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惠斯勒堡(一)

泉哥說書 發佈 2022-06-16T23:27:32.681401+00:00

加拿大,惠斯勒堡一條訊息正以每秒 30 萬公里的速度離開基爾。埃爾溫·聚斯在基爾的吉奧馬研究中心,輸入筆記本電腦的字句,以數字形式進入網絡。被一束雷射二極體轉換成光學脈衝,通過粗如健壯男子手臂的海底光纖纜線傳送。

加拿大,惠斯勒堡

一條訊息正以每秒 30 萬公里的速度離開基爾。埃爾溫·聚斯在基爾的吉奧馬研究中心,輸入筆記本電腦的字句,以數字形式進入網絡。被一束雷射二極體轉換成光學脈衝,通過粗如健壯男子手臂的海底光纖纜線傳送。官方名稱 TAT 14 的光纖是橫跨大西洋的光纖之一,它連接了歐洲和美洲大陸,是世界上功率最高的光纖,光是北大西洋里就有數十根。全世界共數十萬公里的光纖構成了資訊時代的脊樑。地球被一捆捆光纖纜線包圍著,虛擬世界的位和字節以電話、影音、電子郵件等形式實時週遊世界。

是光纖創造了地球村,而非衛星。

聚斯的電子郵件自北歐和大不列顛之間向北穿射。在蘇格蘭北部,TAT 14 向左轉,穿過赫布里底陸架時,纜線是大剌剌地蜿蜒在深海海床上的。如今,大陸架和海床不見了,這道來自基爾的訊息僅在法羅群島下方地帶傳輸不到一百二十分之一秒,便終止於一根破碎的光纖。堅固的金屬外殼、橡膠護套和強化金屬絲斷成兩半,震碎了玻璃纖維。消息只能送進百萬噸的淤泥和卵石里。

正常情況下,這條訊息會通過光電二極體轉成電子郵件,出現在波爾曼的計算機里。但在北歐災難後的一星期,橫跨大西洋的網絡幾乎徹底癱瘓,電話也只能通過衛星接通,如果還連得上衛星的話。

此刻,波爾曼坐在惠斯勒堡酒店的大廳里,盯著計算機屏幕等候聚斯的數據:蟲量的增長曲線,和對各地出現類似侵害時可能狀況的預測。一場震驚過後,基爾的科學家們全數投入研究這起事件。

他咒罵著。所謂的小世界再度變得巨大無比。他們宣稱今天可以通過衛星接收電子郵件,現在看來,郵件都還困在壞損的電纜中。儘管危機指揮部已盡全力在處理,但網際網路還是一再崩潰。他拿起指揮部提供的手機,通過衛星撥往基爾,等候。終於接通了研究所的線路後,他對聚斯說:「什麼也沒收到。」

聚斯的聲音傳來,雖然清晰,但對答之間無法同步的短暫延滯還是讓波爾曼不耐。衛星電話的信號必須由發射器發到 36000 公里的高空中,再向下傳給接收器,使得通話常有間隔和重疊。「我們這裡也全都不行。通話狀況每小時都在惡化。再也聯繫不上挪威了,蘇格蘭像死城一般寂靜,而丹麥充其量只是地圖上的一個地名罷了。我相信根本沒有採取任何應變計劃。」

「至少我們在通話。」波爾曼說道。

「我們能通電話,是美國人安排的,你正在享受強權的軍事優勢。在歐洲——算了吧!每個人都想打電話,每個人都無法得知親友的現況。流量全部堵塞,幾條閒置網絡都被危機指揮部和政府部門占領了。」

「那我們能怎麼辦?」在一籌莫展的停頓之後,波爾曼問道。

「不知道。也許伊莉莎白女王號還在行駛,六周後可以到你那裡,派一名信差騎馬去海邊拿吧。」

波爾曼苦澀地笑笑,然後嘆息道,「這樣吧。你說我寫。」

這時,波爾曼身後有一隊穿制服的人馬經過酒店大廳朝電梯走去。帶隊的是位身材高大的黑人,有張衣索比亞人的臉。他佩戴一枚美軍少將肩章和寫著皮克的名牌。這隊人馬大多在二樓和三樓便出了電梯,薩洛蒙·皮克少將則繼續往上,到九樓頂級的高級套房區。這層樓有 550 間惠斯勒堡酒店最豪華的房間,不過皮克住的是樓下的次高級套房。其實普通的單人房就可以了,他並不重視享受,但酒店經理堅持要將指揮部安排在最好的房間裡。他邊走邊在腦子裡將下午預定的活動流程順一遍。

每道門都敞開著,可以看見被改造成辦公室的套房內部。幾秒鐘後皮克來到一扇大門外,兩名士兵向他行禮,皮克擺擺手。其中一人敲了門,等候裡面的回答,然後動作利落地開門讓少將進去。

「你好嗎?」朱迪斯·黎問道。

她叫人從飯店的健身中心搬了一台跑步機進來。皮克知道,黎在跑步機上的時間要比在床上多。她在那裡看電視,處理郵件,對著語音識別系統口授備忘錄、報告和講話,打長途電話,聆聽報告或是思考。

現在的她也在跑步。黑髮平滑光亮,用發箍束著。她跑的速度很快,但呼吸均勻。皮克不斷提醒自己,跑步機上的那個女人已經四十八歲了。這位女總司令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少了十歲。

「謝謝。」皮克說道。「還可以。」

他四下張望。這間套房有一座豪宅那麼大,經過精心布置。傳統的加拿大風格——許多木材,樸素舒適,敞開的壁爐——和法國的優雅交織在一起。窗前有一架大鋼琴,是黎叫人跟跑步機一起搬進來的。左邊有道拱門通向一間巨大的臥室。皮克沒看到浴室,但聽說裡面有按摩浴缸和桑拿。

對皮克來說,唯一有意義的東西,是那台擺在設計精巧的客廳里的笨重黑色跑步機。皮克出身平民階層。他從軍不是因為他懂藝術,而是為了離開那條經常只通向監獄的街區。堅韌和勤奮最終讓他獲得大學畢業證書,為他打開了軍官的輝煌前程。他的經歷被許多人視作榜樣,但絲毫改變不了出身對他的影響。他仍和從前一樣,覺得待在帳篷或廉價旅館裡比較舒服。

「我們收到國家海洋與大氣局衛星的最新分析,確定浦號機接收到的聲訊和 1997 年的不明光譜圖相似。」他邊說邊走過黎的身旁,從大片落地窗望向河谷。太陽照耀在雪松和冷杉林里。景致的確很美,但皮克並不關心風景。他更關心接下來的幾個小時。

「好。」黎神情滿意地說道,「很好。」

「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這是一個線索,但這解釋不了什麼。」

「你期望什麼?海洋會向我們解釋為什麼嗎?」黎按下跑步機的停止鍵,跳下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組織這一切,將它查明。大家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最後一位剛剛抵達。」

「誰?」

「挪威那位發現蟲子的生物學家。我得看看,他叫……」

「西古爾·詹森。」黎走進浴室,披了一條毛巾後走出來。「請你快記住這些名字,薩洛。我們在酒店裡共有 300 人,其中 75 位是科學家,這些總該記住吧。」

「你是想告訴我,你大腦里有 300 個名字嗎?」

「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記住 3000 個。你最好快點適應吧。」

「你在開玩笑。」皮克說道。

「你想試試嗎?」

「有何不可?陪詹森來的是一位英國女記者,我們希望她能對北極圈的事件做出結論。你也知道她?」

「卡倫·韋弗,」黎說道,擦乾頭髮,「住在倫敦。科學線記者,對海洋學有興趣。計算機狂。她曾經隨一條船到格陵蘭海上,那條船後來全體沉沒……但願每次都能拍到像那次沉船那麼美的圖片就好了。」

「那還用說。」皮克微笑,「每次提起這些照片,范德比特就激動得面紅耳赤。」

「我一點也不訝異。中情局不能忍受他們無法解釋的東西。他到底現身了沒有?」

「他已經準備好了,現在正在直升機上。」

「哇噢,我們飛機的運載性能總是教我大吃一驚,薩洛。每次不得不從事遠距離飛行時,我都會焦躁不安。如果還有什麼爆炸性的發現傳到惠斯勒堡,別忘了通知我。」

皮克猶豫著。「我們要怎樣才能讓所有人都發誓保守秘密呢?」

「這件事已經討論過一千次了。」

「我知道討論過一千次了,一千次還太少。那下面坐了太多不懂守口如瓶的人。他們有家庭和朋友。成群的記者會闖進來發問。」

「那就讓他們全加入軍隊。」黎雙手一攤,「這樣他們就必須遵守軍法。誰泄密就槍斃誰。」

皮克愣了一下。

「開玩笑的,薩洛。」黎向他眨眨眼睛,「哈囉,不過是個小玩笑。」

「我沒心情開玩笑。」皮克回答道,「范德比特很希望這一大群人全受制於軍事法規下,但是不可能。裡面至少有一半是外國人,絕大多數是歐洲人。如果他們不遵守約定,我們也不能怎樣。」

