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與石田三成:從北近江到關原(五)敵在本能寺

diceiscast 發佈 2022-04-07T05:18:51.714518+00:00

或許能夠幫助大家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一些歷史上的政治博弈背後的不傳之秘,相信很多人對此並不了解。權當是幫助大家拓展思路、開闊視野,當然也屬一家之言,有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本章給大家引入介紹一個重要概念:政治秩序,分兩節勢和神功來分別講述。或許能夠幫助大家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一些歷史上的政治博弈背後的不傳之秘,相信很多人對此並不了解。權當是幫助大家拓展思路、開闊視野,當然也屬一家之言,有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第一節 勢

以為信長是可以公然殺害的,碰到二貨明智光秀,信長能怎麼辦?信長心中一千萬個草泥馬在崩騰,無語之極、懊悔之至。這個故事給了所有的政治人物一個歷史教訓:你很有可能會高估了你的對手的政治思維認知水平,你也很有可能會低估了你的對手的政治極端行為能力,而你將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光秀發動的叛亂一點都不靠譜,只有他自己覺得靠譜。「科班」出身的光秀,文化水平一高,容易失去樸素看問題的能力。如果看了之前關於本能寺疑雲的論述,你也覺得光秀發動叛亂是抓住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恨有「既生瑜何生亮」的秀吉橫叉了一扛子,才功虧一簣、事不能成的話,那你的文化水平顯然也偏高了。科班出身的光秀完全不靠譜之處就在於,他看不清天下大勢。

當時的日本,已經是信長在引領潮流了。織田家已經在廣闊的西國和東國地區建立起了高效穩定的政治統治,由信長來直接統治廣闊地區的政治權威、豪族們緊密團結在以信長為核心的織田家周圍的政治結構、受信長的委派才能行使權力的政治體制,已經在織田家如此廣闊的領地上牢牢地確立下來並且被普遍的遵行了。這就是光秀所看不清的「勢」:信長已經建立起來以他自己為中心的統治秩序。光秀為此要付出的代價是他在叛亂之初就已經註定的,信長是可以被你殺害的嗎?你死定了。

光秀不明白這個道理,是因為他不知道憑什麼是信長站在潮流的頂端,主宰著天下大勢。何為「勢」,「勢」乃人心,所謂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從光秀還留戀舊幕府時代,還幻想著舊幕府還有權威復興的那一天可以看出,光秀真的是沒搞懂信長何以威震朝野,拳打東國,腳踢西國。光秀如果搞明白了這點,他不可能還認為舊幕府統治還有威信號召力,也不可能還幻想舊幕府時代能夠時光倒流。自然他也不會還能認為自己殺害了信長可以安然無恙的繼續活著。

