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想靠踢球上清北 · 上篇

停下悅讀 發佈 2022-04-15T16:27:25.761161+00:00

2011年春天,學校新來了足球專業的體育老師,姓王,組建了校隊,小學三年級的我加入球隊,開始踢球。可學校並不太支持搞足球,處理申請補助、聘請教練、溝通隊員和家長、聯絡俱樂部洽談合作等各項瑣事,完全靠王老師一個人撐起來的,到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校隊的隊員和教練才基本固定,王老師請來的林教練很有耐心且經驗豐富,訓練也更有針對性。

我也曾想靠踢球上清北 · 上篇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隊友總會問:「你什麼時候轉到我們這兒呀?」每當這時,我會恍然想起:我還沒有真正成為八一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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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春天,學校新來了足球專業的體育老師,姓王,組建了校隊,小學三年級的我加入球隊,開始踢球。和被球迷家長們按著腦袋參與進來的同學們不同,我是真喜歡足球,享受把球踢進球門的成就感,以及那些和隊友配合默契的瞬間。

剛開始,我只管踢球,很少看電視上的足球比賽。直到2012年歐洲杯半決賽,義大利前鋒巴洛特利的爆射破門,才將我徹底拉進了足球的世界——莫西干髮型,精湛的技術,出色的身體素質,獨特的氣質,他的方方面面都令我崇拜。因為這個「壞小子」,我開始看義大利足球聯賽,愛上了尤文圖斯隊。我搜遍了所有「尤文圖斯」相關詞條和新聞,用電視回看精彩集錦,球隊一切的榮譽和球員事無巨細的信息都令我津津樂道。我也開始玩電腦上的足球遊戲,又認識了很多球星。

可學校並不太支持搞足球,處理申請補助、聘請教練、溝通隊員和家長、聯絡俱樂部洽談合作等各項瑣事,完全靠王老師一個人撐起來的,到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校隊的隊員和教練才基本固定,王老師請來的林教練很有耐心且經驗豐富,訓練也更有針對性。


2013年10月,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我和同年級隊友、學弟們一起「為校出爭」,參加全市比賽。當時全北京市有10多支隊伍參賽,水平參差不齊,有的學校足球隊搞了多年,隊員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

第一次上場比賽,我整個人緊張又興奮,在場上完全處於茫然狀態,練過的動作和教練的話早都拋到了腦後,球去哪兒我跟到哪兒,運氣好碰著球了,就卯足勁兒踢一腳。隊友們的表現也和我大差不差,在被對手狂轟兩位數的進球之後,我們都懵了。賽後,很多隊友心灰意冷,紛紛放棄了踢足球,家長也不再支持他們留在校隊了。但我依舊想堅持,父母也很支持——畢竟,這個愛好鍛鍊出了我的好身體。因為我學習成績又一貫不錯,對口的中學也都挺好,所以「小升初」的壓力沒有成為我繼續留在校隊踢球的阻礙。

但我的確萌生過放棄的念頭。那是2014年春天一次分隊比賽訓練的時候,那天我傳球失誤多,跑動也猶豫,引來了操場邊一個觀眾的不滿:「你這就不是踢球的樣子,訓練都吊兒郎當的!」

說話的人就站在林教練旁邊,我知道他,是個家長,也是個資深球迷,他兒子是小我兩屆的隊友,他妻子是我們學校的主任。後來和他們一家熟絡後,我才知道他是在教練缺人手的時候主動請纓幫忙來的,但那句話確實很傷人。

那晚回家後,我情緒低落:「他又不是教練,有什麼資格這麼說,我不想踢了。」父母了解事情原委後,告訴我,是否繼續踢球,完全取決於我。但又說,對於自己熱愛的事,不需要太在意別人的眼光,盡力就好了。

從那之後,我在球場上自信了不少,對於教練的批評,我虛心接受,面對別人的批評和責罵,也不再輕易逃避,只有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去回應。

那年夏天,足球世界最盛大的比賽在巴西舉行。那是我看的第一屆世界盃,狂熱的球迷,充滿激情的主教練,拿出自己最好精神面貌的球員,都讓我印象深刻。我支持巴西隊,每天凌晨,被鬧鐘叫醒的我,迷糊著打開電視,一場不落地看完了他們的每場比賽。最終,巴西隊在自家門口以7球慘敗於德國,讓我傷心了好幾天,久久難以釋懷。



2

對於00後來說,「小升初」也絕對算是一場人生的重大比賽。  

六年級開學前,一位和校隊合作的老教練私下和家長們聊過升學的事。他說,我們這些「小球員」基本只有三條出路:放棄學業去職業隊;成為足球特長生,通過「特招」進入中學;或者放棄足球、專攻文化課。權衡之下,我和父母選擇了第二條路,這也意味著,我需要在六年級下半學期參加目標學校的足球測試才能獲得入學資格,因此,提高球技,成了我必須要做的事。  

