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龐寬

蹦迪班長 發佈 2022-05-11T09:16:09.757814+00:00

這位鍵盤手在一個1.2米高、6.25平米的台子上直播自己吃喝拉撒睡的全過程。兩星期以來,他與看直播的觀眾沒有任何互動,絕大多數時間都自顧自地刷劇、吃飯、聽歌甚至解手。

北京時間4月23日16時,"新褲子國貨教父"龐寬開啟為期十四天的行為藝術《拜拜迪斯科》。



這位鍵盤手在一個1.2米高、6.25平米的台子上直播自己吃喝拉撒睡的全過程。兩星期以來,他與看直播的觀眾沒有任何互動,絕大多數時間都自顧自地刷劇、吃飯、聽歌甚至解手。


當然也不是全然和其他人類完全隔絕。


比如核酸還是要做的:



比如在直播快結束前和彭磊合奏了一曲《拜拜迪斯科》:



與此同時,許多城市正因奧密克戎疫情處在嚴格封控狀態中,戲劇性的一幕也隨之發生——龐寬身處的美術館暫停對外開放,這場行為藝術從表演變成真正的隔離,直播間裡被囚禁在狹小空間百無聊賴的龐寬,變成了無數觀眾現實處境的投影。



不重要的意義


「這麼做有什麼意義?」是人們面對晦澀的行為藝術時常提出的問題。


1968年,羅蘭·巴特就提出過「作者已死」的論斷,過去這十四天龐寬想表達什麼也許並不重要,我們透過幾寸手機屏幕看到的文藝青年龐寬,在意義範疇上其實早已退場,「早起晚睡看龐寬」的我們反而成為了主體。



疫情之下,現代的多元化生活被暫停,隔離、封閉、日復一日的核酸檢測,幾億人陷入西西弗斯式的困境。


我們還活著,但已無法丈量更遠的土地,十步之外只能看見鐵做的圍欄和套在防護服里的守衛。


對於年輕人來說這是非常眩暈的體驗,因為在過去至少三十年的時間裡,一定程度的開放與自由如同空氣一般予取予求,人們的懷疑、焦慮和憤怒都有特殊且具體的指向,可能是某個作惡多端的惡少,也可能是校園裡虐殺貓狗的變態,僅此而已。


畢竟世界並不完美,但足夠遼闊,總有我們的藏身之處。


歷史書里席捲所有人的亂紀元很多,我們雖然可以為之感到痛苦、憤怒,但很難有徹骨的感同身受。但這也沒什麼錯。


想不通的事情很多,有好心人總想從當下這局面里提煉出激昂的能量與號召,只可惜被折騰了兩三年的人們再也無力配合。


博納富瓦有幾句詩:「哪一種蒼白扑打你,地下河,哪一條血管在你的身上破裂,那裡迴響著你的瀑布?」極為恰當地描繪了當下某種詭異的狀態——


內心的瀑布沉默無聲,人們開始凝視自己的床鋪和影子,就像躺在台上悠閒抖腿的龐寬,可能也有一股不可擺脫又無處迴響的控訴吧。



由冰墩墩想到的


龐寬的高台之下,擺著很多輕工業產品。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北京冬奧會的吉祥物冰墩墩。我看著這個兩個月前還在霸占熱搜的玩偶,突然有點失落。



它曾一度承載了過多的意義,它是自信和樂觀情緒的集合,因為暢銷而不斷加大的產量,也讓它成為了製造業大國的形象大使。


對了,說起製造業,可能是算法的故意,我划走龐寬的直播,就能看見越南街頭的視頻,據說他們正妄想取代我們,趁著我們忙於清零之際已經奪走了不少中國工廠的訂單。



在牆內有限的信息流里看見的越南年輕人,和頹廢的龐寬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他們非常像2001年的中國人,以及1988年的韓國人、1964年的日本人——眼裡全是懵懂的希望,堅信浩瀚大洋是賭場,自己即將成為變局的贏家。


目光如炬的越南創業者拒絕相信鴻溝的存在,有限的人生里也沒體會過漲跌的可畏。如同八十年前駕駛零式戰機飛向珍珠港的帝國海軍航空兵,基本都沒見過底特律的汽車工廠和費城的船塢,夜郎自大的結局,是昭和男兒成功招核。


中國建立完整的產業鏈,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和幾代人的血汗。哪怕只要來義烏看一眼能擺出上千種款式聖誕老人的店鋪,就該知道想取代中國的製造業地位,越南人選擇的絕對是Hard模式。


因為長城很雄偉,但修長城要用勞工的骨頭。


每個東北中年人都能講出一兩個下崗後被毀滅人生的故事,還有三峽移民的辛酸淚,上億農民工的背井離鄉……這些人都是我們擁抱現代化的初始燃料,燒盡後迅速被遺忘。


如果你記得這些,或者肯看到這些,那就可以知道現代化不是免費的,世界工廠也不是說建就能建成的。


想趁著亂局一把梭哈,今天的越南人又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至於我們想做的,就是守住這個長城,不讓前輩的犧牲付諸東流。留在這裡的人別無選擇,只能站在烽火台上成為衛兵。可預期的穩定規則、強健的投資信心、多元的文化觀念,是我們必須隨時修補的磚牆。


