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魚2098711 發佈 2022-04-19T07:54:13.019518+00:00

六國逢澤會盟後,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

一、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楚宣王羋良夫煩悶極了,一日數次問侍臣,「江乙大夫回來沒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國齊國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經派出去三個月了還沒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著急?六國逢澤會盟後,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按照羋良夫原先的盤算,滅秦之心除了齊國,那國都比楚國猴兒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後竟是穩如泰山,既不整訓兵馬,qi書網-奇書也不積極聯絡,只是派出了三名親信武士潛入武關探聽秦國動靜,準備坐收漁利。

羋良夫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的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強國的身份參與了六國會盟,而且將毫不費力的拿到幾百里土地,將楚國一舉推進到大河南北。這種功業誰堪比擬?楚莊王一鳴驚人,用十幾萬具屍體換回來的也不過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任用吳起變法,犧牲朝局穩定換來強兵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常為先祖們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楚國許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範。羋良夫應對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圖虛名,唯求實利!誰做戰國老大,誰就是眾矢之的,誰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國力,去面對所有想算計你蠶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諸侯,實在是坐在燎爐火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國能做麼?坐定老二,則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處,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風險,老二卻絲毫沒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借天下眾力挾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處!

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於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如何能象羋良夫,看得如此深徹?

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對大臣們說,他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老子你們知道麼?我大楚國的聖人啦!你們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啦?」從那兒以後,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便瀰漫了宮廷內外,君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不尚賢,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等等,便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有一天,羋良夫和三名宮女狎玩兒,被一個老臣撞上,給他大誦了一段佶屈聱牙的東西來勸諫:「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羋良夫聽得雲山霧罩,「你?你念得什麼東西?啁啾鳥語啦!」老臣憤然亢聲,「我王啊,這是《老子》教誨,何能是啁啾鳥語?莫要污了聖人啊!」羋良夫竟是大為狼狽,從來沒認真讀過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這是老子?不由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讀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讀《老子》聖典,玷污聖人啦!」

從此,宮廷中吟誦《老子》的哼哼嗡嗡,便嘎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軀旁永遠蜷伏著兩個艷麗的侍女,誰敢玷污聖人呢?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來越覺得窩囊。坐收漁利沒得成,想吞幾個蝦米小國吧,卻竟受到魏國齊國的威脅,只好不情願的縮回了手腳。「天下老二」做得竟是沒人理睬,連自己都覺得大是乏味。做國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六國會盟所能撈到的實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啦?雖然他還是那麼豁達,心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裡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幾個月前的一天,羋良夫苦思無計,就壓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著了。朦朧之中,忽然心動,頓覺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竟大是得意,愈發覺得這是天意,是振興「天下老二」威風的一道奇策!不禁拍著侍女的細軟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內侍立即將中大夫江乙宣來,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兩個神秘的靈慧隱士,卻與巫師占卜、陰陽五行、堪輿之術等神秘流派絲毫無染。他們是「究天人之際」的淵深學派,是上天隱藏在塵世的眼睛,也是人世體察天機的異能之士。在春秋戰國,以「天」為直接對象的學派有兩個,一個叫「占候家」,一個叫「星象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氣象的變化預測人間禍福,雲氣、風勢、日色、虹掛、霧象、電光、雷聲、海潮、月暈、塵土、陰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觀測玄機的對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就是以天上星辰的變化,預測人事國運的學問家。自夏商周三代開始,國王通常有兩個固定的官身預測家,一個是卦卜的巫師,另一個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餘諸如陰陽家、堪輿家等,則都是一事一招,極少有朝臣資格。兩者相比,卜卦較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繹八卦和孔夫子撰寫爻辭之後,等閒士子也對卜卦有所了解,卦卜的結果對國人的心理威懾和影響力也就日漸減弱了。相反,星象家卻始終保持著他們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閒學問家是無法窺其奧秘的,國人庶民更是難知萬一。

這種狀態竟一直保持了四千餘年。後來的魏晉時期,有個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輅,他只活了四十八歲,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時師從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後修星象。觀天之時,管輅常通夜不眠,往往有驚人的論斷,連老師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後,老師郭恩反倒常常求教於管輅,慨然嘆息,「聞君至論,忘我篤疾!竟何至此?」管輅灑脫笑答:「此非修習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歲時,其弟管辰請求隨管輅學習星象之學。管輅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見其數,非至妙不能窺其道。皆由無才,不由無書也。孝經詩論,足為三公。無用知之也!」

正因為如此深奧,如此難以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預測對天下始終保持著高遠的威懾。它可以化成童謠,化成讖語,化成各種神秘預言,甚或化成席捲天下的風暴。整個古典時代,沒有人敢於對星象預言的權威提出挑戰。

這正是楚宣王要尋覓甘德、石申兩個星象家的奧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據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業,不能再等待了!羋良夫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震國威。

從遠古起,歷代都有星象家輔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萇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鄭國的裨灶,魯國的梓慎,晉國的史趙、史墨,唐國的子昧等。進入戰國,聲名赫赫者有齊國的甘德(人稱甘公),魏國的石申,趙國的尹皋等。然最為天下折服的還是甘德、石申兩位高人。羋良夫認為,戰國如三晉魏趙韓者,如田氏齊國者,如西陲秦國者,皆莽勇蠻荒之輩,根本不配了解天機玄奧,活活糟踐了出生於他們國家的星象家!惟有楚國燕國這樣的資深老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順天行事。羋良夫覺得,信天更有一樣好處,當國君犯了國事過失而庶民難以原諒時,只要國君表示真誠悔悟,上天便仍然會還給你一個吉祥福音。這是最妙的所在!順天行事,自己便永遠都是英明的,犯了錯失,上天也會幫你挽回的。羋良夫耳熟能詳的故事發生在宋國。

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 ,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於丞相。」宋景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韋又道:「可移禍於民。」宋景公更搖頭,「君當愛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於年成,歲減即災消。」宋景公急道:「年成減則民飢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移動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誰知三個時辰後,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國的「天界」!

上天如此與君為善,豈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羋良夫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車來到!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的送到早已經準備好的隱秘大宅,並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從第二天開始,羋良夫破例的離開了侍女,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方才氣喘吁吁的下令趕往荊山觀星台。

趕到荊山腳下,已經是夕陽殘照了。雖是夏天,山風卻頗有涼意。荊山蔥蘢,雲霧繚繞,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實的長杆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兩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鑠,白髮童顏,無論如何也不坐竹杆椅。中大夫江乙,自然便得陪著兩位高士步行登山。他雖然也生得精瘦,曬得黝黑,似乎顯得身輕體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氣喘流汗腰酸腿軟了。他原本沒有爬過如此漫長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這登山竟大非易事!本想坐進竹竿椅,無奈自己只是一個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時自己與國君一樣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竟是大大的落在了後面。看那兩位老人,卻是逍遙自在,步履依舊從容。江乙身後的數十名內侍,抱著擔著抬著各種禦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拉成了一個長達一二里的散亂隊伍。走走歇歇,大約一個半時辰,長長的隊伍終於磨到了孤峰觀星台的垛口。

這座觀星台坐落在荊山主峰的頂端,形狀就象切下來的一塊城牆,四四方方,周圍有與城牆一樣高的女牆,垛口上插滿五色旗幟。觀星台的北面是三間石頭房子,足以抵擋任何山風暴雨。中央才是實際上的觀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蒼茫中就象插入蒼穹的長劍。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築好的的十二張石板香案。那時侯,星象家將每個諸侯國都與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對應測定,何星之下何位置為何國,都有一個公認的分野。《周禮》所謂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觀妖祥」,正是這種分野星占的具體說明。按照後來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時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對應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別是:

角、亢、氐三星——兗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牽牛、婺女——揚州

虛、危二星——青州

營室、東壁——并州

奎、婁、胃三星——徐州

昴、畢二星——冀州

東井、輿鬼二星——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進入春秋戰國,這種分野就顯得粗疏不明,星象家們又做了重新的細緻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對應分野,用十二次 對應分野兩種方法,後一種主要針對大國分野,具體是:

熒惑——其下分野為楚、吳、越、宋

太白——其下分野為秦國、鄭國

辰星——其下分野為燕國、趙國

房星——其下分野為魏國、韓國

玄枵——其下分野為齊國、魯國

填星——其下分野為洛陽周王室

按照這種分野劃分,觀星台南面的楚國方位,也就是熒惑之下的那張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主案上有準備好的犧牲,三隻洗颳得白亮還繫著粗大紅綾的牛羊豬頭,昂昂立在大銅盤中,香束散發的縷縷煙氣瀰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實際觀星台已經用黃幔圍起,只有頂端傳來的旗幟抖動之聲,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楚宣王喘息著走過來。

甘德、石申肅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調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時觀星,若有徵兆,再與楚王計議。」

楚宣王虔誠拱手,「本王亦當誠心敬天,在東室沐浴淨身,子時再行求教。」

時當六月初三的無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燦爛。中夜時分谷風習習,涼得竟有些寒意。羋良夫雖然肥碩,卻經不住夏日山寒,包了一件夾袍走出東室在觀星台上徘徊。仰望滿天星斗,只覺得亂紛紛閃爍不定,一點兒奧妙也琢磨不出。這時只聽肅立在高台下的司禮大臣高宣:「子時已到,有請高士——!」

星室的厚簾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髮披散,身穿繡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長袍走出,在南面祭壇前跪拜禱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懇望昭示天機,以告誡國君自勵奮發,拯救蒼生於水火。」拜罷起身,肅然登上觀星台。楚宣王連忙跪在二人跪過的祭案前,再度禱告一番,上天哪上天,羋良夫耗費資財誠心敬天,總該比宋景公那幾句空話好吧,你該當有個吉兆吧。

觀星台頂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蒼穹肅穆一拜,閉目定神,便霍然開眼,向廣袤無垠的星河緩緩掃過。燦爛的夜空出奇的靜謐安詳,晶瑩閃爍,仿佛在嘲諷著人間的簡單和愚蠢。大約一個時辰後,二人同時輕輕的「呵——」了一聲,身子急速的從面南轉向面西!他們靈異的耳朵,已經聽見了遙遠的河漢深處的隱隱「天音」,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夜將有驚人的曠世奇觀。

片刻之間,西部夜空一道強光橫過天際,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由北向南橫亘西部天空!它那強烈的光芒,橫掃河漢的巨大氣勢,竟使星群河漢黯然失色。強光照耀之際,隱隱雷聲竟是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佇立在觀星台上,竟是久久沉默。

寅時末刻,兩位大師終於走下了觀星台。司禮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的將兩位大師迎進國王專用的東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從,將兩位高士讓到尊位坐定,誠惶誠恐的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今夜天象,非同尋常,天下將有山河巨變了。」

楚宣王眼睛驟然放光,一臉驚喜,「先生但講無妨啦。」

甘德:「楚王敬天,不敢隱瞞。丑時有半,西部天際有彗星驟顯,長可徑天,蒼色閃爍,其後隱隱有風雷之聲,橫亘天際一個時辰有餘。山人觀星數十年,其間隱寓的滄桑巨變,卻實在難以盡述也。」

楚宣王對甘德石申可以說是高山仰至了,對他們的秉性也頗有耳聞——淡泊矜持,直言不諱,對災難星變從來泰然處之。因何兩人對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動容?心頭不禁大是忐忑,卻又有些激動,「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災之星,羋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國將有大災大難?楚國可否代上天滅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羋良夫的肥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卻又低眉斂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尋常人以為,彗星為妖星之首,預示人間大災大惡。然則天行有常,常中寓變,遠非常人所能窺視。這彗星,在非常時期以非常色式出現,則有極為奧秘深遠之意蘊,並非尋常的災變。大惡大凶之時,彗星大顯,乃除舊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滅不義。當年周武王伐紂,彗星大顯,正應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現彗星,以除人間污穢也。彗星出於太平盛世者,昭示災難。然彗星若大出於惡世,則大災難中有新生,新政將大出於天下,人世將有滄海桑田之變也。」

羋良夫心中大動,吳起在楚國變法不正是新政麼?不禁連連點頭,「先生所言極是,煩請詳加拆解。」

甘德卻是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時悠然一嘆,「今夜,徑天彗星大顯於西方太白之下,當主西方有明君強臣當國,新政已成根基。天下從此將有巨大無比的兵暴動盪,而後掃滅四海災難,人間歸於一統盛世。」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哪不就是秦國麼?匪夷所思!要說哪個國家他都相信,偏這秦國要成大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秦國,一個天下鄙視的西陲蠻夷,羋良夫連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應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時間,他惶惑起來,懷疑兩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錯了星星,「敢問,先生,有否看,看錯?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驚訝的睜開眼睛,相互對視有頃,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楚宣王已經煩躁不安的站了起來,「我大楚國,尚被中原視為蠻夷。那秦國,分明比楚國還差老遠啦!這上天倒玄妙得緊,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權,唯德是親。」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卻是眉頭微微皺起,「楚王尚有不知,熒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長懸列宿之上。分野之國,當惕厲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驚,「熒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熒惑守心了?上天哪上天,羋良夫敬你有加,你為何忒般無情啦!」

石申:「熒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當講。」

「天機悠遠,不可盡察。或我等未能盡窺堂奧,也未可知。言盡於此,願王自圖之。」甘德說著已經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辭了。」 石申大笑起來,「然也然也,或未能盡窺堂奧也。告辭。」

楚宣王心亂如麻,揮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兩位先生吧。賞賜千金。」待兩人出得石門,羋良夫山一般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了煩躁勞累和失望的空洞,呼呼大喘著將自己攤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

荊山觀星台下來,楚宣王就象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話也懶得說。江乙回來稟報說,甘德、石申兩位高人已經走了,楚宣王才驚訝的推開了打扇的侍女,「如何便走啦?不是說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兩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實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謀良策才是呢。」「上天都給謀過啦,我能謀過天麼?」楚宣王愁眉苦臉的揮揮手,「江乙啊,你說這上天也是沒譜兒,如何秦國便要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著楚宣王,卻是不說話。

「說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碩大的楚宣王面前卻是沒有萎頓,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臉上分外活躍,一拱手道:「臣以為,天象之說,素來是信則有之,不信則無。若天象對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對我不利,我則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從來不涉怪力亂神,只是盡人事而已。若大王這般篤信,豈非大大辜負了羋氏祖宗?」

楚宣王眯著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他本來也實在不想相信這兩個糟老頭兒透露的「天機」,但卻總覺得老大沮喪。江乙這一番話倒真對他的胃口,但又覺得缺點兒什麼,想想問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舉動啦?」

「正是。」江乙顯得深思熟慮,「先祖莊王,問鼎中原,向天命發難,反成一代霸業。往前說,武王伐紂,老薑尚踏碎太廟裡的占卜龜甲,天做雷電風雨,老薑尚卻對武王大喝,弔民伐罪,何須問此等腐朽之物?武王從之,大舉發兵,一舉滅商。往近說,鄭莊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齊國時聽說,稷下學宮後起名士荀況在論戰中大呼,『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已經轟動齊國了。我王何須為區區彗星滅了志氣?當謀良策,盡人事,以振興楚國。」

「啊哈哈哈哈哈哈!說得好啦!」楚宣王一陣大笑,竟是大為振作,「就是啦,要說變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時侯,秦國還在睡大覺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吳起變法,威震中原,無敢犯楚。我王當重振雄風!」

「好啦!」楚宣王推開兩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軀搖晃著站了起來,仿佛在江乙的頭頂俯視一般,「江乙,本王冊封你為上卿啦。即刻回府準備,辦理官印文書。晚上進宮啦,本王要委你重大國務,振興大楚啦!」

江乙振奮了,激動的深深一躬,「臣縱肝腦塗地,亦當報效楚國!」

按照傳統,楚國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輔政助理大臣,職爵顯赫。楚國目下沒有令尹,由執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多年來,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戰國的變法勢頭,一直想上書楚王在出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真正的振興楚國。可惜,江乙一直淹沒在為楚王一個又一個奇妙計策奔波的忙碌中,竟無暇認真的與楚王商討一次國事。這次借楚王對天象惶惑之際,江乙坦率進言,尚未涉及第二次變法的大計,楚王便晉升他為上卿,豈非大大的好兆頭?一旦赴任上卿,江乙決意立即推行第二次變法的主張,使楚國強大,自己也成為變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動,想著晚上如何對楚王陳述自己思慮日久的變法大計,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讓自己辦好官印文書的事兒,方才急匆匆趕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領了大印並辦理了一應儀仗護衛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國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項。這景授便是景氏家族的族領兼楚國主政大臣,與江乙一般乾瘦,卻是鬚髮霜雪的一個老人了。見江乙精神勃發疾步匆匆的樣子,竟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穩了,楚國山多崎嶇,小心閃了腰啦。」江乙記得自己好象笑了笑,回答的也還得體,「不勞執圭掛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曉得呢。」誰想那景授竟搖頭大笑,「當真啦?那吳起當年也這樣說,後來呢?啊哈哈哈哈哈……」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吳起逃出魏國,楚悼王正在苦苦尋覓大才,立即將吳起接到楚國,拜為令尹,總攬軍政大權,謀劃實行變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吳起開始雷厲風行的在楚國推行變法,實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襲祖先爵祿封地已經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罷黜爵位。僅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國直屬國府的耕地增加了數百萬畝,納稅農戶增加了十萬。這道法令沒有涉及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沒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進展的尚算順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國世族盤根錯節,貴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員人浮於事者十有六七。這些「大人」們無所事事,日每除了狩獵、豪飲、聚賭、獵艷,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國中是非,但有能員實幹者,便從這些「大人」們口中生出無數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過不了多少日子,這個能員也就準定偃旗息鼓,否則便連爵祿也沒有了。吳起當政,對這些冗官狠狠裁減,幾乎將貴族子弟的絕大部分趕回了他們的莊園,使他們成為「白身貴族」。僅這一項節餘的費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員的俸祿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場無事生非的惡習,楚國朝野頓時整肅起來。

第三,明法審令,整頓民治。當時楚國的治理極為混亂,國府直轄的縣很少,大部分國土都是貴族的世襲封地,許多庶民隸農都依附在貴族的封地,成為私家農戶。還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屬於更為蠻荒的山地部族「自領」。楚國的法令政令,對封地與「自領」地幾乎沒有任何效力。楚國實際上是一個「諸侯」同盟邦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所能積聚的力量卻很小。面對如此亂象,吳起的重大行動是:對保留的貴族嫡系的封地,實行治權賦稅分離的法令,對民治權與少部分賦稅歸於官府,大部分賦稅歸貴族領主。此所謂明法,官府治民,貴族受稅。對於自領自治的山地部族,則與其分權——全部軍權與賦稅的一半歸王室官府,治權與賦稅一半歸部族,部族治權的法令必須經過王室官府的審查准許方得通行。此所謂審令。另外一個重要法令是,限定貴族必須將荒無人煙的土地開墾出來,而且必須吸引移民進去耕耘!此所謂「令貴人實空虛之地」。上述法令一經強力推行,楚國王室權力大增,賦稅大增,直轄民戶大增。楚國在那六年多的時間裡,確實是生機勃勃。

第四,整頓軍制,訓練新軍。當時,楚國的軍制與秦國的軍制相差無幾,都停留在春秋時期的老兵車傳統上,戰力極弱,對經常騷擾楚國的嶺南百越部族都無能為力。吳起本是戰無不勝的卓越統帥,對整軍經武大是行家裡手。他將收回封地的賦稅與裁減冗員的節餘,全部用於新軍經費,大量招募「戰鬥之士」,一年內便訓練出了一支八萬人的精銳新軍!

第三年,新軍練成,國力大增,吳起開始了對外作戰。象在魏國一樣,吳起採取了「先內後外」的謀略。第一步,吳起親率精悍的輕裝步兵三萬,開進嶺南與百越部族展開了山地戰,一年內大小十戰,全部大勝,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長期危害楚國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吳起親率步騎混編的精銳四萬,對蒼梧大山(今湖南廣西一帶)尚未臣服的廟蠻部族發動進攻,半年之內,全部收服廟蠻部族。第三步,吳起統帥全部精銳八萬新軍,北渡淮水,一戰吞併了蔡國,再戰吞併了陳國,使楚國勢力驟然擴張到淮水以北,直與韓國魏國遙遙相望!在此之前,楚國的領土勢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漲漲縮縮,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傳統的中原勢力範圍。吳起一舉消滅陳蔡兩國,使楚國觸角驟然伸進中原腹心,最感威脅的就是三晉——魏趙韓三國。於是,三晉聯兵,與吳起大軍在淮北展開激戰,兩場大戰,吳起全面擊潰三晉聯軍,楚國大勝!從此,楚國才在淮北站穩了腳跟。

可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國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記得很清楚,當時吳起正在淮北安撫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對郢都貴族勢力的密謀竟是一無所知。及至吳起接到噩耗,匆匆隻身趕回郢都奔喪,陰謀已經天羅地網般罩住了吳起。那時侯江乙還只是個被奪爵祿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宮外祭奠,當他看到急匆匆趕來的一支又一支貴族家兵時,他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竟忽發奇想,悄悄擠進了貴族的祭奠行列……進得大殿,他發現沉沉帷幕後面竟站滿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貴族大臣們也都暗藏著彎彎的吳鉤短劍!楚悼王的屍體擺在大殿中央的長大木台上,祭奠完畢就要入殮歸棺了。按照楚國喪葬禮儀,太子羋臧已經在父王逝世當日解國守靈,不再預聞國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遺體台前哀哀哭嚎,兩位年輕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後護持,眼睛卻不斷的瞟來瞟去。

喪葬哀樂嗚嗚咽咽的奏了起來,王室嫡系宗親的元老大臣們先行一一祭奠完畢,又都整齊的跪在太子身後丈余處守靈了。按照爵位次序,下來就是令尹大將軍吳起祭奠,再下來就是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吳起沉重緩慢的走向楚悼王遺體時,江乙聽到了貴族群中一聲蒼老尖銳的哭嚎突然響起——「大王何去兮——!」隨著尖銳哭嚎,太子身後的兩位貴族衛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便鑽進了帷幕之後!就在這剎那之間,帷幕唰啦啦拉開,弓箭手的長箭便急雨般向吳起飛來!

吳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看著楚悼王遺體向前,怎能料到如此巨變?突聞異動回過身來,已經是連中三箭!那時侯,江乙清楚的看見吳起高聲呼喊著「楚王——!變法休矣——!」便踉踉蹌蹌的衝到楚悼王遺體前,緊緊抱著楚悼王的遺體放聲大哭……對吳起恐懼已極的貴族們此刻已經完全瘋狂,一片聲高喊:「射殺吳起!射殺吳起——!」貴族家兵們本來就不是戰場廝殺的軍隊,箭術平平,又在慌亂之中,一陣狂亂猛射,竟將吳起與楚悼王的遺體射成了刺蝟一般,長箭糾葛,竟是無法分開!

