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將士出征膽氣豪，路嶇更兼風吹雪，猶記長津劍與刀！
——非虛構《鐵血長津湖》百篇系列（010）
1950年12月12日深夜11時，擔負美軍自長津湖撤離的後衛陸戰1師偵察連1排，終於乘卡車進入了8艘航母護衛下的興南港。
至此，陸戰1師剩下的22215名陸戰隊員，全部逃離了志願軍9兵團三個軍的圍追堵截。
不一會兒，作戰處長鮑澤送給了史密斯師長一份陸戰1師最後的戰報：
「自10月25日元山登陸到12月11日，戰死718人， 戰傷3504人，失蹤192人，共計減員11727人。其中，11月27日至12月11日，戰鬥傷亡2704人，凍傷7313 人。」
擁有30000多人的陸戰1師，僅長津湖戰役的14個晝夜，傷亡就達到了10017人。儘管事前已經掌握了個大概其，但當白紙黑字的傷亡數字擺在眼前時，史密斯還是驚訝不已。
不僅如此，陸戰1師還被迫進行了歷史上第一次「換一個方向攻擊」。
史密斯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十分明白，這分明就是撤退，而且將一直退到直線距離四百多公里外的釜山港。
鮑澤仿佛看透了史密斯的心思，說：「我相信，長津湖的冰天雪地與陸戰隊員的堅韌和勇氣，是美軍歷史上無可比擬的，而中國軍隊不顧傷亡的死命攻擊，也將是每個陸戰隊員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
史密斯也坦誠地說：「我們和中國人都犯了一些錯誤！」
這時，自古土裡開始一直擔負後衛的偵察連1排歸來的消息，已經轟動了陸戰1師興南港的整個營地，上至團營連長下至普通士兵甚至輕傷員，都紛紛走出房屋和帳篷觀望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排長哈格特朝眼前僅剩下的十四名士兵大聲喊道：「陸戰1師偵察連1排，全體列隊！」
哈格特喊罷，帶頭邁著正步走進了自己的營地。
這時，不知誰哼出了《海軍陸戰隊讚歌》的調子，十四名隊員接著齊聲哼唱起來。
歌聲驚動了史密斯、凱澤和三名利茲伯格、默里、普勒，以及陸戰1師最能打的兩名營長戴維斯和塔普雷特。
望著蓬頭垢面但步伐整齊的哈格特排，塔普雷特對身邊的戴維斯說：「沒有這些勇敢的陸戰隊員，我們什麼也不是！」
眼睛濕潤的戴維斯沒有吭聲，也跟著哼唱起了《海軍陸戰隊讚歌》的調子。
這一天，恰好是美軍東線最高指揮官——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58歲的生日。
而作為下屬的史密斯卻沒有前去祝賀，還在防禦志願軍和人民軍攻擊的美7師師長巴爾和美3師師長索爾更是自顧不暇了。
此時，遠在黃草嶺腹地元豐里的志願軍58師師長黃朝天，也獨自一個人待在師指揮所里，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拍著桌子發脾氣，就連貼身警衛員孫堂也不敢靠近。
還在12月11日夜裡，陸戰1師越過水門橋全部撤進真興里後，58師接到了9兵團停止追擊擊原地休整的命令。
此時的58師，再加上水門橋一線的60師，其剩下的戰鬥力也不到200人，如果不原地休整，58師和60師恐怕連個「種子」部隊也沒有了。
接到令後的黃朝天，雖心不甘卻又回天無力，一氣之下罵道：這打得什麼窩囊仗？「宋老頭」的指揮有問題！老子不當這個師長，辭職不幹了。
黃朝天罵完，提筆寫下了辭去58師師長的書面報告，單等有機會當面交給「宋老頭」。
而「宋老頭」不是別人，正是志願軍9兵團司令員兼政委宋時倫。
43歲的宋時輪，湖南醴陵人，黃埔5期畢業生，出自紅一方面軍，打仗雷厲風行，為人耿直豪爽，其帶領的華野10縱軍紀嚴明，善打阻擊，也贏得了「排炮不動，必是十縱」的美名。