「我們就做得好像我們可以怎樣就好啦。」

「你想施加壓力?行不通的,壓力之下更沒有人願意合作。」

「誰談施壓了?我的天,薩洛,你哪兒來這麼多問題呀。他們是來幫助我們的,他們知道保持沉默。況且,他們會基於某種信念相信自己被拘禁了,遵守保密聲明,那就更好了。信仰使人強大。」

皮克一臉狐疑。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

「好。待會兒見。」黎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露出微笑,這傢伙真是不了解人性。皮克是優秀的士兵和傑出的戰略家,但卻很難區分人和機器的差別。他似乎相信,人身上有個按鈕,可確保命令得以執行。美國最優秀的軍事學院以殘酷的訓練著稱,訓練的結果只有服從,單擊按鈕就會出現的無條件服從。皮克的顧慮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群眾心理學可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

黎想起傑克·范德比特。他是中央情報局的主要負責人。黎不喜歡他,臭氣熏人,總是滿身大汗,還有口臭,但工作表現極其出色。最近幾個星期,特別是淹沒北歐的海嘯災難發生之後,范德比特和他的團隊對這些混亂事件都能快速掌握。

她在想,要不要給白宮一通電話。其實並沒有多少新消息可以匯報,但總統喜歡跟黎閒聊,因為他欣賞她的聰明。當然她從未對外提起。在美國眾多將軍當中,黎是為數不多的女性將軍之一。此外,她的存在也把指揮官階層的平均年齡大幅降低了。這些已經足夠許多高層軍人和政治家懷疑,她因為與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關係密切而擁有特權。

因此,黎極其小心地致力於她的目標。她從不公開露面,從不公開暗示總統有多麼仰賴她。她總是會用簡單的話語,為他解釋複雜的世界。當他難以理解國防部長或安全顧問的意見時,他便來問黎,她馬上就能毫無困難地為他解釋。黎絕不會公開總統的主意其實都來自於她。每當被人問起,她總是響應「總統相信……」或「總統對此的看法是……」,至於,她是用什麼方法將智慧的視野帶給白宮的主人、同時也是她的老闆,甚至讓他形成主張和見解,這沒有人感興趣。

不過,最核心的成員還是知情的。

1991 年,施瓦茨科普夫將軍在海灣戰爭中發掘了這位具有政治和戰術才華的智慧女戰略家。當時的黎,已經歷了一段驚人的養成教育:首位西點軍校畢業的女性,主修自然科學,在海軍學校受訓,就讀陸軍總參謀學院和軍事學院,並在杜克大學取得政治和歷史雙博士學位。施瓦茨科普夫將黎置於自己的羽翼下,安排她出席講座和國際性會議,以便結識大人物。他本人對政治並不感興趣,但還是幫她鋪出一條平坦順遂的道路,讓她得以走進軍事和政治相結合、權力版圖不斷重繪的新世界。

強大的靠山為她帶來中歐聯合陸軍部隊副司令的角色。黎很快就在歐洲外交界大受歡迎。

教育、訓練和天生的才華,終於為她帶來數不清的好處。

黎的父親是美國人,出身於頗具聲望的將軍家族,他因健康原因被迫退出政壇之前,在白宮安全部門的地位舉足輕重;她的母親是中國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在紐約歌劇院嶄露頭角,參加過無數演出。父親遵守的長老教會守則,和母親深受佛教影響的生活哲學,創造了一段和諧婚姻。但令人吃驚的是,父親在結婚時便決定使用他妻子的姓,甚至因此導致了一場與官方的漫長鬥爭。他勇於追求戀情和努力保護著為愛情離開祖國的女人,在黎心底喚起了莫大欽佩。

這對夫妻對獨生女兒的要求很高。黎學過芭蕾舞和花式溜冰,學過鋼琴和大提琴。她陪伴父親去歐洲、亞洲旅行,很小就了解到文化的多樣性。她十二歲時使用她母親的語言——中文,就已經完美無缺了;十五歲時,她可以流利使用德語、法語、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十八歲時,她的日語和韓語便說得很不錯。她的父母重視她的應對進退、穿著和社交禮儀,一絲不苟。性格不夠堅強的人可能會在這個事事要求完美的家庭中崩潰。但這小姑娘伴著它長大,跳級,以優異的成績從名校畢業,堅信她能實現一切目標,哪怕是要她當美國總統。

90 年代中期,她被任命為美國陸軍統帥部作戰計劃指揮部副參謀長,併兼任西點軍校的歷史講師。

這讓她在國防部里深受重視。她唯一缺少的就是軍事上的重要成就。五角大廈相當重視實戰經驗,有足夠的歷練才能擔任更高層級的職位。

黎打從心裡嚮往一場全球性的危機。

她沒有等太久。1999 年,她成了科索沃糾紛的副總司令,把自己的名字鑄印上光榮的史冊。

回國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劉易斯堡軍事基地司令的職務。她撰寫了一篇關於國家安全的備忘,令總統欽佩得五體投地,從此進入總統的安全參謀部。黎是鷹派代表。事實上,她在許多方面的思想比起共和黨的行政機構更難以妥協,但她的想法始終基於愛國主義。她真心相信,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美國更好、更公正的國家。

突然,她已置身權力核心。黎,這個冷酷的完美主義者體內熱烈不馴的激情,對她有利有弊,就看接下來怎麼做了。在這種情形下,她絕不能顯露出任何一點虛榮或過分表現才能。

在某些夜晚的白宮裡,她將將軍服換成了露肩晚禮服,為那些深受吸引的聽眾們演奏蕭邦、勃拉姆斯和舒伯特;在宴會廳陪總統跳支舞,讓他以為自己像弗雷德·阿斯泰爾①般瀟灑;她為家族和年老的共和黨朋友們演唱創黨歌曲。她靈活擘畫,建立起密切的人際關係,與國防部長分享對棒球的熱愛,和國務卿暢談歐洲歷史,還常接受私人邀請,在總統的牧場度過周末。

對外她保持謙遜,從不公開表達對政治事務的個人觀點。她在軍事和政治之間踢球,表現得有教養、嫵媚和自信,衣著始終得體,從不生硬傲慢。有人捏造她跟那些深具影響力的男人有著數不清的曖昧關係,但她始終沒有。黎對這些耳語報以慣有的自信,不予理睬。

她將容易消化、確鑿可靠的信息提供給新聞記者、議員和下屬,始終準備充分,搜集大量細節,像提取文件一樣隨時調閱出來,只使用常用而清楚的慣用語。

雖然她完全不知道海洋發生了什麼事,但仍能成功向總統提供一幅準確的形勢圖。她將中情局的大量資料精簡為幾個關鍵詞。結果是黎現在坐鎮在惠斯勒堡酒店裡。她十分清楚,這是她攀向高峰的最後一步。

也許她應該撥電話給總統。隨便撥一通。他喜歡這樣。她可以告訴他,科學家和專家們已經到齊,也就是說,他們全部接受了美國非官方的邀請,儘管他們各自的老家剛發生浩劫。或者說,美國海洋與大氣局在不明聲響之間發現了相似性。他喜歡聽這樣的內容,聽起來就像是:「長官,我們又向前邁進一段。」

談幾句對反監聽衛星的信任和讚美,總統會開心的,只要總統開心就有用了。她決定這麼做。

在比她所在位置低九層樓的地方,安納瓦克注意到一位長相瀟灑、頭髮斑白、留著落腮鬍的男子向酒店走來。陪伴他的女子嬌小、寬肩,皮膚曬成了棕色,身穿牛仔褲和皮夾克,大約二十八九歲,栗色鬈髮披散在肩上。那女子和絡腮鬍簡單交談了幾句,轉頭四顧,目光在安納瓦克身上停留了一秒鐘。她從額前拂去一綹散落的鬈髮,消失在大廳里。

安納瓦克失神地盯著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然後他仰頭,抬手擋住斜射而下的陽光,將目光轉向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惠斯勒堡立面。這家豪華酒店坐落於人人夢寐以求的加拿大夢中,在群山環抱中,即使正值盛夏,附近山巔仍是白雪皚皚。惠斯勒黑梳山被視為世界上最美麗的滑雪勝地之一,周圍是寧靜的湖泊。