大亂之後,楚悼王的葬禮竟是遲遲無法進行。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折騰了三天,竟還是無法分開楚悼王與吳起的屍體,若要分開,便得零刀碎割!太子羋臧通徹心脾,覺得這是楚國的奇恥大辱。憤怒之下,羋臧下令追封吳起為安國君,將父王與吳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後,太子即位稱王,這便是楚肅王。一即位楚肅王便秘密籌劃,將吳起訓練的八萬精銳新軍調回郢都,一舉捕獲參與叛亂的七十三家貴族大臣的家族兩千餘口,以「毀滅王屍,叛逆作亂」的罪名,竟將兩千餘口貴族一次全部斬首!

那是楚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屠殺,江乙記得自己從刑場回來,嘔吐得三天都沒能吃飯。他對吳起佩服景仰極了!一個人能在那麼緊急的時候想出那麼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後使仇敵全數覆沒,這種智慧當真是難以企及。是啊,吳起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將,生具應對倉促巨變的天賦。倉促之間便立即清楚,自己手無寸鐵,縱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殺,當是必死無疑,能做的也只有將陰謀家卷進來,使他們與自己同歸於盡,自己便也得以復仇。

吳起的復仇願望實現了。可是,楚國的變法卻夭折了。從那以後,誰也沒覺得有什麼急風暴雨,楚國就漸漸的不知不覺的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終沒有想明白,楚國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陰沉的楚肅王,鬱鬱寡歡的做了十一年國王,便又死了,連兒子都沒有。貴族們便力保他的小弟弟羋良夫做了國王,便是目下的這個楚王。這位楚王倒是心思聰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碩的頭腦里奇思妙想不斷,可就是國勢一無進展,也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三個月前吧,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尋覓甘德石申兩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來了,說好的要冊封人家為「天大夫」輔政,可一觀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兩位高士了。讓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國的體面。

今日,楚王又突現振作,冊封自己為上卿輔政,而且要自己晚上進宮議事!江乙總覺得楚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該當是讓自己主政變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覆覆又使他心裡很不塌實,很怕楚王又想出一個什麼「奇計妙策」,讓他去做徒勞的奔波馳驅。

忐忑不安的忙到暮色降臨,江乙匆匆安排了幾件事,便匆匆的進宮了。

楚宣王正在皺著眉頭眯著眼睛,挺著肥大的身軀躺臥在特製的一張落地大木榻上,聽幾個舞女在扭著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聽得江乙參見的報號,竟霍然坐起,將兩個打扇侍女嚇得竟尖叫一聲丟了大扇。楚宣王生氣的呵斥道:「蠢啦!下去!」兩個侍女一叩頭便連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的向江乙招手,呵呵笑著拍拍木榻道:「上卿,過來,這裡坐啦。」江乙走過去坐在了楚宣王旁邊。縱是這木榻長大,江乙離楚宣王還有兩三尺距離,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汗味兒瀰漫撲來,若非心中興奮緊張,還真難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過來啦,這是大計密談。哎,是啦是啦,聽我說……」楚宣王的聲音突然低了。聽著聽著,江乙的心卻是越來越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便軟軟的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腳上……

三天之後,一隊甲士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郢都,六尺車蓋下的玉冠使者卻正是江乙。這次特使他實在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羋良夫又有了一個天賜奇策!

二、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長

楚國特使江乙到達安邑的時候,簡直不認識這個以風雅錦繡聞名於天下的著名都會了。

長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鋪照常興隆外,絕大部分商號酒肆都關了門。街巷之中,風掃落葉,行人稀少,蕭瑟清冷中瀰漫出一片狂熱躁動。不斷有一隊一隊的鐵甲步卒開過各條大街,高喊著「振興大魏!報效國家!」的號子,和著整齊威武的步伐,竟是滿城轟鳴。城中行人無論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象都在辦緊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裡的閒逸風雅大相迥異。但最令江乙驚訝的是,安邑的外國商鋪幾乎全部封門停業,幾條外商雲集的大街幾乎通街冷落,竟沒有一家開業者。江乙本來想先住在楚人會館裡,徐徐計議大事。因楚人會館坐落在天街中段,與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種消息極是方便。誰能想到,這條集中了天下財富權勢與四海消息的林蔭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條街巷都冷清,外國人的會館全部關閉,連神秘顯赫的洞香春都關上了那永遠敞開的大鐵門。

無奈,江乙只好打出國使旗號,住進了國府驛館,匆匆梳洗一番,便乘著軺車捧著國書來到魏王宮。來到宮門,只見甲士重重,分外肅殺。江乙正要下車,卻聽巡視將官一聲大喝:「使者回車!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軺車傘蓋下遙遙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緊急大事晉見魏王,請將軍務必稟報。」巡將不耐,一揮手,便有小隊甲士跑步圍上,將軺車嘩啷啷推轉方向,向馬臀上猛抽一鞭,軺車便驚跳竄出!嚇得馭手連連叫喊,好容易穩住車馬,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轟然大笑,「楚使?鳥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懼,這魏國如何變得如此乖僻,連大國特使都肆意哄趕?思想之下,他決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說話。誰想又吃了一個閉門羹,家老說丞相有軍國要務,三日不回府。江乙連忙按規矩給家老送上一份厚禮,家老竟是不理不睬,轉身就關上了大門。江乙可真是糊塗了,如何驟然之間這魏國官府上下都變得不認識了?連貪財的丞相家老也廉潔起來了?莫非這天下巨變要應在魏國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氣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將軍龐涓兩處府邸,竟都無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覆,有資格接待國使的大員竟是一個也沒有見著,邪氣!

江乙驀然警覺,魏國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亂了!

魏王宮內。綠樹掩映的小殿周圍環布著遊動的甲士,殿門口兩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後陽光下森森閃光。魏國君臣正在這座極少起用的密殿裡舉行秘密會商,參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河西大將龍賈。魏惠王竟是一掃往日的慵懶散漫,肅然端坐,手扶長劍,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時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的一身華貴戎裝,甲冑齊全,顯得威風凜凜。相比之下,倒是龐涓、龍賈兩員真正的戰將的布衣鐵甲顯得頗為寒酸。

「諸卿,」魏惠王咳嗽一聲,面色肅然的環顧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天下將要刀兵動盪,歸於一統。大魏巫師占卜天象玄機,確認我大魏上應彗星徑天之兆,將由西向東掃滅六國,統一天下。月余以來,我大魏朝野振奮,舉國求戰。我等君臣要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奮發自勵,五年內逐一蕩平列國,完成千古不朽之偉業。大戰韜略如何?諸卿盡可謀劃,本王定奪而後行。」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剛一落點,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縱英明,決意奮發,臣以為乃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滅國韜略,臣以為可由太子申、臣與上將軍、龍賈老將軍,各領十五萬精兵分四路大戰。太子申滅燕國、臣滅秦國、上將軍滅趙國韓國、龍賈老將軍滅齊國楚國。其餘小諸侯,乘勢席捲之。如此不須五年,兩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統天下!」他很為自己這個精心盤算的方略得意。這種大仗,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領兵打幾場的,否則統一天下後如何立足?想來想去,公子卬選擇了秦國,給太子推薦了燕國,將四個難打的留給了龐涓和龍賈兩個老古板。他想,這個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與魏王的贊同。

沒想到太子魏申卻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國有多少甲士?」

「上將軍轄下精兵二十五萬,河西守軍十五萬,再重行徵兵二十萬,當六十萬有餘。」公子卬信心十足,竟沒有覺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征之兵,也能做滅國大戰麼?」

公子卬這才聽出味道不對,內心頗為不悅,卻也不便反駁,迅速做出一副笑臉,「然則,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歲,口氣卻仿佛久經沙場,「自然有長策大計。父王,兒臣以為,以魏國目前狀況,不宜分兵過甚。而當集中精兵,先滅趙韓,統一三晉,而後滅齊國。其餘秦國楚國兩個蠻夷之邦和數十個蕞爾小諸侯,在我大軍威懾之下,定然紛紛來降。分兵四路,同時作戰,輜重糧草難以為繼,若一路有失,便大傷士氣,很是不妥。」這一席話對叔父公子卬的謀劃的確是一盆冷水,顯得大是老成,僅「輜重糧草難以為繼」這一條就頗有說服力。身為丞相的公子卬竟是大為尷尬。

魏惠王卻是不置可否,「軍旅大戰,還是先聽聽上將軍、龍老將軍如何主張吧。」

多年磨來,龐涓是深沉多了,和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族大臣議事,他從來不搶先說話,只在魏王點名或涉及自己時寥寥幾句適可而止,絕不再滔滔不絕的企圖說服這些貴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觀,他也看見了,雖然也很有些意外和驚訝,但並沒有認真放在心上。身為名家大將,他還算通曉天文,知道彗星現於太白之下,那是秦國變法成功的預兆,而絕不是魏國統一天下的預兆。其所以沒有太放在心上,是因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國變法之後對魏國的威脅,如此淺顯的國力格局,竟然還要什麼「上天垂象」來揭示,當真是令人苦笑不得。多年來,龐涓每有機會單獨見魏王,都要鄭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國,趁早消滅這個潛在的可怕敵人。然則,魏國宮廷朝野瀰漫的蔑視秦國的痼疾,竟是深深影響著魏王,龐涓每次的正告都引來魏王的一通大笑,還要說給別的大臣聽,如同當年將公叔痤要他殺掉衛鞅的「昏話」到處講給人聽一樣。久而久之,龐涓竟落了個「恐秦上將軍」的雅號,使龐涓大為惱火,從此不再提滅秦之事。

將近十年沒有打大仗,魏國君臣都在忙遷都大梁,他這個上將軍的威名權力在魏國朝野也漸漸暗淡了下來,龐涓自己也鬱鬱寡歡,很少和朝臣應酬,若非師弟孫臏被他逼逃到齊國,龐涓真想離開魏國到齊威王那裡去了。兩個月前,他心念閃動,找了個理由出使趙國,看看趙種是否還象六國會盟時那樣看重他?誰知車近邯鄲,竟然接到趙種暴病身亡的噩耗!本為試探出路,竟變成了一場對趙種的悲傷祭奠,對太子趙語繼位的慶賀。就在龐涓歸來準備到楚國試探時,卻不想出現了那場彗星天象,魏國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間狂熱起來!他的上將軍府又驟然成為舉國關注的重地。龐涓感到悲傷,如此淺薄無智的君主與如此狂悖輕信的民眾,一夜之間竟拜倒在虛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為可言?但強烈的功名之心,卻使他又從中看到了利用這種狂熱的機會。不是麼?連慵懶成性的魏王都換了個人似的精神勃發。連公子卬這樣的紈絝人物,都鄭重其事的一身戎裝準備建功立業了,安知魏國不會被神奇的激發起來?加上超強的國力與戰無不勝的數十萬魏國武卒,如果他龐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內誰說不能建立赫赫功業?雖然統一天下對於魏國來說已經時過境遷,但先滅幾個大國,重新奠定統一基礎,還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實謀劃,龐涓還是認為應當先滅秦國。但由於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龐涓竟是不知該不該如實陳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經被太子申駁倒,龐涓無須和他計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個切實可行且能被魏王採納的大計?他一直在思索,當然也知道在這種軍國大計上自己說話的分量。

「我王。」龐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奪。」

「三策?」魏惠王驚訝,「上將軍請講。」

「上策以滅秦為先。秦國與魏國犬牙交錯,糾纏數十年,積怨極深。我大魏國要東向中原,就必須先除掉這個背後釘子。目下秦國雖變法有成,但畢竟羽翼未豐,軍力不強,正是滅秦的最後一個時機。若再耽延不決,三五年之後秦國強大,魏國要回頭封堵,必將大費氣力,甚至可能時勢逆轉。願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中策呢?」公子卬卻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生生憋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太子申卻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兩鬢的老龍賈,一絲不苟的正襟危坐著。

龐涓沒有理會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滅趙韓為要。十餘年來,趙國與北胡及中山國糾纏不休,國力業已大損。目下又逢趙成侯新喪,太子繼位,主少國疑,人心不穩,完全可一擊而下。滅趙之後,兵鋒南下,直指韓國,一戰滅之。韓趙本三晉之國,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體治理,無飛地難治之憂。若得三晉統一於大魏,我國力將增強數倍,可為掃滅天下奠定根基。是為中策。」

「嗯哼。下策呢?」魏惠王依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下策滅楚。楚國與魏國接壤最長,東西橫貫數百里。吞滅楚國,地土增加十倍,民眾增加兩倍,魏國當成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大國。楚王羋良夫志大才疏,耽於夢想,數十年國事荒疏,國內一片鬆懈混亂。我大軍所指,必當所向披靡。然楚國廣袤蠻荒,臣恐難以在短期內化為有效國力,故此列為下策。」

「如此說來,上將軍是主張上策了?」魏惠王罕見的認真。

「臣以為,先滅秦國方應上天彗星之象,方可根除魏國後院隱患。」龐涓心念一閃,抬出了西部彗星,這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王,」公子卬立即上前一步,正色拱手道:「臣曾請教過高明星象家,西天彗星之象,主西陲秦國將發生內亂、動盪和饑荒,是秦國的大凶之兆。不消兩年,秦國就會瓦解崩潰而不攻自破。當此之時,魏國大兵滅秦,徒然費時費力,誤我中原稱雄之大好機遇。」公子卬不能與太子駁論,不是太子真正高明多少,而是絕對不能與太子齷齪。要顯得自己才幹,就要咬住龐涓,只要龐涓開口,他就要大加挑剔。和龐涓斗宮廷權術,公子卬從來都得心應手。

「丞相差矣。」 龐涓在軍國大計上從來不會對誰讓步,更何況公子卬這種飯袋。但要駁斥這個酒囊飯袋,就不能迴避天象,因為這正是魏國君臣振奮的根源。龐涓平靜的說:「天象示兆,亦在人為。人為不力,天象可改。秦國正在蒸蒸日上,如何便能不攻自破?世間從來沒有過永恆不變的天象。臣再次提醒我王,這是我消滅秦國的最後一次機會,願我王深思。」

魏惠王沉吟思忖,竟是良久沉默。在他看來,打仗是要靠龐涓無疑的,但在事關國運的大計上,龐涓總是古板固執得永遠咬住一條道,未免太缺乏機變了。公子卬雖則不善軍旅,但在國運謀劃上卻頗有眼光,譬如遷都大梁,譬如籌劃錢財,此人都是個貴相之人,按他的主張辦事,魏國往往會興旺起來。人無天命,謀劃再好也不會成功;人有天命,縱然謀劃有差,往往也會歪打正著。

當年父親魏武侯死後,庶兄公子緩與自己爭位,兩人各自率領數萬人馬緊張對峙。這時候宋國有個能士叫公孫頎,竟然說動韓懿侯與趙成侯趁著內亂聯兵攻魏。濁澤畔一場大戰,自己與公子緩的八萬聯軍竟是一敗塗地!連統帥王錯也身負重傷了。魏惠王當時萬念俱灰,準備投降趙國做個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誰想在這個要命的時候,韓懿侯與趙成侯卻在如何處置魏國的決策上發生了分歧!趙成侯主張扶立公子緩為魏國君主,然後各割魏地三百里退兵。韓懿侯不贊同,說:「殺魏罌立公子緩,天下人必說我暴虐;割地而退,人必說我貪婪。不如將魏國分成宋國那樣的兩個小國,韓趙便永遠沒有魏國這個心腹大患了。」趙成侯大笑,嘲諷韓懿侯呆笨迂闊。韓懿侯反唇相譏,說趙成侯貪圖小利鼠目寸光。當夜,韓懿侯便率領五萬韓軍撤退了。趙國眼看吞不下這塊大象,便也負氣撤兵了。韓趙一退,魏罌大軍重整旗鼓,將沒有了趙國支持的公子緩一戰消滅,方才做了魏國君主。魏罌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說無論按照誰的主張,魏國都要崩潰滅亡,為什麼就是一場口角,竟使韓趙君主功虧一簣呢?以韓懿侯的老謀深算,趙成侯的精悍凌厲,無論如何也不當放棄如此大好時機呀?如此鬼迷心竅般的犯懵懂,除了天命天意,還能做何解釋?

從那以後,魏惠王對自己的國運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對於用人也恪守一條鐵則——廟堂運籌,當用貴相大命之人,庶務臣子盡可從寬。龐涓的命相,魏惠王也找人悄悄看過,是「先吉後凶」的苦惡相。魏惠王便將他定在了「做事可也,謀國不策」這一格上。公子卬恰恰相反,天命福厚,是「可謀國,不可做事」的一格。兩人互補之,則魏國大成!這種苗謨心機,自然不能絲毫的顯現於形色之中,而要作為駕馭臣下的秘術深藏於心底。

「丞相以為,究竟如何開戰為好?」魏惠王終於看著公子卬說話了。

「臣以為,太子眼光遠大,所提先統三晉乃用兵良謀。」公子卬大是興奮,心中也非常清楚,放棄自己「兵分四路」的主張一點兒不打緊。要緊的是,不能讓太子的主張被龐涓的主張取代。雖然龐涓的「中策」也主張滅趙,但他必須申明,先滅韓趙是太子的主張,必須支持太子。

「龍賈老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乃我大魏繼吳起之後的名將,長期與秦國相持糾纏。你以為,秦國目下戰力如何?」魏惠王以少有的謙恭有禮,笑著問這位威猛持重的老將軍。只要有龐涓在場,魏惠王總要給其他將領很高的褒獎。

龍賈是魏國本土的老將,白髮黑面,一臉深刻的皺紋溢滿了誠厚莊重和戰場滄桑。他素來不苟言笑,肅然拱手,「我王,老臣實言,秦國近年來變得難以捉摸了。與我軍相持的秦國要塞,依舊是當年的破舊衰弱狀。戰車、騎兵、步卒相混雜,馬老兵疲車破,士卒不斷逃亡,顯然無法與我軍抗衡。時有過來投降的秦軍,他們說秦國民心不穩,國府沒有財力建立步騎野戰新軍。然老臣總覺蹊蹺,曾派精幹斥候多次潛入秦國探察。斥候回報,秦國西部陳倉山大峽谷封閉多年,常有隱隱喊殺之聲與戰馬嘶鳴,夜間還發現有車輛秘密進入,近年來尤為頻繁。我王,秦國與韓國不同。韓國大軍在新鄭城外訓練,盡人皆知。秦國卻象隱藏在河底的大石,令人不安。老臣以為,上將軍洞察頗深,不能小視秦國。」

太子魏申笑道了,「老將軍,國家大爭,豈能以零碎猜測為據?兵不厭詐,詭道之本。安知不是秦國為了掩飾動盪,而故弄玄虛?」

老將面色漲紅,「太子,據老臣所知,秦國生機勃勃,並無民心動盪。」

「老將軍啊,」公子卬大笑,「人老多疑,也在情理之中。你說,哪個國家不訓練軍隊?可建立訓練一支野戰步騎大軍,談何容易!我大魏新軍自文侯武侯到今日,快一百年才形成穩定戰力。一個西陲蠻夷,三五年就能練出一支鐵軍?韓國乃富鐵之國,還拉不出一支鐵軍呢,秦國哪裡來得大量精鐵和良馬?充其量弄出一兩萬騎兵、三五萬步兵,打打戎狄罷了。至於鐵騎,秦國再有三十年也上不了道!老將軍以為如何?」

龍賈面如寒霜,鐵一樣的沉默。

太子魏申掰著指頭,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父王,兒臣以為秦國有三大弱點,不足以構成魏國威脅。其一,變法峻急,民心不穩,財力匱乏。其二,軍制落後,車步騎混雜,戰力極差。新軍縱然開始訓練,二十年內也無法與我抗爭。其三,秦國沒有統軍名將,公子虔那樣的車戰將領根本不堪一擊。有此三條,我軍在蕩平中原後,再回師滅秦,定能迫使秦國不戰而降,強如今日用牛刀殺雞。」

從來沒有領過兵,更沒有上過戰場的太子申,卻有如此振振華辭,龐涓終於是忍不住了,他冷冷一笑,「太子切勿輕言兵事。秦人本牧馬部族,訓練騎兵比中原快捷得多。秦獻公正是以舊式騎兵,兩次大勝魏軍,使我無法越過華山、洛水,何況今日?」

龐涓冷冰冰幾句,竟噎得太子申回不過話來。公子卬豈容此等機會失去,戢指龐涓赳赳高聲道:「上將軍恐秦症莫非又發作也?身為大將,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莫非是上將軍的師門兵法?」

「丞相,」魏惠王正色呵斥,「大戰在即,將相當如一人,何能如此講話!」

公子卬心思何等靈動,立即向龐涓深深一躬,「在下失言,上將軍幸勿介懷。」

龐涓哼的冷笑一聲,沒有理睬。

魏惠王沉吟有頃道:「上將軍,若先行滅趙,危險何在?」

龐涓不假思索,「趙、韓皆地處中原衝要,他國容易救援,我軍有陷入兩面作戰之可能。此為最大危險。此外,也須提防秦軍從背後突襲河西。」

「救援?哪個國家救援?」太子申見父王有意採納自己主張,精神大振,「燕國?楚國?還是韓國?方才驛館來報,楚國特使匆匆來到,顯見是有求於我。燕國讓東胡纏得自顧不暇,韓國只有幸災樂禍,誰來救趙國?」

「太子不要忘了,還有一個齊國。」龍賈突然插了一句。

「齊國?更不可能!」公子卬大笑,「老將軍差矣!齊國非但不會救趙韓,反而會幫我滅趙韓,而求分一杯羹也。我王思之,齊國素來遠離中原是非,當年分秦,齊國還不是置之度外?齊王目下又忙著整肅吏治,救趙國開罪魏國,對齊國有何好處?齊國願意與我強大的魏國為敵麼?田因齊可是狡猾得很哪。」

龐涓實在想起而駁斥,思忖再三,還是咬緊牙關忍住了。

太子申突然站起,聲淚俱下,「父王,趙韓不滅,魏氏祖宗在天之靈難安哪!統一三晉,威震天下!滅一秦國,無聲無息,徒引列國恥笑啊!」

魏惠王不耐煩的揮揮手,太子申悻悻坐回。

魏惠王站起來緩緩踱步到龐涓案前,「上將軍,軍國大事,還是要靠你來謀劃,沒有你與龍賈老將軍這般名將統兵,再說也是落空。本王以為,秦國和齊國兩面都要防備,方可放手在中原大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但憑我王號令,龐涓雖肝腦塗地,亦當報效國家。」龐涓心下稍有舒展,覺得自己也只能這樣了。