1949年2月，宋時輪升任9兵團司令員，無論是此前的孟良崮、濟南戰役，還是此後的淮海和渡江戰役以及戰上海，9兵團都是第3野戰軍戰鬥力最強的一支部隊。
而長津湖一戰，黃朝天不僅敢「罵」兵團司令，還寫了辭職報告，這不僅在朝鮮戰場，就是在國內戰場也十分罕見。
出國後的黃朝天第一次「罵娘」，是在1950年11月25日這一天。
最初，9兵團計劃於11月25日夜間打響長津湖戰役，但考慮到第一梯隊的20軍、27軍因大雪天氣影響無法準時到達攻擊位置，於是將戰役時間改在了12月26日夜間。
11月25日這天拂曉，黃朝天突然得到了前衛172團的報告，說可以斜插下碣隅里的小白山上沒有路，繞路的先頭部隊將無法於11月26夜間發起攻擊。
意識到耽誤了軍機大事的黃朝天，一個電話打給了20軍軍長張翼翔：「他娘的，軍偵察營是幹什麼吃的？」
張翼翔無語，只好緊急請示兵團部，將攻擊下碣隅里的時間改在了11月27日夜間。
但因為繞路，直到11月28日拂曉，58師僅有172團2營趕到下碣隅里的攻擊位置，其它部隊還在急行軍的 路上。
此時，長津湖東岸的新興里、內洞峙戰鬥，以及西岸的柳潭裡和死鷹嶺戰鬥，早已經於11月27日夜間打響，黃朝天於是命令當天夜裡發起攻擊。
由於部隊來不及過細的偵察，大多數部隊剛進入預定位置便發起了攻擊，有的部隊錯將美軍的坦克當成了房屋。同時，部隊的主攻方向，也恰好選在了美軍重點防禦的西南和飛機場方向。
僅僅不到一個晚上的戰鬥，自西南和正南攻擊的173團就剩下了1000多人，自北朝南攻擊的172團也轉向攻擊東山陣地。黃朝天不得不動用了 預備隊174團，這才守住了一線陣地與美軍對峙。
戰鬥到12月2日，58師已經縮編為35個排，其中172團8個排，173團11個排，174團16個排，戰鬥部隊僅剩下了800多人。
這天下午2時，宋時輪終於動用了戰役預備隊26軍，緊緊南下接替58師繼續攻擊下碣隅里。
宋時輪還親自給黃朝天打電話，命令58師將攻擊下碣隅里的任務交給26軍，當晚南下黃草嶺以北阻敵南逃。
宋時輪還特地交待黃朝天：「哪個部隊打下碣隅里都是志願軍的勝利，不准發牛脾氣，一定要把陣地交接好！」
黃朝天二話沒說，一口一個：「執行命令！堅決執行命令！」
放下電話的黃朝天，找來參謀長胡乾秀、副政委朱啟祥以及副師長賀國華和政治部邱布，很快做出了移防黃草嶺的部署：
172團控制在院裡一線，173團進至大、小安洞並控制1478高地，174團扼守化被裡、小民太里一線，師指揮所進至高龍。
隨後，20軍又下達了更具體的命令：58師南下古土水一線，既防止美軍南逃又要阻擊北援，時間預計三至五天。
黃朝天十分堅定地說：「別說58師還有八百多人，就是只剩下了八十幾人，也堅決執行命令；別說堅守黃草嶺一個三至五天，就是兩個三至五天，我們也堅決守住陣地。」
而僅有800多人的58師，雖然都是千錘百鍊的戰鬥骨幹，但要一時擋住陸戰師將近一萬人的突圍，明顯是勢單力薄。所以黃朝天一邊指揮部隊堅守陣地，一邊期盼26軍能儘快趕到。
26軍12月3日夜裡到達下碣隅里，這是宋時輪親口說的，結果不但3 日夜裡沒趕到，4日夜裡柳潭裡敵人全部撤進下碣隅里了，26軍還是沒趕到。
又說12月5日夜裡一定到，但美軍突圍之前的炮聲都響了，26軍接防的部隊依舊沒到。
黃朝天再也沉不住氣了，於是三番五次讓秘書王昊打電話給20軍，詢問26軍何時才能到達。
見沒有結果，黃朝天又幾次交待王昊：「給兵團部打電話！」
可每次王昊剛拿起電話，黃朝天又讓他放下電話，接著不停地大口喝涼水壓火。
這時，作戰參謀報告說，下碣隅里以南的陣地已經數次易手，近在咫尺的獨秀峰陣地也一度被陸戰1師的巡邏隊攻陷，黃朝天的有名火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黃朝天不會公開罵9兵團、20軍的指揮，可罵自己心愛的部下卻毫不留情。
「丟失的陣地，馬上奪回來……奪不回來，拿頭來……守不住陣地，有你好瞧的!」
