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land Barthes曾說：「我們不應該把那個產生奇蹟的地方叫做暗房，而應該叫做明室。」——《明室 -攝影札記》
「Barbarella」風格的銀色連體衣、鋪滿亮片的polo短袖衫、誇張動物條紋、充滿稚氣的抽象大象圖案、像發條玩具一樣的鴿子形狀手包、彩色的粗針毛線團......Jonathan Anderson一股腦地把它們揉進最新作品JW Anderson 2022秋冬系列之中，以一種充滿詼諧、誇張甚至荒唐的戲劇效果，呈現一場幻想中的夜間派對。
JW Anderson 2022秋冬時裝秀後台
Scala Club，這個坐落在倫敦King’s Cross街角的夜店，作為曾經的Scala Cinema，幾十年來容納了不計其數的離經叛道之舉。B級片導演John Waters將此地稱為「罪犯、瘋子、癮君子們的鄉村俱樂部」，它在迷幻的嬉皮士年代曾是邪典電影和地下狂歡者的聖殿。今時今日，JW Anderson在此地舉辦了一場私人派對，對它當然是小事一樁。那條刺目到略帶神經質的紅色走廊，恰恰是短暫而忘我的午夜場的絕佳地點。
這場2022秋冬時裝秀就在這條氤氳著煙霧的紅色走廊中開幕。秀台上的每一個造型，從鞋履、配飾到裙裝、外套、褲裝，都成為這場荒誕派時裝秀的絕佳注釋。愛爾蘭視覺藝術家、攝影師Daragh Soden用鏡頭記錄了這場時裝秀的幕後瞬間，Anderson刻畫的反傳統、反常規的青年們在他的鏡頭下透露出與秀場上不盡相同的面貌，他們的活躍與冷淡，都在這個昏暗的空間裡更顯生命力。
JW Anderson 2022秋冬時裝秀後台
翻看Soden的Instagram主頁，不難發現他的一貫畫風可堪稱與此次的秀場後台攝影截然相反。本科畢業時，他拍攝了個人系列代表作《Young Dubliners》，記錄了在邊界封鎖、排外情緒等政治議題困擾下的愛爾蘭青少年們的日常生活。這個浸潤著自然光的紀實風格攝影系列，令他在由攝影雜誌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舉辦的BJP International Photography Award國際攝影大獎賽中一舉成名。2017年作為耶爾國際時尚與攝影競賽評審團攝影大獎的獲得者，他又受邀拍攝土倫市的南法人物風情。
Soden鏡頭下的畫面總是充滿著生命力與跳躍的張力，他慣用高亮度和低飽和度的色彩去傳遞情感。或許得益於紀實攝影的專業基礎，對Soden而言，動態的藝術作品大多根植於現實的情境與情感。他熱衷於在普世的話題中尋找私人的情感聯結，或是在私人的故事中抓住那些普世的關鍵詞。當他拍攝在南法陽光下躍入水中的男孩，瞬間捕捉的動態直觀地傳達著小城少年的無憂無慮；而當他將鏡頭對準城市中空無一人的體育場看台，或是凝視鏡頭的海軍士兵，你能從平靜的畫面中找到一絲憂鬱的沉思。Soden的目光總是很克制，似乎在滿鋪的濃郁陽光之下，掌鏡人是不在場的。
《Young Dubliners》系列作品
然而，這份「不在場」的克制或許早就在暗中埋下了不安分的種子。自去年11月起，Soden的作品突然轉變了色調：黑色占據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而在黑色背景里，幻燈片一般划過的是閃爍珠光的彩色妝容、仿佛disco ball的亮片緊身褲、浮動著珍珠光澤和穿豹紋的舞廳女王。一些沒那麼容易識別身份的個體以更近、更突兀也更真實的狀態走進取景框，構成一幅幅更加黑暗、更野性、更性感的畫面。Soden以一種窺探的視角獲得這些碎片化的畫面。「記錄一些黑暗中的偶遇，在那些暗到甚至看不清的地方慢慢靠近，直到可以觸碰」，他為《Burning to Shine》——這個黑暗而又光彩照人的系列作品附上這樣一段註解。