「好!」魏惠王慷慨激昂,「本王決意展開中原大戰,完成大魏一統大業。自今日起,我魏國大軍兵分三路:西路由龍賈老將軍率河西守軍,加強對華山、桃林、洛水諸要塞之防守,秦軍妄動,立即痛殲。東路由太子申和公子卬率軍八萬,抵禦齊國援兵。中路大軍二十萬,由上將軍統帥,半月後對趙國大舉進攻,務求一戰滅趙!」

「謹遵王命!」四人轟然應命。

惴惴不安的江乙終於見到了魏惠王。當江乙在燈火輝煌的寢宮誠惶誠恐的說完楚王「聯魏滅秦」的大計後,魏惠王縱聲大笑,「上卿啊,楚王何等肥碩,怕秦國一個乾瘦子麼?」江乙苦笑不得,拭著汗道:「我王之意,恐秦國坐大,威脅楚魏。若魏國出兵,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魏惠王又是一陣大笑,推開身邊女人,走出艷麗侈糜的紗帳,「請問上卿,楚國可出兵幾何呀?」

「回魏王,我王答應出兵十萬。」

「以誰為將呵?」

「令尹子吳。」

「滅秦之後呢?」

「魏得秦三分有二,楚得秦三分有一。」

「若楚王中途退縮呢?不是一次了,本王何能相信?」

「我王為天象警示,立志奮發,決意先行將淮水以北六座城池,割讓給魏國抵押。若中途反悔,六城屬魏。若滅秦有成,再行收回。」

「好!」魏惠王大笑,「上卿可回復楚王,請他一月之後立即發兵,從武關北上。我大魏河西將軍龍賈從東北南下,兩面夾攻,一舉滅秦!」

「謝,謝過魏王!」江乙沒想到如此順利,竟結巴起來。

江乙高高興興的走了。魏惠王覺得自己瞬息之間又完成了一個大大的難題,也化解了龐涓喋喋不休所嘮叨的危險,運籌帷幄的功業感驟然溢滿心頭,竟興奮的拉過狐姬,破天荒的向這個柔媚可人的女人慷慨激昂的講說自己的英明決策和高遠謀劃,竟說得狐姬惶惶然不知道該如何稱頌了。

這時候,楚王特使的軺車正駛出安邑,奔馳在去齊國的路上。

楚王這套環環相連的大計的關鍵在齊國,沒有齊國,楚國就等於要讓魏國牽著鼻子走。可是江乙對出使齊國,竟比出使魏國還沒有把握。魏國雖說是一等一的強國,可魏惠王那種刻意做作出的大國君主氣度與霸主氣魄,倒實在是外交使臣眼裡的明顯弱點,江乙很是清楚,對魏國只要謙恭示弱,一般都不會有辱使命。可齊國這個不到四十歲的國王,卻是大大兩樣,江乙心中實在盤算不出一套體面機智的說辭,只好準備隨機應變了。

三、齊威王吏治的奇特手段

天剛剛亮,丞相騶忌就登上軺車向王宮而來。

齊王宮在臨淄城的北面,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是南面的稷下學宮,中間是一片異常寬闊的街市,那便是名聞天下的臨淄「齊市」。所有的朝臣進宮,都得從這片街市穿過。這種都市格局,在天下都會中堪稱獨一無二。身為臨淄大夫,騶忌當年督建王宮與學宮時,給這裡留出的本來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兩邊是王宮與學宮的車馬場,四周則是齊國官署。如此布局,這裡就形成了一個靜謐肅穆的王權中心,列國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這個地方,敬畏之心就會油然而生。誰知年輕的齊王卻大皺眉頭,站在王宮地基上指著中央廣闊的空地問,「莫非齊國錢財多得沒處花了?要這幾百畝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這裡當建一條天下最寬闊的街市,就叫齊市,一定要超過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賈雲集這裡,我等王公大臣與學宮士子不能天天看農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見商賈民生。」於是,這片構想中的肅穆松林,便被喧囂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賈們便大感興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宮比肩而立,這在當時確實是天下獨一份!無疑表明,齊國大大的看重商人。這在飽受「抑商」之苦的商人們看來,簡直比賺錢本身還誘人。於是,天下的富商大賈竟是接踵而來,爭相求購店面,同時又在臨淄大買地皮建房建倉。倏忽十幾年,齊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華的第一大市。臨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賈達七萬多戶,幾近五十萬人口!齊市與魏市,大有不同處。魏市風華侈糜,多以酒肆、珠寶、絲綢、劍器名品為中心。齊市則平樸實惠,主要是魚市、鹽市、鐵市、布市四大類。總的說來,風花雪月,齊不如魏;實惠便民,魏不如齊。

齊王規定:朝臣入宮,非有緊急國務,必須步行穿過「齊市」;運輸車輛與緊急軍務,可走旁邊專門設置的車道;朝臣入宮,須得向齊王稟報街市遇到的逸聞趣事。

騶忌的軺車進入市口,便下得車來,讓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這時正逢早市,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鋪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的閒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面走來了一個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氣度華美,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登門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讚嘆相互議論,竟是聲聲入耳。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呢,大儀雍容,誰能比呀?」

「那是一回事麼?別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還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後,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步行走過一段街市,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台階,走進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商議什麼,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吧。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裡他這個文職丞相對這種軍務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秘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回到臨淄,結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凋敝。那阿城令卻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便官聲鵲起。」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闢,民眾富饒,市農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餘。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鬥,民眾皆同聲稱頌。那即墨令勤於政事,常常微服私訪於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豈有此理?我齊國整頓吏治數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擔保?」

「我王,這個秘使就是為臣自己。願以九族性命,擔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與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閒心哪。你身長八尺 ,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於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傑,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朗。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呢?」

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只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她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於臣。愛臣、怕臣、有求於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於臣。齊國千里之地,一百餘城。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之民都有求於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為我撥雲見日,我當不負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的果真相反麼?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該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誕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的跨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便覺得脊背發涼,悚然憬悟,戰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於這個國家崩潰了!當晚,齊威王便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宮,與學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絡繹不絕的出了稷下學宮,到齊國遊學去了。

一個月後,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涌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式,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著。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要發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竟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的關了店鋪,涌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宮之間的廣場上,竟是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掛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後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的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的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的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兒,他們是從來不出聲笑的,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在平台兩側列隊等候,惴惴不安的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著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侍尖銳悠長的聲音便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台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飛揚的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隨後的即墨令,卻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風塵僕僕,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個頗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落。」齊威王面無表情的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許多大員,都說他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的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道命令,「切勿喧譁——,聽我王宣示——!」場中便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為此,本王派出二十餘名稷下學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升阿城令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矇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升為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來。台下吏員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之歪風,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台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只聽一聲尖利的慘呼,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發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瀰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醜態百出。齊威王卻是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親信們獰厲的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紙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便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力拋進一個……片刻之間,便連續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瀰漫了整個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的呼妻喚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便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這道法令,齊國大小一百餘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餘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在上邊或寫或畫或刻,評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齊威王的這一道《許民誹謗令》,的確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後,「謗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後來便越來越高,經過千百年演變,「謗木」竟然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為惡意攻擊的專用詞。歷史真是萬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四、稷下學宮的人性大論戰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是生機勃勃,百業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並駕齊驅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宮。歷經二十餘年精心培植,稷下學宮已經是名士繪萃,精英雲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宮,便豪氣勃發,「稷下學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應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隆重的布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麼個大宗師,而今他終於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

「丞相,隨本王迎上。」齊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行李車。尋常名士週遊,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鬚髮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須被風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內涵。

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讚嘆,「孟夫子果然不凡!」

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袖,在戰國之間已經奔波了二十多年。象當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並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報復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華的魏國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作食客養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遊的願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正是從遊歷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心發涼,便長長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齊國稷下學宮的名聲,便借著遊學名義到齊國來了。

「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回頭提醒老師。

後面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瞭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萬章知道公孫丑的眼力極好,便「吁——」的一聲挽韁停車,回身拱手道:「夫子,齊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

「是。」萬章向後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譁。」一抖馬韁,車隊轔轔啟動。

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威王當道拱手高聲道:「齊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萬章機警細緻,早已經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著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敬賢禮遇。夫子,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宮令鄒衍。」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

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真不成?好聽罷了。」

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的氣氛頃刻消散。齊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行歇息,來日我當親為夫子主持論戰大會,一睹夫子風采。」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宮令鄒衍陪同著進了臨淄城。

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殺肅立的衛士,倒象是一座清淨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齊內部割據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後,田氏成為王族,內部卻仍然保持著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於王室,又聽命於貴族。王權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完全取決於政權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為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象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料。尋常同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

「太醫來了麼?」

「太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齊威王喟然嘆息,「一世名家,竟至於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漏。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癒後再做計較。」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傑,務必傾盡全力,恢復先生身體。」

「臣明白。」田忌肅然拱手。

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復,乃我齊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沉默著。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師孫武的後裔,孫臏?」

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備,何懼天下?」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據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只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士只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是僕役門房,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致;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布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學生們的住處。看了一遍,弟子們是交口讚嘆。孟子雖然沒說話,心裡也頗為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安頓好之後,萬章、公孫丑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去吧,為師要歇息歇息。」萬章、公孫丑便高興的去了。

稷下學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丑對中間相隔的「齊市」實在沒有興趣,但穿過街市的感覺,竟還是讓他們大為驚訝。連綿無際的店鋪帳篷,比肩磨踵討價還價的市人,魚鹽混雜的奇特腥臭,堆積如山的鐵材布帛,琳琅滿目的精鐵兵器,都是他們在任何官市沒有見過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不禁大為感慨,說回頭一定讓老師來走走「齊市」,看老師有何評點?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遙,便是一道寬闊的松柏林帶。走進松柏樹林,陣陣清風啾啾鳥鳴,便將身後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著四個碩大的綠字——學海淵深。木牌樓前立著一方橫臥於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著四個斗大紅字——稷下學宮。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木牌樓兩邊各有兩名藍衣門吏垂手肅立,一名紅衣領班在門前遊動。牌樓後便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萬章、公孫丑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走遍天下,哪個國家能將學宮建得如此肅穆恢弘?原想稷下學宮縱然有名,也無非是學風有名而已,學宮本身無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嚮往處?今日一看,不說裡邊,僅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的莊嚴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著文明在齊國的神聖地位,這在哪個國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兩人對著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紅衣執事看見,上來一拱手道:「請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孫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這兒用的?我等新來懵懂,請諒。」說著兩人各自掏出一張小銅牌遞上。紅衣執事看後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門生,請進。要否派人帶二位一游?」萬章道:「多謝。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進學宮,卻見牌樓大門內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兩邊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樹林,林間石桌石凳錯落有致,形成了一個一個天然的聚談圈子,激烈爭論的聲音隱約可聞。時見長衫士子手捧竹簡在林間長聲吟誦,使人頓生讀書清修之心。林蔭大道的盡頭,卻是一片一片的樹林與屋頂,十幾條小道網一般通向縱深。一時間,二人竟不知何去何從?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個年輕的藍衫士子從一片樹林中飄然而來,「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萬章、公孫丑。閣下高名上姓,如何識得我等?」

「我乃齊國荀況。孟夫子來齊,學宮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間,「二位請看,他們都在準備和孟夫子論戰呢。」

「原來是荀況學兄!久聞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門呢。」公孫丑很是高興。

「我這儒家是旁門表儒,何敢當同門之譽?」

萬章笑道:「敢問荀況學兄,何謂旁門表儒?」

荀況爽朗大笑,「旁門者,非孔子嫡系門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學問,棄儒家為政之道也。為此,不敢自列於儒家門牆之內。」

「就是說,荀況兄反對井田仁政,只取治學之道?」萬章笑問。

「時也勢也,不敢抱殘守缺。」

公孫丑揶揄笑道:「首鼠兩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荀況道:「二位初來,我陪二位一游吧。」

三人同行,談笑風生,自是話題洶湧。相互究詰了一會兒,荀況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學宮要看的主要是三個地方,爭鳴堂、大國學館、諸子學院。其餘廳堂館舍,最具一看價值的就是藏簡樓了。你們看,前面就是爭鳴堂了。」

走進一片樹林,但見一座大門突兀聳立!從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門正中鑲嵌著四個銅字——論如戰陣。進得大門,遙見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兩側為長長的廊廳;中間卻是寬闊的露天大場,大場中一排排長條石板上都鋪著紅氈,看樣子足足有千餘人的坐席,顯然便是論戰的主會場。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著一面大鼓,兩支鼓槌懸於木架,卻竟是大筆形狀!大殿兩側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錘鍊學問」,左刻「推陳出新」,白玉襯托著斗大的紅字,入眼便令人振奮!

「好大氣魄,當真沒想到也。」公孫丑油然感慨。

「我師就要在這裡,論戰天下學子?」萬章問。

「對了。稷下學宮規矩,凡諸子名家來齊,必得舉行爭鳴大論戰。久聞孟夫子雄辯無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孫丑不禁興奮點頭,「好啊,看看你這表儒如何挑戰?」

萬章卻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學宮沒幾個人能與我師對陣呢。」

荀況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豈能讓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將孟夫子當作尊神也。」說著遙遙一指,「兩位看看前邊,稷下學宮可是囊括了天下諸子百家呢,還能沒有孟夫子敵手?」兩人見荀況豪爽可親,倒也沒有為他的狂傲生氣,隨著荀況腳步出得爭鳴堂左拐,便見遠處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區,紅牆綠瓦,樹木沉沉,極是幽靜。荀況笑道:「看,那便是大國學館區。內中主要有周、魯、魏、楚、韓、趙、燕、宋、鄭、吳越十個學館區。」

「噫?如何沒有秦國?」公孫丑不解。

荀況笑了,「秦國乃文學沙漠,既無學風,又無學子,何以建館?」

「秦國也有招賢館了,還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衛鞅嘛。」萬章明是提醒,暗中卻是不服荀況「論必有斷」的氣勢。

「文明風華,在於積累。一國文明,絕非開一座招賢館就能立杆見影的。秦國距離中原文明,至少有一百年距離。」荀況對秦國的輕蔑是顯然的。

「有理有理。」公孫丑憨直,竟是大為贊同。作為儒家子弟,誰對這個孔夫子拒絕訪游的秦國自然都絕無好感。萬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況而已。三人邊談邊走,不覺來到又一片館舍前。這片館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綠樹環繞,大有隱居情趣。

「你們看,這裡是諸子學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開館授徒的名家,均可在這裡分得一座獨立學堂,大則二十間,小則七八間。給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間,正在收拾呢。」

萬章有些驚詫,「諸子學院?現下,容納了多少家?」

「現下麼,大約已經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學派,幾乎全數進入稷下學宮了。」

萬章大是搖頭,「以我看,稷下學宮這諸子學院,卻是有些輕率。」

「噢,這個說法新鮮,何以見得輕率?」

「立學院者,當非天下顯學莫屬。」萬章顯出名門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魚龍混雜,豈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稱天下顯學?」

公孫丑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連天下顯學都不知曉?儒墨道法四大家嘛。」

突然,荀況放聲大笑,「啊呀呀,久聞孟夫子霸氣十足,不成想門下弟子卻也小視天下了。請告孟夫子,二十年後,天下顯學還會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學!」

萬章自覺方才論斷說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來,「荀況兄志在千里,萬章佩服。」

公孫丑卻憨直笑道:「我看荀況學兄,倒有些狂妄呢。」

荀況豁達的笑了,「好了,不爭這一日之長短了。再往前看吧。」

「哪邊呢?」公孫丑指著三座棕紅色小樓問。

「那就是藏簡閣。」荀況笑道,「三座木樓共藏書五百多萬卷,非但有諸子百家,連各國政令都有專門收藏。僅憑這藏簡閣,稷下學宮也足以傲視天下了。」

萬章感慨,「莫說學而優則仕。我看,就在稷下學宮遨遊修業,此生足矣!」

公孫丑卻少有的露出詭秘的一笑,「敢問荀況兄,齊王將天下學子盡收囊中,卻很少用他們入仕為政,是何用意?」

荀況不想公孫丑有此一問,愣怔著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頃笑道:「在下尚未想過,願聞公孫兄高見。」

公孫丑搖頭,「莫非,想盡聚天下大才,使別國無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荀況拊掌道,「公孫兄之論匪夷所思,妙極!」

暮色降臨,萬章和公孫丑方才匆匆離開學宮。一路上,兩人說起魯國本來與齊國相鄰,且為禮儀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國的地位,且弄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不禁感慨中來,唏噓淚下。回到府邸向老師講述了在稷下學宮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嘆,「儒家遭逢強權肆虐、人慾橫流的大爭之世,自祖師孔夫子起,奔波列國二百多年,終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報復。齊國氣象,為師也看不錯,修文重武,禮賢下士。然則方今戰國推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對我儒家多有虛禮,少有重任。齊王雖說對我敬重有加,稷下學宮更是天下難覓的修學仙境。可是,我們究竟能否將齊國作為永久根基,目下還很難說。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學,是修身齊家之學,是克己正身之學。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時之學。時也勢也,我儒家將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門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象墨家那樣刻苦自勵,方能復興儒家於盛世之時。」

「謹遵師教,刻苦自勵,復興儒家!」萬章公孫丑異口同聲。

「弟子們須當謹記,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頗有些悲壯。

萬章與公孫丑被老師深深的感動了,回到跨院一說,弟子們竟是議論紛紛,究詰辯駁,探求真諦,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後,齊威王領丞相騶忌、上將軍田忌、學宮令鄒衍,來隆重的迎接孟子師徒正式進入稷下學宮。進入的盛典就是特為孟子舉行的論戰大會。這是齊威王與騶忌商議好的,既表示了對孟子的極高禮遇,又能試探孟子的為政主張。雖說天下都知道儒家的為政之道,但在戰國時代,名家大師對鼻祖的主張作出順應潮流的修正,也是屢見不鮮。齊威王期待的正是這種改變。

爭鳴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長排坐席上是諸子學院與大國學館的弟子群。孟子的隨行弟子三十餘人則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前排幾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駢、倪說、尹文、宋銒、莊辛、楊朱、許行、公孫龍等,最年輕的荀況則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後一半,全部是各國前來求學的「散士」。兩廂長廊下擁擠得嚴嚴實實的,是頗有神通而又欣賞風雅的各國商人,他們沒有資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兩廊聆聽。大殿正中是齊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場中已經就緒,稷下學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面大鼓響起密集的戰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慾起。一通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開始——!」

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宮素來以學風奔放、自由爭鳴聞名於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專為孟夫子而設,乃稷下學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無止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爭鳴……」

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吧。」

鄒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的坐席。

孟子環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立百餘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做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緊扣時下急務。列位以為如何?」

「好!」「正當如此!」場中一片呼應。

前排一個沒有頭髮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請孟夫子不吝賜教。」這淳于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長發,永遠只能留寸發。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傷」的時代,截發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于髡。他變賣家財,週遊天下,發奮修習,二十年後回到臨淄時竟是一鳴驚人。後來便留在了稷下學宮,成了齊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對更是出色, 臨場辯駁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對。這對正道治學的孟子而言,雖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重挑戰。

場中已經有人興奮起來,「淳于子乃隱語大師,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萬章對公孫丑低聲道:「別擔心,正好讓他們領教夫子辯才。」

孟子看看台下這個身著紫衫的光頭布衣,坦然道:「先生請講。」

「子不離母,婦不離夫。」淳于髡脫口而出。

「臣不敢遠離君側。」孟子不假思索。

「豬脂塗軸,則軸滑,投於方孔,則輪不能轉。」

「為政施仁,則民順,苛政暴虐,則國政不行。」

「弓干雖膠,有時而脫。眾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賢用能,不究小過。中和公允,天下歸心。」一言落點,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對!」周圍士子噓聲四起,示意他立即噤聲。

「狐裘雖破,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雜於賢。」場中一片掌聲,轟然大喊,「彩——!」

淳于髡靜靜神,突然高聲,「車輪不較分寸,不能成其車。琴瑟不調緩急,不能成其律。」

「邦國不以禮治,無以立其國。理民不師堯舜,無以安其心。」

孟子此語一出,卻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歡呼,有人反對。歡呼者自然讚嘆孟子的雄辯才華和王道主張。反對者卻高喊:「迂腐!堯舜禮治如何治國?」這顯然針對的是孟子回答的內容。孟子弟子們立即一片高喊:「義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顯然不服,對場中銳聲高喝:「我還有最後一問!」場中頓時安靜下來。

「請問夫子,儒家以禮為本,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然則不知嫂嫂落水,瀕臨滅頂之災,弟見之,應援之以手乎?應袖手旁觀乎?」

場中轟然大笑。一則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態使人捧腹,二則是這個問題的微妙兩難。許多人都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難堪迴避,那就等於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敗了。孟子弟子們頓時一片緊張,覺得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鑽。

孟子卻喟然嘆息,「儒家之禮,以不違人倫為本,以維護天理為根。男女授受不親,人倫常禮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時,當以天賦性命為本,權行變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則,不違人倫而違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問:「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熱,甚於婦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終致碌碌無為乎?」

這顯然是在譏諷孟子一生奔波而終無治國之功。士子們一片大喊:「問得妙極!」

孟子卻是不惱不憂,坦然回答:「婦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國,傳播大道,雖未執一國之政,卻也廣撒仁政於天下,何謂碌碌無為?若蕞爾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計,於天下不過九牛之一毛,與儒家之弘揚大道,何能同日而語?」

「好——!」「彩——」掌聲與喝彩聲雷鳴般響起,淹沒了孟子的聲音。

淳于髡拱手高聲道:「 孟夫子才學氣度,自愧弗如!」

會場正中一個年輕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說到,謀劃於廟堂者乃蕞爾之才,傳播大道於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問孟夫子,天下萬物,何者為貴?何者為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似乎沒有絲毫的猶豫。

全場不禁肅然安靜。孟子的論斷不締是振聾發聵之音,使天下學子們大是警悟。且不說自古以來的貴賤等級傳統與沉積久遠的禮製法則,就憑身後坐著國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樣都期盼著國王重用這一點,孟子敢於如此坦然自若的講出這一論斷,其胸懷與勇氣,都不能不使人肅然起敬。良久,場中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待到場中重新安靜下來,前排的慎到站了起來,「請問夫子,天下動盪,根本卻在於何處?」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學宮的大宗師之一。他這一問,卻是在搜求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執法?還是守禮?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動盪殺戮,皆為人之本性日漸喪失。人性本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爍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激水攔截,可使水行於山,然則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惡,可使人殘虐無道,然則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來,天下無道,禮崩樂壞,人性墮落,競相為惡,致使天下以殺戮征戰稱霸為快事。此為天下動盪之根本……」孟子這一席話顯然將天下動盪的根源歸於「人性墮落」,必然的結論就是「復歸人性,方可治世」,顯然迴避了法治與禮治的爭端,而將問題提升到了一個雖然更為廣闊卻也脫離務實的層面。饒是如此,還沒有說完,場中已經轟然!