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人們什麼都可以期待。就是沒料到會出現十幾架軍用直升機。

安納瓦克兩天前就到達了。他和福特一起幫黎的說明會做準備。四十八小時來,福特一直在水族館、納奈莫和惠斯勒堡之間飛來飛去,觀察材料,分析數據,匯總最後的結論。

安納瓦克的膝蓋還在痛,但走路已經不跛了。不到兩星期前,他認識了黎,在很尷尬的情況下。當他開車沿船塢行駛時,軍方巡邏隊早就發現了。他們觀察了好一陣子,想知道他要做什麼。然後黎出現。

自此,安納瓦克不再將他的發現回報給一個黑洞。

他又可以跟英格列伍公司的羅伯茨討論了。羅伯茨向安納瓦克表達歉意,他因為被黎禁止發表意見,迫不得已躲了起來。有幾次,當女秘書正在應付安納瓦克時,他就站在電話旁邊。

說明會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安納瓦克除了等待之外無事可做。於是,當全世界陷入混亂,歐洲沉到水底時,他去打網球,想看看他的膝蓋還能不能跑。對手是個長著濃眉和大鼻子的法國人,名叫貝爾納·羅什,是昨晚才從里昂飛抵的細菌學家。當北美與這顆星球上最大的生物奮戰之時,羅什正在跟最小的生物進行一場看似無望的戰鬥。

安納瓦克看看表。半小時後就要開會了。政府接管之後,酒店就禁止觀光客投宿,但它看起來就像旅遊旺季那樣住滿了人。酒店裡住了數百人,其中一半以上跟美國情治單位有關。

中情局將惠斯勒堡改建成臨時指揮中心。國家安全局,美國最大的秘密情報機構,派來整整一個部門,負責各式各樣的電子信息、數據安全和秘密文件。國安局住在四樓,五樓被美國國防部和加拿大情報機構的工作人員占用,上面一層是英國秘密情報局代表,另外還有德國聯邦國防軍和聯邦情報局的代表團。法國派了一組領土安全指揮部代表團,瑞典的軍事情報機構和芬蘭的情報機構也來了。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情報機構大聚會,一場無與倫比的人才和信息戰,目的是要重新理解我們所處的世界。

安納瓦克按摩著腿,他突然又感到劇痛。他不該這麼快就勉強打球的。當一架巨大的軍方直升機壓下機頭準備降落時,一道影子從他頭頂掠過。安納瓦克看著它落下來,伸伸懶腰走進室內。

到處都有人在走動,宛如大廳教堂正演出一場忙碌的芭蕾舞劇。有一半的人忙著打電話;還有些人坐在各個角落裡使用手提電腦。安納瓦克走進隔壁酒吧區,福特和奧利維拉也在那裡,和一個長著小鬍子、神情憂慮的高大男子一起。

「利昂·安納瓦克,」福特介紹道,「這位是格哈德·波爾曼。握手別太用力,不然他的手會掉下來。」

「打太多字了嗎?」安納瓦克問道。

「是鋼筆握太久了,」波爾曼悶悶地笑著,「整整一個小時,我都在聽兩星期前一按滑鼠就能調出來的東西。感覺像是回到了中世紀。」

「到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轉。」奧利維拉喝著一杯茶,「我剛剛聽說,他們為酒店接通了一條專線。」

「我們在基爾對衛星的準備不足。」波爾曼陰鬱地說。

「任何人對這一切都沒有準備。」安納瓦克叫了一杯水。

波爾曼搖搖頭,「這間酒店像塊瑞士奶酪,到處是通道。你研究的專業是什麼?」

「鯨魚和動物智能。」

「利昂跟座頭鯨有過幾次不愉快的經歷。」奧利維拉說道,「它們顯然欺騙了他,使他不斷想鑽進它們的腦袋裡一探究竟……噢,你們看!他在那兒做什麼?」

他們一起轉頭。有個人正從大廳走向電梯。安納瓦克一看,是剛才與栗色鬈髮女子一起抵達的絡腮鬍。

「他是誰?」福特皺眉問道。

「你們從來不看電影嗎?」奧利維拉搖搖頭,「他是一位德國演員。叫什麼來著?蕭爾……不對,謝爾。是馬克西米利安·謝爾。他長得真帥,你們不覺得嗎?本人比在屏幕上還要帥。」

「真是夠了,」福特說道,「一個演員來這裡幹什麼?」

安納瓦克說道,「他是不是演過那部災難片?《天地大衝撞》!地球被一顆隕石擊中……」

「我們全都參與出演一部災難片。」福特打斷了他,「別說你還沒注意到這一點。」

「如此說來,我們待會兒還能見到布魯斯·威利斯呢!」

「你別費心去要簽名了,」波爾曼微笑道,「那不是你的德國明星。他叫西古爾·詹森。挪威人。他可以告訴你們北海發生的事。他、我和基爾的幾個人,還有國家石油公司的另外幾個人……不過,在他主動開口之前,你最好別去問他。他住在特隆赫姆,那兒已經被摧毀得沒剩多少了。他失去了他的房子。」

這就是恐怖的現實。證明電視上的畫面是真實的。安納瓦克默默喝著他的水。

「好吧。」福特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走吧,聽聽他們說什麼。」

黎選了一個中等大小的會議室,對於出席會議的情報機構人員、國家代表和科學家們來說幾乎太小了點。她對這種場面很有經驗,當人們緊緊靠坐在一起,要麼發生爭執,要麼就會形成一股強烈的團體感。

絕對不讓他們有機會產生距離。座位也經過安排。在場的人不分國籍或專業領域全混在一起。每個座位都有一張專用的小桌,備有記事本和筆記本電腦。簡報內容會投影在一個三乘五米的屏幕上,連接一個通過簡報軟體遙控的喇叭。在豪華的傳統樣式家具間,大量的高科技顯得陌生,催人清醒。

皮克出現。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皺西裝的圓滾滾男子。他的上衣腋下有黑斑。稀疏的頭髮一縷縷蓋在寬大的頭顱上。他向黎伸出右手,五根手指短短的,像是五根充滿氣的小氣球。「你好,蘇絲黃②。」

黎向范德比特伸出手來,克制自己想要馬上在褲子上擦手的衝動。

「傑克,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范德比特咧嘴笑道,「好好表演一番,孩子。如果沒有人鼓掌,你就跳一段脫衣舞。我肯定會為你鼓掌。」他摸摸汗淋淋的鼻子,眨著眼睛豎起大拇指,在皮克身旁坐下。黎冷笑望著他。范德比特是中情局副局長。一個好人,當局少不了他。必要時她會慢慢除掉他,不管他曾經多麼出色。

房間裡漸漸坐滿了人。與會者大都互不相識,大家默默就座。她走到講台前,微微一笑。

「大家請放鬆。我知道,你們處於極大的壓力之下。」她接著說道,「這次會議得以成功,我要特別感謝聚集在這裡的科學家們。由於你們的合作,我深信,我們可以在希望的光芒中看待那些剛過去不久的事件。是你們給了我們勇氣。」黎不帶任何激情,友善而平靜,目光一一掃過每個人的臉。

「很多人會問,為什麼不在五角大廈、白宮或在加拿大政府大樓召開這次會議?我們想為大家提供一個舒適的環境。除了惠斯勒堡的環境優美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位於山區。山區是安全的,沿海地區不安全。目前可以召開這類會議的加拿大或美國的濱海城市,沒有一座是安全的。

「另一個原因是,這裡離卑詩省海岸很近。我們面臨的是行為異常、突變、大陸邊坡的水合物改變……簡單說,所有問題都在那裡同時出現了。我們從這裡出發,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搭直升機到大海,可以動用頂尖的研究機構,特別是納奈莫的實驗室。我們在惠斯勒堡里建了基地,用來觀察鯨魚的行為。我們決定,將這個基地擴建成全世界的危機處理中心。各位,最好的危機管理人員就是你們。」

她停頓了一會兒。「第三個原因是,這裡不會有人來打擾。酒店隔絕了新聞媒體。當然,一家知名酒店突然關門,到處有直升機盤旋,不可能不被發覺。如果有人問,我們就說是軍事演習。記者可以寫得天花亂墜,卻不會有任何根據。」她要房間裡的人培養出一種精英意識,以便讓他們對外保密。

「不可以、也不建議將一切公開給社會大眾。恐慌將是末日的開始。我們處於一場必須先理解它才有可能打贏的戰爭之中。因此,我們必須對自己和全體人類負責,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你們不可以跟任何人談論你們在這個指揮部里的工作,包括最親密的家人。

「會後每個人都要簽署保證書。在說明會開始之前,歡迎你們提出心中的顧慮,因為每個人都有權拒絕簽署這份保證書。這不會給誰帶來壞處,但他應該離開這個房間,我們會立刻讓人送他回家。」