但是,光秀之所以搞不明白,還真不是他見識少,閱歷淺。殺害主公而已嘛,事很大嗎?在戰國時代,就我光秀下克上,稀奇的不得了是嗎?怎麼別人都沒事,到了我光秀這裡,就是你死定了。怎麼就死定了,無非是運氣不好嘛,萬萬沒想到呀。換了你,你也想不到。吾欲叛亂,擒賊先擒王,事情原本進行的很順利。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佑我,嗚呼奈何,可惜可嘆。如果你認為光秀就是這麼敗的,你也和光秀一樣這麼想,那你註定是萬萬想不到了。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自己登高一呼,大家紛紛退避三舍和自己劃清界限。連政治立場相同的親家都反對自己,而且政治表演的演技比那些跟自己不熟的人還過分。什麼情況?信長活著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這麼有感情,你們跟我一樣痛恨信長,不用藏著掖著壓抑自己的情緒呀,信長已經死了,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了。好吧,是我行事不周密,讓信長自焚得以毀掉自己的遺體,你們怕信長沒死其實是逃走了,所以不敢馬上表態。行,反正你們也沒公開反對我,時間會證明信長已經死了,你們就再等等看吧。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秀吉竟然對信長這麼有感情。什麼情況?一聽到消息,立刻就率軍回師要為信長報仇。秀吉怎麼就這麼積極呢,跑的那叫一個快,生怕別人搶到自己前面去了。秀吉的大軍和秀吉一樣積極,怎麼在你們眼裡我真的已經是個死人了嗎,為了搶我的人頭,你們就這麼不怕跟我打仗啊。好吧,秀吉的軍隊戰鬥力強,這幾年一直在中國苦戰,仗打多了是比較強悍。秀吉怕被我聯合毛利家兩面夾擊,因此急著要和我決戰,反應這麼快是我失策了。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家康馬不停蹄,急著趕回領地去要帶兵來討伐自己。什麼情況?怎麼跟秀吉一個思路,都搶著和我打仗啊,我人頭這麼值錢呀。好吧,我當時注意力都在信長身上,對信長的盟友覺得是可以拉攏的對象,沒有咄咄相逼,誰知道家康得到了消息根本就不來和我談談合作的事,直接逃遁了。放了家康一馬是我失策了,不過秀吉反應這麼快,其實也沒差,家康的反應再怎麼快,也快不過秀吉了。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與秀吉對峙的毛利家不但沒有和自己聯手的打算,反而和秀吉結盟了。什麼情況?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跟我合作,打敗秀吉,西國就是我們的了,這個政治前景怎麼就看不到呢?好吧,我沒想到,安國寺惠瓊原來對毛利家影響力那麼大,之前沒有好好拉攏他,讓他在關鍵時刻被黑田官兵衛給爭取過去了,是我失策了。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長宗我部的軍隊反應遲緩。什麼情況?趕緊行動起來啊,發兵攻打四國軍團拖住他們啊。怎麼就讓他們從容的和秀吉的軍隊會師合兵了呢?好吧,我沒想到,長宗我部沒有接到我的信件還是怎麼的。發動叛亂之前,我是提前分別向中國地區和四國地區都派出了使者,中國地區的使者迅速到達了,誰知落入秀吉手裡了。四國地區的使者可能沒有及時傳遞消息,是我失策了。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堂堂的幕府將軍大人足利義昭,說話完全不好使,沒人聽他的。什麼情況?將軍大人怎麼在西國就一點號召力都沒有了嗎。好吧,我沒想到,原來足利義昭這麼沒有威信,以為好歹是個將軍,總會有人聽他的話,結果連一個都沒有,是我失策了。

光秀在發動了本能寺之變之後,萬萬沒想到,西方來的神父們,明明在自己面前滿口答應要幫助自己,結果給那些基督教大名寫信,竟敢耍花招,日文寫著務必支持光秀,葡文卻寫上絕對不要支持光秀。什麼情況?原來以為只要我答應放寬傳教的限制,神父們會支持我,誰知道全不是這麼回事,是我失策了。

其實,在光秀發動本能寺之變的過程中,萬萬沒想到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總結成一點就是:大家都不支持光秀,而且還要極力地撇清和光秀的關係,尤其不能讓人認為自己參與了光秀的謀反計劃,是光秀的同謀。即使是織田家的敵人,例如毛利家和長宗我部家,也竭力的避免去做那些會讓人認為自己是光秀的同謀的事情。因此,一個合理的推測是,光秀在本能寺之變前,提前向毛利和長宗我部派去了使者,派去毛利家的使者被安國寺惠瓊綁起來交給了秀吉,為的是向秀吉證明織田家出大事了,人證、物證俱在。長宗我部呢,估計是直接就把使者殺了,來個死無對證,裝無辜。為什麼連織田的敵人都不敢認領殺信長的功勞呢?因為光秀在殺了信長之後,已經是個死人了,你和死人是同謀,那你也是個死人了。與信長之死無關,那就只是織田的敵人,敵人嘛,今天為敵,明天也可以為友,形勢一旦有變化,一切都可以談。秀吉與毛利打了六年,結果不也說結盟就結盟嘛。可若是與信長之死有牽連,那與織田的關係就徹底的沒有迴旋的餘地和談判的空間了。如此說來,所謂的萬萬沒想到,真的都是發生的讓人意想不到嗎?