我爸是自由職業者,平時基本上都是他在照顧我。他經常來看我的訓練和比賽,又很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和那個老教練逐漸熟絡起來。老教練在足球圈的人脈豐富,推薦隊員試訓這種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老教練也說他很看重我,想在升學方面幫我一把,願意抽空給我開小灶,只需要去他家附近球場跟著他訓練,為「小升初」的足球測試做準備。

他沒提出其他條件,唯一的要求是我要認真練球,如此慷慨的建議,我爸無法拒絕。當時正趕上學校修操場,平時校隊訓練都成問題,我爸便每周3天帶我去老教練家附近練球。訓練的項目主要是傳球和帶球,老教練從國外的青少年足球訓練內容中提取了10個單元的腳下技術動作,如腳底拉球、腳內側來回敲球等,重點訓練我的球感,以提高我在比賽中停球帶球的速度和穩定性。北京秋冬季節非常乾燥,風颳得臉生疼,我每天從晚上6點半練到8點,累,但效率極高。  

升入六年級,每次考試,我只有語文作文會扣兩三分,數學和英語都恆定滿分,所以在功課上沒有太過緊張。那段時間的「小灶」,讓我的球技突飛猛進,不僅帶球過人更加輕鬆,跑動速度方面更有優勢,比賽時的大局觀和「控場意識」也更強了。

那年冬天的北京市甲組比賽中,我場均進兩球,校隊高歌猛進,一路殺進了決賽。對手是北京市小學裡數一數二的強隊,跟我們每年會踢將近20場友誼賽,彼此之間已經熟悉到了讓對方小球員的家長會在賽前毫不避諱地站在我們旁邊,討論賽後的奪冠晚宴要如何慶祝。  

然而,驕兵必敗。決賽開場1分鐘,我就一個單騎闖關打入進球,瞬間滅了他們的氣焰。之後的比賽里,我們一直被對手圍攻,全員防守。儘管最後被扳平比分,進入點球大戰,我們還是笑到了最後,前所未有地幫學校拿到了冠軍。   

那個周日的傍晚我至今記憶猶新——回家路上,廣播裡播報了北京國安在中超聯賽絕殺廣州恆大的消息。第二天的升旗儀式上,學校破天荒地為我們校隊舉辦了一場頒獎儀式。


快樂是短暫的,這個冠軍還不足以讓我順利進入招收足球特長生的理想學校。   

寒假期間,在家長們組織的慶功宴上,林教練也談到了我們升學的事。北京只有人大附中三高和北京市八一學校接收足球特長生。這兩所「足球傳統校」在中國校園足球圈遠近聞名,但是教學和管理模式差別很大:三高地處足球基地,基本都是特長生,住校訓練,常年在外比賽,很少回家;八一則是傳統的重點學校,特長生以學習為主,放學訓練,實行走讀管理制度,招收的足球特長生必須是北京本地生源。  

在中國足球發展的大環境下,「孩子不能為了踢球完全放棄學業」是家長們的普遍共識,因此,八一成為了我們幾個六年級校隊隊員的理想學校。林教練的兒子就曾是八一畢業的足球特長生,有著這層關係,他和八一的教練們更是熟悉。   

教練可以幫忙推薦孩子去八一,對於別的家長來說是件難得的好事,對我來說,是相當於又多了一重保障——之前帶我訓練的老教練,早已答應舉薦我到八一。

就在家長們想進一步和林教練討論推薦事宜的時候,林教練提出了自己的條件:他準備組織球隊去海南參加一項比賽,想獲得他的推薦,孩子就必須去參賽。比賽是海南當地一個俱樂部的負責人自己舉辦的邀請賽,參賽隊伍都是其圈內朋友找來的小學隊伍,即使拿到冠軍也沒有任何價值。除了參賽要交的報名費,林教練還要求家長們購買他指定的一系列昂貴的機票、酒店消費。   

這突然的變臉,讓林教練之前一年兢兢業業帶隊留下的好形象瞬間崩塌。有兩位家長當即表示,自己的孩子不會去八一,也不會指望他幫忙。剩下的幾位家長猶豫起來,後來我在房間裡,聽著父母在隔壁的討論——那是年少的我第一次面對善變的人性,明白人心真的會如此險惡。不過,年幼的我還想不到太深奧的道理,僅僅希望自己可以去八一。   

最終,父母決定讓我參加這次海南之行,不管怎樣,兩條腿走路都比一條腿要穩一些。林教練並沒有跟我們去,只派了他兒子帶隊。我們參賽球員的年齡參差不齊,三年級到六年級的都有,甚至湊不齊上場的7個人。