她跟自己打賭,誰也不會站起來走人。但絕對會有人提出問題。她等著。

有人舉起手來。米克·魯賓,來自曼徹斯特,是個生物學家,專長是軟體動物。

「這是不是表示,我們不可以離開這裡?」

「惠斯勒堡酒店不是監獄。」黎說道,「你們隨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只是,不可以談論工作。」

「那麼,如果……」魯賓吞吞吐吐道。

「如果你還是說了呢?」黎做出一副憂鬱的表情,「我理解你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那樣的話,我們會否認你的言論,好保證你不能再次破壞保證書里的規定。」

「這……呃……你有權這麼做嗎?我是說,你……」

「有人授權我嗎?大家都知道,三天前德國提出歐盟進行聯合調查,北大西洋公約的備戰條款也啟用了,挪威、英國、比利時、荷蘭和丹麥,都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加拿大和美國也進行了合作。隨著世界形勢的發展,不排除由美國主導的可能性。面對這種特別的形勢——是的,我們有授權。」

魯賓抿了抿下唇,點點頭。再也沒有其他問題了。

「好。」黎說道,「那我們就開始吧!皮克少將,請。」

皮克按了遙控器,一張衛星圖出現在大屏幕上,展示的是從高空拍攝到被村鎮包圍的海岸。

「也許它是從別的地方開始的,」他說道,「也許它更早就開始了。但今天我們要談的是它在這裡,秘魯,萬查科。」他用光筆指著海里不同的位置。「這地方在幾天中損失 22 名漁夫,而且是在非常晴朗的天氣。快艇、遊艇和帆船都相繼失蹤,有些地點還發現了殘骸。」

皮克放映一張新的照片。

「我們一直在對大海進行觀測。」他接著說道,「海里有許多漂浮監測器和機器人,通過無線電發送有關洋流、含鹽量、溫度、二氧化碳含量……和各種沒完沒了的資料。海底測量站記錄了海床與海水間的物質交換。我們在太空中有數百座軍用和民用衛星。這樣看來,查出船的失蹤事件好像不成問題,但事情沒這麼簡單。因為我們的太空偵察員跟所有長眼睛的東西一樣,都有盲點。」

圖像展示的是地球表面的一部分。上方懸掛著大小和飛行高度各不相同的衛星,就像巨型昆蟲。

皮克說道,「共有 3500 顆人造天體,還不包括麥哲倫號探測衛星和哈勃望遠鏡。在那上面盤旋的大都是廢鐵。運轉正常的約有 600 顆,你們通過其中一些來存取訊息。另外也通過軍事衛星。」

光筆移到一個有太陽能板的桶形物上。「美國的 KH-12 匙孔光學衛星,白天可提供精密至五厘米的高解析度,只差無法辨認人臉。夜間拍攝另裝有紅外線和多光譜系統,可惜有雲時根本沒用。」皮克指著另一顆衛星。「因此,許多偵察衛星用雷達來工作,尤其是微波。烏雲不會妨礙雷達。這些衛星掃描行星表面,仿真出三維空間。可惜的是,雷達圖像需要解釋。雷達不懂顏色,看不穿玻璃,它的世界裡只有形狀。」

「為什麼不將這些技術結合起來呢?」波爾曼問道。

「做了,但很麻煩。事實上,這是整個衛星監視的主要問題。為了至少能覆蓋整個國家或整個特定海域的一天,需要很多個能夠掃描大面積的系統合作。一旦你需要的是一個狹窄地區的詳細圖像,就得在準確的時間拍照。衛星位於軌道上。大多數需要九十分鐘左右才能重新回到同一位置的上方。」

一位芬蘭外交官發言道,「不能將一些衛星固定在危急地區的上空嗎?」

「太高了。靜止衛星僅在 35888 公里的精確高度才能穩定。它們從那裡識別的最小距離為八公里。哪怕黑爾戈蘭島沉入大海,也看不見。」皮克停頓一下,說:「但是,如果知道目標,就可以安排。」

他們看到一個從較低高度拍攝的水面。陽光斜照著海浪,將大海映射得如同流動的玻璃,上面有小船和細微的狹長形。仔細一看,原來是些蘆葦編織的船隻,上面各蹲著一個人。

「KH-12 的變焦鏡頭。」皮克說道,「萬查科沿岸的大陸架地區。這一天有多名漁夫失蹤。因為在早晨,反光有限,因此我們才能拍下這張圖。」

下一張圖,一個銀色塊面分布在極廣大的面積。圖上孤單地漂泊著兩艘蘆葦船。

「是魚,一大群。它們游在水面下三米左右,因此我們還看得到。問題是,海水幾乎不傳輸電磁波,幸好如果水質夠清澈的話,我們的光學設備至少能望進水裡一小截。我們還能用紅外線在 30 米的深度拍到一條鯨魚的熱量圖。因此軍方才會如此鍾愛紅外線,因為它能讓人看到下潛的潛水艇。」

「金鯖魚嗎?」一名黑髮的年輕女子問道,名牌說明她是來自冰島的雷克雅未克環保部生態學家。

「可能是。也可能是南美沙丁魚。」

「一定有數百萬條。太驚人了。我以為在南美的海域,這類魚群早就被過度捕撈殆盡了。」

「沒錯。」皮克說道,「但我們主要是在游泳者、潛水者或小漁船失蹤處發現這些魚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這是集體異常行為。比如說,三個月前有鯡魚群在挪威沿海將一艘 19 米長的拖網船弄沉。」

「這消息我聽說過。」那位女生態學家說道,「是史坦因霍姆號,對嗎?」

皮克點點頭。「那些動物鑽進網裡,從拖網船下方游過,當船員們正想將他們的收穫拉上甲板時,船被傾覆了。船員們試圖砍斷網繩,但無濟於事。船在十分鐘內就全部沉沒了。」

「過沒多久,冰島沿岸也發生一樁類似案例。」女生態學家沉思著說道,「兩名船員因此溺斃。」

「是。全是奇怪的個案。而且如果把全世界的個案加在一起,最近幾星期內被魚群弄沉的船隻要比以往都多。有人說是巧合,只是魚群為求生而奮鬥。也有人發現過程幾乎相同,仿佛魚群是有計劃性的行動。我們不排除這種可能:這些動物聽任被捕,是因為它們想弄翻船隻。」

「這是無稽之談。」一位俄羅斯代表表示不相信,「魚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心機了?」

「自從它們弄沉拖網船之後。」皮克簡潔地回答道,「它們在大西洋里這麼做。到了太平洋,好像還學會了如何從旁邊繞過拖網。魚群好像突然理解了一張拖網或圍網代表什麼,以及,要如何使用它。可是,就算它們的行為能力突然增強好了,這些動物還得先學會目測才行。」

「沒有哪種魚或哪個魚群能看到網上有個 110 米高、140 米寬的洞。」

「但它們似乎真的認識這些網。反正漁業船隊抱怨損失慘重。整個食品業都大受影響。」皮克輕喘一聲,「船隻和人員失蹤的第二個原因是眾所周知的。可是 KH-12 記錄這個過程需要一點時間。」

安納瓦克盯著屏幕。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已經看過這些圖片,甚至也提供了信息,但每次看都還會感到一陣窒息。他想到蘇珊·斯特林格。

照片是連拍的,像在放映電影。海面上漂著一艘 12 米長的帆船。風平浪靜。船尾坐著兩個人,有個女人躺在前甲板上曬太陽。一個碩大陰影緊貼著船浮游。那是一隻成年座頭鯨,另兩隻跟在後面。

「注意這裡。」皮克說道。鯨魚游過了船。左舷出現深藍色的東西,慢慢靠近水面。那是另一尾垂直上沖的鯨魚。它從水裡鑽出,張開尾鰭。船上的人掉頭一看愣住了。那巨大的身軀一翻轉,橫打在帆船上,將船擊碎成兩截。碎塊在旋轉。人們像木偶似地飛向空中。桅杆折斷了,兩條鯨魚躍上殘骸。田園風光頓成混亂的地獄。船隻下沉。碎片孤零零地漂浮在白色浪花擴散的水圈裡。再也見不到那些人了。

「在場有極少數人直接經歷過這種襲擊。」皮克說道,「因此才有這些圖片。現在動物的襲擊不再局限於加拿大和美國,而是出現在全球小型船隻的航路上。」

安納瓦克閉上眼睛。當 DHC-2 水上飛機與鯨魚相撞時,從空中看下去會是怎樣的情形?這部分也會有幽靈般的編年史嗎?他沒能鼓起勇氣詢問。一隻無動於衷的玻璃眼睛目睹了一切,這讓他無法忍受。