為什麼在大家眼裡,光秀已與死人無異了呢?其實也有一些人沒看出來光秀已是個死人,足利義昭就是個例子。他非常積極的要認領殺害信長的功勞,不過一方面是因為大家不信他的話;另一方面是因為畢竟是個將軍,讓他給信長償命可能會帶來一些政治上的麻煩。於是大家都裝看不見將軍大人的尋死言論。光秀的女婿細川忠興也沒看出來,得到光秀寫的信之後,還一度與父親發生了衝突,對父親的誇張舉動非常的不理解。他可不知道,老爸細川藤孝為了要撇清關係,表演的有多拼多賣力。毛利家的吉川元春也是個沒看出來的人。聯合光秀一舉打敗秀吉,統領西國的美好前景,在小早川隆景和安國寺惠瓊的堅決反對下,吉川元春實在是想不通。一度要自己單獨行動,但是自己的好友清水宗治為了讓自己遵守盟約,死的轟轟烈烈,只得屈就作罷,其實內心中是非常不滿意的。他的兒子吉川廣家在關原合戰的時候也像父親一樣沒想明白。結果關原合戰後,毛利家明明沒參戰,明明實力完好,沒受一點損失,怎麼在家康的命令之下,就不敢再打仗了呢,乖乖的被家康從百萬石削封為三十萬石,憑什麼?吉川廣家想不通。他不明白的是,關原合戰之後,家康的「勢」起來了,如此一來,聽話還能活命,不聽話連命都沒了。

為什麼殺害信長就成了死人,就必須得給信長償命呢?有比信長官位高的,例如:前將軍足利義輝,就被三好三人眾和松永久秀公然殺害,殺害將軍如此聳人聽聞,結果呢,什麼事都沒有。殺個將軍都沒事,為什麼明智光秀殺信長就有事呢?也有主公死於非命的。信長自己就幹過擒賊先擒王的光輝事跡,在桶狹間奇襲戰之時,信長率領自己的嫡系軍隊3000人一舉偷襲今川義元得手,今川義元因此命喪黃泉,結果呢,什麼事都沒有。也沒見今川的家臣們哭著喊著要為自己主公報仇嘛,當時家康率領著2萬大軍其實離桶狹間並不遠,得知主公死訊,也沒去找信長拼命嘛。為什麼明智光秀這麼幹,信長的家臣和盟友就哭著喊著要報仇呢?還有行為極其惡劣的。這事還是信長的光輝事跡。「火燒比睿山」,信長對山上的僧人和民眾殺無赦,更一把大火燒盡了佛門聖地。為此信長得了個「第六天魔王」的諢號,結果呢,什麼事都沒有。搞到如此天怒人怨都沒事,為什麼明智光秀替天行道殺了「大惡人」信長就有事了呢?在戰國時代,所謂殺人償命其實是很稀罕的事,大部分的情況下殺人就是沒事。有兒子殺自己父親沒事的、有父親殺自己兒子沒事的、有家臣殺主公沒事的、有主公殺重臣沒事的、有殺自己親兄弟沒事的、有殺自己堂兄弟表兄弟沒事的、有殺自己丈夫沒事的、有殺自己老婆側室沒事的、有殺自己女婿沒事的、有殺自己岳父沒事的,等等一系列的殺人沒事事件,要不怎麼叫禮崩樂壞呢。

殺人是政治事件,不是刑事案件。如果是刑事案件,那即使是在戰國時代,也絕不可能沒事。但是,在戰國時代動盪的歲月里,作為政治事件的殺人,有事還是沒事就很難說了,主要是看殺人的必要性,以及是否能夠得到大家的支持。實際上,殺人也是不得已,並不是每一個政治事件都是以殺人收場的,也有別的處理方式,例如:流放。武田信玄就下克上,流放了自己的父親武田信虎,雙方的爭鬥最後並沒有搞到要殺人的地步。