我和我爸單獨訂了機票,到海南再與球隊會合——與其說是比賽,倒更像是去旅遊,我進了不少球,但輸贏都無關痛癢。回來後,我成功躋身於林教練的「引薦名單」,父母認為這些花費是值得的。



3

2015年2月,從海南回北京的第二天,我一早就去了八一學校的六年級球隊參加試訓(指球員在正式加入球隊前,跟球隊一起訓練一段時間相互熟悉適應的過程)。一同來的還有其他兩個孩子,一個是我在校隊的隊友,另一個也是在老教練那裡開小灶的孩子。我想著,自己能來試訓,起碼說明林教練是打過招呼的了。  

八一的訓練很專業,教練會根據每個人的特點設計訓練內容,以發揮我們各自的最大優勢,包括傳球、盤帶、射門和一些簡單的傳球配合,最後還進行了一場隊內的分隊比賽。訓練賽我不怵,我個子比一般的同齡人高出半頭,在球場上跑得快、技術好,也有拼勁,利用速度優勢突破射門,總能輕鬆進球。

一周下來,我的表現應該是得到了八一教練的認可。寒假的訓練結束後,他允許我們3個新人繼續跟隊訓練,於是六年級下學期,每天放學後我爸都要開車送我到八一訓練。  

對於我來說,八一是個嶄新的世界。這裡是北京小學足球圈的「天花板」,標準尺寸的足球場草皮很厚很軟,獨立食堂里的飯菜,遠好過我以前吃的那些悶了很久的盒飯,之前在學校里被視如「大餐」的土豆牛肉,在這裡不過是家常便飯。  

一棟二層小樓專屬於八一學校足球俱樂部,一層是儲藏室和更衣室,我們的訓練裝備都存放在更衣室柜子里,二層是辦公室和宿舍,家遠的隊員可以繳費入住。俱樂部的生活老師是一位中年女性,多年面對活分、好動特長生們,讓她早沒了教室里授課老師們的溫柔,俱樂部規定不能在室內踢球、扔球,不能大聲吵鬧,每當有人違反時,靠門口的房間立馬會傳出她大聲的責罵:「屋裡別給我踢球,要踢就出去!」   

雖然聽起來脾氣很大,但她把俱樂部的內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晚上她會整理好更衣室所有的桌椅,檢查每一處門窗,去一公里外的小學部接小隊員們到俱樂部訓練。她房裡常備有多種運動飲料、零食和紙巾等,方便孩子們取用。隊員們的生活雜費一應由她管理,孩子們都在她那裡存錢、記帳,每到月底或學期結束時,她會挨個清算錢款。我不屬於正式隊員,所以每次買東西都只能當場拿現金付帳,有幾次我忘帶錢的時候,她都會很大方地送給我水,我會想著事後把錢補上。她聽說我們學校的飯菜不好吃,每次盛飯都會多給我加菜,還叮囑我「不夠再來加」。這一切,讓我感覺在八一的生活是那麼美好。

我爸常來看我訓練,很快就和教練們熟悉起來,因為他的活絡,別的家長也不再只站在球場一角遠眺孩子訓練,紛紛來到場邊圍觀、聊天,漸漸都和教練處得像朋友一樣。八一的六年級球隊有很多活動,每次奪冠或者重要賽事獲勝後都有聚會,飯店的大包廂里,教練家長們坐一桌,我們小隊員們坐一桌。

那幾年流行「撕名牌」,我們在飯局後,就在附近的空地展開遊戲。沒有道具,象徵性地點到為止。也會玩「抓人」的遊戲,先手心手背選出一兩個負責抓人的,再規定好活動範圍,倒數10個數,開始遊戲,被抓到的人再跟著一起抓人,抓完為止。有時經常玩著玩著就變成了捉迷藏,玩的次數越多,我們的技巧也越高。晚上藉助陰影藏匿,藉助周圍建築隱藏,大型餐廳、度假公園、賓館民宿里都有過我們的身影。

那段時間,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新集體裡的隊友們都有自己的偶像,對於世界足壇和每個球星的了解程度都遠超過我小學校隊的隊友們。但我還是驕傲地發現,我比他們認識的球星都更多,隨便提起一個球星,我對他們的事都如數家珍。在新隊友們的「薰陶」之下,2015年6月我第一次在熬夜看了歐冠決賽的直播,比賽中的一方,正是我心愛的尤文圖斯隊。儘管那場比賽尤文圖斯落敗,屈居亞軍,但歐冠決賽卻自此成了我每年必看的一場球。每年決賽日這天,我都會設好鬧鐘,準備好零食和飲料後早早入睡,等到凌晨3:25,雷打不動地起來看球。 