像是響應他的想法似的,皮克接著說:「這種數據可能會讓人覺得很諷刺。我們並不是偷窺癖者。凡是力所能及之處,我們都盡力提供立即的幫助。」他抬起目光,眼裡沒有表情,「只可惜,基本上都太遲了。」

皮克繼續說:「如果我們把襲擊的傳播想像成一種傳染病,那麼,這種傳染病源就始於溫哥華島沿海。最早的確鑿案件發生在托菲諾附近。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幾乎可以看到它們的戰略:灰鯨、座頭鯨、長鬚鯨、抹香鯨和其他大型鯨魚負責襲擊船隻,然後,更小更快的虎鯨負責消滅漂浮在水中的人。」

那位挪威教授舉起手來。「是什麼讓你認為那是一種傳染病呢?」

「我們沒有說,那是一種傳染病,詹森博士。」皮克回答道,「而是它傳播的方式就像傳染病。在幾個小時內從托菲諾向南傳播到下加利福尼亞,向北直到阿拉斯加。」

詹森搖搖頭。「我想說的是,這種表面現象會誤導我們做出錯誤的結論。」

「詹森博士。」皮克耐心地說道,「如果你願意多花點時間聽我接下來的說明……」

詹森不為所動地接著說,「有沒有可能,我們要對付的是一樁同時發生的事情,只是它們彼此間銜接得不是太流暢呢?」

皮克望著他。「是的。」他不甘心地說道,「這是有可能的。」

黎就知道,詹森有他自己的理論。而皮克,他不喜歡平民打斷軍官的話,肯定會因此而生氣。

她感到開心。她蹺起二郎腿,身體靠回椅背,感覺到來自范德比特一道詢問的目光。這位中情局副局長似乎認為她事先跟詹森說過什麼。她回望他一眼,搖搖頭,繼續聽皮克的說明。

「我們知道,」皮克正講道,「那些攻擊性鯨魚主要是非居留者。居留者可以說是某個地區的固定班底。相反的,過境者洄游很長的距離,就像灰鯨和座頭鯨一樣,或像虎鯨一樣在深海漂游。因此,我們有所保留地形成一種理論:深海里能找到動物行為變化的起因,在公海里。」

接著出現一張世界地圖。它註明每一處發現過鯨魚襲擊的地方。一條紅線從阿拉斯加延伸到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其他地區則分布在非洲大陸兩側和澳洲沿岸。然後那張地圖消失,換成另一張。這裡的海岸地區下面也描繪了彩色的線。

「整體說來,行為有目的地針對人類而來的海洋物種,數量正在大幅增加。澳洲沿海的鯊魚襲擊增加,南非沿海也是。再沒有人敢去游泳或捕魚。能夠攔住那些動物的攔鯊網被摧毀,誰也無法可靠地講出到底是什麼破壞了那些網。我們的光學偵測系統對解釋謎團也沒有多大幫助,而第三世界國家技術落後,更無法滿足我們對深潛機器人的需求。」

「你不相信是偶然的累積嗎?」一名德國外交官問道。

皮克搖搖頭。「長官,你在海軍里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正確評估鯊魚的危險。這些動物雖然危險,但不完全具有攻擊性。我們不太合它們的胃口。大多數鯊魚很快又會將一隻手臂或一條腿吐出來。」

「多麼令人感到安慰啊。」詹森嘀咕道。

「但是,各種動物似乎改變了它們對人肉美味的看法。僅幾星期內,鯊魚襲擊的案例就增加十倍。成千上萬本是深海居民的藍鯊出現在大陸架。鯖鯊、白鯊和雙髻鯊像狼一樣成群出現,造成巨大損失。」

「損失?」一位帶著濃重口音的法國議員問道,「什麼意思?死亡事件嗎?」

皮克似乎在想:不然還能是什麼,你這白痴!「對,死亡事件。」他說道,「它們攻擊船隻。通過撞擊和啃咬弄沉小船。鯊魚也會攻擊救生艇。如果幾隻鯊魚一起發動襲擊,船與人都沒有存活的希望。」

他指著一張漂亮的小章魚照片,它的表面罩上了發光的藍環。

「另外,Hapalochlaene Maculosa,藍斑章魚,體長 20 厘米,生長於澳洲、紐幾內亞和索羅門群島。世界上最毒的動物之一。攻擊時會將含有劇毒的酶射進傷口。你幾乎感覺不到,但兩個小時後就會全身僵硬而死。」接著是一組生物照片。「石魚、龍、龍首、紅蟲、錐形蝸牛——海洋里的有毒動物難以計數。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劇毒僅用於自衛。但這些劇毒動物明顯增加,統計數字超越了我們所知的上限,原因很簡單,就是以前多半隱蔽和躲藏的物種,現在開始群起攻擊我們。」

羅什向詹森側身低語:「問題是,改變鯊魚的那種物質,有沒有可能也會改變一隻甲殼綱動物呢?」

「這點毋庸置疑。」詹森回復他。

皮克繼續談到入侵近海的水母群,它們在南美洲、澳洲和印度尼西亞已達到堪稱危害的程度。「為方便說明,我們將事件分為三類:異常行為,突變,環境災害。三種是互為因果的。到剛剛為止談的都是異常行為,而水母主要是發生突變。箱形水母一直都能導航,但最近成了導航專家。感覺就像是一支巡邏艦隊,要將所有人類從海域拔除似的。潛水旅遊業因此癱瘓,受害最嚴重的則是漁民。」

接著,畫面出現一艘水產加工船,就是在甲板上當場將漁獲加工成罐頭的船隻。

「這是安塔尼亞號。十四天前,船上人員將滿滿一網箱形水母拖上甲板。他們打開網子,結果等於是把數噸的純毒素倒在甲板上了。數米長、細如髮絲的觸鬚在甲板上四散,幾名船員幾乎當場死亡。雨水將水母沖往船艙各處。沒有人知道毒素到底是如何摻進飲用水裡的,總之安塔尼亞號最後成了一艘幽靈船。從此,拖網漁船備有專用防護裝,但問題並沒有根除。現在,許多船隊捕到的不再是魚,而是毒物。」

他們不再捕魚,因為再也沒有魚了,詹森心想。

他想到那些蟲子。一瞬間,這些突變的生物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類將大海捕撈一空,現在,這些潛在的危險分子學會避開死亡陷阱,當身懷劇毒的軍隊在魚網裡執行它們的任務時,同時毒殺了漁業。

海洋在屠殺人類。

而你殺死了蒂娜·倫德,詹森悲慟地想。是你鼓勵她不要放棄卡雷·斯韋德魯普的。她聽從了你的話,否則她也不會開車去斯韋格松諾茲。

是他的錯嗎?他怎麼可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果倫德留在斯塔萬格,她可能也已經死了。如果他建議她搭乘下一班飛機,飛往夏威夷或佛羅倫斯呢?他現在會坐在這裡,自以為救了蒂娜·倫德嗎?

在場每一個人,都在跟自己心中的魔鬼戰鬥。波爾曼為他沒有提前警告這世界而折磨自己,當然,他應該提出警告。可是警告什麼呢?警告他懷疑有可能發生災難?在某日某時,災難即將來襲?他們用盡全力想找出可靠的答案。但結局是,他們不夠快,可是他們畢竟嘗試過了。波爾曼有錯嗎?

那麼國家石油公司又怎麼說呢?斯考根死了。當海浪來襲,他留在碼頭。如今詹森以另一種眼光來看這位石油老闆。斯考根曾經是個擅於操弄的人,標榜自己是這個邪惡產業里唯一的良心,但他採取正確措施了嗎?斯通也成了災難的犧牲品,而他真如斯考根所譴責的那樣,是個自私自利的魔鬼嗎?

