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4歲,在南京西路彈鋼琴

塔門 發佈 2022-03-16T14:55:45+00:00

深度老齡社化會,是指 65 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為 14% 的社會,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顯示,上海 65 歲及以上人口比重 16.28% 。也就是說,將近每六個人里,就有一個是65歲以上的老人。

本文源自微信公眾號塔門(DT-Tamen),作 者 | 張晨陽,編 輯 | 王朝靖,頭 圖 | ins@jean.lii,題 圖 | ins@Akira Kusaka。


深度老齡社化會,是指 65 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為 14% 的社會,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顯示,上海 65 歲及以上人口比重 16.28% 。也就是說,將近每六個人里,就有一個是65歲以上的老人。


在我們昨天的文章中,和繆佳老師聊了一回老齡化社會裡,老人會遇到的種種問題。本期推送里,我們採訪了一位74歲的上海老人,和大眾印象里公園遛彎、廣場跳舞的老年生活不同,托起他老年生活的很大一個活動,是在商場彈共享鋼琴。


他的故事裡,有上海這座城市的特質。他是一個普通老人,但與其說從他身上看到老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不如說老人可以過著怎樣的生活。


上海南京西路的地鐵走廊中,74 歲的黃為民正在彈奏街頭共享鋼琴。


他皮膚偏黑,滿臉皺紋,頭戴一頂黑色的毛線帽,身穿黃褐色厚外套,裡面是深色的毛衣和馬甲。黑白琴鍵上,他十根並不算纖長的手指靈活跳躍著,彈到激烈時,手指就帶動胳膊乃至整個身體起伏著。


在抖音上,一位路人拍下黃為民彈鋼琴的短視頻,他解釋:因為老人穿著過於樸素,自己一開始以為是流浪漢,仔細看才發現「衣服是整潔的,手指甲也清理得乾乾淨淨。」


這裡是靜安區的商圈核心,2 萬平方米的興業太古匯貫穿整個地鐵走廊,地鐵 2 號線、12 號線、13 號線在南京西路站交匯,然後向不同的方向延伸。


周末和工作日的晚高峰,大批年輕人從這裡穿行、路過,不少人會被黃偉民的琴聲吸引,駐足片刻。


因為形象與商場的反差,黃為民似乎比其他彈奏者更容易被圍觀。一位現場圍觀的女孩為他「辯護」:不是因為獵奇才(來看),我下班之後很疲憊,但是他很用力,很投入地在彈,這很吸引人……



有老人在南京西路彈鋼琴


2022 年,是黃為民彈鋼琴的第 4 年。


69 歲時,因為聽說彈鋼琴可以預防老年痴呆,黃為民開始「完成任務似的」學習鋼琴。他最初跟著音樂學院的老師上課,課程很貴,一小時就要幾百塊。


沒想到,練著練著,他逐漸痴迷黑白琴鍵的躍動、音符的流轉,鋼琴里似乎有另一個世界。他開始延長每天彈鋼琴的時間。


但是家裡沒有鋼琴,他要怎麼彈呢?



2018 年開始,位於南京西路的興業太古匯開始搜集二手鋼琴,由公益機構的特殊兒童群體、高校藝術學院、潮流藝術家等合作重新繪製鋼琴的外表。


2019 年 4 月興業太古匯引入了「Play Me,I’m Yours」公益鋼琴活動。


這最初是由英國藝術家 Luke Jerram 發起的活動。Luke 和他的團隊在全球70多個城市安裝了2000 多架街頭鋼琴,從東京到紐約,已經覆蓋了全球數百萬人,他們的理念是「人人都可以彈奏鋼琴。」


活動結束後,興業太古匯就在購物中心內保留了 4 架鋼琴,其餘 16 架手繪鋼琴被分別贈予上海市婦女兒童服務指導中心巾幗園、上海玻璃博物館、上海復旦視覺藝術學院進行展出。