殺人是政治行動,不是感情衝動。為什麼要殺人,不是因為對對方的恨意已經到了非殺不可的地步了。作為政治行動的殺人,感情從來就不是決定一個人生死的關鍵因素。如果在政治上需要殺人,那麼感情再好,這人也必須死。如果在政治上不該殺人,那麼哪怕對此人恨之入骨,也只能看著他長命百歲。家臣和盟友對信長很有感情嗎,確實都很有感情,不過更多的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種感情極為複雜,而絕不是美好、樸素的真情實感。大家真的都不想讓信長死嗎?如果搞個匿名投票決定信長的生死,那麼信長死定了。有一則材料很有意思:本能寺之變剛發動時,在信長還不知道是光秀謀反前,信長自言自語的說了句:「是信忠嗎?這小子終於還是動手了。」 信忠是信長的嫡子繼承人,本能寺之變的當晚駐紮在京都妙覺寺,在光秀的叛亂中與信長一樣命喪火海。信長一開始居然認為要殺自己的人是信忠!

不過,雖然大家都盼著信長死,但是怎麼個死法大有講究。「病死」就挺不錯,各種「意外死」也挺合適。甚至於暗殺,雖然有點不理想了,但是只要能成,關鍵是還找不到兇手,那也還勉強湊合。明智光秀的殺人手法實在是簡單粗暴的令人震驚,本能寺之變之所以能夠事前毫無徵兆,事發後搞得大家都目瞪口呆,不是因為他光秀計劃周密、萬無一失,而是沒有人會想到真有人就這麼二,竟然會這麼幹事情。有的是人比光秀更恨信長,可是恨不得信長馬上死,和直接拿著刀衝上去把信長幹掉根本就是兩碼事好吧,怎麼光秀當成一回事做了呢。要不怎麼說不要跟神經病一般見識,要是神經病跟你同歸於盡了,你找誰說理去呢?身在本能寺的信長,看著光秀就這麼大鳴大放的衝過來了,你叫信長能怎麼辦呢?信長總不能因為總有刁民要害朕,就整天躲在安土城哪也不敢去了吧,更不能走到哪都帶上幾萬大軍在身邊吧。

第二節 神功

為什麼光秀殺了信長就必須得給信長償命呢?因為信長練成了「勢」這門絕世神功。正是因為信長神功蓋世,所以信長夜宿本能寺的時候,身邊只有百來人的護衛。這還真得不是信長大意了或是托大了,而是十分正常的舉動。史料沒有特意說明的是,這並不是信長第一次就帶著這麼幾個人夜宿本能寺,之前已經這麼幹過很多次了,事實上,信長每次到京都來,一般都是夜宿在本能寺。

如果要殺信長,那麼信長在哪呢?本能寺啊,京都是個人都知道。可為什麼只有百來人護衛的信長,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呢?恨信長入骨的人可不止光秀一人,能夠調動一隻力量在一二個時辰內消滅信長的百多名護衛再殺掉信長的人實在是多的去了,可以說有一萬石實力的人就能辦到。

「勢」這門絕世神功有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在於:它自帶護體功效。因此有神功護體的信長其實無論走到哪,帶上百多名侍衛就已經足夠足夠了,一來是需要一定的排場和禮數,二來暗殺還是要防的。別說是在自己的領地範圍內了,即使信長就帶著這點侍衛跑到毛利家、長宗我部家、上杉家,那些信長的敵人也絕不敢動信長一根手指頭。這裡再舉個例子:上杉謙信也練成了「勢」,那個護體功效真得厲害的天下聞名。上杉謙信是個在戰場上非常活躍的人物,每到大戰時,謙信騎著他的高頭大馬,極其拉風的在戰場上馳騁,總之是個人都知道那是謙信過來了,而且謙信就愛身先士卒,經常是單人單騎就這麼衝進敵陣,在敵人的陣營里來來回回跑來跑去,結果呢,什麼事都沒有。謙信大小數十戰,身上連一點傷都沒有,所有的敵人自動離他五米開外,而且什麼弓箭、鐵炮從來沒有朝他招呼過。第四次川中島合戰的「一騎打」雖然可能在歷史上並未真實發生過,不過謙信就這麼單人單騎衝進敵陣,再毫髮無傷的從敵陣里出來返回本陣,在歷史上卻是事實。最誇張的一個傳說是謙信在小田原城下陣前飲酒,城上箭矢如雨、槍彈飛舞,結果呢謙信啥事也沒有,根本就沒有人敢射謙信。不過,謙信所練的「勢」在練法上與信長的不太一樣,所以謙信的「勢」在戰場上不但能防明槍,而且真得是還能防暗箭。信長的「勢」,暗箭是防不住的。