「夫子此言,大謬也!」如此公然的指責,對於孟子這樣的治學大師實屬不敬,場中不禁一片譁然!有人高聲憤然指責,「不得對夫子無理!」「論戰在理,不在呵斥!」

萬章看時,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輕的荀況!萬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況學兄,言之無物,空有嚴辭,莫非稷下學宮之惡風乎?」

在全場側目的驚訝議論中,荀況仿佛沒有聽見萬章的責難譏諷,面對孟子激昂高聲,就象在慷慨宣戰,「人性本惡,何以為善?惡是人之本性,善乃人倫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爭奪;生而狠毒,是以有盜賊;生而有耳目欲望,是以有聲色犬馬。若從人之本性,必然生出爭奪,生出暴力,生出殺戮!方今天下,動盪殺戮不絕,正是人性大惡之泛濫,人慾橫流之惡果。惟其如此,必須有法制之教、禮儀之教、聖兵之教,以使人性歸化,合於法而歸於治。無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惡;無禮儀,不足以教人向善:無聖兵,不足以制止殺戮。明辯人性之惡,方可依法疏導,猶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復歸人性,將法制教化之功歸於人之本性。此乃蠱惑人心,縱容惡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謬之言!」

這一番激烈抨擊,直搗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個天下學人從來沒有明確提出過的根本問題——人性孰善孰惡?一時間全場愕然,竟無人反應,都直直的盯著荀況!惟有孟門子弟全體起立,憤慨相向,輕蔑的冷笑著,只等孟子開口,便要圍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緩緩起立,面色竟是異常的凝重,向鄒衍深深一躬,「學宮令,荀況持此兇險巧辯之論,心逆而險,言偽而辯,記丑而博,實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為學宮令,請為天下人性張目,殺荀況以正學風。」

鄒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殺荀況?咳,稷下之風,就講究個爭鳴,如何能動輒殺人?這……」

場中士子們原以為孟夫子要長篇大論的駁斥荀況,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闢的文章說辭。卻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殺荀況,當真匪夷所思,不禁轟然大笑,噓聲四起。連兩廊下的商人們也騷動起來,紛紛議論,「好生理論便是了,殺人做甚?」「買賣不成仁義在啦,老先生連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說不過人就殺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這殺人確實無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騷動,卻又走到齊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軻請齊王為天下正綱紀,烹殺這兇險之徒,以彰明天理人倫。」

齊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齊國胸籮四海之士,各抒己見,早已司空見慣了。

殺了荀況,你讓稷下學宮何以面對天下?筆墨口舌官司,何須計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請坐。「一直用心的齊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辯,又對孟子的論證鋒芒有些隱隱不快。荀況的反擊使他驚喜非常,心中頓時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點所在。孟子請殺荀況,齊威王覺得他有失大師風範,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絕,心下憤然,鐵青著臉回到坐席。台下卻因此而沸騰起來。稷下學宮的士子們憤憤不平,紛紛議論,「論戰殺人,成何體統?枉為大師!」「孟夫子若主政一國,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爭鳴嘛,動輒便要殺人,真是學霸!」「對!就是學霸!」

公孫丑聽得不耐,高聲道:「人性本善,本為公理!」

士子們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惡——!」

孟門弟子竟全體高喊起來:「人性本善——!」

荀況周圍的士子們毫不退讓,對著孟門子弟高喊:「人性本惡——!」

善惡的喊聲迴蕩在稷下學宮,連綿不斷,引得前來聆聽的富商大賈們也爭吵起來,分成兩團對爭對喊。這種坦率真誠、鋒芒爍爍、不遮不掩的大爭鳴,是中國文明史上的偉大奇觀,也是那個偉大時代的生存競爭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壯的文明根基,澆灌出了最燦爛的文明之花,使那個時代成為不朽聳立的歷史最高峰,迄今為止,人們都只能嘆為觀至而無法逾越。

論戰結束後,齊威王問騶忌田忌,「卿等以為,孟夫子如何?」

騶忌:「孟夫子學問,堪為天下師。」

田忌:「可惜齊國要不斷打仗,養不得太平卿相。」

齊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傳楚國特使江乙進宮。」

江乙已經在臨淄等了三天,聽得齊王宣召,忙不迭帶了禮物入宮。

齊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啊?」

江乙惶恐拱手道:「齊王在上,這是楚王特意贈送齊王的禮物,請笑納。」身後侍從捧過一支銅繡班駁的古劍遞上。齊王身邊侍臣接過,齊威王笑道:「先請上將軍看看吧。」侍臣便捧到田忌面前的長案上。田忌乃名將世家,對珍奇兵器可說是見多識廣,然對面前這支不到兩尺長的短劍劍鞘卻極為眼生,沉吟間右手一搭劍扣輕輕一摁,便聽「鋥嗡——」一聲震音,劍身彈出三寸,頓時眼前一道青光閃爍,劍身竟又無聲縮回!

田忌驚訝之極,拱手道:「我王,此劍神器,臣不識得。」

齊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劍何名啊?」

江乙:「稟報齊王,此劍乃楚國王室至寶,只可惜我楚國也無人識得。楚王贈於齊王,以表誠意。」

齊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鑑賞。哪,楚王是何誠意啊?」

「稟報齊王,我王請高士夜觀天象,見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秦國當有極大災變。我王之意,欲與齊國結盟,合兵滅秦。」

「如何滅法?」田忌冷笑。

「兩國各出二十萬兵馬,齊國為帥。」

「齊楚相隔,走哪條路?」

「楚國借道於齊國,出武關滅秦。」

「對齊國有何好處?莫非齊國可以占住一塊飛地?」騶忌淡淡問。

「滅秦之後,土地轉補,楚國劃給齊國二十座城池。」江乙對答如流。

田忌搖頭嘆息,「齊國多年無戰事,只怕糧草兵器匱乏不濟啊。」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點,願先出軍糧十萬斛,矛戈五萬支,良弓五萬張,鐵簇箭十萬支,資助齊軍!」

田忌驚訝的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時可運到齊國?」

「結盟之後,一個月內運到。」江乙很是利落。

騶忌正色問:「還有條件麼?」

「一條,魏國若向楚國發難,齊國需與楚國聯兵抗魏。」

騶忌田忌一齊拱手道:「我王定奪。」

齊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誠意,本王允諾了。丞相與江乙大夫商談盟約吧。」

一片笑聲,皆大歡喜。隨後便大擺酒宴,騶忌本著名琴師,竟親自操琴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順利,高興得心花怒放,開懷暢飲,被四名侍女扶回驛館後,還醉醺醺的合不攏嘴。

江乙一走,齊威王三人便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對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驚訝,實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滅秦大計」!秦國距離齊國雖然遙遠,但齊國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秦國的監視。秦國的山東商人中齊國商人最多,而每家齊商的雇員中,都有齊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們從各種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時,秦國的變化齊國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齊威王君臣對秦國的強大心裡有本帳,一來,秦國的強大距離威脅齊國還很遙遠,齊國犯不著緊張;二來,秦國強大,必將形成戰國新格局,而這個新格局有利於齊國。基本的原因是,秦國強大首先對魏趙韓楚四國不利,四國要遏制秦國,勢必就會緩和對齊國的壓力,大大有利於齊國的發展壯大。三來,齊國將因秦國強大,而成為天下戰國爭奪的主要力量——秦國要想對抗四國,要與齊國修好;四國要想遏制秦國,也必須借重齊國;剩下一個夙敵燕國,也不敢得罪齊國了。在這種格局中,齊國左右逢源,豈非大大的好事?所以,齊國對秦國的強大完全不象魏趙韓楚四國那樣耿耿於懷,而是一副聽其自然的悠然樣子。齊威王君臣確信,齊國只會從中得到好處!

這不,楚國就急吼吼的找上門來要聯兵滅秦了?對楚國特使江乙的連環出使,齊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經探聽清楚了——楚國先行聯魏攻秦,又怕魏國不可靠,便再找齊國這個制約力量;楚國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滅秦利大,魏國齊國必然參加,楚國要得大利卻又戰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糧草)以促成聯盟;一旦滅秦成行,楚國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國中爭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國高興的接受了抵押,先將六座淮北城池拿了過來。齊國自然也高興的接受了援助,先將大批兵器糧草拿了過來。可齊威王君臣清楚極了,齊國完全可以簽定一紙盟約,但絕不會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動出兵。而楚國魏國的盟約也絕不會順利成行,因為魏國絕不會賣力氣成全楚國的美夢;不管魏楚盟約以什麼理由什麼形式散夥,楚國的六座城池都是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時侯,齊國更主動,非但將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順的留下,而且要譴責楚國背盟,使齊國耽擱了其他行動從而蒙受損失,還可以進一步要求楚國賠償!

楚宣王的這種愚蠢,如何不讓齊威王君臣開懷大笑?

恰在這時,宮外馬蹄聲疾,駐魏國秘使夤夜回國,緊急求見!

秘使帶來了驚人消息——魏國上將軍龐涓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趙國!

這個消息使齊威王君臣方才的興奮消失得乾乾淨淨,驟然之間茫然無措。魏國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要做什麼?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國,卻要去滅強大的趙國,難道是要真的吞併三晉麼?如果這個目標實現,齊國還能安寧麼?對剽悍善戰的趙國動手,這無疑是最強大的魏國要對天下戰國正面宣戰了!一時間,齊威王君臣竟是說不出話來。

良久,齊威王問:「如此突然?理由呢?」

「沒有理由,不宣而戰。安邑城民情亢奮,叫嚷要統一三晉!」

齊威王和騶忌、田忌相互對視,都現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時,又是馬蹄聲疾,東阿令差人急報:魏國八萬大軍開進巨野澤北岸草地,統兵將領為太子魏申與丞相公子卬!齊威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怔怔的看著騶忌和田忌。

田忌斷然命令,「曉諭東阿令,嚴加防守,外表如常,隨時回報軍情!」又對特使下令,「立即從小道返回安邑,及時回報魏軍攻趙進展!」兩使匆匆離去後,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為魏國此舉絕非尋常,而是要一戰滅趙!巨野澤八萬大軍是在防備齊國救援趙國,我不動,他們可能也不會動。」

齊威王驟然感到了沉重壓力。齊國正在迅速強大,和魏國的決戰遲早都會發生,但他希望這種決戰儘量遲一些發生,齊國能夠更加強大一些,決戰能夠更加有勝算一些。要知道,魏國畢竟是天下第一強國啊。更重要的是,戰國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國都會趁勢捲入,企圖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還必須有能夠同時對付其他國家聯兵合擊的軍力。惟其如此,延遲和魏國爭霸進而統一六國的正面決戰,對齊國極為有利。他想不到的是,魏國竟然先動了手!雖然是對趙國開戰,但他已經驟然嗅到了齊魏對峙的濃烈氣息——統一三晉之後必然是齊魏大戰,不想打也得打,否則就是亡國!作為一國之君,他雖然對這場大戰早有預料且沒有放鬆準備,但戰爭就這樣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迫近,他還是感到大大的出乎預料,以至於倉促間想不明白了。

「魏國如何要陳兵巨野?料定我們一定要救援趙國?」齊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齊國一定要救趙,而是惟有齊國有力量救趙。防住齊國,魏國就可以放手滅趙了。」田忌不愧名將,對這種大謀劃一目了然。

齊威王點頭,「已經如此了,說說,我們該如何應對?」

騶忌:「臣以為,無論如何,當立即進入大戰準備。糧草輜重和大軍應當秘密集結,以免措手不及。至於如何打法?要否救趙?臣尚無定策,請上將軍謀劃。」

田忌沉吟道:「臣贊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結大軍糧草以做準備。趙國不弱,魏軍攻趙,也非一日可下。如何應對,容臣細細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後再議。」

第二天,快馬急報,魏軍攻勢猛烈,兩日之內連下三城,已經直撲邯鄲!

田忌道:「臣預料,趙國使者三日內必到臨淄求救,我王要穩一穩才是。」

「穩一穩不難,難在我究竟如何應對。上將軍何意?」齊威王顯然還是沒有定見。

「即或救趙,也要等到適當時機。」

「上將軍,你要準備和龐涓一比高低?」

「對付龐涓,臣沒有勝算。齊國有一個現成的大才,臣舉他全盤籌劃。」

「噢?誰呀?」

「孫臏。」

齊威王恍然大笑,「對呀,如何便忘了先生?不過,他傷勢如何?能行動麼?」

「一月療養,傷勢已經痊癒,只是身體稍有虛弱。先生只須調度謀劃,支撐當無意外。」

齊威王頓時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議。」

五、圍魏救趙 孫臏打了千古一仗

幽靜的小庭院裡,一輛輪椅緩緩的遊動著,來到高牆下的濃蔭處,輪椅停了下來。

椅上的紅衣人蒼白清癯,一頭長髮和三綹鬍鬚也顯得細柔發黃,讓人覺得他很文弱,也很年輕。只有那寬闊的前額、犀利的目光和溝壑縱橫的皺紋,隱隱顯出他曾經有過的飛揚風華和滄桑沉淪。他專注的看著高牆下一片泥土擺布成的「山川地形」,竟仿佛釘在那裡一般。

他就是孫臏,一顆光芒乍現便又驟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來的險惡經歷,孫臏恍若隔世一般。十年前,他和師兄龐涓告別了老師鬼谷子,便一起到了魏國。本來,孫臏要回自己的祖國齊國,龐涓的目標是去魏國。可在走到魏齊分道的十字路口時,龐涓卻突然顯出一種殷殷之情,說不妨先順路和他一起到魏國看看,若魏國不容人,他們就一起去齊國。孫臏幾乎是想都沒有想便答應了。魏國是天下一等一的強國,能去魏國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願望。孫臏原先其所以沒有這樣想,而提出了先回齊國,一則是想先回去祭掃祖先陵園,順便再看看齊國這些年的變化;二則是隱隱約約的覺得,既然師兄龐涓要去魏國,那麼自己最好另謀他途。畢竟,他們倆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學相同,在一國的任職也必將相同,難免或多或少的有所衝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孫臏還記得,下山前他們倆人做告別游山歸來,老師問他們準備各去何國,倆人都說沒有想好。白髮蒼蒼的老師笑了,「既然如此,為師且與你等做個錢卜,國名先寫在這裡,有字國名一面乃龐涓所去處,無字一面乃孫臏所去處。如何?」孫臏高興的笑了,「好,老師正好為學生解惑。」

老師拿出了一個厚厚的魏國老鐵錢,那還是魏文侯時期第一次用鐵鑄錢,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現的鐵錢,現下已經很難見到了。老師很是喜歡這種「文侯鐵錢」,說它厚重光滑,頗有靈性,用做「錢卜」最為上乘。正在老師閉目沉思將要擲錢之際,龐涓突然高聲道:「老師,弟子願赴魏國!」

「呵,也好,發自內心,便也是天意了。」老師目光一閃,卻又是散淡的笑容。

「老師,弟子以為,同室修習,龐涓與師弟當坦誠相見,各顯本心,無須天斷。」

「也好。孫臏呢?」

「如此,」孫臏略微沉吟,「弟子便回齊國了。」

老師摩挲著掌心的鐵錢,眉頭一皺,卻又突然大笑,「時也運也,終是命也。好,好,好。你們去吧。好自為之了。」

本來,事情就這樣定了,孫臏也沒有再多想,更沒有想到師兄對自己的殷殷相邀。當時,他確實是被感動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就這樣一個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來清晰堅實的人生軌跡突然被折斷了!

可是,縱然現在回想起來,孫臏仍以為那時侯的龐涓還沒有害人之心,只是確實對能否留在魏國沒有信心,預先留條齊國退路罷了。包括下山前龐涓突然先行確定去魏國,阻止了聽天由命的錢卜,無非也是私心重了一點兒而已。孫臏對師兄這種精明其實很早就有覺察,只不過始終不放在心上。

龐涓師兄出身寒門,父母夭壽而亡,從小被經商的叔父撫養。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與堂兄弟們便歧視他欺負他,使他飽受寄人籬下的痛苦與屈辱。師兄六歲那年,有一天吃飯時,小小堂弟惡作劇的向他的飯盆里撒了一把土。小龐涓忍無可忍,大嚎一聲,將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卻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慘叫一聲,頓時鮮血滿面!叔母聞聲趕出一看,迴轉身便抄了一把菜刀,瘋狂的向小龐涓砍來!龐涓拼命逃跑,叔母拼命追趕。追到一道懸崖邊上,小龐涓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呼哧呼哧喘息著高喊:「再要過來,砸死你!」瘋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聲,揮舞著菜刀便沖了上來!小龐涓眼睛一閉,奮力一推那塊年久鬆動的大石,只聽轟隆隆一聲,大石竟是夾泥帶土的滾了下去,無巧不巧,恰恰將叔母壓翻在地!小龐涓愣愣怔怔的走到叔母面前,獰厲的吼叫著,「叫你欺負!叫你欺負!老天殺你!」揀起掉落在旁邊的菜刀,照著叔母便連連猛砍一陣,又朝著鮮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幾口,便慌忙逃竄了……及至老師在深山裡發現龐涓,龐涓已經是一個在山林里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了,爬高躥低的與鳥獸爭食。孫臏還記得,當老師有一天帶回一個那個渾身長毛的「大猴子」時,那「大猴子」的眼光讓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後來,當他知道了師兄這些身世故事後,孫臏內心不禁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從此,孫臏沒有與龐涓師兄爭究過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師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相比之下,孫臏卻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孫武。那孫氏祖居齊國東阿,後又遷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齊國的書吏世家。傳到孫武,卻是酷愛兵事,便利用書吏整理典籍的方便,將當時視為聖典的《太公六韜》與《司馬穰苴兵法》抄回苦讀。那《太公六韜》乃周武王開國統帥、齊國始封國君姜尚所撰,可謂當時最為古老的兵學聖典。那《司馬穰苴兵法》則是齊景公時代的名將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馬,所以人稱司馬穰苴。這是距離當時最近的一部兵法。孫武精研完兩部兵法,便請辭書吏之職,到齊國的上將軍府做了一名小司馬。軍旅磨練了整整六年,見識大長,也領兵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可就是因為出身低微而不能晉升。一氣之下,孫武便逃軍隱居八年,自己寫了《兵法十三篇》。一經示人,竟是傳抄天下,聲名鵲起。但是,孫武總感到自己沒有統率大軍的實戰功績,對於一個兵家之士,總覺得大是憾事。為了一酬宿願,便決然南下,到了吳國。

當時的吳王正是剛剛殺死吳王僚,而奪取王位的公子光,時人稱為吳王闔閭。這闔閭雄心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無貴族門第惡習。先是用著名刺客專諸殺了吳王僚,後又重用了逃離楚國的「叛臣」伍子胥為上將軍,聞聽孫武來齊,便欣然接見。闔閭申明,「先生的《十三篇》我已經讀過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訓練軍隊。大凡真正的名將,第一本領就是能夠練出一支精兵,而後才是戰場本領;不能練兵的將領,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名將的。孫武自然知道這一點,那《司馬穰苴兵法》本來就是著重講訓練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卻很少專門講訓練軍兵,倒不是孫武不重視訓練,而是認為訓練軍隊只是為將的基礎,他的志向卻是更為高遠的用兵智慧。大約闔閭看《十三篇》少談勒兵,便要試試孫武的勒兵之能。孫武自然爽快的答應了。

誰知闔閭卻給孫武出了個難題,要他當場訓練女人,而且是宮女嬪妃!

當一百八十名宮女嬪妃喜笑顏開的站在孫武面前時,坐在高台上的闔閭君臣都笑了起來。作為吳王的闔閭,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讓孫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不要太過自信而已。而孫武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才他就明確的回答了吳王闔閭,「可試以婦人。」實際上,誰也沒有相信他,包括那個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孫武將一百八十名宮女分為兩隊,各令一名吳王寵姬為隊長,持戟站於隊首。而後孫武開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們知道前心、後背與左右手嗎?」一片鶯鶯燕語,「知道也。」孫武高聲道:「那好。我叫向前,你們都要盯住隊長的心!我叫向後,你們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後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沒有?」又是一片一片鶯鶯燕語,「明白也。」於是孫武象在軍中一樣,兩邊設置了斧鉞儀仗與金鼓令旗,又反覆將了幾遍口令,於是宣布掄響戰鼓,令旗一揮,高喊:「向右——!」宮女嬪妃們卻東倒西歪的笑成了一片,連高台上的闔閭君臣也大笑起來。

孫武高聲道:「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便停了下來,又再三講了幾遍口令。然後下令掄動大鼓,「向左——!」令旗劈便向左方。誰知宮女嬪妃們又是轟然大笑。孫武肅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執法,吏士之罪。隊長當斬!」便喝令兩邊斧鉞手綁起兩名吳王寵姬,推下斬首。吳王闔閭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令內侍飛馬傳令,「本王已知將軍勒兵之能,請不要斬首兩位寵姬,本王離開她們,食不甘味啊!」誰知孫武卻正色拱手道:「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斬首兩位寵姬。片刻之間,血淋淋的長髮人頭捧來,全場都瞪圓了眼睛,宮女嬪妃們驚恐得竟是大氣也不敢出。孫武另換兩名年長宮女為隊長,大鼓再響,令旗一揮,竟是步伐整齊,中規中矩,毫無差錯,直看得全場鴉雀無聲!

孫武稟報吳王,「勒兵已成,我王請檢閱。但有軍令,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闔閭哭笑不得,「罷了罷了,我如何能看?」

孫武淡然笑道:「聞吳王有大志,原來卻是徒好虛言,不能用其實也。孫武告辭。」

闔閭恍然警悟,連忙站起來緊趕幾步肅然躬身,「本王錯失,請先生鑑諒可也?吳國兵事,尚請先生不吝賜教。」

從那時侯開始,孫武便做了吳國統兵大將。可是,孫武最輝煌的戰績也只有一次,就是千里奇襲楚國,以五六萬之眾五戰五勝,幾乎要消滅了楚國。若非闔閭早逝,太子夫差與孫武不和,孫武也許還會有更大的功業。夫差即位後,生性恬淡的孫武便隱居了。他本是一個清醒深思又極善於總結的高士,臨終前給他的後人留下家律:「但凡孫氏後裔,建功立業者,得止且止,貪功者喪身。」

孫臏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族,有著不肯埋沒自己卻又明智散淡適可而止的傳統家風。孫武之後的孫氏族人,其所以沒有一個天下聞名的傑出人物,不能說和這樣的家族遺風沒有關聯。正是這種遺風,形成了孫臏謙和恬淡的性格。他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世,龐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孫武的後裔,只是對他的淵博靈慧常常感到驚訝,常常嘆息著說:「如此兵家智慧,如何便生在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師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孫臏一陣大笑。孫臏感慨師兄的苦難身世,對師兄的處處爭先的稟性毫不感到彆扭,反而是時時事事的謙讓,因與自己性格相合,卻也沒有顯得絲毫的做作,倒是與師兄處得特別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說他們師兄弟是「剛柔相濟,天做之合。」奇怪的是,老師卻從來沒有對他們的友情做過評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現下想來,孫臏對老師的先知當真感到了不可思議!