短短的幾分鐘時間，172團、173團、174團的三名團長，都被黃朝天一一罵了一個遍。
此時，就連一向與黃朝天十分親近的胡乾秀、朱啟祥，也不敢隨意吭聲了。因為槍炮聲越來越近，警衛員孫堂也緊張地拔出了駁殼槍。
12月5日深夜，76師先頭部隊的一個營總算趕到了。
黃朝天急令部隊迅速交接陣地，連夜急行軍南下古土裡一線。
這時，胡乾秀提醒黃朝天說：「58師的戰鬥部隊可能連八百人都不到了。」
黃朝天聽後發狠地說：「大不了，58師再打出個楊根思連來！」
而12月8日夜裡，58師剩餘部隊剛趕到預定位置，已經自下碣隅里撤進古土裡的陸戰1師，也已經做好了繼續突圍的準備。
可此時的26軍，76師因傷亡嚴重基本失去了戰鬥力，77師和88師的戰鬥力也隨之大減，其戰鬥力主要集中在了231團和264團，而作為88師預備隊的264團以及26軍預備隊的78師還在南下的路上。
黃朝天在巨峰里開設指揮所伊始，迅速指揮部隊立即展開了誓死阻擊。
戰鬥到12月8日下午，77師231團終於趕了上來。而231團團長卻以部隊疲勞為藉口，猶猶豫豫拒不執行出擊的命令。
得知77師231團遲遲沒有發起攻擊，黃朝天暴跳如雷，罵道這要是自己手下的團長，他會毫不手軟地執行戰場紀律。
這時的58師，還有四百多人的戰鬥力。而這四百多人的戰鬥力，主要集中在174團3營以及173團2營。
黃朝天下了最後的決心，交待參謀長胡乾秀組織這四百多人實施堅決的反擊，重點反擊1304高地，因為一旦奪回了1304高地，陸戰1師想進入水門橋必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34歲的胡乾秀二話沒說，帶上警衛員找到174團政委郝亮，趕緊去了1304高地方向。
而1304高地雖然一時拿了下來，胡乾秀和郝亮也同時犧牲在了前線。不久，1304高地再次被美軍奪了回去。
此時，距離1304高地最近的依然是77師231團。
12月8日傍晚，20軍軍長張翼翔來到了馬岱里的26軍77師師指，當面命令77師長沈萍和政委魏伯亭：「夜裡必須占領1304高地以北的高龍。」
見20軍軍長張翼翔親自出面，77師命令231團：「克服一切困難，不惜一切犧牲，幹部應以粉身碎骨之精神，堅決占領高龍斷敵退路。」
為了加強一線指揮，77師特派師參謀長張書香親自帶隊，231團團參謀長李浩在前頭掌握方向。
此前，231團在攻擊下碣隅里的戰鬥中，曾因為連續兩個晚上迷路，而失去了攻擊美軍的先機。
這一次，231團總算找了一位當地嚮導，而且前面又有火光可判，但出發不久又走迷路了。等走到萬豐里遇到58師的部隊，這才知道去了馬岱里的西南方向。
李浩帶路再次返回山上時，因下雪一時又迷失了方向。
一個小時後，張書香趕上來，兩人相互爭辯方向又耽誤了一個多小時。
等搞清方向後，兩人又因為商量是否攻擊，再次延誤了一個多小時。
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已是12月9日凌晨3時了。
此時，離拂曉還有四個多小時的時間，但部隊距離攻擊目標還有相當長的路程，張書香最後下達了原路撤回的命令。
就這樣，既有師參謀長帶隊又團參謀長帶路的231團2營，只行動了不到十公里，連美軍的人影也沒見著，又回到了始發地下馬岱里。
得知77師當夜仍沒有發起攻擊，27軍軍長張翼翔連夜致電9兵團部，要求下令77師必須劃歸20軍統一指揮。
12月10日凌晨3時，奉命歸20軍指揮的77師231團1營、3營終於打響了，可沒過多久槍聲便稀疏起來。
師長沈萍、師政委魏伯亭趕緊來到231團，催促團長李仲元：「打，快打！」
而直到這時，沈萍和魏伯才真正掌握了231團的情況。因為體力嚴重透支和戰鬥意志薄弱，許多連隊已經集合不起來了，有的連長說「不能幹了」，有的指導員請營教導員去動員部隊，有的連長則連祖宗都罵了，而饑寒交迫的戰士們卻不予理睬。