蟲子,水母,鯨,鯊魚。

有計劃的魚群。聯盟。戰略。

詹森想起特隆赫姆那棟被毀的房子。失去房子並沒有讓他太難過。租賃的屋子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家。他真正的家在別處,在晴朗的夜空中,在傍著鏡子般平滑的水面里,那兒包含著宇宙萬物。他在那裡看到了自己,打造一切美麗與真實。自從和蒂娜一起度過那個周末之後,他再也沒去過那間屋子。

皮克出示一張新圖片。是一隻龍蝦。那動物看上去像是爆炸了。

「好萊塢會把它稱作死亡使者。」皮克冷笑著說道,「然而在這起事故中,這說法一點都不誇張。在中歐,有一種傳染病正在擴散,而病因便潛伏在這樣一隻動物的體內。感謝羅什博士,現在我們得以知道這位偷渡者的真相。最接近的分類,是一種叫作紅潮毒藻的單細胞藻類,屬於目前已知近 60 種有毒鞭毛蟲中的一種。紅潮毒藻是有毒藻類里最可怕的一種。

「多年前,美國東岸沿海曾經因它引發一場浩劫——紅潮毒藻導致數億隻魚的死亡。對漁民來說,這不只是經濟上的災難,也危害到他們的健康。他們的手腳布滿血淋淋的膿瘡,甚至還會喪失記憶,最後不得不放棄工作。研究紅潮毒藻的科學家,身體健康也長期受到損害。」他停頓一下。

「1990 年,一位藻類研究人員霍華德·格拉斯哥,在北卡羅來納大學裡的實驗室清洗魚身,結果發生很古怪的事。他的大腦功能正常,但肢體動作卻像是慢操作表演一般,四肢不聽使喚。他的發病證明了紅潮毒藻毒素也能入侵空氣,因此格拉斯哥將這些生物運去一個安全的實驗室里。不幸的是,建築工人竟然將實驗室的一道通風管接反了。他呼吸了整整六個月的有毒空氣而不自知。他的頭愈來愈痛,後來喪失了平衡功能,肝和腎也開始腐爛。出門找不到回家的路,忘記電話號碼,甚至自己的名字。後來去檢查,才發現他的神經系統連續數月遭到化學物質的攻擊。其他接觸過紅潮毒藻的研究人員,後來都罹患了肺炎和慢性支氣管炎。所有人正逐漸喪失記憶力。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生物使他們喪失了記憶。」

皮克出示一組電子顯微影像,上面顯示著各種生物。有些看起來像有著星狀贅生物的變形蟲,另一些則像有鱗片或帶刺的球,又有一些像漢堡,兩片之間有螺旋形的觸鬚在扭動。

「這些都是紅潮毒藻。」皮克說道,「它可以長到十倍大,包在囊腫里,從中破繭而出,由一種無害的單細胞生物變成含有劇毒的孢子。它們能在數分鐘之內改變外形,有多達 24 種形狀,每種都有不同特性。我們已經成功地將毒物隔離,羅什博士正在全力破解。但是那種進入下水道的生物似乎根本不是紅潮毒藻,而是更危險的變種。羅什博士給它取名為 Pfiesteria homicida——殺人藻③。」

皮克總結要點:這種新生物似乎計劃要加快它的繁殖周期。一旦流入水中,你就永遠無法擺脫它的影響。它會滲進土壤,分泌無法被濾出的毒物。受害者成了餵養殺人藻的食物,受到感染後,傷口化膿無法癒合,潰爛發炎布滿全身。而藻類會釋放出更多毒物。當局嘗試全面清洗下水道和水管,但不管怎麼做都無法阻止它們重新繁衍,繼續分泌毒物。

紅潮毒藻會損害神經系統,但這種新品種更具殺傷力,數小時就能使人癱瘓、昏迷,進而死亡。羅什希望能解碼抗體的基因,但時間不斷在消逝。這種疾病的傳播似乎能逃避任何攔截。

「這種藻類大都藏在特洛伊木馬里。」皮克說道,「在甲殼動物體內。在特洛伊龍蝦體內,如果你們想這樣稱呼的話。更準確地說,是在某種像龍蝦的東西體內。當它們被捕獲時,這些東西顯然還活著,只不過它們的肉變成某種膠狀物。藻類大軍就躲在那軀殼裡。歐盟如今已經下令禁止捕捉和出口甲殼動物。現在病變和死亡事件僅限於法國、西班牙、比利時、荷蘭和德國。我目前拿到的數據記載死亡人數是 14000 人。在美洲大陸,龍蝦似乎還是龍蝦,但我們也在考慮禁止出售甲殼動物。」

「可怕。」魯賓低聲道,「這些藻類是從哪兒來的?」

羅什轉身面向他。「是人類創造了它們。」他說,「美國東岸的養豬場將大量糞便直接排入海里,藻類在營養富足的海水中迅速繁殖。它們靠磷酸鹽和硝酸鹽為食,隨著動物糞便流過田野,進入河流。它們也喜歡工業廢水。顯然,大城市的下水道很適合這些怪物。我們沒有發明它們,但允許它們變成怪物。」

羅什停頓一下,轉而看著皮克,「最近幾年來,波羅的海突然發生變化,海里的魚類紛紛死亡,原因就在于丹麥養豬的飼料。糞水使得藻類爆炸式地繁殖。海水的含氧量因此降低,魚類開始死亡。但這些有毒藻類真他媽厲害,似乎沒有任何地方能免受其害。我們碰上了最致命的品種。」

「可是之前為什麼沒有採取措施呢?」魯賓問道。

「之前?」羅什笑了,「噢,他們試過了,我的朋友。但科學家不但得不到繼續研究的掌聲,取而代之的是嘲笑,甚至遭受生命威脅。顧慮到那些剛好是養豬業者的政界代表,北卡羅來納的環境部門故意隱瞞藻類事件,直到幾年前才揭發出來。當然,我們問的問題永遠是,到底是哪個瘋子送給我們被毒藻污染過的龍蝦?但這絲毫改變不了我們是災難幫凶的事實。某種程度上,我們一直都是。」

「這些蚌類有著斑馬貽貝的所有典型特徵。但它們具有一些普通斑馬貽貝沒有的本領,就是導航。」

被毒藻折騰過後,皮克公布了同樣令人震驚的資料。一張世界地圖上交織著一根根彩色線條。

「這是貿易船隻航行的主要交通海路。」皮克解釋那幅圖,「決定走向的是運輸貨物的分布。一般情況下,原料總是被運往北方。澳洲出口鋁土礦,科威特出口石油,南美洲出口鐵礦。所有這些都經過長達 11000 海里的距離運往歐洲和日本,好讓斯圖加特、底特律、巴黎和東京能夠生產汽車、電氣設備和機器。這些商品又被裝進貨櫃裡運回澳洲、科威特或南美洲。

「世界貿易約有四分之一在亞太地區進行,相當於 5000 億美元的貨物,大西洋也差不多。航海交通的主要集散中心用黑線標示出來。美國東海岸的重點是紐約,歐洲北部是英吉利海峽、北海直到整個地中海。另外,地中海也是從北美東海岸穿過蘇伊士運河前往東南亞的主要航道,也不能忘記日本群島和波斯灣,然後是中國海,它是除了北海之外,地球上交通最密集的水域。

「要理解海洋上的世界貿易過程,就必須先理解這個網絡。我們必須知道,當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艘貨運輪船沉沒時,對地球這一端而言意味著什麼,哪些生產渠道會受阻、哪些人無法生活或失去性命、誰能從災難中獲利?航空交通結束了客輪的航行,但世界貿易仍然依賴海洋。沒有什麼可以取代水路。」

皮克停頓一下。

「每天有 2000 艘船隻擠過馬六甲海峽及其鄰近海峽,每年穿過蘇伊士運河的大小船隻將近 20000 艘,但這隻相當於世界貿易的 15%。每天有 300 艘船穿梭於英吉利海峽,通往世界上航運最繁忙的海洋,進入北海。地球上每年有數萬艘貨輪、加油船和渡船在來往,更別提捕魚船隊、快艇和帆船了。數百萬艘船擠滿了公海、近海、運河和海峽。所以,如果偶然有艘超大型加油船或貨輪沉沒,就聯想成一場嚴重的航海危機,顯得有點誇張。沒有人會輕易被嚇到,然後便不再把鏽跡斑斑的船注滿油,發船啟航。

「你知道,全世界有 7000 艘油船的狀況都很差。其中一半以上已經服役二十多年,許多大型油船完全可以用廢鐵來形容。但有些事情被默許。人們心裡打著算盤:一切都會順利的,對吧?人們衡量著可能性,一切成了一場賭博。一艘 300 米長的油船如果掉進一個浪谷里,船身會變形超過一米,損害所有的內部結構。但油船依舊按照計劃航行,一切都像沒事似的。」

皮克淡然一笑,「如果造成不幸的,是無法解釋的因素,可就無法計算了。風險無法評估,就形成一種特殊的鯊魚心理學。我們永遠不知道鯊魚剛好在哪裡?它接下來會吃誰?只消一條鯊魚就足以阻止數千名遊客下水。從統計學來看,一隻食人鯊不可能對旅遊業造成衝擊,但事實上結果可能是毀滅性的。

「現在請你們想像一下,貿易航行在幾個星期之內發生的事故比以前多四倍,而且是不明原因造成的。無法解釋的驚人現象造成船隻沉沒,甚至那些性能良好的船隻也難逃劫數。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人們不再談論生鏽、暴風雨的損失或導航誤差,街談巷語討論的是:別出海。」