到了魏國,他們遇到了當時正在為沒有名將而苦惱的魏惠王的隆重禮遇。由於出乎預料,龐涓是非常的驚喜,非常的激動,整整對孫臏訴說了一個通宵,全部是如何為魏國打天下的宏大謀劃,竟沒有問一句孫臏在魏國將如何打算?龐涓的口氣神態中透漏出一個鮮明的消息——報效魏國,龐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魏國的軍權是龐涓一個人的!孫臏何等靈慧,自然是覺察到了這種強烈的潛台詞。孫臏記得自己當時笑著說:「師兄啊,魏國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著到齊國去了。我們還是原來謀劃,我回齊國。老家族人還有許多事兒等著我呢。」龐涓高興得大笑了一陣,「好!明日到十里長亭,我為師弟餞行。說不定啊,我們日後還要聯軍作戰呢!」孫臏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兩國交兵的時候多一些呢。」「哎呀,師弟。」龐涓恍然正色問:「果真如此,你如何應對?」孫臏坦然道:「那還用說?各有其國,各為其主,私情不擾國事嘛。」龐涓長長嘆息了一聲,「是啊,不能兩全也。」便臥在榻上不再說話了。

也許是天意,他們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轉折。

第二天清晨,當孫臏已經在收拾簡單的行囊時,驛館外馬蹄聲疾,沒想到竟是魏惠王親自來到!龐涓連忙迎了出去,魏惠王卻是腳步匆匆邊走邊問:「龐涓啊,先生呢?可不能讓他走啊。」龐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問何人?」「何人?孫臏啊!」魏惠王哈哈大笑,「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孫臏是孫武的七世孫啊,名門大才呢,你這師弟呀,了不得!」說著已經匆匆進門,向孫臏便是深深一躬,「魏罌敬賢不周,尚望先生鑑諒。」孫臏愕然,竟忘記了扶住魏惠王,「魏王?這,這是何意?」魏惠王豁達的笑了,「先生啊,這些探事斥候忒苯,本王也是剛剛知曉的,多有怠慢了。」說著便又是深深一躬。孫臏這下倒是連忙扶住,「魏王,在下正要告辭,不知魏王所說何事?」「先生好詼諧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孫武后裔,名門出大才,魏罌如何能放先生?請先生回宮,魏罌為先生接風!」

孫臏恍然大悟,卻不禁生出一絲膩煩,他素來不喜歡張揚家世,更不喜歡以祖先名望獲得器重,便淡淡一笑拱手道:「啟稟魏王,孫臏只是孫氏旁支,不敢妄稱孫武后裔。更何況才疏學淺,比我龐涓師兄相差多矣。不敢勞魏王大駕,孫臏要回齊國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辭。」

魏惠王很能轉圜,拱手笑道:「先生謙恭禮讓,更見高才美德。鬼谷子門生,魏罌可是求之不得,哪敢放走?龐涓孫臏,都是本王的佳賓,先生請。」

龐涓一時尷尬難堪得無地自容。突然,他覺得孫臏欺騙了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顯赫家世,卻偏偏在自己即將被委以重任時「泄露」家世,使他憑空受到冷落,其心機何其深也!剎那之間,他對貴族子弟的本能憎惡油然而生,滿臉漲得通紅!但是龐涓死死的咬牙忍住了,他知道,這正是自己的又一個懸崖時刻,必須忍耐。他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借著魏惠王的話頭,上前挽起孫臏的手笑道:「師弟,走啊。魏王求賢若渴,師弟如何自居清高,卻是少了禮數?」魏惠王高興的笑了,「然也然也,龐卿端的豁達。先生請。」

孫臏只得去了,心裡卻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興,席間立即正式冊封龐涓為上將軍,孫臏為上卿。在魏國,這兩個職位的爵次是同等的,只不過上將軍是軍權,上卿則是綜合性的國政大權,幾於丞相接近。龐涓立即謝恩受封了。孫臏卻堅辭不受,只是答應留在魏國給師兄襄贊一段軍務,不敢受職。魏惠王雖然老大不悅,卻也不好勉強,只得暫時拜孫臏為客卿。

孫臏記得很清楚,那晚回來,龐涓就早早歇息了,沒有與孫臏再說一句話。孫臏卻在庭院裡徘徊了半宿,直到刁鬥打了四更,才去了臥榻躺下。

為了扶助已經被封為上將軍的龐涓儘早站穩腳跟,然後自己也可以安心離開,孫臏全力為龐涓贊劃軍機,有時即或當著魏王,也直言不諱。想起來,陰謀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孳生的。陰謀開始的細節和過程,在孫臏的記憶中已經不清楚了,可以說,那是被後來的巨大災難所帶來的痛苦淹沒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里,惟獨留下了兩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讓齊國擁有與龐涓相匹敵甚至超過龐涓的兵家大才,這是陰謀的根基;龐涓對他的才華,甚至對他的家世的忌憚,以及對他的「深沉心機」的憎惡,是陰謀的枝葉。沒有魏王的默許,龐涓不可能對他這樣的名家實施公然的陷害和殘酷的臏刑 !沒有龐涓的攛掇權術,魏惠王則不可能視他為「魏國的威脅」。

在被監禁並被殘忍的挖掉膝蓋骨時,孫臏對陷害陰謀都一無所知。突然降臨的災難,使他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亂失態、呼天搶地與語無倫次的辯解,自然的被當作「驚嚇失心」——瘋了!真是上天佑護啊。否則,陷害必然還將繼續,直到他生命消失。從龐涓輕蔑的大笑中,孫臏突然悟到應該繼續瘋下去。於是,他真的瘋了,沒有冷暖,沒有饑飽,沒有廉恥,沒有尊嚴,象豬,象狗,象乞丐,傻漫漫直愣愣的遊蕩著。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天賦智慧與無與倫比的悟性神奇的復活了。當他在寒風料峭的冬夜,遙望著深邃蒼穹燦爛的星斗時,陰謀的孳生伸展,竟象圖畫一樣活生生的展現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樣清楚,就象他對戰場風雲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訴他,面對陰謀迫害,他只有以堅韌的意志和最荒誕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機逃走。

十載寒暑,終於被他等到了一個機會,齊國使臣將他秘密的帶出了魏國!

「先生,齊王看望你來了。」

輪椅轉了過來,孫臏看見田忌和一個紅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赫赫威名的齊王了!還沒等孫臏行禮,齊威王已經走過來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孫臏拱手做禮,「病殘之軀,不能全禮,我王恕罪。」齊威王豁達的笑了,「先生不必拘於俗禮。從今日開始,先生不必對任何人做禮。」眼睛一瞄,卻看見了旁邊的「山川地形」,驚訝笑道:「敢問先生,這是觀賞麼?」田忌走過來一看,也大為驚訝,「先生何時所制?」孫臏微笑道:「閒來無事,我指揮兩個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國山川地形!」田忌興奮的指點著。

齊威王仔細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戰事?」

「習兵之人,陋習也。」孫臏謙遜笑答。

「先生,魏國已經大舉進攻趙國,同時在巨野澤北岸屯兵八萬。先生對此有何高見?」齊威王倒是開門見山,謙恭求教。

孫臏淡淡一笑,「噢,終究是開始了。」他一點兒沒覺得突兀,侃侃道:「魏國攻趙,是吞併天下第一步。趙成侯新喪,太子剛剛即位,魏國抓住這個時機,顯然想一舉滅趙。以趙國目下之將才兵力,絕非魏國對手。近日之內,趙國必然要向齊國求救。」

「齊國當如何應對?」

孫臏微微一笑,「敢問齊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齊王若滿足於偏安東海之濱,則趙國可任其自生自滅。齊王若志在天下,則趙國存亡事關重大。」孫臏笑著頓住了。

齊威王拊掌大笑,「東海一隅,窩得人心慌呢。」

孫臏點了點頭,「齊王須知,趙為大國,可使魏國增加六百餘萬人口、一千餘里國土。趙國一滅,燕國與中山國便失去屏障,魏國可順勢攻滅。那時侯,整個大河之北,直到陰山草原與遼東海濱,縱橫萬里,皆成魏國,其勢將難以阻擋。」

「先生之言,洞察深徹。上將軍薦舉先生為齊軍統帥,籌劃救趙之戰,懇請先生萬莫推辭。」突然之間,齊威王說出了來時尚有猶豫的決斷。孫臏的短短剖析,已經使他感到了這位兵家名士並未因這場人生災變而心智衰頹,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閃光,而且更有了一種老辣洗鍊的成熟與深沉。歷經劫難而身負大任,這種人絕不會誤事!這便是齊威王在瞬息之間的判斷。

孫臏依舊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學,自當為祖國盡忠效力。然則,我王需聽臣一言。」

「先生請講。」

「臣肢體殘損,提兵戰陣之間,不能激勵士氣,反遭敵無端嘲笑。以臣之見,當以上將軍為統帥,臣願為軍師,一力籌劃,擊敗魏軍。」

田忌笑道:「我薦舉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敵得龐涓。先生卻反來薦我,豈有此理?」

孫臏大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之謂也。」

齊威王思忖有頃,點頭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較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為三軍統帥,孫臏為齊國軍師,即刻辦理兵符印信,進入大戰準備。」

「臣等遵命!」田忌孫臏慨然應命。

三天之後的深夜,趙國特使急如星火般趕到臨淄,向齊國求救!

齊威王對特使說,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們認真商議,請特使在驛館等候幾天。不想三天之內,趙國連派三名特使請求齊國救援。最後的特使還帶來新君趙肅侯的親筆信,答應魏國退兵之後向齊國割讓十座城池。雖則如此,齊威王還是到了第十天才正式回答趙國特使,齊國決定出兵援救趙國,但齊國大軍與糧草輜重的調集需要時間,趙國至少要堅守一個月,齊軍才能到達。趙國特使雖然焦急,也只有連連答應,留下一名聯絡斥候,便急如星火的趕回邯鄲報信去了。

這時候,趙國正陷在驚慌動盪和全力激戰之中,邯鄲城已經岌岌可危。

在七大戰國的初期,全面強大的次序大體是:魏國、楚國、齊國、韓國、趙國、燕國、秦國。趙氏部族在晉國時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趙氏、魏氏、韓氏)中最為悍勇善戰的一支。四大部族中,惟有趙氏歷代為將,執掌晉國兵權,具有久遠的軍爭傳統。但是在趙魏韓三族聯合消滅了最強大的智氏,進而三家分晉之後,趙國卻始終沒有湧現出象魏文侯魏武侯那樣英明的君主,更沒有進行象魏國、楚國、齊國甚至韓國那樣的變法,所以被一個一個的變法之國甩在了後邊,成為稍強於燕國與秦國的二流戰國。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戰國中期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前。成侯趙種是趙國前期最有為的君主,曾對燕國和中山國造成巨大壓力,幾次幾乎就要吞滅中山國!但趙種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偏狹,不善於採納良謀,不善於與鄰國斡旋。最大的失誤,就是失去了與韓國合作消滅魏國的那次天賜機會。趙國在他掌權的時期,雖然始終在氣勢洶洶的南征北討,國土民眾卻幾乎沒有增加。趙種做了二十六年國君,就積勞去世了。太子趙語只有十八九歲,很缺乏歷練。這正是國家最忌諱的「主少國疑」的微妙時期——國君年少,舉國疑慮。同時,趙國又沒有久經風浪的棟樑大臣與著名將領支撐局面,正是最害怕強敵入侵的脆弱時期。

魏國恰恰選擇了這個機會,向趙國猛烈進攻!

魏國二十萬大軍在龐涓率領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軍五萬,從澠池北上,渡過少水,從南面逼近邯鄲。第二路左軍五萬,從魏國北部的離石要塞向東開進,攻克晉陽,再從北面壓迫邯鄲。第三路中軍十萬,由龐涓親自統領,從平陽東渡汾水,攻克上黨要塞,從西邊直逼邯鄲!半個月內,三路大軍竟是勢如破竹,連克沿途二十餘城,將邯鄲北西南三面圍定,只留下東面缺口,而邯鄲的東面,又恰恰是洶湧的漳水!

歇兵數日,龐涓下令攻城。魏國的步兵歷來強於騎兵,所謂馳名天下的「魏武卒」,說得正是魏國步兵。攻城作戰,步兵是絕對主力,正是魏武卒大大的用武之地。趙國則因為長期與北方的匈奴、林胡的遊牧騎兵作戰,便自然形成了很有戰力的騎兵,步兵則相對較弱。守城防禦戰,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兩相比較,魏國以其特長,攻擊趙國所短,邯鄲城的陷落自是必然的了。龐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對列國兵力、特長及弱點了如指掌,所以勝算在胸,不急不躁,讓士兵們養足了精神再從容進攻。魏軍將士在舉國狂熱中已經滋養出傲視天下的激情和勇氣,人人熱血沸騰,個個狂野躁動,竟是完全不將趙軍放在眼裡。

當三百多面牛皮大鼓開始沉雷般轟鳴時,魏軍武卒的方陣也轟隆隆開動了。

方陣以一百人為一個方隊,配備一架雲梯,形成一個進攻單元。每十個方隊組成一個獨立方陣。邯鄲城西面城牆最長,魏軍主力展開了二十個方陣兩萬武卒,作為第一輪猛攻。縱深地帶的四十個方陣也已經排列就緒,準備做第二輪第三輪的連續猛攻。按照龐涓的謀劃,三輪猛攻之後,邯鄲必破!西北南三面城牆同時猛攻,趙軍必然從沒有魏軍的東門逃走,這是龐涓專門留給趙軍的逃亡路線,也是「圍師必闕」的古老兵訓。龐涓其所以照搬了這條古訓,在於他不想四面圍定而讓趙軍做絕望的困獸死斗,城池反而難破。給趙軍留下一條退路,實際上是瓦解趙軍鬥志的妙著。但是,龐涓又絕不能讓趙國君臣的殘兵真正逃跑,那是後患無窮。他已經在漳水西岸和東岸埋伏了三萬精銳騎兵,專門對付漏網之魚。

龐涓相信,滅趙的整體謀劃是嚴密得當的,趙國一定會被一舉消滅。這是他出山以來真正的滅國大戰,也是他龐涓躋身一代名將的成名大戰,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龐涓站在與城牆等高又可自由推動的木樓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隨著大鼓轟鳴,早已經整肅排列在方陣之後的兩萬名二十石強弩手驟然發動,向邯鄲城頭的女牆垛口萬箭齊發,使城頭守軍不敢露頭。與此同時,魏軍方陣在震天戰鼓中隆隆推進。瞬息之間,雲梯便靠緊了城牆,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驟然響徹原野。魏軍武卒迅猛有序的爬上雲梯,殺上城頭。這時,寂靜無聲的邯鄲城頭,卻驟然立起了一道人牆!

一場殘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戰開始了。

數千里之外的臨淄郊野卻異常平靜。連綿軍燈伸向遠方,溶匯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爾的戰馬嘶鳴,誰也想不到這片山地里隱藏著十餘萬大軍。在這片軍營的中心地帶,一桿大纛旗迎風舒展,斗大的一個「田」字隱約可見。大纛旗下的中軍大帳里燈火通明,兩個身影清晰的印在帳幕上。

「先生,明天我軍便直撲邯鄲,和龐涓決戰,給先生復仇!」田忌慷慨激昂。

孫臏在輪椅上微笑著,「將軍以為,齊軍戰力與魏軍如何?」

田忌沉吟,「齊軍技擊聞名,然與魏武卒相比,稍遜一籌。」

「將軍,此戰對我軍有四不利。」孫臏平靜的掰著手指,「齊軍戰力較弱,為其一。我軍長途奔襲,魏軍以逸待勞,為其二。我軍十五萬,魏軍二十萬,敵眾我寡,為其三。直撲邯鄲,魏軍八萬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衝殺損傷,到了邯鄲兵力更少,此其四。將軍以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點頭,「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孫臏搖搖頭,「那倒不是。此戰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縱然智取,也得到邯鄲打仗啊。」

「不一定。」孫臏搖頭微笑。

「不一定?」田忌訝然失笑,「救趙救趙,不去邯鄲,如何救趙?」

「將軍,此戰糾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謀劃,須得出奇制勝。這個『奇』字,就在於我軍不赴邯鄲尋戰,而直搗魏國大梁。大梁,乃魏國在建新都,軍輜重地,魏國絕不允許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謂攻其必救也。此戰制勝處,在於我軍於魏軍回救大梁時,中途伏擊,一舉擊潰,事半功倍也。」孫臏沒有笑,也說得很慢,仿佛在將長期的思慮一絲一絲的抽了出來。

田忌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打過多少仗了,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這樣打?不去戰場而去後方!仔細咀嚼一番,竟是大有奧妙。大梁離齊國邊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騎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晝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鄲則有千里之遙,利弊自然一眼可見。再者,齊軍開赴趙國的大路只有一條,這正是已經被魏軍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齊國通往魏國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國根本沒有重兵防守,也無法全面防守。秘密進軍大梁,可以說不會有任何麻煩或抵抗……想到這裡,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畢竟也是久經沙場的名將,一旦豁然貫通,立即按照孫臏的謀划行動起來。

第二天清晨,孫臏出手第一顆棋子——派出兩萬兵馬,由副將訾牛率領,偽裝成十萬大軍,大張旗鼓的從巨野北面的燕齊邊境向趙國方向進發,引誘魏國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萬人馬離開巨野,去「增援」龐涓。巨野魏軍一旦入趙,訾牛人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時分,孫臏出手第二顆棋子——六萬騎兵由田忌親自率領,向大梁快速進發,天亮趕到城下,立即發動猛烈攻勢。七萬步兵隨後兼程進發,第二天午後趕到,立即加入攻城,給魏國造成大梁行將陷落的強大壓力。

由於魏國的強大,數十年來,魏國本土沒有過戰爭。長期的安寧富庶和「大魏無敵於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萬多守軍已經被風華商市將悍勇之氣淘洗得乾乾淨淨了,整齊威武的甲冑,寒光閃爍的兵器,僅僅只有對庶民國人凜凜生威了。在刀兵連綿的戰國時代,竟有這樣一支「老爺兵」,倒是確實罕見。當闌珊華美的夜市燈火還在滿城閃亮的時候,城外突然戰鼓如雷喊殺連天,齊軍恍如天外飛來,竟突然出現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內的驚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寬闊堅固的城牆,有用之不竭的長弓硬弩,大梁城幾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從黎明到午後的大半天之內,大梁守將竟然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馬特使求援!

此時,孫臏出手第三顆棋子——主將田忌率領六萬精銳騎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師桂陵山地,與訾牛的兩萬人馬會合設伏,準備伏擊龐涓的回救大軍。

暮色蒼茫之中,齊國的步兵對大梁展開了更加猛烈的攻勢!在天下大國的軍隊中,齊軍以「技擊之士」聞名。也就是說,齊國軍卒的單兵技藝非常出色,長矛投擲、劍術搏殺、弓弩箭法、徒手格鬥,都堪稱一流。實戰之中,攻城一方的團體衝鋒,往往被防守軍士的種種反擊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單兵的勇猛精神和技擊能力去突破。齊軍步兵得其所長,攻城的威力竟是絲毫不亞於魏軍對邯鄲的攻擊。更由於有意張揚聲威,在氣勢上竟是比邯鄲之戰更為猛烈。

魏惠王大為驚慌,向龐涓接連發出十道緊急王書,命令他緊急回救大梁!

而此時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計,竟帶領八萬大軍匆匆趕往邯鄲。這兩個對打仗一竅不通的「大將」,眼見齊軍聲勢浩大的越過燕國邊境去救援趙國,既怕龐涓兩面受敵,又怕龐涓已經攻下邯鄲獨占大功,反覆商討,竟是緊隨齊軍「追擊」,一直進了趙國東部。然則未到漳水,齊軍卻突然在夜晚消失!兩人又是反覆計議,認為齊軍既然畏懼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沒有意義了,不如殺到邯鄲與龐涓一起滅趙,掙一份大大的軍功。於是一聲令下,八萬大軍便直撲了邯鄲!

此時的邯鄲城外,大軍已經攻破西門了。龐涓沒有理會魏惠王的緊急命令,沉著的下令繼續猛攻,務必全面攻陷邯鄲。但是,當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達時,龐涓終於慌亂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個邯鄲也補不回來的。

遙望洞開的城門和遍野的煙火屍體,龐涓臉色鐵青,痛苦的一拳砸在了大旗杆上。不偏不倚,令旗「噗!」的落下,竟恰恰罩在龐涓頭上!龐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卻將頭盔連帶扯落,頓時長發散亂,猙獰可怖!左右護衛不由驚恐的後退。

「三軍撤退!回救大梁!」龐涓嘶聲怒喝,眼中卻湧出了無可遏止的淚水。

就在龐涓大軍悻悻撤出邯鄲,星夜奔赴在回師途中時,器宇軒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軍趕到了邯鄲城外。兩人望著漆黑的曠野和肅殺的邯鄲箭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鄲城內的趙肅侯君臣卻嚇壞了,以為龐涓回師,連忙計議如何趁著夜色逃出。如果這時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夠猛攻邯鄲,也許趙國從此就消失於戰國歷史了。奈何兩人沒有一個正才,看見夜色中的煙火屍體都瑟瑟發抖,又兼不知道龐涓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趙國軍隊出城襲擊。於是,八萬大軍便尾隨著龐涓大軍的路標,逃竄一般的南撤回師。歷史的機遇,便和這兩個草包擦肩而過了。

這時候,孫臏已經在桂陵 山道布下了第四顆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國的邊緣地區,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東北面一百餘里便是齊魏交界的巨野澤,東南數十里便是濟水。龐涓大軍回師大梁,若從魏國境內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個大大的「弓背」,且大軍急行馳驅在繁華本土,速度更要減慢許多。而從趙國入齊的巨野大道經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縮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煙稀少的邊境山塬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許多。所謂兵貴神速,龐涓不回軍則已,回軍則必須追求快速,否則便會兩頭功勞全落空。孫臏自然很清楚這其中奧妙,料定這桂陵山地便是龐涓大軍回救大梁的必經要道。這片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狹長,十萬大軍埋伏在縱深三十多里的兩邊山塬,竟是不露痕跡。

一路之上,龐涓怒火中燒。齊國人無恥之尤,不敢救趙,還偏要在天下做對抗魏國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奪取大梁的財富!一場滅國大業,竟被如此鼠竊狗盜的手段破壞,真真將人氣煞!這樣的宵小之輩不徹底消滅,魏國豈能安寧?龐涓有何臉面做魏國上將軍?怒氣沖沖的龐涓下令步兵後行,親自率領八萬騎兵,暴風驟雨般從巨野大道向南壓來,要將齊國軍隊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殲滅!