他在採訪中表示，這是一個憑直覺產生的系列，「一切都是自然真實的，這個系列旨在遵從你的直覺，無論它一眼看去是多麼怪異和不自然。創作該系列就是一個在直覺上服從於本能的過程，我傾向於找到某個吸引我的視覺元素，然後一頭扎進去。」
《Burning to Shine》系列作品
或許恰恰是這份充滿戲劇衝突的審美創造力，令Soden成為了記錄JW Anderson新系列的最佳掌鏡人。並不難看出，Soden在《Burning to Shine》作品中的大膽、趣味和離奇，與JW Anderson本季的氛圍如出一轍。「當第一次見到這季服裝時，我驚訝於在我自己的作品和這次秀場作品的拍攝中，竟會有那麼多神奇的重合點。」當提到這次拍攝合作過程時，Soden很興奮地表示這是一場依託信任感、由直覺發動的創作，更別提他本人對這一季設計作品的著迷，「閃光的銀色連體衣和彩色亮片都讓我想到 Andy Warhol的銀色工廠、紐約Studio 54夜店，甚至LCD Soundsystem樂隊的《Sound of Silver》專輯封面。」設計師在這一季里很好地平衡了正統與出格、休閒與儀式感、傳統的男性氣質與女性風格，就像年輕人很好地平衡著受限的外部條件和他們內心中涌動的狂歡欲望。
Soden曾是紀實攝影專業的學生，或許這份經歷讓他對真實瞬間的記錄更具說服力。畢竟，就像他自己說的，「紀實攝影讓我有機會面對生活中各種各樣真實的人，而在時尚攝影中，人同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不論是紀實攝影師、時尚攝影師還是單純地作為一個視覺藝術家，我的目標永遠是記錄充滿活力的、令人產生共鳴的迷人瞬間。」對他來說，人像攝影的力量是無可比擬的。「我可以持續地對著一幅人像凝視良久，而當我轉移視線之後再回頭去看，它帶來的震撼從未減少。」在雙方此次的合作里，Soden用鏡頭捕捉穿著JW Anderson服裝的模特在後台的瞬間。這是一種與在秀場中央完全不同的狀態，它更加真誠、更富個性，儘管依舊克制而冷淡，卻並不咄咄逼人。
JW Anderson 2022秋冬時裝秀後台
後台攝影作為時尚攝影和時裝秀場中越發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始終仰賴著攝影師瞬間的直覺，這一點上，在這個領域當之無愧的大前輩Robert Fairer就曾表示，在除了秀導和模特以外無人在場的混亂場景中，攝影師剛好在正確的時間站在了正確的位置、見證著一場時裝秀的「分娩過程」——「這種時候你能做什麼呢?」
在這個受疫情影響而臨時轉移到線上的新季發布中，本應被熱絡的觀眾填滿的Scala Club變成了一間空蕩的老房子，不工作的音箱、不閃動的彩色燈光、秀場兩邊還未擦拭乾淨掌印的鋼管，一併敘述著這個空曠空間內曾經有過（並本該被再現）的喧鬧熱烈。Anderson已經用種種荒誕不經的設計，營造了好比「青春碎片像五彩紙屑一樣散落在歡樂的派對周圍」一般的忘我；而Soden的鏡頭，作為或許唯一在場的觀眾視線，顯然有著絕對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
JW Anderson 2022秋冬時裝秀後台
時裝秀結尾，在八分鐘的秀場視頻最後，霧氣從空曠的紅色階梯中緩緩褪去，就像《閃靈》中那條長長的靜謐走廊，在不安的氛圍中，屬於派對青年們的極具破壞性的強大力量，退回到了看不見的地方。一場不受外界干擾的短暫狂歡宣告結束，如模糊的幻覺體驗。而後，人們唯有依靠鏡頭中的派對瞬間，方能辨別它的存在。
這即是 Barthes 在《明室 -攝影札記》中所述的：攝影所再現的，無限中僅曾此一回。
採訪、撰文 木蘭&何冰輪
編輯 Mark L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