此時屏幕上展示的是蚌類動物。

皮克指著從蚌殼中伸出的纖維狀贅生物。「這是足絲,貝類的某種足部。當斑馬貽貝在水中移動的時候,會用足絲吸附於物體表面。準確地說,足絲由具黏性的蛋白質所組成。但是現在照片中,這些新的蚌類竟然能將足絲進化成螺旋槳。這種移動的推進方式其實跟之前提到的藻類有相似性。大家知道,生物的進化需要花上數千、數百萬年。這些蚌類要不是過去隱藏得太好,就是一夜之間獲得了新能力。在許多方面,它們依然還是斑馬貽貝,只不過它們似乎確切知道自己的目標。比如說,巴麗爾皇后號船身上雖然沒有,但螺旋槳上卻滿布著蚌貝。」

皮克報告了海難造成的損失,以及鯨魚對拖輪的攻擊。雖然巴麗爾皇后號倖免於難,事實卻證明,蚌類動物和鯨魚的合作戰略是多麼有效,就像灰鯨、座頭鯨和虎鯨之間的合作一樣。

「這簡直太荒謬了。」聯邦國防軍的一位上校在背後說道。

「絕不荒謬。」安納瓦克向他轉過身去,「它們是有計劃的。」

「荒唐!你該不是想告訴我,鯨魚跟蚌類是商量好的?」

「不是。但它們明顯結合了各自的勢力。如果你經歷過這種襲擊的話,你就不會這麼想。我們認為,它們對巴麗爾皇后號的攻擊只是一次測試。」

皮克按下遙控,畫面出現一艘橫倒的巨船。暴風帶著高浪撲上船體。傾盆的大雨模糊了視線。

「商數號,日本最大的汽車運輸船之一。」皮克說道,「最後一批運的貨物是卡車。這艘船在洛杉磯沿海陷入一群蚌類的包圍。跟巴麗爾皇后號一樣,它們緊緊吸附在舵上,但這回是在深海里。商數號受到巨浪襲擊,開始全速行駛。接下來的事只能靠推測。在怒濤的威力下,有些卡車滑了出來,掉進艙底水箱裡,其中一輛擊穿船舷。這張照片攝於船槳卡住後十五分鐘。又過了一刻鐘,商數號撕裂開來,沉沒了。」

他停頓一下,「此後類似的事故清單一天天增加。拖輪受到攻擊,對船艦發出求救,但救援行動幾乎都失敗了。安納瓦克博士說對了,這些瘋狂的事情是一種計劃。因為,近來我們又發現另一種變體。」

皮克播放一張布滿數公里烏雲的衛星圖。烏雲向陸地湧來,從離岸很遠的海上,漸漸凝聚為一柱灰紅的煙霧,好像一座火山在大海里爆發。「雲下藏著阿波羅號的殘骸。這艘天然氣運輸船屬於超巴拿馬級④,是同型船中最大也最高級的船型,經常維修保養,狀態極佳。它在東京外海 50 海里處,機艙突然起火,火勢蔓延到四個油箱,引起一連串的爆炸。希臘船行想知道具體情況,派了一個機器人下去確認。」

一道閃光映過屏幕。接著,灰濛濛的背景突然出現暴風雪。

「一般油輪爆炸之後,不會剩下多少殘骸。這艘船在水面下斷成四截。本州島島外海水深 9000 米,殘骸漂散在好幾平方公里的海面上。最後機器人找到船尾的部分。」雪花中出現一樣模糊的物體。一隻槳板,扭曲的船尾,還有部分船體。機器人從上面游進去,沿著鋼殼下潛。唯一的一條魚游過畫面。

「底部有著大量有機物:浮游生物、微生物腐質,你叫得出名字的都在那裡。」皮克解釋那些照片,「我們不用看完全部的照片,但這一張你們會感興趣的。」鏡頭一下子移近船體。船殼上厚厚地覆蓋著什麼。在探照光下,它們發著亮光,像融化的蠟油一樣閃熠著。

魯賓表情激動地俯身向前。「那裡怎麼有這東西?」他叫道。

「你認為那是什麼呢?」皮克問道。

「水母。」魯賓眯起眼睛,「小水母。那裡一定有好幾噸。但它們為什麼會釘在船殼上?」

「那斑馬貽貝又為什麼學會導航呢?」皮克回敬道,「海底門躺在淤泥下,顯然是徹底被堵塞了。」

一位外交官猶豫地舉起手來。「到底,呃……那是什麼……?」

「海底門嗎?」什麼都得解釋,「是水底輸送系統里一個矩形凹槽,外頭有孔蓋保護,以防冰塊和植物跑進去。裡頭連接著輸送管。在船艙內部,輸送管線會將吸入的海水轉化成淡水,分送到所有需要的地方,例如消防水箱,但主要還是送進機器所在的冷卻水循環系統里。這些動物是何時黏附在船體上的?很難說,也許是在船下沉之後。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以下的場景:水母群漂向油輪,擠得緊密而紮實,就像個密封的東西似的。幾秒鐘後,這些動物就堵住海底門,再也沒有水輸進去。同時,這種有機的糊狀物穿過蓋板的孔擠進去。愈來愈多的動物跟進來。管子裡剩餘的水被送進機器後便全乾了,阿波羅號的冷卻水供水系統頓時中斷。主機愈轉愈燙,機油灼熱,氣缸里的溫度不斷上升,一支排氣閥掉了下來。著火的燃油沖射而出,引發連鎖反應。然而消防系統失靈,因為它們同樣也抽不到水。」

「因為水母堵塞海底門,於是一艘高科技的油船爆炸了?」羅什問道。

皮克想,這問題多可笑啊。一群高水平的科學家們坐在一起,面對起不了作用的科技,表現得像失望的孩子似的。「油輪和貨輪一半由高科技組成,另一半則是史前技術。船用柴油機和舵機可能是複雜但技術高度發達的結構,它們主要用於轉動螺旋槳,將一塊鋼板移來挪去。人們使用 GPS 導航,但冷卻水確實是通過一個孔抽進去的。有何不可呢?因為它行駛在水裡呀,就這麼簡單。

「有時候,當水草或其他什麼東西不巧被卷進去時,會有一隻海底門合上,但清理掉就好了。一個堵住就用另一個。大自然從未對海底門發起任何公開的攻擊,那我們何必要去改進這個系統呢?」他停頓片刻,「羅什博士,如果微小的昆蟲明天決定針對你的鼻孔發起攻擊,你那神奇的、高度複雜的身體就有致命的危險。你曾經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嗎?我們遭遇的問題就在這裡——我們曾想過它會發生嗎?」

接下來談的,是蟲子和甲烷水合物。當皮克講話時,詹森零零散散地在筆記本電腦里記下他的思路:「神經元系統的影響,通過……」通過什麼呢?他必須為此找個字眼。他心不在焉地盯著屏幕。指揮部會入侵他的計算機嗎?黎和她的手下可能正在監視他,一想到這念頭就讓他不舒服。他有他的理論,他要在一個由他決定的時間點把他的理論告訴指揮部。

他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突然打出了幾個字,純粹是個巧合。計算機屏幕上出現了 Yrr。詹森正想刪除,又停了下來。為什麼不用呢?任何一個字都可以。但它甚至比一個真正的單字更好,因為沒有人能破解。事實上他也不確定自己在寫什麼。反正沒有現成的概念,就只能取個抽象字眼。

Yrr。Yrr 好聽。暫時就用它吧。

韋弗一邊聽,一邊咬碎了她的第三支鉛筆。皮克望向眾人,房間裡一片死寂。

「人類史上有許多洪水、海嘯和火山爆發,但沒有一次災情比得上這次北歐的海嘯。北歐沿海全都是高度發達的工業國,共有兩億四千萬人居住,且大多數住在海邊。那裡的地形突生大變。整體影響目前還不清楚,但對於經濟的影響是毀滅性的!鹿特丹幾天前還是史上最大的水上貿易城,北海是遠古能源最重要的倉庫之一。這裡每天有 45 萬桶石油被開採出來。歐洲的石油資源有一半在挪威沿海,另一部分在英國沿海,另外,還占有天然氣儲量的絕大部分。這一龐大的工業在幾秒鐘之內就被摧毀了。保守估計,死亡人數在 200 到 300 萬,傷者和失去家園的人數遠遠高於這個數字。」

皮克像報導一則天氣預報似的宣讀那些數字,神情冷漠,絲毫不帶感情。

「但我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什麼引發了崩移。毫無疑問,這些蟲子是目前最值得注意的突變之一。沒有任何自然過程能夠解釋,為什麼數十億隻蟲子會和細菌聯盟組成部隊,橫掃大陸邊坡。儘管如此,我們在基爾的朋友們和詹森博士都認為,這塊拼圖還缺一小片。雖然由於蟲子的侵襲,水合物變得很不穩定,但絕對想不到會發生這麼大規模的災難。一定另有原因在作怪,海浪只是問題的表象。」

韋弗直起身。她感覺頸背上的毛髮豎起。雖然此刻出現在屏幕上的衛星圖是從很高的地方拍攝的,對比不明顯且輪廓不甚清晰,但她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那艘船。

「這些照片證明了我所言。」皮克說道,「我們通過衛星監視這艘船……」

他說什麼?她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他們監視了鮑爾?