「勢」這門神功如此神奇絕妙,那它的護體原理是怎麼樣的呢?它的護體原理就是,誰敢殺害有「勢」護體的人,誰就得陪葬,而且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是全家都得陪葬,而且不僅僅是殺人者的全家,還有策劃參與的人、知情不報的人、見死不救的人、袖手旁觀的人、幸災樂禍的人、胡言亂語的人等等,總之凡是有牽連之人都得陪葬。

前將軍足利義輝,官位不比信長低,沒有「勢」護體;東海道大大名今川義元,家臣不比信長少,沒有「勢」護體;佛門聖地比睿山,聲望不比信長差,沒有「勢」護體;所以殺他們可以沒事。但是信長有「勢」護體,所以光秀一定有事,而且必定陪葬。

「勢」這門神功如此蓋世絕倫,究竟是什麼呢?勢乃人心,所謂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古代把「勢」表述為「得民心者得天下」。現代語境裡,勢就是「合法性」。具體的說是具有合法性的政治秩序。再細化點說,「勢」是能夠得到普遍的承認和支持,從而能夠實現持續、穩定、長期政治統治的政治秩序。

「勢」是一種秩序,是一種人心所向的秩序。它看不見、摸不著,因此不夠直觀易懂。這就使得一些人對於「勢」的神功蓋世缺乏力量上的感受和認知。這些人當然明白軍隊的力量,當然明白錢財的力量,當然明白武器的力量,當然明白土地的力量,當然明白城池的力量,當然明白朝廷的力量,他們明白一切看得見摸得著的力量,但是他們就是不明白「勢」的力量。順勢而昌,逆勢而亡,這就是「勢」的力量。順勢者,可以引流潮流,力量的源泉紛紛向你匯聚而來,人力、物力、財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逆勢者,任你叱吒風雲、威震天下,你的力量都會隨著逆勢的程度而相應削弱流失,直至孤家寡人、垓下之圍。

儘管有一些人對「勢」這股神秘的力量一無所知,但是對於大多數的政治人物而言,「勢」並不神秘,他們對於「勢」的力量有著清醒的認識。這從本能寺之變中,所有的政治勢力對待明智光秀的態度可以看出來。「勢」對於政治人物而言非但不神秘,而且他們很清楚「勢」乃絕世神功,練成者足以彪炳史冊、流芳百世。因此,練成「勢」乃政治人物的終極目標和至高理想。「勢」乃神功,它是修政治之人的飛仙封神之法,永垂不朽之術。練「勢」小有所成者,可以獨步天下;練「勢」大功告成者,可以橫掃八方;練「勢」登峰造極者,可以升天封神!這麼說吧,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政治人物,他的一生所為不過就是在修「勢」之路上摸爬滾打、苦修勤練罷了。

「勢」乃神功,難練嗎?太難了。練「勢」小有所成者,先要打通任督二脈,僅僅這一步就難如登天。「勢」的任督二脈在哪?打通任督二脈的關鍵是,修「勢」之人需要建立一支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嫡系力量,並且能夠通過這隻力量控制住自己勢力範圍內的政治局勢。修「勢」之人何時能打通任督二脈,因人而異,有人終其一生而不可得,有人年紀輕輕已經小有所成。