結果，231團只集合起一部分連長、排長、班長和黨員發起了衝鋒，而還沒等接近陣卻傷亡得差不多了。
12月10日清晨5時許，奉命配合58師174團攻擊的77師230團也靠近了1304高地。
此時的230團，尚有預備隊1營和3營9連，於是決定3營9連攻擊1304高地，1營沿公路開挖工事，火力切斷通往水門橋的公路。
230團四個整連於昨天夜裡7時自萬豐里出發，八個小時後的凌晨3時到達了58師174團指。174團副團長交待前來接受任務的3營長邵澤運說：「過了小白山是大黑山，1304高地就在前面。」
當邵澤運帶領9連搜索前進到公路時，陸戰1師大部已經越過了水門橋。一時沒有發現敵情的邵澤運尋找174團前指未果後，又急忙返回請示230團團長張端勝。
見已經是12月10日凌晨6時了，張端勝命令3營就地隱蔽防空，僅派1營3連3班控制了附近的松樹山。
松樹山與1304高地，一個在北一個在南，而且中間還有鞍部相連，但既沒有研究地圖也沒有偵察地形的230團卻不知道。
230團無意之間，錯失了輕易就可以拿下1304高地的良機，以及原本可以沉重打擊陸戰11師的絕佳機會。
12月10日早晨7時，黃朝天讓通訊參謀來傳達命令，說故土裡的美軍已經開始集結，230團應積極動作。
當天早晨8時許，通訊參謀又送來黃朝天的親筆信，命令230團馬上攻占1304高地。
此時，230團除了掉隊的團政委，其他主要領導均在場，但卻都低頭不語。
過了一會兒，團長張端勝表示「白天不能攻擊」，於是吩咐參謀寫了一封回信給58師。
12月10日上午10時，等復接到58師正式的書面命令，張端勝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
原來，古土裡負責最後掩護的部隊，也已經在前出的榴彈炮掩護下開始了突圍。
張端勝不敢再遲疑，急忙去命令3營9連火速占領1304高地，可剛走出沒多遠，一發榴彈炮將其炸成重傷。
等警衛員和一名戰士將大腿被炸斷的張端勝救下來，230團團指所有的團、營幹部已經各自四散隱蔽去了。
這個時候，正是需要政工幹部果斷站出來的時候，而230團團政治處主任牟清楷也自行撤離，獨自返回元豐里58師師指匯報情況去了。
至此，77師230團四個連的部隊，已經失去了原本十分有力的攻擊能力。
而早在12月9日下午3時30分，陸戰1師已經將第三次被炸的水門橋終於修復如初。
可此時的58師僅剩下了100多人的戰鬥力，再加上附近的60師的100多人，20軍可以繼續阻擊陸戰1師的戰鬥力也只有200多人。
預感到這將是在水門橋以北對陸戰1師的最後一擊，20軍命令60師參謀長蔡群帆親自帶領這200多人，同時直接指揮77師231團2營，擇機狠狠打擊陸戰1師斷後的一部。
可區區的200多人，即便是全部戰死在陣地上，也無法擋住還有1萬多人的且有飛機大炮掩護的陸戰1師了。
12月12日夜裡，陸戰1師全部撤進了興南港，58師也奉命停止追擊，撤出了整整血戰了15個晝夜的戰場。
可此時的58師，還有不到100人的戰鬥力，師參謀長胡乾秀和174團政委郝亮也壯烈犧牲。
而黃朝天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於是一氣之下罵道：這打得什麼窩囊仗？「宋老頭」的指揮有問題！老子不當這個師長，辭職不幹了。（此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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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未央：作家（非虛構領域），抗戰流亡學生子弟，長津湖戰役烈士後人。
┃《踏不滅的薪火》國家圖書館收藏，據此拍攝的紀錄片列為對台交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