在中國,另一座擁有共享鋼琴的城市是深圳。


也是從2019 年開始,因為家裡沒有鋼琴,黃為民每天來到南京西路彈鋼琴。


他住在長寧區,為了鍛鍊身體,每天步行接近一小時,從家裡走到這邊,再花一小時走回家。


兩年時間裡,從早上 9 點到晚上10 點,幾乎每天都來,風雨無阻。


太古匯里的這架鋼琴最初是粉色,印著大大的「Play Me,I’m Yours」。



2021 年 4 月 16 日,太古匯將這架粉色鋼琴搬走,修理、重新繪畫。直到4 月 29 日,一架以黑白為主色調的鋼琴才重新回歸。


在鋼琴「消失」的兩周里,黃為民去了上海其他地方尋覓有共享鋼琴的地方。他沒提及自己具體走了多少路、如何找到的這些地方。只是在 4 月 20 號,在微博上分享了自己知道的 8 個上海公共鋼琴場地。


↑黃為民微博


截止到現在,他總共發過 29 條微博,微博粉絲是400個。



因為鋼琴收穫的愛情


黃為民認為,彈鋼琴要好聽,熟練是第一層標準,在熟練之後,還要有感情。


這些感情有兩處來由。一是來源於基於自身經歷的想像,二是來源於他讀過的詩歌。他向我一口氣報出了十幾位詩人的名字:海涅、雪萊、歌德、莎士比亞、普希金、泰戈爾、萊蒙托夫……這些詩就和鋼琴一樣,共同構建著他的精神力量,用來抵抗不斷衰老的身體和下墜的生活。



他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然而至今對愛情有相當美好的定義,「到我這個年紀,認為愛情比親情更重要。孩子最後會有自己的生活,但一個人生活很孤單,一直在身邊的是伴侶。」


今年年初,黃為民正在反覆練習鋼琴曲《Still Water》(《澄鏡之水》),這是他很喜歡的一首曲子,來自克羅埃西亞鋼琴家馬克西姆2005年的專輯《A New World》。


在地鐵站彈奏這首曲子時,他遇到了比自己小 28 歲的女朋友。


最開始,他對這段年齡差距很大的感情很難為情。「小28歲,可以做我閨女了。但是後來想想,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她主動來找我,我沒有糾纏。情人節的時候她買了 888 塊錢的花送給我。這很浪漫的。我就給她發紅包,最開始發的是518(我要發),我的朋友都說,怎麼給女朋友發518?一點也不浪漫。後來我發的都是521,或者1314之類的。」


「她也喜歡文學、詩歌,我發了很多詩歌給她。」


他向我展示了一頁手機上的聊天對話。對方給他發了一個動態的表情包,白色的杯子裡,冒出一顆愛心。黃為民問我:「她是不是想說她的心在我這裡?這是不是她很喜歡我的意思?」




被鋼琴改變的老年生活


上個世紀80年代,上海還是一座「重工業和輕工業並行」的城市,目之所及是大量的工人、工廠。而如今,上海已經是一個在全球化漩渦中無法自拔的城市,它被各種互相各異的都市風景、變幻無常的生活、豐富雜亂的情感和紛擾的意識形態重重纏繞、捆綁。


作為上海本地人的黃為民,身處其中,他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見證了這種變化。


讀書時他學的是機械相關的專業,畢業之後就進工廠,做工具機。


當時,工廠里有兩種崗位,一種是需要動腦子的技術崗,一種是不需要動腦的體力活兒,他做的就是體力活兒。他拿手比劃著:「就是這麼厚的鋼板,像切豆腐一樣每天重複地切,就是出苦力,很無聊。」


因為平庸的工作,他一度陷入自卑。那時他喜歡另一個車間的小姑娘,對方是做技術活兒的,「雖然她就在我的車間對面,但一想到我們的工種,就不了了之。」


他年輕的時候就有過關於藝術的夢想,琴棋書畫,總該有些東西,能幫助他對抗現實生活的繁雜。只是在工廠工作,辭去工作去學藝術不太現實:「家裡不願意,廠子更不樂意。」



2005 年,黃為民再也忍不了了。


枯燥工作帶來的匱乏感像海水一樣決堤,而內心好像有一座火山,將要噴發。他不確定這種感覺究竟來源哪裡,或許是某首音樂,或許是某篇詩歌。但它確確實實來了。


他用每個月少拿1000 塊退休金的代價,爭取來了提前退休的機會。和老伴也分開了,因為對方「不支持」。最開始他去搞圍棋,去做圍棋老師,教小孩子。花費了十幾年,真的教出了學生,在上海市的比賽中拿了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個「夢想」算是實現了。