巨野距離大梁只有兩三百里地,魏國鐵騎兩三個時辰就可以衝到大梁,齊軍縱然攻破大梁,也要使他吐出嘴裡的肥肉。龐涓作為名將,對桂陵山地本應有一定的警覺。可是,此刻他卻已經完全被憤怒和驕傲淹沒了。再說,這片山地也並不算特別的荒涼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狹窄,鐵騎通過並不算很艱難。兵家常識,只要騎兵能稍微展開,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點。大約在龐涓的心目中,也沒有特別留意過桂陵山地。所以,他在進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騎隊形,快速通過谷地!所謂散騎,就是騎士不再做五騎一列的「成伍」並進,而是根據山間地形相對自由的選擇道路前進。這是騎兵通過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達,魏軍的八萬鐵騎在三十多里長的山谷中全面撒開,山道、山坡遍布飛馳的騎兵,馬蹄如雷,山鳴谷應!

孫臏在龐涓大軍進入齊國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顆棋子——圍攻大梁的七萬步兵快速回師,從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擊漏網的魏國騎兵!龐涓率領騎兵前行,本是孫臏預料到的,這時候撤出進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經過安邑魏惠王再給龐涓通報,已經是來不及了。即或來得及,龐涓也要全速前進,迎面截擊消滅齊軍,他決不允許齊軍逃走,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什麼危險。孫臏摸透了龐涓的性格,大膽回兵,最充分的利用齊國的現有兵力來實現桂陵伏擊。

夕陽暮色,龐涓騎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戰鼓如同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滾木擂石排山倒海般從陡峭的山坡涌下,鐵蔟箭尖利的嘯叫著如急雨般飛來。山谷中奔馳的馬隊頓時擁擠踐踏,人仰馬翻者不計其數。在魏軍尚未清醒的時候,齊軍便象洶湧的洪水,呼嘯著吶喊著從兩面山坡猛撲而下!在這種狹窄險峻的山谷作戰,鐵甲騎兵無以奔馳騰挪,被齊國棄馬步戰的八萬大軍壓在谷地,竟是無法伸展。

面對漫山遍野的被動挨殺,龐涓驟然間清醒過來,大吼一聲,「全體下馬步戰!衝出山谷!」

經過兩個時辰的激烈拼殺,龐涓大軍折損大半,但也終於衝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卻不想恰恰遇上從大梁回師的齊國步兵,只見遍野火把,刀矛閃亮,箭如驟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拼殺到夜半時分,龐涓只帶著殺出重圍的三四千人狼狽逃到大梁。後面兼程趕來的魏國步兵也被齊軍回師截殺,一舉擊潰!僅僅一個晚上,龐涓率領的整整二十萬大軍,便損失了十三萬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無敵的魏國鐵騎幾乎全軍覆沒,驕傲的魏國武卒——天下唯一一支重甲步兵也潰不成軍了。

孫臏的圍魏救趙,象暗夜中一道強烈的閃電,照亮了被霧靄掩蓋的戰爭空間。

人們猛然醒悟,原來戰爭空間竟是如此廣闊,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運動中將戰場無限拓寬!在騎兵步兵代替老式戰車的歷史轉換關頭,孫臏的圍魏救趙,使步騎野戰真正走進了戰爭新天地。戰爭的動態形式,兵家的詭道本質,被真正的運動戰淋漓盡致的揮灑了出來。從此,智慧與計謀在戰爭中大放異彩,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成為戰爭長河的奇觀。兩千多年後,大戰略家毛澤東在史書上批了八個大字——圍魏救趙,千古高手!其所以如此,在於圍魏救趙以綜合的形式,囊括了幾乎所有的重要的運動戰原則:避亢搗虛、攻其必救、圍城打援、聲東擊西、製造假象、選地設伏、兵貴神速、集中分散、出奇制勝、揣情度理、精神激怒等等等等。

五 孟子論劍顯射藝

桂陵之戰,齊軍大勝,使得孟子黯然失色。

且不說朝野間頌揚的都是孫臏田忌,最令孟子難堪的是,齊國許多重臣元老竟然都藉此對孟子生出莫名其妙的非議,仿佛孟子曾經反對過這場大戰一般。這些人中以丞相騶忌為甚,他公然對齊威王說,孟子是迂腐過時的老古董,齊國最需要孫臏這樣的兵家大才。就連稷下學宮的名士鄒衍、慎到、淳于髡、田駢一班人,也說了許多貶損孟子的話。相比之下,倒是那個少正卯一般「偏激險惡」的荀況倒是公然讚頌孟子,上書齊威王,主張齊國應當竭力留住「博大淵深坦率真誠」的孟子,「不用其為政之道,而用其治學之法,為齊國樹起文明的大纛!」一日三傳,流言紛紛,孟子竟是感慨萬端。他當然很清楚,騶忌這樣的權力重臣反對他,是怕他受到齊威王重用。這般人也很清楚,對孟子這樣名滿天下的大師,要麼不用,要麼重用,絕不會打發他一個中大夫之類的閒職了事。孟子一旦重用,縱然不免去騶忌的丞相官職,也會分掌丞相的一大半權力。對於騶忌這種琴師出身的士子,一旦失去丞相官職,就等於從貴族階層永遠退出,甚至還有殺身之禍。孟子覺得這種將一生根基立在一頂高冠上的所謂名士,其實很可憐,也很渺小,和他們共事一堂,很是齷齪。稷下學宮的鄒衍非議他,是怕他做了學宮令而奪去自己「天下學帥」的地位。其他諸子跟著反對,則是畏懼孟子的學問辯才淹沒了他們在稷下學宮的光彩。縱然是坦蕩磊落的荀況,也不認為他能治國理民,而只能治學。如此一片蜚聲,顯然便是伸展無望的徵候了。孟子對齊國的一片熱誠,便也漸漸冷了下來。雖說齊威王對這些議論還沒有任何表示,但孟子已經看到了齊國不是久留之地。

這天晚上,孟子寫了一札坦率而又委婉的《辭齊書》,準備第二天呈給齊威王。

萬章匆匆走進,很是興奮,「稟報夫子,齊王已經到了大門之外!」

「噢?何人同行?」

「齊王單車,無人同行。」

孟子怦然心動,「打開中門,迎候齊王。」

當孟子迎出大門的時候,齊威王已經下車向門口走來。孟子深深一躬,齊威王便拱手笑道:「久未拜望夫子,心中甚是不安,今日特來討教。」孟子笑道:「孟軻何德何能,敢勞齊王造訪?請。」說著便並行陪著齊威王來到正廳。孟子的弟子們都很興奮,肅然在庭院站成兩排,聆聽老師與齊王的對話。公孫丑恭敬上茶,侍立一旁。萬章則在木屏風後準備錄寫夫子言論。

「夫子啊,我軍雖大勝魏國,救了趙國,然本王卻遇到了難題。趙國對齊國竟很淡漠,不結盟,不稱臣。燕國呢,一反常態,敵視齊國,挑釁邊境。楚國原先極力求我結盟伐秦,現下卻突然背盟,倒向了戰敗的魏國。請夫子教我,此三國何以如此?齊國當如何應對?」齊威王很困惑,也很認真。

孟子卻微微一笑,「邦交詭道,小伎也,孟軻一無所知。」

「詭道小伎?依夫子看來,何為正道大計?」齊威王驚訝了。

「正道者,邦國法度也。大計者,庶民安樂也。」

「然則,夫子不操小伎,何以治國安邦?」齊威王語氣中顯然有些惋惜。

孟子卻異常平淡,「大道不舉,詭道何益?徒謀詭道小伎,非立國圖王之道也。」

齊威王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一時竟是無話。孟子從大袖中拿出一卷竹簡雙手捧上,「齊王,這是孟軻的《辭齊書》。多謝齊王對孟軻的優厚相待。」

「如何?夫子要離開齊國?卻是為何?」

「孟軻家有老母,待得侍奉老母入土,孟軻也許可再來齊國。」

齊威王默然良久,「夫子至孝,何能強留?」深重的嘆息一聲,似不勝惋惜。

孟子不再多說,向來談笑揮灑的齊威王似乎也無話可說。孟子恭敬莊重的將齊威王送到大門外,齊威王慨然拱手道:「夫子,三日後,本王為你長亭餞行。」

那天晚上,弟子們都有些落寞之感,齊國和稷下學宮剛剛激起了他們心中的豪情大志,卻突然要走,一時間不禁迷惘失落,圍在孟子周圍默默相向。

「爾等鬱郁無言,莫非怨為師離開齊國?」孟子微笑。

公孫丑拱手道:「弟子以為,夫子當敬重齊王愛賢之心,倉促離去,似有唐突。」

孟子依然是淡淡的微笑,「遊歷於諸侯則藐之,莫將其巍巍然置於心目。我儒家秉承大道,當此頹廢之世,當為王者師,不可為王者器。為王者器,必行詭道小伎,其身必為芻狗。為王者師,必行正道大計,其身不朽。方今齊國,芻狗橫行,大道湮滅,豈可蠅營狗苟,與之比肩爭冠?」

滿廳寂然,一股肅穆悲壯的殉道之氣,在弟子們心中油然生出。

三天後,齊威王率領群臣諸子,在臨淄城外的郊迎長亭為孟子隆重餞行。氣氛似乎比迎接孟子時還要熱烈。孟子在長亭外下車後,立即被大臣和稷下學宮的諸子們圍了起來,關切的問候,熱烈的挽留,殷勤的撫慰,衷心的頌揚,熙熙攘攘的圍著孟子纏繞飛揚。孟子依舊是一副永遠不變的沉靜微笑,拱手環視,便將所有的熱烈都照拂了一遍。

「百官諸子入席——!」司禮大臣一聲高宣,才結束了熙熙攘攘的讚頌和關照。

齊威王在祥和的樂聲中拉起孟子的手,並肩走進大石亭,其他百官諸子都在亭外一圈帳篷下的長案前落座。樂聲終止,齊威王高聲道:「孟夫子至孝大賢,乃天下楷模。今日為孟夫子餞行,來日願孟夫子早日回齊!」

「願孟夫子早日回齊——!」一片呼應,也是特別的熱烈。

孟子在齊威王身邊拱手笑道:「多謝齊王君臣盛情,孟軻永誌不忘。」

齊威王舉爵,「來,為孟夫子高堂康健,干!」

「孟夫子高堂康健——!干——!」

孟子抱爵環拱,一飲而盡,表示了向齊王君臣的深深謝意。

剛剛入座,上將軍田忌從緊挨石亭的帳篷下站起,拱手道:「夫子今日要走,田忌有一事不能自解,尚請夫子賜教。」

孟子笑答:「不敢言教,但盡所能。」

田忌恭謹道:「楚國獻來一劍,百官諸子無人能識。素聞儒家辯物治學,博大淵深,當初孔夫子就曾為列國解過不知幾多疑難之物,是以敢請夫子辨識此劍,為天下解惑。」

齊威王拱手道:「多勞夫子了。」

「請一觀楚劍。」孟子竟絲毫沒有推辭。

田忌一招手,內侍用大盤托著一支古劍呈到孟子面前。盤中古劍約有二尺許長,青銅劍鞘上古紋斑駁,有金石古器的神韻。孟子拿過古劍,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劍扣,但聞一陣清越振音隱隱而起,青光乍閃,古劍竟滑出劍鞘一尺許!隨著劍身完全抽出劍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亭中閃爍不定。亭外遙觀,竟恍若一面銅鏡的反光!群臣諸子不由一陣驚嘆。孟子端詳劍鋒有許,又以手指輕彈劍身,青揚的金聲竟嗡嗡繞樑。孟子又用一方白絲巾細細的拭抹了一遍劍身,若有所思的將古劍放回大盤。全場不禁屏息。

「此劍乃魚腸劍,確係古劍神品。」孟子肯定的回答。

齊威王:「煩請夫子詳加拆解。」

孟子從容道:「要說劍器,須說源流。鑄劍術源於黃帝時之蚩尤部族。蚩尤以天賜銅料鑄劍三千,曾屢敗黃帝大軍。相傳蚩尤部族所鑄最有名的劍,是彎月形的『蚩尤天月劍』,惜乎此劍湮滅後世,渺渺難尋。三千多年後,吳越大山中有神工巧匠歐冶子,善以鐵料輔以銅、金鑄劍,遂使鑄劍術成為一門極深的學問。春秋時又有吳國神工干將、楚國神工風鬍子,兩門派比肩而立,鑄劍術此時達於登峰造極。此三人先後為天下鑄成十口名劍,每一口均是稀世珍寶,兵中神品。」

田忌驚訝了,「田忌愧為大將,只知二三,敢問十劍之名?」

「何謂十劍?一曰干將,二曰莫邪,三曰龍淵,四曰太阿,五曰工布,六曰湛盧,七曰純鈞,八曰勝邪,九曰魚腸,十曰巨闕。其中後五劍分為大三、小二,稱大刑三、小刑二。即湛盧、純鈞、勝邪,均為長劍。魚腸、巨闕,則為短劍。前五劍為雌雄、三名神劍。干將、莫邪為雌雄劍。泰阿、龍淵、工布為三名劍。此謂十劍之名。」孟子不禁說得有些神往。

「十劍落於何處?夫子可知?」齊威王大感興趣。

「十劍出,天下為之爭城奪地,到手則密不示人,是以十劍下落均難確定。越國曾有著名相劍師薛燭,為酷愛劍器的越王勾踐相過五口名劍,即大刑三小刑二。可知五劍曾一時落于越國。干將莫邪百餘年來未聞出世。其餘各劍,也是偶有所聞,倏忽不知其所。」

「楚國特使私下說,這口劍是干將。」田忌脫口而出。

「非也。」孟子搖搖頭笑道,「此劍斷非干將,有三不是。其一,劍形不是。干將為雄劍,英挺雄長,當有三尺左右。此劍短而稍寬,不足二尺,乃小刑之象。其二,劍鋒不是。干將莫邪者,乃夫婦合煉而得名之雌雄劍。妻子莫邪投身入爐,而使鐵汁大出。劍成後,雄劍劍鋒有紋絡斑痕,那是雌劍血淚灑於雄劍所致。眼前古劍雖有紋絡,然卻在劍身,不在劍鋒,且通體有紋,故非干將也。其三,劍音不是。劍為百兵之神。舉凡名劍,皆有靈性神韻,遇大奸大惡,則鳴於鞘中;劍鳴通於琴鳴,一旦出鞘,則先聲奪人。干將莫邪之振音,不同於任何名劍;匣中警示之鳴,宛如寒風過林,悲鳴低嘯;劍身出鞘,則鏘鏘然若蕭蕭馬鳴;若指彈劍身,則其振音低沉悠長,宛若長夜悲悽。而眼前古劍,則振音清越,餘音明朗繞樑,與干將大異。」

「夫子認定此劍為魚腸,可有來歷?」鄒衍忍不住高聲問。

孟子再度抽出古劍,「此劍,形制短小,為其一。振音清越,為其二。但根本之點,尚在劍身紋絡。名劍除干將莫邪有血淚斑外,其餘八劍均有不同紋絡,且皆在劍身。龍淵紋絡如高山臨淵,泰阿紋絡如流水微瀾,工布紋絡則如大河巨浪。諸公請看,眼前古劍之紋絡屈襞蟠曲,酷似魚腸,此劍魚腸之名,正根據紋絡之形而來。是以孟軻斷定此劍為魚腸古劍。春秋時專諸刺僚,所用之劍即此劍。專諸藏之蒸魚腹中,魚上酒案,此劍竟破腹而立,竟使專諸飛劍殺吳王僚,推出了吳王闔閭,成就一段功業矣。」

年輕的荀況霍然起身,高聲道:「天下皆說儒家只通禮樂,怎知孟夫子對劍道如此精深?佩服之至!」

眾臣齊聲附和,「孟夫子博大淵深,佩服之至!」

孟子對這個年輕的荀況本來就反感,加之眾人對他附和,心中更覺膩歪,不由高聲道:「儒家教人,文武並進,六藝皆精,何來只通禮樂之事?」

石亭外的孫臏遙遙拱手做禮,「曾聞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請夫子一展風采。」

眾人知道孫臏久在魏國,而孟子也在魏國有年,孫臏的話斷無差錯,不由齊聲附和,「願睹夫子射技——!」

齊威王卻是大有疑慮,孟夫子雖為大師,畢竟一介書生,如何便能精通箭術?他猛然警覺,是否有人要給孟子難堪?心念一閃,他對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與爾等當真便了。」

孟子本當婉辭,不想聽到齊威王的「小技」二字,卻猛然想起自己對齊威王講的「小伎」一辭。當世之人,無不對具有實用價值的學問技能推崇備至,獨孟子公然稱實用學問為「小伎」,致使天下以為儒家對實用技能與學問一竅不通,常常報以輕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場合公開詆毀儒家。方才孟子已經覺察到,辨認魚腸劍給齊國君臣帶來了震動,此刻他猛然想到,應當真實顯示儒家的全貌,改變天下對儒家的偏見!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齊王並諸位大人,孟軻今日獻醜了。」寬大的布袍一撩,便走出亭外,場中頓時一片歡呼。

郊迎長亭外本是專停車馬的空場,田忌立即指揮兵士將車馬轉移,讓出一條寬闊的箭道,樹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齊國群臣諸子一齊興奮的夾道而立,護衛軍兵也站在高處觀看,整個箭道被密匝匝包圍了起來。齊威王則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許多的王車上,饒有興致而又不無擔心的觀看這場文人彎弓。

孟子來到人群夾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將軍,如此能叫射技麼?換最小箭靶,擺到一百八十步。」

全場驚訝得鴉雀無聲。誰都知道,給孟子擺的箭靶是射箭初學者用的大靶,比真人還要高大,而且只擺了六十多步遠。儘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對於孟子這樣的學問泰斗,就已經是非常非常的罕見了。稷下學宮研修實用學問的諸子,又有幾個能射箭、擊劍、駕車?所以一聞孟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驚訝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那是軍中神射都極少使用的,尋常被稱為神射者也不過「百步穿楊」。一百八十步,意味著射手必須具有開二十石強弓的力量,必須有久經訓練的極好的目力,這樣的射手,在幾十萬大軍中也是寥寥無幾的!齊軍長於技擊,對神射箭術極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難度,一時間竟是難以相信,卻又不敢言聲,全場靜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斷然命令,「延長箭道!換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動的譁然後撤,箭道驟然開闊,遠處的小小箭靶,就象獵場上的一隻兔子般隱隱約約。

一名軍吏捧上一張長弓、三支鐵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請用王弓兵矢。」

軍吏困惑:「此乃軍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嘗聞王弓兵矢。」

孟子大是嘆息,「齊為大國,兵械卻如此貧乏,何以強兵?弓有八種,箭有十二類。王弓力強,遠射戰車與皮革。兵矢以精鐵為簇,長羽為尾,遠程射殺芳不致飄飛。如此利器,豈能無備?」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師,凡事皆能說得透徹簡明且誨人不倦。此時一番評點,就是軍中將士竟也聞所未聞,一時人人乍舌,對孟子肅然起敬。

齊威王高聲道:「夫子,請用本王弓箭!」說著便摘下王車上的長弓與箭壺。

田忌上前接過,恭敬捧給孟子。孟子向齊威王遙遙拱手做謝,然後接過弓箭一掂,「此弓乃唐弓,此箭乃殺矢。唐弓力道厚重,宜於射深。殺矢杆重簇銳,遠射穩健,亦算良弓名矢了。上將軍,戰陣攻殺,僅王者有利器,可是無用哪。」

田忌深深一躬,「謹遵教誨。齊軍當重新改制軍器,配置全軍。」

孟子不再多說,脫去寬大布袍,露出緊身白布衫褲,兩鬢白髮襯出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孔,顯出一種天命之年飽經風霜憂患的威武穩健。他背起箭壺,執弓試拉,似乎覺得弓箭尚算差強人意,便搭上長箭,緩緩開弓。那強勁的唐弓倏忽間滿月般張開,孟子雙腿前蹬後弓,紋絲不動的引弓佇立,瞄一眼已經很少見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囑:「射藝之本,在於力神合一,常引而不發,直練至視靶中鵠心其大如盤、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滿射。」

話音剛落,嗖——!嗖——!嗖——!三箭連發。長箭帶著尖利的嘯聲,飛向隱隱約約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後一箭穿過靶心時,隱約可見的小木靶竟轟然倒地,激打起一陣塵土!

