天然的「實驗室」,很多實驗,不用受太多因素干擾;很多觀測可以做,能看到更細節、更清晰的東西。

一邊是只看到完美,一邊是看到缺陷,像是無法對話。然而一種是人對世界的感受,一種是人在對世界的思考。人與世界,感受和思考是分不開的。一百多年來,那麼多科學家上下求索,卻舉止克制,冒著生命危險,在南極勇闖神秘,其實也是因為懷揣人類普遍的詩意幻想,只不過,他們的思考更為深刻,看到的比普通人更多。

(長江日報記者秦孟婷)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