「翁婿相見」是戰國時代一個經典典故,講的是織田信長和其岳父齋藤道三的故事。兩人約在正德寺會面,這個故事在江戶時代已經是流傳甚廣。後世人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齋藤道三對尾張的大傻瓜信長如此的看重,從此開始不遺餘力的幫助和支持信長。其實,從練「勢」這一政治人物的終極追求來看,怎麼能叫齋藤道三不無限的感慨呢?在正德寺的會面中,齋藤道三極其驚訝的發現,眼前的這個尾張的大傻瓜,自己先前輕視的女婿信長已經無限的接近於將要在「勢」上小有所成了。信長的任督二脈已經基本上打通了:信長已經建立起了一支完全由自己支配的、戰鬥力極其強悍的、力量足夠強大到能夠協助自己控制住尾張的政治局勢的嫡系精銳部隊。齋藤道三回頭看看自己幾十年的勤修苦練還毫無建樹,如何不對傻瓜信長刮目相看呢?齋藤道三終其一生都沒能在修「勢」上突破任督二脈,自己也因為強行修煉,引起了國內豪族勢力的強烈反彈,他們支持道三之子義龍下克上,最後硬是把道三給生生逼死。不過,信長能修「勢」有所成,也並非是其一人之功。信長的父親信秀為信長能打通任督二脈,奮鬥了一生!信秀面對國內豪族勢力的強烈反對,在兒子信長的堅定支持下,兩人一心同德,終有信長日後的一鳴驚人。

打通任督二脈的最直觀的表現是主家建立起一支大約相當於國內軍事總動員能力1/4的常備軍。尾張國有50餘萬石,國內軍事能力大約是1萬5千人,信長見岳父道三的時候帶著1500人的精銳近侍部隊前來拜見,這叫道三怎麼能不震驚!要知道道三自己的嫡系部隊不過2000人而已,而且實在算不上精銳。當時信長的嫡系精銳部隊已經達到3000人了,還是兵精糧足、裝備大量三棱長槍和鐵炮的專責軍事的常備軍!

其實,打通任督二脈只是練「勢」的基本功而已,勉強算是小有所成。就這個入門級水平,在當時戰國時代的早期,基本上沒有人能練成!日本戰國時代實行的是典型的封建制,土地被層層分封,這就使得政治上據有領導地位的權勢人物實際上對於領地內的掌控能力非常的柔弱。即使是一國的國主,對於國內的大大小小的豪族們往往也是力不能及,勢不能制。政治人物並不擁有能夠制約豪族的足夠的力量,只能通過政治手段來不斷的合縱連橫,利用豪族之間的矛盾和相互牽制來尋找時機以求突破。一國的國主也無法控制足夠多的土地來為自己積蓄力量,而且由於分封制的存在,即使在某一個時期通過種種手段掌握了相當數量的土地,最後也只能慢慢地分封出去,其結果只是消滅了一批豪族,緊接著又起來了一批新的豪族。甚至在這一過程中,主家都有可能一敗塗地,被那些後起之秀取而代之。戰國時代的早期就是在這種不斷的循環往復之中,頻繁地演繹著下克上的一幕又一幕。

「勢」該怎麼練才能小有所成呢?當時的政治人物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摸索出了一套套有著鮮明特色的修煉之法。試舉幾例:東海道大大名今川義元的修煉之法是藉助朝廷公卿的權威,在政治上壓制豪族勢力,通過在豪族家中尋找野心勃勃的後起之秀,拉攏他們去分豪族的權,以此分化瓦解豪族、削弱豪族對抗主家的力量。甲斐守護武田信虎的修煉之法是不斷發動對外戰爭,通過頻繁的戰爭來強迫豪族提供錢財以維持一支常備軍,並確立自己在常備軍中的權威,以軍隊的支持來為自己壓制國內豪族積蓄力量。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的修煉之法是個人的卓越才能和崇高威望,憑藉自己的超凡魅力帶給大家信心以聚攏一批家臣跟隨自己,以此積蓄力量壓制對手。除此之外,還有眾多的人物為此付出了大量的努力和心血。總的來說,練「勢」之法不外乎以上三點:藉助朝廷權威、藉助頻繁戰爭、藉助個人魅力。當然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失敗了。今川義元練「勢」,國內面服心不服,無人肯出力時刻想反亂。武田信虎練「勢」,搞得窮兵黷武,國內怨聲載道。到了後來民怨沸騰,連信虎的嫡系力量都不敢再支持信虎。信虎想強行修煉,面對兒子武田信玄與自己作對,試圖拔高次子武田信繁的地位,結果信繁根本不敢聽從。最後兒子武田信玄在豪族的支持下放逐了信虎。松平清康練「勢」,一人之安危決定全局之成敗,清康一死,昔日努力的成果頓時化為烏有。