全場驚愕有頃,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與歡呼聲。齊國軍兵歡呼雀躍,齊聲大喊:「請孟夫子為齊軍教習——!」

孟子穿好長袍,神靜氣閒的向官員軍兵微笑拱手。齊威王已經興奮的下了車,向孟子一躬到底,「夫子藝業驚人,卻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請進亭入座,田因齊有話。」

孟子進入石亭落座,朝臣諸子也都復歸原位,凝神傾聽齊王要說出什麼。

齊威王鄭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藝業之學,田因齊深為感慨。今鄭重相求,若夫子放棄仁政禮治之道,即在我齊國任丞相之職,統攝國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為齊國丞相,正當其所。」田忌與騶忌不和,立即響應。

騶忌也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為相,上順天心,下應民意。」他對孟子這種人的秉性甚為了解,竟是泰然自若。

倒是稷下學宮的諸子們大為惶恐,轟轟嗡嗡的各抒己見議論起來。

孟子喟然一嘆,「孟軻之不能放棄仁政禮治,正若齊王之不能放棄王霸法治。道不同,不相為謀。孟軻寧不任丞相,亦當固守孔夫子的為政大道。」

荀況站起高聲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卻遠離當今時世,實則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若以此道為政,殃及萬民。荀況願夫子永遠治學,莫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聲道:「夫子若能象我法家衛鞅那般,使弱國強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空言復辟井田,猶如水上浮萍,何以為政治國?」

孟子臉上露出了一種悲天憫人的微笑,「秦國變法,實乃苛政之變。苛政猛於虎,必不長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為萬世立極,雖明知不可而為之,無怨無悔。為給冷酷的人世保存一縷良知,儒家子弟寧殺身以成仁,捨生以取義,而絕無苟且。」說罷他緩緩起立,走出石亭,來到筵席帳篷中間的大紅地氈上,從田忌手中拿過一口長劍。眾人不禁大為驚愕。

「齊王並諸位大人,請聽孟軻一曲,以為分別大禮。」說罷,孟子踏步舞劍,大袖飄飄,劍光搖搖,俄而長歌,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悲壯幻滅:

禮崩樂壞兮 瓦釜雷鳴

高岸為谷兮 深谷為陵

痛我生民兮 遍地哀鴻

念我大同兮 恍若大夢

天命何歸兮 四海飄蓬

弟子們人人肅穆,低沉蒼涼的和唱著,「天命何歸兮,四海飄蓬……」

歌聲反覆,化成天地間悠遠的回聲。在那個風雷激盪鐵血競爭的時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高遠的理想與不合時宜的復古主張,被天下大勢逼上了祭壇,做了犧牲。兩百多年後,儒家又以特有的禮教功能被推上「獨尊」的學霸地位,扼殺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機的主流學派,最終,自己也在悠悠歲月中僵化窒息了。

六、申不害變法夭折 馬陵道龐涓被殺

路過魏國,孟子想到安邑見見魏惠王。在孟子看來,魏罌這個國君畢竟還算是有敬賢之心的,當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仁政主張天下皆知,無論那個國家都不敢用自己,又何況魏國?辭了齊國,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與戰國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這種情況下,各大戰國還對他孟子待以「王師」之禮,也算難能可貴了。所以,孟子對以往在列國所受的種種禮遇下的冷漠,自覺寬容了許多,路過魏國,便生出了見見魏罌的念頭,播撒一些學問的種子,畢竟也不是壞事也。

誰知派出公孫丑一探聽,魏國竟是去不得了!公孫丑的說法是,「魏國大動,舉國躁急,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軺車傘蓋下遙望安邑良久,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魏罌啊,何須自取其辱?」

「老師,你以為魏國不要復仇?不宜再動了麼?」萬章顯然感到很困惑。

孟子淡淡的一笑,「走吧,三個月內,你等便會明白了。」

的確,桂陵之戰不但沒有使魏國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敵愾的血氣。從魏惠王、太子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到軍中將士與安邑大梁的國人,無不痛罵齊國人鼠竊狗偷、孫臏「廢人」陰險狠毒。總之是驚人的一致——魏國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齊國其實差得很遠!精明開朗的魏國人覺得,魏國沒有一點兒錯,滅趙是應當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應當的,壞就壞在孫臏陰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襲!朝野上下對太子與丞相更是一片頌揚,他們率兵「追擊」齊軍到邯鄲,又及時回師,何等英明!否則又被孫臏偷偷摸摸包了進去,損失更大!驟然之間,太子申和公子卬竟自然而然的成了保存魏軍「主力」的名將,齊軍所消滅的只是魏軍的「偏師」而已。

魏國朝野便如此這般的總結了桂陵兵敗,洶湧迸發出強烈的復仇呼聲。

復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兩位「名將」提出來的,歸結為「滅韓震齊」四個字。理由是:上次趙國距離太遠,孫臏鑽了空子;這次魏國全力攻滅距離最近的韓國,孫臏絕沒有可能再鑽空子;因為,魏國大梁和韓國都城新鄭相距僅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帶,風馳電掣的騎兵半個時辰就可趕到;齊國膽敢再攻大梁,正可一舉殲滅,收一箭雙鵰之功效;若齊國不敢來救,魏國滅韓後立即向齊國宣戰,一舉滅之!

「滅齊震韓的要旨,在於誘齊發兵!」太子申振振有辭。

「齊國若故伎重演,則正中我下懷!」公子卬興奮補充。

對兩位後起「名將」的周詳謀劃,大臣們異口同聲的讚頌備至。魏惠王更是大為快慰,太子申有如此長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頓時覺得對龐涓的依賴減輕了許多。他大手一揮:「太子、丞相良謀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滅韓大戰,以太子申為主將,丞相與上將軍輔之,報我大仇,興我大業!」他甚至沒有徵詢龐涓的看法,而龐涓也始終一言未發。

龐涓清楚極了,也痛苦極了,卻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桂陵戰敗,他最恨孫臏,卻又對孫臏的戰法有一絲莫測高深的隱憂。他對這位同門師弟的智慧從來就沒有低估過,否則,他當初絕不會想到除掉孫臏。火急回師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齊軍的實際統帥是孫臏,否則他可能會謹慎一些。戰敗之後,知道了這是孫臏的運籌謀略,從心底講,龐涓已經不再認為這是齊軍誤打誤撞揀來的運氣,而認為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極為高明的戰役。即或在事後想對策,他還是必須回師救援,難道還能真的丟了大梁?而回師救援,還是必須走桂陵山地,還是必然鑽入伏擊圈。事後都想不出脫困對策,能說孫臏不是精心運籌?儘管如此,他卻只能跟著魏國上下人等大罵齊國卑劣,而不能真正的講出自己的想法,否則,便等於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孫臏的對手。為了上將軍權力不會被剝奪,他必須迎合那些平素他極為蔑視的酒囊飯袋,且不能揭破太子申與公子卬的謊言。而只要他龐涓這個貨真價實的名將不提出異議,魏國廟堂這種驚人的一致就會包容每個人。如果說,這些帶給龐涓的還僅僅是痛苦和壓抑,那麼魏王任命太子申為伐韓主將,則使龐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還要酒囊飯袋,還要志大才疏。這樣一個「統帥」,再加上一個善於奉迎滑不留手的公子卬,自己這個上將軍豈不是成了一個只能領命作戰的前敵先鋒?戰勝了,主要功勞肯定與自己無緣,戰敗了,罪責則無疑將由自己一人承擔。

這種尷尬,龐涓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沒有爭到丞相,他已經很是窩火了。而今連上將軍也弄成了名不副實,兩個酒囊飯袋頂著「名將」的光環架在他頭上,這仗能打好麼?軍權貴專,號令貴一,所以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典訓。這是人人皆知的常理。龐涓身為名將,平日更是厭煩庸君權臣對軍旅兵事的干預。而今,最厭煩的事恰恰在最要命的時候無端生出在自己頭上,而且還不能反對,當真令龐涓吃了蒼蠅一般。

難消胸中塊壘,龐涓回到府中就病倒了。

安邑沒有秘密。就在魏國確定滅韓大計的同時,消息就已經紛紛揚揚的傳播開來了。朝野振奮,魏國上下又一次激昂起來了。韓國商人大為驚慌,立即快馬飛報新鄭。

韓國丞相申不害接到急報,冷冷一笑,立即進宮。

從第二天起,新鄭開始了大規模的防禦準備。大捆大捆的箭矢、長矛、刀劍,無數的滾木擂石,專門用來焚燒雲梯的牛油火把以及大筐的乾糧干肉,被運上四面城牆囤積起來。新鄭本來是春秋時期鄭國的都城,城池不大,卻有兩個極為突出的特點:一是城牆寬闊高峻,而且全部用石條和特製大青磚砌成,女牆箭樓更是全部用石料築成。二是城外有一條寬約三丈的護城河,水源引自城外流過的洧水,滾滾滔滔,與尋常護城溝河的小水細流相比,的確是難以逾越。從春秋時代起,新鄭就享有「深溝高壘,金城湯池」的威名,除了圍困,從來沒有被真正攻克過。韓國遷都於新鄭,看重的也正是新鄭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難攻的長處。而今韓國已經變法十六年,國力軍力皆大有增長,攻滅別國雖力不能及,然要固守自保,還是顯得遊刃有餘。這正是申不害的信心所在。

變法期間,申不害強行取締了舊貴族的私家武裝,納入國府統轄,將全國軍隊整編訓練為八萬新軍,四萬分布在周邊要塞,三萬駐紮在新鄭城外,一萬駐紮在新鄭城內。申不害自認「法家為主,雜學深廣」,對兵事頗為通達。韓國新軍的整編訓練,申不害始終是事必躬親,嚴格督導,將一支新軍確實訓練得有了「勁韓」氣象。恰逢韓國沒有帶兵名將,韓昭侯對申不害又信任有加,申不害便自領上將軍,權兼將相,統攝國政。申不害認為,韓國的變法已經完成,剩下來的就是消滅幾個小諸侯,開拓國土增強實力,然後相機與大國抗衡。因為韓國畢竟太小,又夾在幾個大國之中,沒有縱深可以迴旋。這一點,韓國甚至不如秦國。秦國有廣闊的隴西縱深,丟了關中也不至於亡國。韓國則不同,新鄭一失,敵軍鐵騎一夜之間便可踏遍全國,逃無可逃,只有亡國滅族!基於這種判斷,申不害對韓昭侯提出了「吞併周陳,開疆拓土,十年成為大國」的大方略。韓昭侯大是欣然,詔令申不害全權籌劃總領。

申不害成算在胸:兩年滅周,吞併周室的三川地區;一年滅陳,吞併淮水北岸的山原要塞;而後幾年,再相機從齊楚兩大國的夾縫裡搶得宋、薛、鄒、魯任何一兩個小國,韓國就成了地廣三千里的大戰國,一展雄圖當不是難事。

就在申不害雄心勃勃的將要開始動手時,魏國卻要來滅韓!

申不害大為氣憤,對韓昭侯慷慨陳策,「魏國強大,韓國不得不先行放棄滅周滅陳大計,聯合齊趙兩國,全力抵禦魏國。戰勝之後,韓國挾戰勝之威西進滅周,南下滅陳,則更為順利。由此觀之,魏國攻韓,未嘗不是好事。此中關鍵,在於韓國要頂住魏國攻勢。只要新鄭不陷落,韓國的霸業大計,就功成泰半!」

韓昭侯頻頻點頭,當場賜申不害名貴甲冑與繡金斗篷一領。

申不害向齊國趙國派出緊急特使,請求與兩國結成盟約,共同對付魏國的滅國野心。趙國已經從邯鄲大戰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國力有所恢復,趙肅侯立即答應結盟,屆時從魏國背後襲擊。齊國則表示盟約暫不締結,但一定不會坐視韓國民眾的災難。兩路特使回報,申不害頓時安心。這個結果是他早預料到的,趙國和魏國有了仇恨,自然是一拍即合。齊國已經成為隱隱然與魏國爭霸的超強戰國,極希望魏國消耗國力;其所以不願過早的與韓國結盟,是怕魏國知難而退,這場大仗反而打不起來了。

韓國尋求的最佳結果是,三國盟約達成,迫使魏國不敢攻韓,韓國便可以繼續滅周滅陳大計。齊國卻恰恰相反,是希望戰爭發生,方能趁機再度打敗魏國,所以不能與韓國達成盟約。趙國力量大大削弱,不能單獨對魏國作戰,自然對加入「反魏聯盟」極為積極。申不害對這種戰國詐道深知就裡,豈能一廂情願的自顧做夢?但無論如何,齊國會救援韓國,這是鐵定的。因為這不是韓國利益,而是齊國必然要尋找機會壓倒魏國所決定的。

申不害立即向韓國臣民公布了「與齊趙結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韓國人心裡有了底,抵抗魏國的鬥志更加高昂起來,新鄭城瀰漫出大戰將臨的緊張氣息。

魏惠王雖然氣昂昂的宣布了太子申為滅韓統帥,但心中總覺得有些發虛。公子卬何等機警,見魏惠王沉吟不語,自然是心有靈犀,他一臉肅然的提出,「太子身系國家安危,不宜前敵涉險。臣以為,滅韓大戰仍當以龐涓為主將,臣輔之,太子以統帥總監軍為上策。」魏惠王欣然贊同,明下詔書:「滅韓戰事由上將軍龐涓統領,太子申統帥監軍。」

詔書下到上將軍府,這才使龐涓有了一個台階。雖說這「統帥監軍」的名頭聞所未聞,「統領」的職分也頗為含糊,實在是兵家大忌。然則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熱昏的朝野共識下,明擺著讓他做實際主將,讓太子這個「名將」做只立功不受過的統帥。有什麼辦法?除了歸山,龐涓只有接受。想了兩天,龐涓還是帶病出征,挑起了這副重擔。

一旦回到中軍大帳,龐涓便立即精神大振,將那些齷齪丟在了腦後。經過一個月夜以繼日的準備,龐涓終於發出號令,魏國主力大軍秘密向韓國進發!

公元前三百四十二年初夏,魏國終於發動了滅韓大戰。

龐涓對各國地形要塞及軍力部署,歷來非常清楚,那國稍有變更,他便在那副秘密地圖上作出記號。對於韓國這樣土地狹小的國家,他更是了如指掌。他的攻擊方略是:

第一步,派出一萬精銳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鄭的護城河變成一條乾溝。

第二步,派出五萬騎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銜枚疾進,突然插進新鄭城外的三萬韓軍於新鄭之間,發動猛攻,將三萬城外韓軍一舉擊潰!

第三步,派出六萬重甲武卒扼守新鄭城外的三條要道,狙擊從韓國周邊要塞趕回來救援的四萬步騎大軍。

最後一步,自己親自統率十萬主力大軍從東北兩面泰山壓頂般猛攻新鄭!

為了避免混亂,龐涓沒有讓太子申與公子卬獨當任何一面,而只讓他們以三軍統帥與副統帥的尊貴身份,高車駟馬的隨同中軍前進。這樣做,其實正中公子卬下懷。太子申還有些不滿,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語,也說得大展眉頭,不再要求獨當大任了。

三天之內,龐涓的外圍作戰全部順利完成,做好了對新鄭的攻城準備。

申不害有些慌亂了。他沒有想到洧水斷流,更沒有想到城外駐軍被一舉擊潰。更要命的是,周遍要塞駐軍的來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突然之間,新鄭就變成了一片孤島,城內的一萬多軍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擺的形勢,如果齊國趙國沒有主力大軍前來救援,新鄭就是砧板上的一塊魚肉!

「龐涓豎子,當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鄭城頭,遙望原野上連綿不斷的紅色軍營,就象秋日裡火紅的楓林,不禁佩服龐涓的用兵狠辣,竟覺得頗合自己胃口。

本來,任何一座都城裡都不可能駐紮主力大軍。所謂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與城外駐軍。城內駐軍只能對付小型攻擊,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內部動亂。城外大軍與城內駐軍相互策應,才是全面防守。從這一基本原則出發,申不害在城外駐紮三萬大軍,是完全正確的,這才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萬萬沒有想到,魏軍的精銳鐵騎在平原上攻擊力太強,韓軍竟在一夜之間被分割擊潰!如此一來,形勢大變,新鄭城西南兩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擋了突圍之路,也阻擋了援救之路。東北兩面的三條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還有十萬魏國大軍的猛攻,縱能衝出重圍,顯然也是自投羅網。

為今之計,只有依賴新鄭的城牆和城內充足的糧草,做拼死一戰了。

龐涓自然不會給申不害留下悠閒的喘息機會,大軍一到,立即猛烈攻擊。

第一波攻勢,是在五萬強弓硬弩的掩護下,五萬步卒全力衝到城下,填平護城泥溝。護城河雖然斷水,但仍然是兩丈多深三丈多寬的泥濘大溝,雲梯無法推進,是全面攻城的很大障礙。在雷鳴般的戰鼓中,魏國武卒的強弓遠射發揮出強大威力,密如驟雨的羽箭封鎖了女牆的每個垛口,韓軍根本無法抬頭,只有偶然推下的幾根滾木轟隆隆砸下,反倒滾入護城河替魏軍填了溝。魏軍五萬步卒分為三個梯隊,人手一張大鐵鏟,猛撲溝邊鏟土填溝。半個時辰輪換一次,不消兩個時辰,大溝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時日近暮色,龐涓下令休整一個時辰,紮好營寨飽餐戰飯。天黑時,魏軍展開第二波夜間猛攻。便野火把之下,龐涓手執長劍,頂盔貫甲,站在距城牆不到一箭之地的一座土台上,親自指揮攻城作戰。太子申與公子卬兩位統帥,則站在遠離城牆三箭之遙的木樓上觀看戰況,津津評點,猶如看熱鬧一般。

夜幕下的廣闊平原上人喊馬嘶,火把連天,鼓聲殺聲震天動地。新鄭城頭也是燈火連綿,韓軍盔明甲亮,人人奮勇做殊死搏鬥。申不害命令運來大批豬牛油脂,分裝於陶罐,齊齊的擺在女牆之下。火把下魏軍攻到,韓軍立即將油脂陶罐狠狠砸向雲梯!在陶罐油脂炸開,濺滿雲梯和魏軍步卒的剎那之間,能夠持久燃燒的牛油火把也隨之摔下,轟然一聲,烈焰飛騰,魏軍武卒便連連慘叫著翻滾摔落。隨後便是密集的滾木擂石從城頭滾砸壓下,將雲梯攔腰砸斷,將魏軍士兵砸死在城牆之下。魏軍雖有強弓硬弩,但這種遠射兵器在夜間攻城中卻不能使用,否則會誤傷自己士兵。再者,箭矢再多也是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來,如何能無限度濫射?

夜攻兩個時辰,對新鄭城竟是無可奈何,龐涓便下令停止攻擊。

當夜,韓國外圍要塞立即派出多路特使,飛騎馳向臨淄和邯鄲,催促兩國發兵救援新鄭。

接到求救急報,趙肅侯本欲立即起兵五萬,襲擊魏國北部。但上大夫腹擊卻力主不能妄動,應當和齊國同時發兵;否則,萬一齊國不動,趙國將陷於危險境地。趙肅侯猛然醒悟,立即改變主張,一方面答應出兵,一方面派特使入齊探聽齊國的真正意圖。

齊威王穩住兩國特使,便與田忌立即來見孫臏。

孫臏在桂陵之戰後,再三辭退了上卿高位。齊威王便仍然保留了孫臏的「軍師」封號,以上大夫規格專門為他建了一座八進府邸。府邸的右跨院是一片十多畝地大的園林,竹林茂密,池水清澈,假山石亭,分外幽靜。孫臏又在竹林中建了幾間茅屋,大部分時光便都在這座園林度過,正院府邸反倒空了起來,僅僅成了招待少數幾個稷下學子的場所。孫臏深居簡出,極少與官員來往,除了使女推著輪椅在竹林漫遊,便沉浸在茅屋書房裡,或刻簡或讀書,倒也悠悠自在。經過一場人生巨變,孫臏的將相雄心已經化成了散淡的隱士情懷。他唯一的寄託便是兩件大事,一件是整理先祖兵書,寫一部自己的《孫臏兵法》;另一件,與龐涓再打一場大仗,一抒胸中塊壘。他料定,龐涓決然不服氣上次的失敗,魏國朝野上下也同樣不服氣。任何事情都可以退避三舍,惟獨在兵學戰陣的較量上,孫臏絕不讓步。且不說兵法戰陣之學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就說自己是兵聖孫武的後裔這一條,孫臏也不想給祖宗丟臉。他之所以還沒有隱居山林,就是在等待這次大戰。打完這一仗,他就該進山寫書了。

齊威王和田忌直接來到園林中,孫臏正在茅屋中讀《吳子兵法》。

「先生對吳起兵法,可有評點?」齊威王笑問。

孫臏淡淡笑道:「吳子為距今最近的名將,一生與諸侯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平十二次,未嘗敗北,自是堂堂正正的兵學大家。然則,吳子為時勢所限,尚無大規模的步騎野戰,其兵法主旨在於強軍之道,缺少戰場謀劃之道。究其竟,那時攻防之戰粗朴簡約,軍旅要害在於精兵,而不在良謀。吳子兵法所短,正在於良謀不足。吳子久為魏國上將軍,此精兵傳統已植根於魏國軍隊,正與龐涓所長不期而合,亦正與龐涓所短不期而合。時也,勢也。」不禁感慨嘆息。

田忌笑道:「先生之意,步騎野戰,奇謀可抵精兵?」

孫臏大笑,「啊,有精兵自然更佳。」

齊威王見使女上茶後已經退出,便落座拱手道:「魏軍已經大舉攻韓,先生有何見教?」

孫臏絲毫沒有感到驚訝意外,淡然笑道:「魏韓大戰與魏趙大戰不同。其一,韓國雖小,戰力卻強於趙國。其二,魏國與新鄭相距不過一百里,與邯鄲相距卻有四百餘里。其三,此次龐涓有太子申與公子卬掣肘,對手又是略通兵法且堅忍不拔的申不害。有此三不同,齊國一定要發兵救韓,而且能再勝魏國,為齊國大出奠定根基。然則,一定不能急於發兵。」孫臏雖然不假思索,但卻說得很慢。

齊威王會意的點頭,「先生以為,發兵時機當如何確定?」

「以臣預料,申不害雖只有一萬餘兵力,卻足以抗擊魏國三月左右。其時韓國消耗殆盡,魏軍亦急躁不安,齊國與趙國同時出動,當可大勝。」

「好!就以先生謀劃。仍是先生與田忌統軍。」齊威王拍案定策。

「我王,上將軍統帥,臣只是軍師。」孫臏糾正得很認真,齊威王與田忌不禁笑了起來。

韓國特使得到齊威王「稍做準備,即發救兵」的確定答覆,未敢停留,星夜回韓,放出久經訓練的信鴿進入新鄭。這時的新鄭,已經頑強抵禦了一個多月,軍民傷亡兩萬有餘,國人軍兵疲憊不堪,士氣漸漸低落。申不害得到信鴿傳書,立即向新鄭軍民宣布了「齊軍將不日出兵救援」的消息。新鄭軍民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氣重新高漲。好在新鄭城內糧草兵器倒是充足,只要有人作戰,再挺一段也非難事。申不害抓緊時機補充新兵,將城內五十歲以下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數徵發為軍卒,居然有一萬之眾,與剩餘的五千多精兵混編,新鄭城頭居然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軍卒密布,沒有一點兒山窮水盡的樣子。

龐涓久攻不下,本來就非常惱火,見新鄭城頭驟然威風抖擻,仿佛向魏軍挑戰一般。龐涓不禁大怒,登上高台,仔細觀察半日,竟是哈哈大笑。回到中軍大帳,龐涓當即召集眾將下令:「新鄭已經是孤注一擲,迴光返照。我大軍明日開始輪番猛攻,晝夜不停,一舉拿下新鄭!」部署好兵力與攻城方法,魏軍當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陽尚未出山,魏國大軍列陣。龐涓登上高高土台,遙遙可見北門中央箭樓垛口的申不害,兩人都是大紅披風,相互看得很是清楚。龐涓長劍指向箭樓,高聲喊道:「申不害,本上將軍敬佩你硬骨錚錚,已經下令不對你施放冷箭,我與你堂堂正正的見個高低,如何?」申不害哈哈大笑,長劍直指,「龐涓,本丞相一片孤城,無法象孫臏那樣與你鬥智,就與你硬拼一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龐涓聽申不害用孫臏嘲笑他,頓時臉色鐵青,令旗一劈,戰鼓驟然雷鳴而起!