我自認性格不錯,跟新隊友們相處得比較融洽。有時他們會單獨私下跟我聊一些球隊裡的小秘密,比如誰的女友叫什麼,或者是誰有哪些外號。我聽到最多的問題就是:「你什麼時候轉到我們這兒呀?」我總是回答「快了吧」——其實我知道自己即將小學畢業,轉學很困難,每當這時,我也會恍然想起:我還沒有真正成為八一的一員。   

那段時間的晚上,我不再輕易入睡,開始思考新認識的人,新接觸到的事,從中分辨是非,試圖思考出一些更深刻的道理。小時候我媽總說我還沒「開竅」,現在想想,我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開竅的。



4

八一小學部的學生可以直升本校初中,不必進行特長生考試,因此參加考試的只有我。

那天的記憶至今依舊清晰鮮活——我爸說路邊正綻放的花寓意著好運,我穿著自己最舒適的一身運動服踏入考場。考場上的教練都是平日裡最熟悉的人,但我依然感覺有沉重的擔子壓在肩上,擔子裡裝著的,是這一年來我的努力,我爸的付出,全家人的希望。   

好在這些沒有給我帶來太多壓力,我按部就班地完成著每一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考試項目——折返跑和30米跑,我再擅長不過;一分鐘顛球120個,簡直小菜一碟,我整整顛了223個;射門除了左上角沒得分,剩下的都拿下(球門被線分割成6塊,踢中下面3塊位置均計1分,中上位置計2分,左右兩個上角各計3分,每個位置各有1次機會)——最終,我以發揮穩定,通過了考試。 

2015年8月,我正式成為了曾以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八一學校的一員,作為足球特長生,進入中學的球隊。

我在場上的位置了發生變化,從前鋒變成了防守型中場。帶隊的主教練陳指說,防守型中場在球隊中是很重要的角色,我身體素質好,體能充沛,是很適合的人選。一開始,我並不適應,但幾場訓練賽後,我意識到,這個位置是球隊的攻防樞紐,便開始在網上找了很多後腰球員的比賽、搶球和防守集錦,學習他們的動作和控球習慣。在訓練中,陳指側重教我防守搶球的技巧,隨著防守能力的不斷提高,我逐步完成了從「披荊斬棘的射手」到一個「硬朗兇狠的搶球機器」的轉變。

伴隨著日常訓練,我和陳指也更加親近。他有個兩三歲的兒子,一家三口常到俱樂部來。我和隊友們每次都會主動跟他妻子打招呼,她讓我們不要叫她「阿姨」,要叫「姐姐」——這個稱呼也一直保留到了現在。有次陳指的兒子被家裡的寵物狗咬傷送去急診,我爸也去醫院幫忙,還有一天晚上他妻子被魚刺卡到喉嚨,當時家裡又沒人,我爸媽開車送她去了醫院,又幫忙照顧小孩。一來二去,我們兩家也熟悉起來,經常同關係親近的隊友家庭一起聚餐。

陳指覺得我在20個隊員中算是比較懂事的,私下裡跟我爸和我都談過,讓我當隊長,協助他帶隊。我爸表示尊重我的意願,我則多次明確地回絕了,因為我不想因為地位變得特殊而和隊友們關係疏遠。   

隊長袖標最後落到了我哥們徐亮的胳膊上。我六年級試訓時就和他認識了,進到八一後,他就在我隔壁班,他家和我家又只相隔一個路口,我倆像久違地老友般一起廝混,常互相搭車上下學。初一600多個學生里,有200多人是從小學部直升的,徐亮的「人脈」遍布全年級,和他在學校里走路,走三兩步就要打聲招呼。跟著他在一起,我也成為了個「校園外交官」,時常能和對面的來人搭上幾句。  

球隊隊友之間的關係和友誼是很多普通同學無法想像、也很難達到的。球隊的人分散在十幾個班,但經常會在校園裡三五成群,任何空閒時間都會聚到一起,談天說地。有一個人遇到困難或者受到威脅,往往是一群人都會為對方衝上去。記得一次有個又高又壯的學生欺負我們隊一個又瘦又小的隊員,隔壁班的隊友第一時間給大家「散布」了消息,我們八九個隊友紛紛趕到,根本不需要動手,光是用眼神注視,就讓對方連連認錯。從那之後,整個初中部再也沒有人敢招惹我們隊任何人了。借著這些隊友,當時全年級18個班,每班我都能有至少有5個熟人,從來沒有被借本書或者借張飯卡這種事兒困擾過。