五四青年節前一天,B站請來莫言老師,鼓勵我們不被大風颳倒,話里話外似乎有一種對於青年人躺平的隱憂。



回頭再看龐寬,一個本來可以混跡娛樂圈的公子哥在這個時間點卻選擇了一種充滿公共性的在場,這本身也是一種獨特的鬥爭形式,我不敢說他會不會被大風颳倒,但我相信他和被他影響的青年,在別人被颳倒時,最起碼有拒絕成為鼓風機零件的勇氣。


因為衛兵真正的勇敢,不是塗脂抹粉的朗誦和歌唱,而是忠於自我的表達。


再見龐寬


北京時間5月7日16:00,龐寬衝著鏡頭揮手執意,十四天的直播正式落下了帷幕。


結束的BGM十分跳脫,他居然選擇了《西遊記》的片頭曲《雲宮迅音》。



局限於六平米的瑣碎日常看似空洞無聊,但若將其置於正在進行時的歷史維度里,這本身便足以稱為一次冒險。《西遊記》是我們這個推崇規矩和尊卑的族群最不可思議的神話,因為裡面充滿了對於反叛者和征服權威的認同。


而有一些評論家認為,能打動東亞人的藝術,都有神話的根基。


我們這一輩子經歷的大多事,並沒有高出龐寬這十四天多少,輕率得像學生的暑假作業,但在幾百萬人面前放大這一切,人們才發現渺小個體的孤獨、柔軟、代謝、痛癢都如此令人留連難忘,誰說平庸的日常不是路途十萬八千里的偉大征途呢?


龐寬告別時觀眾在留言板里的依依不捨,也許代入了不少人對於自己人生結局的終極想像。


行為藝術這一小眾的亞文化,在這一刻被賦予了光環籠罩的宏大意味——當帶星的健康碼讓我們無法成為探索天空海闊的海明威,我們也可以選擇關起門化身五行山下的孫悟空,期待拜訪自己內心的神明。



疫情期間,由於社交網絡的存在,我們有了很難得的觀察其他同類的機會。


人類學家項飈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指出:對於抗疫政策的不同觀點,讓許多人的友誼和親情破裂。


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長久的隔離和封控,無疑會像手術鉗一樣撐開人際關係中的裂縫。


一個有可靠信源和獨立思考能力的知識青年,面對轉發「新冠病毒是某國生化武器」這種爛文章的長輩會難以避免地產生排斥,哪怕後者曾給過他多年壓歲錢。這種負面感受,也許會演變為成長中難以避免的、不知何時會爆發的弒父情結。


還有曾經沉寂的小區業主群,在過去的兩個月里頻繁發生粗俗的爭吵,一言不合便聲嘶力竭的女人和破口爆粗的男人,共同構建了讓人焦慮的賽博亂象。


更別提那些讓我們憤怒和不解的壞消息、一眼望不到頭的「靜態管理」和對未來逐漸疲軟的信心。


內生的精神力量正在一點點被蠶食,政治性抑鬱困擾著每一個敏感的人。



龐寬的行為藝術並沒有給出解決這一切的方案,但他最起碼呈現了一種破局的姿態——


我們應該首先拒絕成為合唱團的成員,我們必須重新回歸自我,只有回歸自我才能找回生而為人的基本品質和修養。


我和龐寬一樣,是需要吃飯喝酒的俗人,所以我不能指責那些要礦泉水和啤酒的鄰居是事兒逼;


我和龐寬一樣,哪怕被千萬人圍觀也得脫下褲子排泄,所以我不能隨意譴責一個普通人不具備超人道德;


我不能驅趕從方艙歸來的鄰居、我不能把確診的患者比喻成「羊」、我不能隨意轉發「新冠會影響男性生殖功能」的謠言來羞辱確診的好友.......


因為我和你還有龐寬,是一模一樣的肉體凡胎,龐寬這十四天的生活與我高度重合,意味著我與你的生活也沒有差別,我們是在時代漩渦里同一艘船上的水手。


來源:@設計青年 「不在此地 Not Here」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你我現在經歷的波瀾,數十年後大概率不會有人細說。


我尊敬在此時此刻仍滿懷大棋局的人,但我不是。


我是能被龐寬突然把頭埋進手臂里打動的小人物、小把戲。喜歡樹碑立傳的舊工地,滿是面目模糊且自輕自賤的螺絲釘和磚頭,而我和無數個龐寬想展現的,是一個個活過的、有體溫的人。



2015年,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車諾比的悲鳴》中,借一位母親之口說道:「如果科學家什麼都不知道,作家什麼都不知道,就讓我們用自己的生命和死亡幫助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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