魏軍開始了猛烈進攻。全軍分為四輪,每輪兩萬精兵,猛攻兩個時辰便換上另一輪。如此保持每一輪都是精銳的生力軍。新鄭守軍本來就兵力單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編,不可能同樣輪番替換,只有全體在城頭死守。

幾個晝夜下來,新鄭城頭的女牆,已經被一層又一層鮮血糊成了醬紅色,血流象淙淙小溪般順著城牆流淌,三丈多高的城牆,在五月的陽光下竟是猩紅髮亮。

面對城下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韓國守軍個個血氣蒸騰,殺紅了眼,喊啞了聲,只能象啞巴一樣狠狠的揮舞刀矛猛烈砍殺!所有的弓箭都被鮮血浸泡得滑不留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漢一般在空中飄搖。所有堆積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磚頭瓦塊,都帶著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飯菜殘渣滾砸下城牆。刀劍已經砍得鋒刃殘缺,變成了鐵片,也顧不上換一把。每個韓國軍士,無論新兵老兵,全都殺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後來乾脆摔掉甲冑,光著膀子,披頭散髮的死命拼殺!但不消片刻,每個人又都變成了血人,連白森森的兩排牙齒也變得血紅血紅。

新鄭的民眾,更是老幼男女一齊出動,向城頭搬運滾木擂石。最後又開始急拆民房官署,將所有的木椽、磚頭、瓦片一齊搬上城頭,充做滾木擂石。眼見繁華街市被拆得狼籍廢墟,新鄭民眾的一片哭聲變成了惡毒的咒罵,最後竟是連咒罵也沒有了時間,只有咬牙飛跑。街道、馬道、廢墟、城頭,累死壓死戰死哭死者不知幾多,屍體堆成了巷道,卻是誰也顧不上搬運。官吏、內侍、宮女與所有嬪妃,在太子率領下也氣喘吁吁的出動了。十萬人口的新鄭舉城皆兵,只有韓昭侯一個人沒有出宮了。

申不害已經沒有時間在箭樓指揮了,奔跑在各個危險地段,臉上又髒又黑,鬍鬚頭髮散亂糾纏,雙手揮舞著帶血的長劍,到處連連吼叫,「殺!守住!齊國援兵就要到了!到了——!」仿佛一隻被困在籠中的猛獸。除了那件早已經變成紫黑色的「紅色」斗篷,他和每一個士兵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

城下的魏國軍陣中,太子申與公子卬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惡戰,兩個多月「督察」下來,經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竟是連連嘔吐,被護衛軍士扶回大帳。高台上的龐涓卻是惡氣難消,這是他軍旅生涯中所遇見的最大的硬仗惡仗,已經死傷了兩萬精銳武卒,新鄭城竟然還是沒有攻破,當真是不可思議!今日他心裡很清楚,這是最要緊的關頭,再咬牙猛攻兩個時辰,韓國人的意志必然崩潰,絕不能給申不害一絲喘息機會。

看看西下的落日,龐涓高聲下令,「曉諭三軍,猛攻兩個時辰,今夜拿下新鄭!」

高台四周的傳令軍吏立即四散飛馬,「猛攻兩個時辰——!今夜拿下新鄭——!」

魏軍士氣振作,一個衝鋒大潮便喊殺湧上。可是衝到城下,血糊糊的雲梯搭上血糊糊的城牆,立即就滑倒城下。縱然僥倖搭住,士兵剛踩上去,腳下就滑跌下來。加上城頭守軍不斷用長鉤猛拉雲梯,磚頭石頭不斷砸下,半個時辰中竟沒有一副雲梯牢牢靠上城牆。大軍惡戰,任何荒誕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場,縱然有個別人能飛上城牆,面對洶湧的死戰猛士也肯定是頃刻間化為肉醬。這裡需要嚴格的配合與整體的力量,去一刀一槍的搏殺,而不是任何奇能異士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龐涓作為久經戰陣的大將,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無法攀城的急報後,憤然高喊:「停止攻城——!」

一陣大鑼鳴金,魏軍武卒一下子全癱倒在了城下曠野。

城頭韓軍,也無聲的伏在城牆垛口大喘氣,連罵一聲魏軍的力氣都沒有了。

夕陽殘照,蕭蕭馬鳴,戰場驟然沉寂下來。城頭煙火瀰漫,緩緩飄動著血染的戰旗。城下也緩緩飄動著血紅的戰旗,煙火瀰漫在茫茫曠野。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傷兵,連兵刃的閃光也被血污掩蓋了。

申不害站在城頭箭樓,龐涓站在陣前高台,兩人遙望對視,伸出長劍互相指向對方,卻都沒有力氣再高喊一聲。

新鄭宮殿的廊柱下,韓昭侯木呆呆的佇立著。幾隻烏鴉噗嚕嚕飛來,驚得他打了個激靈。驟然的沉寂,使他覺得森森可怖,連那昏黃的夕陽也撲朔迷離起來。仗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始終沒有邁出宮門一步,但心裡卻很清楚,新鄭將要湮滅了。一國防守,連太子嬪妃宮女內侍官吏都出動了,這仗還有打得麼?面對魏國,能撐持這麼長時間,已經不錯了,韓國亡於一場惡戰,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突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在死一般寂靜的大殿竟象雷聲一樣驚人,韓昭侯不禁一陣恐慌,難道魏軍破城了?抬頭盯視宮門,卻見一個長發散亂的血人披著一領滴血的斗篷,緩緩向他走來!

仿佛白日見鬼,韓昭侯伸手一指,面色煞白,驟然軟癱在廊柱下,牙齒得得得語不成聲。

「臣……申,不害,回,來了……」血人嘶聲低語,軟軟癱倒在門柱下。

韓昭侯兩腿發軟,靠著廊柱長吁一聲,「丞相……,辛苦,你了。」

「君侯,龐涓,攻不動了。一片,血城。雲梯,沒用了!」申不害突然放聲狂笑起來,嘶啞得象是慘嚎,森森然在大殿迴蕩。

韓昭侯一陣發抖,久久沉默,「丞相,這仗,不打也罷……」

申不害卻突然了站起,帶著一身血腥,赳赳走到韓昭侯面前嘶聲喊道:「如何?君侯害怕了?不能啊。齊國快來了!他們就是要等韓國人鮮血流干,才肯發兵!君侯,三天之內,必有救兵!要挺,挺起來!你是韓國君主,君主啊!」

韓昭侯依舊木然沉默。

「君侯……到城頭,撫慰一下,將士們吧。」申不害連眼淚也沒有了。

韓昭侯費力的倚著廊柱,站了起來,嘆息一聲,跟著申不害,走出了空曠的宮殿。

新鄭城頭。夕陽將沒,曠野中血紅的魏軍營寨和血紅的新鄭城溶成了一片,在血紅的霞光下瀰漫著紅色流光,荒誕而又迷離怪異。士兵們都變成了血人,全部躺在城跺下昏睡,分不清是死人還是活人,也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君主。韓昭侯想說話,嘴唇卻只是簌簌抖動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步履蹣跚的走到垛口前,費力的扶住女牆,手卻膠沾在溫熱的糊糊中,猛然縮手,卻見雙手沾滿了粘稠的淤血!他驚叫一聲,便是一陣噁心,猛烈的嘔吐起來……原野的血色軍營,化成血海巨浪,向他迎面撲來!他大叫抬頭,火紅的霞光又燃成漫天大火,向他燒了過來!驚駭低頭,血兵們竟然一個個站了起來,僵硬的向他逼來……

韓昭侯慘叫一聲,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間滾倒在地,驟然變成了一個血人,毛髮賁張,森森可怖!

「君侯——!」申不害覺得不妙,立即搶上前來。

韓昭侯猛烈旋轉,陀螺般不能停止!猛然,他長嚎一聲,口中鮮血箭一般噴出,軟無聲息的倒了下去。

「君侯……」申不害趴到韓昭侯屍身之上,久久不動,無聲無息。

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城頭原野一片死寂。申不害終於抬起頭來,撫平了韓昭侯驚恐圓睜的雙眼,站起身來,脫下自己那件浸透鮮血的戰袍,輕輕覆蓋了韓昭侯,恭恭敬敬的躬身三拜。他凝視著西方的落日,緩緩抽出長劍,「君侯,士為知己者死,申不害豈能獨生?」他安詳的倒轉長劍,猛的刺入了自己腹中!

鮮血飛濺,城頭籠罩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在這剎那之間,申不害驀然想到了秦國,想到了衛鞅,想到了那個至今不知姓名的「高人兄」——韓國的變法夭折了,自己與衛鞅較量變法,也是自己慘敗了;成者千古不朽,敗者萬世笑柄,一切都隨著這場血戰泯滅了。難道,這就是天意麼……申不害費力的睜開眼睛,最後看了一眼已經變成了紫色的新鄭箭樓,大叫一聲,頹然伏在了韓昭侯身上!

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撕碎了原野軍營的寂靜。龐涓霍然警覺,仗劍衝出大帳。

戰馬人立嘶鳴,驟然停頓間騎士已經滾下馬來撲倒在地,「上將軍,大梁危機!王命急救……」特使從懷中摸出已經被汗水浸濕的一卷竹簡,昏倒在地。

龐涓怒喝:「三軍拔營!回師大梁——!」

龐涓怒火中燒。即或在攻韓最激烈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齊國援救的可能。而在內心,他把與孫臏再次較量,看得比攻韓重要一百倍,縱然滅了韓國,天下也不會因此而讚頌他,因為韓國太小,申不害也不通軍事。齊國孫臏則不同,孫武之後,名門高足,同門師弟,又有桂陵大敗龐涓的煌煌戰績,才是龐涓真正的對手,也是龐涓面前的「龍門」。打敗孫臏,龐涓才稱得上真正的名將。否則,龐涓在天下永遠都只是一個二流將領。高傲而又雄心勃勃的龐涓,豈能如此屈辱的斷送自己?這個孫臏也真是利令智昏,竟敢故伎重演?難道龐涓真是白痴不成?

正在拔營之際,又接快馬急報,趙國八萬精銳騎兵,由上黨渡少水直撲安邑!

龐涓沒有片刻猶豫,立即「命令」太子申與公子卬分兵三萬,北上截殺趙軍。已經大亂方寸的兩員「名將」立即高興的接受了。他們很清楚,安邑本來就有一萬守軍,再加上龍賈的幾萬河西守軍可以隨時策應,救援安邑當然是有驚無險。若要去打連龐涓都不是對手的孫臏,那可是九死一生。龐涓也樂得支走這兩個大權在握卻又酒囊飯袋的累贅,利利索索的與孫臏大戰一場。

一個時辰後,訓練有素的魏軍兵分兩路。龐涓自領十萬大軍全速疾進,直撲大梁。

大梁城下的齊國兵馬竟然沒有撤退,繼續著猛烈的攻城戰。直到看見鋪天蓋地的火把,齊軍才突然從大梁城下消失。大梁人的歡呼聲浪還沒有沉寂,龐涓自領的前軍馬隊就暴風驟雨般卷到了。登高一望,龐涓遙遙可見齊軍遍野北去,火把旗幟散亂無序,斷然下令:「全力追擊!一舉擊潰!」

漆黑的原野上,魏軍的鐵甲騎兵風馳電掣般向北追擊,步兵則從距離騎兵數里之遙的另一條大路兼程疾進。天亮時分,追到濟水南岸,竟被齊軍堪堪渡河北竄。再次登高遠望,龐涓已經清楚了,齊軍的撤退路線是順長垣、東郡北上,進入齊國境內的東阿。這條路大約七八百里,在東郡之前沒有山地。而東郡到東阿的二百餘里中,只有一片小山,也不足以設伏偷襲。況且,以魏軍鐵騎與武卒的追擊速度,在東郡之前的五百多里一定能夠截住齊軍,絕然不會進入東阿以南的馬陵山地。

龐涓思慮停當,下令軍吏清點齊軍留下的軍灶。不消片刻,軍吏回報:「軍灶六萬有餘。」按照軍中定規,一灶可供三十人左右的戰飯,六萬多軍灶,說明齊軍攻擊大梁出動了將近二十萬大軍。這正是齊國軍隊的常數。龐涓不禁冷笑,別看齊軍比魏軍多了幾乎一倍,但還是經不起魏軍的強大衝擊。這一點,大約齊國人自己也知道,否則,何必倉皇逃竄?孫臏縱然善於運籌,仗還得兵士來打,只要追上齊軍,孫臏的任何計謀都會無從施展。

龐涓下令,就著齊軍軍灶埋鍋造飯,飽餐後攜帶三天乾糧干肉,一氣追擊!

太陽出山時,魏軍渡過濟水。兩個時辰後,齊軍旗幟遙遙在望。魏軍士氣大振,呼嘯猛追!奇怪的是,總能看見旗幟散亂的齊軍,卻硬是無法追上包抄。

龐涓自然無從知道,前面「逃竄」的,恰恰是齊國善於騎射技擊的三萬精銳騎士。

為了這場大戰,孫臏可謂處心積慮。當他對田忌說還是採取上次打法時,田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面對龐涓這樣的沙場宿將、兵家名士,豈能再次讓他鑽入圈套?孫臏卻說:「龐涓熟讀兵書,卻又刻板過分。此次,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按照兵法行事,而齊軍卻反其道而行之,誘他入伏。此謂兵不厭詐。惟其故伎重演,才能激怒龐涓追殲齊軍。」雖然有理,田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及至親自率領三萬精騎將龐涓引誘過了濟水,田忌才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禁對孫臏的謀劃由衷嘆服。

這次對攻擊大梁,孫臏做了不同於上次的安排:五萬騎兵,兩萬步兵,旗號營寨卻打出十五萬大軍的聲勢;同時在新鄭大梁之間,遍布裝束成庶民模樣的斥候,隨時回報魏軍動靜;魏軍回援的前一天,兩萬步兵已經撤離,另外兩萬二流騎兵也提前兩個時辰撤離;三萬精騎由田忌親自率領,誘敵深入。沿途路徑與各種細節,孫臏都一一做了精細部署。部署妥當,孫臏便坐鎮伏擊山地,秘密調集齊國境內沒有出動的步騎大軍,專門在夜間向這片山地運動,做好充分的伏擊準備。

追擊到當天晚上,龐涓大軍已經越過長垣,發現齊軍的灶坑銳減到四萬!分明是齊軍逃亡很多,兵員大減,只剩下十一二萬了。龐涓下令繼續猛追,第二天午後,已經進入大河東岸的濮陽地面,再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東郡山地了。此時龐涓有些猶豫,清點齊軍灶坑,卻只剩下不到兩萬三千多。此時前軍騎兵恰又俘獲了兩百多名潰散傷兵,還有幾百名潰散的齊軍步卒前來投降。經過縝密訊問,方知齊軍沿途逃亡嚴重,只剩下了七八萬人馬,步卒們都走不動了,齊軍幾乎就要崩潰了。

「孫臏可在軍中?」龐涓威嚴的問一個中軍百夫長。

「軍師與步卒同行,一個百人隊輪換抬著。上將軍率領騎兵掩護。」百夫長很沮喪。

龐涓高聲下令,「後軍五千,留守輜重。全軍輕裝疾進!」

片刻之間,魏軍甩下各種車輛雲梯帳篷炊鍋等,全副輕裝,向北猛追,決意要在東阿之南截住齊軍一鼓全殲。龐涓派出五十名軍吏在路邊奔馳穿梭,向大軍高喊:「擒殺孫臏田忌者,封千戶——!」魏軍士氣大振,吶喊呼嘯著「擒殺孫臏田忌——!殺——!」捲起漫天煙塵,在廣闊的原野象滾滾沉雷向北壓來。

孫臏的大軍,此刻正埋伏在齊國邊境重鎮東阿以南一百多里的馬陵山地。這片丘陵地帶,當時尚是衛國土地。由於衛國弱小,夾在魏齊兩大國中間奄奄待斃,所以對任何「假道」大軍都無力干預,只好聽之任之。這片山地,不是險峻高絕的兵家險地,尋常有人連名字也叫不出。從地形說,西南是平原,穿出山地又是平原,山前山後沒有大河,全部山地只有二三十里。這種半山半原的丘陵,對於閃電般的精銳鐵騎,實在算不得險地。但是孫臏看中的,恰恰是它貌似平庸這一點。他當初被齊國特使秘密救回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山道。對地形地貌有著本能敏銳的孫臏,本來躺在車中,過山時卻爬起來看了整整一個時辰。

兵貴山水。河流高山從來都是兵家必須刻骨銘心的,看得透,用得好,一條河流一道山原,足可抵十萬大軍!孫臏留意到這片看似舒緩的馬陵山地,實則是外圓緩而內險曲。山口是舒緩的小山包,大道寬闊,可是越往裡走越是狹窄曲折,兩邊山勢也隨之高了起來,加之山體土多石少,所以林木竟是特別茂密。孫臏熟悉龐涓,也知道他手中有老師贈送的一副「天下山水圖」,龐涓不可能不知道這片山地。但是,龐涓肯定沒有親自走過這條山道。這是孫臏特意查過的。山中學兵時,兩人一起遊歷天下,但都是名山大川,如何能走遍每片山地每條河流?知名不知實,恰在知與不知之間。孫臏利用的就是龐涓這種缺陷,料定龐涓會因為知道這片山地而不會過分小心。更重要的是,孫臏將龐涓進入山道的時間擠在了晚上,使齊軍能夠最充分的發揮這種出乎意料的地形戰力。

日落之前,孫臏秘密增調的十多萬步兵已經全數到位,北面的出口已經被堵死。封堵南面山口的騎兵,也已經等候在十多里之外的密林中。他要將龐涓的十萬人馬,全殲在這條默默無聞的馬陵道。

夕陽將落,高山頂上的孫臏看見南邊原野上漫天煙塵暴起,不用斥候回報,也知道龐涓大軍到了。不消一刻,便看見前邊「逃竄」的齊國騎兵,散亂的旗幟和毫無章法的亂兵洪水般洶湧而來。將近谷口時,田忌的護衛親軍連中軍大旗都丟了。一時間,齊軍丟盔棄甲,兵器遺落,驚慌失措的湧進了山谷。

孫臏不禁笑了。

五月天長,太陽雖已經落山,原野的景色依然遙遙可見。一片暮色中,可見旌旗招展殺聲震天,龐涓大軍排山倒海般壓來!接近山口,前軍驟然勒馬,一片戰馬嘶鳴便響徹原野。龐涓飛騎趕到前軍,長劍一指,「前方便是馬陵道,穿谷而出便是開闊平原。我軍入谷,兩騎並行,前後相隨,宜快不宜慢。出谷後立即展開,截殺齊軍!點起火把,入谷!」

「點起火把——!兩兩入谷——!」前軍主將高聲下令。

驟然之間,火把照亮了廣闊的原野。魏軍鐵騎井然有序的高舉火把,走馬入谷。

山風吹拂,高山頂上的孫臏哈哈大笑,「龐涓哪龐涓,你也有今日啊!」

田忌的精銳騎兵一進入山谷,立即從事先開闢好的小道,分東西兩路反身出山,加入堵截南山口的騎兵大軍。一萬多齊國步兵立即接替了「逃竄」,丟盔棄甲的向深山逃去。魏軍入谷,不斷清理著道中丟棄的兵刃與木石障礙,遙遙可聞前方的馬嘶人喊,對追上齊軍深信不疑,便只顧急急趕路。火把照耀下,卻見山道越來越窄,越來越崎嶇難行,堪堪兩騎並行就塞滿了山道。山彎頻頻,竟將大軍分割得前不見後,後不見前,長蛇般在谷中穿行。

大約一個時辰,龐涓的中軍精銳進入崎嶇險道,後軍也已經進了山口。龐涓已經覺察到這山道崎嶇狹窄得大出所料,然則已經進入,只有儘速通過,斷無後退之理。他斷然下令,「全軍下馬,人馬並行,儘速出谷!」

剛剛傳出命令,前軍斥候急報:「前方道旁有異情!前將軍請上將軍速往!」

「何事?」龐涓冷冷問。

「在下,不敢說。」斥候面色漲紅。

龐涓心中一動,「豈有此理!領路我看!」帶領十多名護衛壯士匆匆向前。

山坡一棵大樹下,立著一個高大的草人,草人脖子上吊著一塊大木牌,火把圍照下可見赫然大字——龐涓死於馬陵道!

龐涓一怔,隨之揮手哈哈大笑,「雕蟲小技耳,繼續行軍!」

一陣山風呼嘯而過,龐涓卻油然生出一片迷朦,一絲恐懼。

突然,仿佛晴空驚雷,戰鼓遍山轟隆,喊殺聲從兩面山頭如潮水般壓來!

龐涓未及下令,箭簇便如漫天激雨般嘯叫飛來!

瞬息之間,龐涓與手執火把的十多名衛士便象刺蝟般滿身帶箭,倒在路邊!

山谷中頓時大亂,魏軍被山洪般涌下的齊軍分割成無數小段,廝殺在一起!

龐涓已經奄奄一息,看著山谷中被打懵了的魏軍將士人自為戰的搏殺,一絲淚水湧出了眼眶。十多年精心訓練的這支鐵軍,將全軍覆沒,他自己也將帶著永遠的仇恨和無盡遺憾離開人世,建功立業出將入相的勃勃雄心,就這樣頃刻間隨風而去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道閃電從腦海掠過,他瞬息間洞察了孫臏的全部謀劃,連最後置他於死地的計謀也計算得如此精到——引誘他到山坡孤立處,集中強弓硬弩向火把圈子齊射!孫臏啊孫臏,你可謂用心良苦,做得乾淨徹底!龐涓要有你如此鐵石心腸,豈能讓你活到今日?你,終於成名了,你是踩著我龐涓的屍骨成名的……

龐涓抽出甲帶上的短劍,用盡全力,猛然插向自己的腹中!

經過一夜激戰,太陽出來時,馬陵山地沉寂了下來,惟有齊軍的歡呼聲響徹山谷。

魏國最精銳的十萬大軍,就這樣被全部殲滅在這片平淡無奇的山谷里。

馬陵道大戰的消息迅速傳開,各國頓感輕鬆,天下彈冠相慶。

馬陵之戰,使魏國用雄厚的財富與漫長的時間堆砌起來的最具威懾力的精銳主力毀於一旦,魏國唯一一個極有統兵才能的上將軍龐涓,也死於非命。從此,這個超強戰國,便在齷齪的內耗中日復一日的衰落下去,使戰國初期形成的格局為之一變,為戰國中期爭雄的新局面拉開了序幕。

魏國留下了短暫的霸主真空,齊國卻並沒有立即填補上去。

馬陵大戰後,齊國將相失和,田忌與騶忌相互傾軋,騶忌巧妙的給田忌設了一個「謀反」圈套,田忌被迫逃亡到楚國去了。孫臏失望的秘密離開了臨淄,去山野隱居了。齊國的強國優勢,便因為失去兩大名將而大為遜色。

一個短暫的均勢,罕見的出現在戰國時期。

一個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驟然推到了秦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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