在這順風順水的日子裡,我偶然得知了之前試訓推薦背後的事——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能來八一,既是靠著自己努力爭氣,更是因為有老教練和林教練兩人的推薦,從心底感激他們幫了我這麼多。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2016年春天的一次飯局。陳指在吃飯時說起當時老教練和林教練向他推薦球員的事,而當時被推薦的人里,壓根沒有我。當時陳指向他們詢問我的情況,得到的回答是:「他啊,他要來的話,你們得出點兒……」要錢的手勢代替了沒說的話。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原來,人性是如此繁雜深邃,不可揣測。 



5

因為八一學校的足球俱樂部的名氣,很多足球活動的開幕式會選在這裡的操場,國外俱樂部的青訓合作也會找上門來。初中每個年級都有一支隊伍,每隊15人左右,我們那屆初一隊實力很強,和高年級踢比賽毫不吃虧,因此俱樂部也願意讓我們隊代表學校去參加各類比賽和活動。光是初一一年,我們就代表學校去英國合作簽約,也代表中國去日本參加了世界U14(14歲以下)足球邀請賽,還和來自法國、巴西、德國等足球強國的中學生切磋交流過。

出國比賽時,父母都在萬里之外,除了教練,我們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身邊的隊友了。時間長了,經常住同一個房間的隊友會越來越熟悉,相互之間像對家人一樣。外出比賽和訓練中總免不了受傷,手臂扭傷或是腿腳傷了,吃飯或者背包就會變成一件困難的事,往往都是同住的隊友自動為傷員帶飯和拎包。我有幾次我在外集訓期間因為水土不服胃疼、頭暈,都是室友幫忙帶飯。還有隊友在外期間出了水痘,教練帶他從醫院回來後安排他單獨隔離,幾個出過水痘的隊友會給他帶零食和飲料,我們其他人也經常開視頻和他聊天。

除了彼此照顧,我們還常聚在一個房間裡打桌遊、搞娛樂,商量計劃第二天比賽的打法,也會湊在一起給某些隊友搭訕心儀女生「出謀劃策」,親密無間。


經過一年的磨合,升入初二的我們,整期待著在北京市的比賽中展現身手,沒想到卻先接到了沉重打擊。   

2016年9月3日,由於薪資待遇問題,陪伴球隊3年的陳指要離職了。他離開前一天,在結束訓練後和幾個隊裡關係好的隊員家長吃了頓飯。當時我也在場,聽大人們的交談,知道了陳指的薪酬已經無法保障他家裡最基本的開支。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在生活的壓力下,情分也無法做主。  

第二天訓練結束後,天色已黑,球場燈光下,陳指把我們集合起來,宣布自己要走。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淚光,他在盡全力克制自己、平復內心的傷感與不舍。當晚的朋友圈裡,隊友們紛紛發表了長文感謝和道別。相比之下,我發的字很少,我知道的陳指經歷比其他隊友多得多,我對於他的了解早已不再是片面的訓練中的嚴厲,我們不僅是師徒,還是朋友,這樣的關係不是一句「感謝」或「再見」就能收尾的。   

陳指離開後,俱樂部把我們和初三隊合併了,由初三隊的方指帶隊。我們面前是即將到來的北京市中學生足球比賽,參賽球隊是北京16所校園足球隊,採用淘汰賽賽制,想奪冠的話,幾乎一場都不能輸。  

隊伍合併後,我們原班人馬的首發11人中一定會有人失去主力位置,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是我第一次當替補球員,很痛苦,心裡滿是因技不如人而無法登場比賽的不甘。從陳指麾下最得力的「干將」到方指的「棄將」,巨大的落差讓我甚至一度認為自己的足球生涯末日來了。   

那段時間,我們隊分出了兩個訓練時間,初二隊的隊員4點放學後訓練傳球和配合,練到5點半,初三隊員放學出來訓練,我們幾個參加比賽的初二隊員繼續跟著初三隊訓練到7點。

為了奪回主力位置,我在訓練中付出雙倍努力,在拼搶中比所有人更兇狠,傳球時要求自己儘量做到零失誤,在訓練賽中我抓住一切機會插上、進球。但這個過程是漫長而艱辛的,那段時間,訓練榨乾了我所有的體力,晚上回家後,基本上沒太多精力寫作業,只能利用白天課間時間和訓練前等待初三隊員放學的間隙,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作業。

和我一起努力奪回主力位置的隊友有兩三個,但是繁重的訓練和學習任務,很快就讓他們放棄了。我親眼見證了他們的自暴自棄,訓練中開始偷懶矇混,白天在課堂上也心不在焉,作業更是很多都完不成,甚至還有人公開表達了對教練的不滿,在訓練場上頂撞教練後憤然離場——當然,事後自己自然還是吃虧的一方,不僅要承受俱樂部的停訓懲罰,還要公開檢討,向教練道歉。