織田信長練「勢」,與他們截然不同。這也是信長得名「尾張的大傻瓜」的由來。「傻瓜」一詞在日語中並非是指智商低,而是說傻話,做傻事。信長的練「勢」之法在當時人看來就是在說傻話,做傻事。信長和其父信秀能夠成功的重要原因是他們跳開了當時普遍練「勢」的經濟基礎:土地兼併,而另闢蹊徑。信秀和信長發家的南尾張,當時是東海道的重要交通樞紐和經濟商業中心,加上尾張國發達的農業生產,使得國內經濟活動非常活躍,信秀和信長就從大力開發南尾張的熱田港起步,不斷地疏導交通和鼓勵商業,依託商業而非農業,積累了大量的財富,這就為信長後來能夠建立一支完全聽命於自己並與自己同命運共呼吸的精銳近侍部隊創造了條件。但是,信長不與土地為伍,反與商業為伴,並不被當時的輿論所認同。發展商業,疏導交通,促進經濟的結果就是信長對民眾的認同感極強,在信長看來,是民眾在修路架橋、是民眾在田間勞作、是民眾在經商賺錢,是民眾在納稅供養著自己和家臣,所以他早就拋棄了等級觀念,他穿平民的衣服,吃平民的食物,小時候就與最底層的民眾混在一起,這在等級制度森嚴、武士與平民涇渭分明的豪族眼中著實的離經叛道,信長的一系列「怪異」行為就是腦子有問題的表現。信長相信武器的力量,認為三棱長槍和鐵炮可以讓一個平民通過刻苦訓練獲得和武士一樣的戰鬥能力,有了武器人人平等,在豪族眼中這就是傻瓜才會有的想法。信長相信民眾的力量,他的嫡系精銳部隊中有很多出身下層的民眾,豐臣秀吉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人物,信長還選拔豪族家中有能力的次子加入自己的嫡系部隊,盡招些出身低微的人還不招長子招次子,在豪族眼中這就是傻瓜的思路。信長在織田家中並不實行土地分封制,而是實行俸祿制,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各司其職,不實行分封只給俸祿,在豪族眼中跟著你哪有奔頭呢誰會賣命,這就是傻瓜的作風。總之,信長練「勢」之法,與當時的傳統做法截然不同,可謂是革命性的創舉,而他成功了。

信長發家的南尾張在當時的日本可謂據有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在織田家控制之下的熱田港是當時日本東國地區的交通樞紐、商業中心、經濟中心,南尾張繁榮的經濟活動為信長帶來了大量的財富,加上周邊都是物產豐饒農業發達的地區,使得信長可以很低的成本來徵集軍需物資,信長青睞的三棱長槍在東國的內陸山區比熱田港的售價至少貴上一倍。至於鐵炮,在東國內陸的山區,很多武士只是聽說過,甚至沒有親眼見過。熱田港的巨大利益令東海道大大名今川義元垂涎三尺,他率2萬5千大軍上洛,其實主要就是衝著熱田港去的。若非發生了桶狹間之變,義元應該可以順利拿下熱田港。占有了熱田港的巨大利益,義元就真得能把「勢」練成了,可惜功虧一簣。

「勢」乃神功,神功也分等級,有人小有所成,有人大功告成,有人登峰造極。信長的「勢」在本能寺之變前已經是大功告成,但還未能登峰造極。建立自己的嫡系力量只是練「勢」小有所成,能夠獲得普遍的、廣泛的政治承認和政治支持,從而產生和形成普遍的、廣泛的附己力量才是練「勢」大成的外在表現。這一等級的「勢」,信長也練成了。但是信長最終沒能將「勢」練到登峰造極,因本能寺之變的發生而功虧一簣。