但是下圍棋還是不夠——那始終是在教別人。


鋼琴在這個時候恰好出現。



如今,因為彈鋼琴,黃為民成了興業太古匯的「常客」。


起初,他對這一片兒地方並不熟悉。有一次,一位素不相識的路人觀眾給他送了一束花,送完花,沒說幾句話就離開了,倆人也沒有留下彼此的聯繫方式。


他後來走到前面才知道,原來這條通道里就有鮮花店。他詢問店員,這束花多少錢?


——240 塊。


他覺得太貴了,但人已經走了,不知道如何再找到。在後來的採訪中,他試圖解釋那位路人送花的心態,不是因為自己彈得好,而是——「當時我正在彈《哥德堡變奏曲》,我想,或許他也彈奏過這首曲子。」


後來,因為每天都來,他熟悉了這裡的每個角落:「這兩側都是賣咖啡的,一邊是線下點單的人取餐,一邊是手機點單的人取。」「從這裡上去,直走,有一家小楊生煎,上次我們兩個人吃,花了 42 塊錢。」


採訪之前,我們約定在「太古匯的星巴克」見面,沒想到打開地圖軟體,我發現附近有三家星巴克。便打電話問他,可不可以微信發個定位,他直接說「你在哪裡?站著別動,我去找你。」


他還因此認識了不少朋友,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德國鋼琴老師——「每次他來的時候,如果我在,我都會讓他先彈,因為他彈得更好。一來二去就熟了,有交情了,後來他免費教了我幾次,不收錢的。有的東西不是錢能換來的,是交情。」




退休後,生活才剛剛開始

在 74 歲的黃為民看來,能彈鋼琴是幸運的,自己的生活是從退休之後才開始的。


他提起很小的時候,音樂老師曾問過他要不要彈鋼琴,那時候他不懂,只想著玩,果斷拒絕了。他多次惋惜自己應該從小就開始學,「如果我 7 歲的時候去學,就算一年練熟一首曲子,到現在,也會彈上幾十首了。」


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我 7 歲的時候去學,很好。可是那個時候,怎麼知道什麼是喜歡?哪裡懂什麼夢想?」


在社交網絡上,一些路人拍下黃為民彈鋼琴的視頻發到網上,配文「有夢想什麼時候都不晚」。


然而另一方面,對於更多人來說,共享鋼琴是一線城市才特有的風景。而學習鋼琴、練習鋼琴也要花費大量的金錢和時間。無論愛或不愛能,能夠接觸到鋼琴這件事,本身就只屬於一部分人。


一位網友認為:每一個心靈,不論它的主人從事何種工作,都能包蘊浩瀚宇宙,擁有高貴的可能。這種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只是這種可能性的實現需要現實條件的支撐:從個人的經濟水平,到社會保障、公共設施、城市空間……


如果大多數人仍然過著一種缺少保障的生活,那麼這種可能性,或許註定只能在少數人身上才能成為現實。



74歲,以及日後


去年 6 月,在第四屆 Play Me,I'm Yours 公益鋼琴藝術主題活動的閉幕式上,黃為民登台演奏鋼琴。他一改往日的樸素穿搭,穿上了黑色的燕尾服,戴上了黑色的禮帽。


這是黃為民第一次登台演出。他的夢想是舉辦個人演奏會,彈 2 個小時,如果按照一首曲子2分鐘,中間休息一次,那麼大概也要彈夠 50 首曲子,這對他來說是相當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實現,至少還要再練習兩年。他目前最大的困難,一是「彈兩個小時是很累的,體力可能跟不上。」二是「除了彈鋼琴還要努力炒股賺錢,不然啥都是白扯。」


在現場,黃為民給我背誦了海涅的詩歌《宣告》。他把這首詩歌的名字記錯了,記成了《在海邊》。這不影響什麼,他自信滿滿,朗聲誦道:


暮色朦朧地走近 /

潮水變得更狂暴 /

我坐在岸旁觀看 /

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

我的心像大海一樣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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