6

初一時陳指帶隊的戰術主要以短傳控球打法為主,而方指帶隊常用的戰術是防守反擊,喜歡利用邊路球員的速度,因此長傳球是必備的技能。而這恰好是我之前練習很少的技術,無論是踢球的部位還是要領的掌握,我都很欠缺。因為踢球腳法不標準,經常導致球踢不遠、踢不准。

方指很快發現了我存在的問題,每次練習時都會花很長時間單獨指導我。長傳球是我那時每天的第一個訓練項目,3個技術要領:首先是腳法,需要用腳內側、也就是鞋帶的偏內側位置;其次是擺腿,要大腿帶動小腿擺動;最後是支撐腳的位置和擊球部位——支撐腳需要搭踏在距離球兩個半拳頭的位置,想把球踢得又高又遠,則需要擊球的中下部。

掌握這項技能的過程很漫長,在練習過程中,我因為腿部頻繁地擺動和有時錯誤的姿勢,導致了筋骨受傷。   

大腿內側、靠近腹股溝的拉傷對我來說並不是新傷,我初一就因此休息過,但是直到練習長傳復發後,我才去醫院接受治療。這個傷,主要體現在大腿根的抻拉疼痛,仔細感覺,更像是筋被拽動的疼。不光是走路、運動時疼,晚上靜止不動、睡覺時也會疼,疼痛感雖然只有白天的四到五成,但是一直持續,經常讓我徹夜難眠。醫生說,我長期用右腿踢球,導致肌肉、韌帶勞損和骨頭扭傷錯位,只能通過推拿復位筋骨,但是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休息的那段時間裡,我不能跑步或者過多走動,可以在場邊做一些平板支撐等核心力量練習。方指密切關注著我的傷勢並且嚴格監督,怕我做不利於恢復的動作。

一周後,我的傷病恢復了,但是這個傷也在我的運動生涯中埋下了病根。

我繼續以雙倍的付出去訓練,終於在十一假期外出集訓比賽時,抓住替補登場的短暫時間,儘可能地展現了自己的能力。我攔截了對手多次傳球,還送出了幾次頗具威脅的傳球。

教練決定把我挪到主力位置試試,我也早已為這一天做好準備。幾場比賽下來,我是隊裡為數不多的幾乎沒有失誤的球員,在防守端,被我盯防的對手有時一場比賽都挨不到球。


我一步步坐穩主力的位置,終於等來了11月北京市的比賽。  

作為種子隊,小組賽的對手和我們實力差距較大,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取勝——第一場我們就遇到了麻煩,對方教練申訴,說我們的球鞋不符合校園足球的安全標準。在爭執後,方指選擇「強隊胸懷」,讓我們換上了自己的旅遊鞋。旅遊鞋和足球鞋的形狀、功能、腳感完全不一樣,匡威的板鞋甚至連跑步都費勁,但對手此舉已經成功地激怒了我們,就算不穿足球鞋,我們也12:0拿下了比賽的開門紅。

經歷近兩個月的磨合期,我們已經基本適應了方指的戰術體系。他和陳指的足球理念截然不同,相比於追求「美麗足球」,他更注重比賽結果。他總說這樣一句話:「過程難看點無所謂,結果達到了就是勝利。」   

他喜歡讓我們「搶開局」。完成這個布置,需要幾個步驟:首先,在雙方隊長拋硬幣決定是要選場地挑邊權利、還是要發球權的時,隊長要選「要發球」;第二步,開場之後,一腳長傳打到對方後衛身後——初三隊的隊長是個邊鋒,速度非常快,由他迅速跑向對方後衛身後,以最快的速度射門或者傳給身旁的隊友射門。

這個戰術非常有效,很多青少年球隊都是「慢熱」,開場的時候球員注意力經常不集中。依靠這個戰術,我們成功在每場比賽的前3分鐘內都進了球,然後打防守反擊。  

方指對於人員的輪換有自己明確的原則和道理,半決賽的時候我拿到了一張黃牌,當時比分4:0,球隊已經穩操勝券。為了保證我不被罰下、可以順利參加決賽,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我替換下場。

「你知道我這麼做的目的。」下場時,他對我說。

「嗯,我知道。」我回答。

此時的我早已百分百信任這個新教練,我們的默契也開始產生。   

決賽前,方指在準備會上交給我了一個任務:「你負責盯住對方的10號球員,他去哪兒你去哪兒,一直糾纏他。」我帶著任務上場,不得不說,方指的布置真的高明,對方10號球員是他們的隊長,也是核心,我時刻貼著他,他沒法接球,球傳向他腳下的前一秒我就已經把球阻攔了。他拿不到球,就沒法發揮能力,守住了他,對手幾乎就啞火了。