將「勢」練到登峰造極是個什麼狀態?以本能寺之變為例,光秀的謀反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將「勢」練到登峰造極的信長是神,不是人。當他往本能寺的庭院裡一站,光秀的叛軍看清楚了是信長,立刻就會嚇得作鳥獸散。甚至於,光秀根本不可能走到本能寺跟前,當光秀向軍隊宣布「敵在本能寺」的那一刻,無人會聽從,立刻就會有人派快馬向信長告密,當時就會有人跳出來要捉拿反賊光秀,光秀表明他意圖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光秀的軍隊服從了光秀,跟隨著光秀前往本能寺發動叛亂,本身就證明了信長沒能將「勢」練到登峰造極。

將「勢」練到登峰造極是個什麼狀態?凡是與本能寺之變有牽連之人,都不可能有得到任何諒解的機會。但是歷史上的本能寺之變,事後受牽連者並不多,大部分都沒有遭懲處。明智軍中直接參與了本能寺庭院戰鬥的本城揔右衛門有介在事後聲稱:「自己當時接到的命令向本能寺進軍還以為是去殺家康,等到戰鬥打響之後才知道是針對主公信長。」 這個辯解十分的莫名其妙,莫說家康只是帶著很少的侍衛前來京都,信長根本不用假手於人;即使家康身在自家老巢,信長要殺他也絕不費吹灰之力,信長真要殺他,家康是走投無路、別無選擇的。練成「勢」之人,要殺自己的嫡系或是附己之人並不費多大的力氣,更多的是權衡殺人的利弊。但就是這樣一個拙劣的辯解,使得當時直接參與本能寺戰鬥的叛軍得到了某種寬恕,並未深究。這固然是因為秀吉在清洲會議後需要近畿勢力的合作,因此有意放叛軍一條生路,但是直接參與戰鬥的叛軍竟然沒有被嚴厲懲罰,本身就證明了信長沒能將「勢」練到登峰造極。

將「勢」練到登峰造極是個什麼狀態?本能寺之變後,觀望的政治勢力絕不敢首鼠兩端拖延時日不表態,越是距離京都本能寺更近的勢力表態的必須越早,在得知本能寺之變後,沒有行動起來趕緊表態的人本身就是大罪。事後同樣會被追究責任。還有策劃參與的人、知情不報的人、見死不救的人、袖手旁觀的人、幸災樂禍的人、胡言亂語的人等等一個都跑不了。

那麼怎樣能將「勢」練到登峰造極呢?天下大定,萬眾歸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才是登峰造極的「勢」。

不過,說光秀看不清信長的「勢」或許是錯看了光秀,沒有理解光秀的內心世界。儘管光秀干出了神經病的事,但是光秀是百分之百的正常人。本能寺之變,神經病是幹不了這個事的。就算光秀真得是神經病,難道跟著光秀叛亂的1萬3千人各個都是神經病不成?光秀和他的1萬3千人都是百分百的正常人,之所以發動本能寺之變,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知道信長的「勢」尚未登峰造極,因此還幻想著可以通過叛亂來力挽狂瀾、扭轉乾坤;另一方面,其實是因為眼看著信長的「勢」已是無可阻擋了,在信長之「勢」只差一步就能站上潮流的頂峰、不可逆轉之時,採取毅然決然的手段公然發動叛亂,實在是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的無奈之舉。光秀為了大家的利益甘冒奇險、幻想著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光秀的軍隊當然知道光秀的所作所為與所思所想,只是這支軍隊原本就是出身於近畿勢力的子弟,傾向於近畿舊幕府的利益,是近畿勢力委託光秀來領導,與信長進行博弈的主要籌碼。如今光秀既然已經採取行動,那麼這支軍隊自然也願意降低自己的智商,就這麼「稀里糊塗」的參與到這場深刻改變日本戰國歷史進程的大叛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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