比賽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像狗皮膏藥一樣糾纏終究還是激怒了他,在我再一次搶先一步截到球後,他在我背後惡意地踢了我的小腿,我摔倒翻滾出去,起身後,滿腔怒火已經升到了喉嚨。方指在場邊的怒吼把我拉了回來:「別理他,好好踢球,別理他!」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賽前方指千叮萬囑的話:「在比賽里吃虧了沒關係,要為了集體的利益著想,不要為了一己私慾毀掉全隊的努力!」   

我冷靜下來,注視著裁判掏出紅牌把對手罰下場。盯防對象「下班」了,我的任務也輕鬆了不少。在比賽的最後1分鐘,我在對方守門員碰到球的前一秒觸碰到足球,把球捅進了對方的球門,比分變成了1:0。 

那天是2016年11月23日,比賽時間已經超出了常規時間,裁判在吹完進球有效的哨聲後,直接吹響了比賽結束的哨聲,我完成了絕殺,幫助球隊奪得了冠軍。

那一刻我甚至感覺有些不真實,我跑向替補席的方向慶祝,隊友們在我身旁歡呼雀躍,我們終於拿下了北京市的冠軍。這個冠軍是那屆初三隊建隊以來的第一個冠軍,而一錘定音的是我這個初二的隊員。那天,我讓場邊所有初三學生的家長都認識了我。   

返程的大巴車上,我們縱情高歌,我不確定英雄人物是否都會如此興奮喜悅,但是我的體會是這樣,和球隊一起奪冠是人生中最美妙的事!



7

轉過年來,等待我們的是繁忙的比賽。

2017年4月到8月底,球隊被邀請參加第一屆中國青少年足球聯賽,簡稱「青超聯賽」,比賽規程和中超聯賽的職業比賽一樣,16支隊打雙循環,分主客場,最終按照聯賽積分和淨勝球數排名。我們的對手來自鄭州、洛陽、青島、濰坊、石家莊、涿州、天津、太原、長春等,這意味著這些城市我們都要去。那半年的時間裡,我們幾乎一直在路上,缺課成了常態。火車站集合,坐火車到另一個城市,再坐大巴到指定賓館,這一套流程已經成為定式——當然,我們更在意的是比賽的場地、賓館的WIFI和餐廳的食物。客場比賽基本都在周六,我們需要在周五中午出發,周六上午比賽,然後中午坐火車回北京。

回到北京,還有一項耐克杯的比賽也在同時進行,同樣是主客場制,每周的周二或者周三,我們要麼去北京各處學校踢客場比賽,要麼提前放學到操場迎接主場作戰,下午的課基本都上不了。在關鍵的比賽前,連上午的課也無法靜心聽,注意力早就轉移到即將到來的比賽上了。

初二的物理老師發現我們班同學普遍在實驗題上出錯,決定在每周五下午的課上專講實驗題。可我每周五都缺席,只好在平時中午飯後去辦公室找老師,一次次地問,反反覆覆地琢磨和做題,長此以往,實驗題居然成了我物理上最擅長的題目。

4月到6月,全國中學生足球錦標賽東北賽區的比賽也要開打,幾乎每周都有兩場比賽,對我們身體的消耗很大,教練根據我們的疲勞情況,降低了訓練課的強度,不再是以往的傳球、射門、盤帶、防守搶斷和分隊比賽的綜合訓練,而是以簡單的短傳和搶圈小遊戲為主,訓練時間也縮短到了1個小時。比賽前一天的訓練基本就是角球、任意球這種定位球的進攻套路和防守站位訓練,我們偶爾也會設計任點意球小套路來迷惑對手。

在淘汰賽前一天,教練還會安排罰點球練習,增加我們的抗壓能力。我們在幾項賽事淘汰賽的點球大戰中全部獲勝,除了訓練的作用,也離不開守門員的功勞。我們都管他叫「門神」,他是一個神奇的人,在小學就展現了驚人的天賦,反應極快,在那時的點球大戰里,他可以等對方球員把球踢出來後再根據球的方向把球撲出來。

門神的性格也是極具「反差萌」,球場上和平時生活中判若兩人。平時他是個活寶,很多時候只需要一句話或者一個表情就可以把我們都逗樂;而到了球場上,他是出了名的悶油瓶,整場比賽幾乎聽不到他說任何話。

在職業足球比賽中,守門員站在最後面,可以縱觀全局,需要經常大聲呼喊提醒隊友,而我們的門神卻非常淡定,似乎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事值得著急。點球大戰前,每個人的神色略微緊張甚至呆滯,而他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一對一的較量一旦開始,他平均每場都能撲出兩個點球。都說一個好門將頂半支隊,我們在北方賽區中以點球大戰3:0比分淘汰對手進入四強,闖進了全國賽,門神3次撲出點球,直接讓對手懷疑人生。  

那天,我們最高興的不單是進入東北賽區四強,而是全國賽的日期接近初二下學期的期末考試,這意味著我們將不用參加學校的期末考試——儘管還會補考,但是那都是我們後面需要考慮的事了。晚上我們肆意慶祝,俱樂部的兩名主任領導甚至親自前往比賽地長春來為我們鼓勁。   

全國賽的比賽被安排在了北京三高基地,入住三高基地前,我們得到了短暫的假期,可以回家休息,此時,我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歐冠決賽。

那年的歐冠我格外期待,因為我的「主隊」尤文圖斯時隔兩年再次闖入決賽。隊友們大多都是C羅的球迷,而尤文圖斯隊的對手恰好就是C羅所在的皇家馬德里。這場我滿心期待的比賽,最終成為了我繼2014年世界盃巴西隊慘敗後的第二場令我至今都不願意再回顧的比賽。C羅的兩粒進球在夜深人靜的凌晨徹底擊碎了我的歐冠夢。

賽後直播頒獎時,我看到畫面里尤文的球員們站在頒獎台旁邊看著對手狂歡,這種滋味很難受。我的求勝欲很強,我不喜歡輸球,更不喜歡在決賽輸球。


短暫休息後,我們入住了三高基地的宿舍,比賽之餘,全隊十幾個人都扎堆在一間宿舍,圍一大圈玩狼人殺。  

全國賽的對手都是中國校園足球頂尖的球隊,16支球隊,分4個小組開賽,不少家長們也來觀看助威。幾個月前曾在長春擊敗我們的對手,又被我們逐一擊破,球隊排名不斷上升,最終鎖定了全國第五名。

當時我們認為一定還有機會把這個名次再往前提,但直到現在,那也是我們最好的名次。



8

全國中學生足球錦標賽落幕,球隊把更多精力放在了耐克杯上,7月份的北京已經開始炎熱,隨著比賽越往後,對手也越難纏。

我們半決賽的對手是四十七中,他們主場作戰。場地根本不算合格的球場,大小還沒有標準球場一半大。比賽當天七級大風,借著風他們直接「刮」進了一球。領先後他們開始拖延時間,只拿了一個比賽用球,把球踢出界後,每次撿球就要花上20秒。方指乾脆派我們自己的替補球員到場邊撿球,可我們還是落敗了。

第二回合是我們的主場,學校操場的看台上聚集了很多同學和老師。我們帶著殺氣踏上球場,上半場就3球領先。下半場對手心態開始崩了,變得急躁,失誤增多。我抓住對方的一次失誤,果斷起腳,在距離球門30米開外一腳重炮直接轟開了球門。我的進球讓場邊看球的人沸騰了,賽後,場邊的同學和老師給我發來很多祝福和給我拍的照片,狂喜的快感持續了很多天都沒有消退。

決賽,我們面對實力遠高於我們的回民中學,只能依靠整體防守來死守平局的比分。對手大部分時間都壓在我們的半場圍攻,整場比賽的射門次數遠超過我們,但是我們守住了平局,在點球大戰中戰勝了對手,奪得冠軍。將近兩個小時的鏖戰,讓我們身心俱疲,但奪冠的喜悅打消了每個人的疲倦,更大的興奮點,是那天的頒獎嘉賓——C羅。

那是C羅第一次「中國行」。因為在比賽中表現優異,我被教練安排到了和C羅互動的活動中。在離球門15米左右,挑戰將球射入左右兩個上角。

C羅先踢了6腳,進了3個球,然後參加比賽的高中組和初中組的孩子們,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嘗試挑戰,但沒有一個人進球。  

輪到我出場,C羅表示想指導一下我們。他站在我身旁,彎腰指了指我腳背內側的位置,說要用這裡擊球的中下部。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當今足球界頂級球星,早已讓我神情恍惚,我根本沒有太過留意他的指導,助跑,擺腿,射門,足球划過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入球門右上角。身旁主持人手持麥克風發出歡呼,站在我左邊的C羅也高舉雙臂慶賀,然後伸出雙手和我擊掌,又單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後來我每次提起這個瞬間,都讓身邊的C羅球迷羨慕到死,可是說實話,當時我並沒有那種熱淚盈眶的激動——我當時確實很興奮,但那是源自我的進球。至於C羅,我很欣賞他,可他前幾天剛擊敗了我心愛的球隊,我完全狂歡不起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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