「一艘叫作朱諾號的科學考察船。」皮克接著說道,「這些照片是夜裡拍攝的,出自一顆名叫 EORSAT 的軍方偵察衛星。幸運的是,我們的能見度極好,湖面很平靜,但這對於該地區來說很不正常。朱諾號當時停泊在斯匹茨卑爾根群島外。」

船上的燈光蒼白地掃過黑色的水面。突然,海面濺起亮斑,它們擴散開來,仿佛大海沸騰了起來。

朱諾號向左傾倒,翻動。然後像塊石頭一樣下沉。

韋弗呆住了。沒有人告訴她要做好心理準備。她終於知道鮑爾上哪兒去了。朱諾號葬身格陵蘭海的海底。她想起他令人困惑的記錄,他的擔心和害怕。她在痛苦中明白了一切。

「這是第一次,」皮克說道,「我們能夠清楚地觀察這現象。當然,我們對這地區發生甲烷海噴的現象其實已經知道一段時間了,不過……」

韋弗舉起手。「朱諾號沉沒時,你們有採取什麼措施嗎?」

「沒有。」皮克定定地看著她。他的臉像雕像似的,毫無表情。

「你們讓一顆衛星監視著這個地區和這艘船,卻什麼行動都沒有?」

皮克緩緩搖頭。「我們監視許多船隻以累積資料。不可能立刻趕到每個地方……」

韋弗打斷他,「但想必你早知道會發生海噴了吧?這簡直就是發生在自家門口的百慕達三角洲。你們知道過去是海噴造成船隻失蹤,也知道北海甲烷的釋放在加劇,難道沒有意識到挪威大陸架會坍塌嗎?」

皮克盯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知道,你們本來是不是能做點什麼!」

皮克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韋弗。室內安靜得讓人難受。「我們對局勢判斷錯誤。」他最後說道。

黎很熟悉這種狀況。除了承認空中偵察的失敗,皮克別無選擇。該是支援皮克的時候了。「我們根本無法採取什麼措施。」她站起來,平靜地說道,「我想請你先聽少將的報告,而不是直接作判斷。或許我可以提醒你,我們是從兩個角度去挑選這屋子裡的科學家:專業水平和經驗。他們當中,有人直接卷進這些事件。波爾曼博士本來能阻止什麼呢?詹森博士?國家石油公司?你又能阻止什麼呢?韋弗小姐。從空中攝影機看到,並不代表我們就有無所不在的特勤小組能夠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前往營救,無論情況有多危急。難道我們願意眼睜睜放著他們不管嗎?」

女記者皺了皺眉頭。

「我們不是來這裡相互指責的。」黎不管韋弗反駁什麼,加重語氣說道,「無辜的人最先扔石頭。這是我學會的。《聖經》裡是這麼寫的。我們聚在這裡是為了阻止更多的災難發生。如果我們能夠的話……」

「哈利路亞。」韋弗嘀咕道。

黎沉默片刻。「我了解你的心情,韋弗小姐。」然後她微笑,緩和一下氣氛,「皮克少將,請繼續。」

有那麼一下子,皮克感到有些激動。軍人不會以這種方式提出批評或懷疑。他並不反對批評或懷疑,但他痛恨這樣被批評一番,卻不能以一道簡短的命令來重新校正關係。他突然對那位女記者產生起隱隱的敵意。他問自己,該如何才能應付這群科學家。

「你們剛才看到的,」他說道,「是較大量的甲烷外泄。雖然我對水手們的殉職深表難過,但氣體外泄所帶來的麻煩更大。由於滑塌的緣故,有數百萬倍導致朱諾號沉沒的東西進入了大氣層。萬一全世界所有的甲烷都以這種方式漏出的話,那就有好戲看了。結果相當於判處全人類死刑。大氣層會翻覆!」

他沉默片刻。儘管皮克經驗豐富,但他現在要宣布的事,連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害怕。

「我不得不告訴大家,」他猶豫地說道,「大西洋和太平洋也都出現那些蟲子了。尤其是南美、北美、加拿大西岸和日本沿海的大陸邊坡,都發現了這種蟲子。」

鴉雀無聲。

「這是壞消息。」這時有人輕聲咳嗽。聽起來就像一次小小的爆炸。

「好消息是,其他地方的侵襲規模不像挪威沿海那麼嚴重。這些生物只占據了個別地區。在這種密集度下,它們絕對沒有能力造成嚴重的破壞。但我們必須了解它們會增強,不管是以哪種方式。很可能,挪威沿海在去年就發現少量的蟲子,就在國家石油公司選來試驗新型工廠的地帶。」

「我們的政府不能證明此事。」最後一排的一位挪威外交人員說道。

「我知道。」皮克譏諷地說,「但跟這事有關的人似乎都死了。我們的消息來源僅限於詹森博士和基爾的研究小組。好吧,我們收到了數據。應該妥善利用,以便儘快採取什麼措施來對付這些該死的蟲。」

他突然住口。該死的蟲——聽起來不太妥當,太情緒化了。可以說他在最後關頭失言了。

「它們的確該死!」一個男子站起來,像塊岩石一樣挺立,高大魁梧,披著一件橙色風衣。棒球帽下,粗粗的黑色鬈髮卷繞向各個方向。一隻超大的有色眼鏡困難地架在過小的鼻子上,鼻尖上翹,頑強地與青蛙一樣寬的嘴巴抗衡著。只要這張嘴巴一張開,龐大的下巴向下壓去,你不禁會聯想起木偶表演來。

巨人的名牌上寫的是斯坦利·福斯特,火山學家。「我一點也不喜歡它們。」福斯特說,聽起來好像他是在主日崇拜時講道似的,「但我們的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人口密集區周圍的大陸邊坡上。」

「是的,因為這符合挪威模式。先是少數動物,然後一夜之間變成一大群。」

「但我們不應該『只』關注它。我覺得這態勢很明顯,魔鬼有不同的計劃。」

皮克搔搔後腦勺。「你能說得更詳細點嗎,福斯特博士?」

那位火山學家深吸口氣,胸腔繃緊起來。「不能。」他說道。

「我沒聽錯你的話吧?」

「我倒希望如此。難不成我們應該製造恐慌嗎?我得先搞清楚才行。但請你想想我說的話。」

他眼神堅決地看了看在座的眾人,大下巴前挺著,重新坐回去。

好極了,皮克想道。笨蛋一個接一個來。

范德比特圓嘟嘟地滾向講台。黎眯眼望著他的背影。她眼看著中情局的這位副局長將一副小得可笑的眼鏡戴到鼻樑上,讓她既感到有趣又厭惡。

「『該死的蟲子』十分符合我對它們的描述,薩洛。」范德比特快活地說道,「但我們要點一把火,讓這些小混蛋的屁股著火。好,來談談我們所掌握的。目前為止,不多。我們的寶貝石油,全都完蛋了!至於國際航線運輸遭到自然界的卑鄙詭計破壞,造成損失,正如皮克囉囉唆唆報告的那些。但人們知道什麼?恐懼凌駕了一切。鯨魚和鯊魚的攻擊,老實說只是小孩的惡作劇。是啊,一個體面的美國家庭不能再出海垂釣,的確是很可恨,但並不影響人類的生存。當然,在第三世界國家,一些靠著捕沙丁魚來養活他十七個孩子和六個老婆的貧窮漁夫,現在只能待在沙灘上,因為他們害怕一出海就會被吃掉,這也很糟。但除了深表遺憾之外,我們也別無他法。」

范德比特狡猾的目光透過他的鏡框觀察著。「人類有其他的麻煩。各位,如果你想毀滅世界,只要針對最大的、最有錢的國家下手,讓他們自顧不暇,就可以毀掉三分之二的世界。第三世界國家能夠生存下來,全是因為他們仰賴富國的支持。仰賴著美國的恩威——你知道,所有那些小小的權力交換,全都是靠和毒品頭子談判,以及答應經濟上援助而成的。不過,這種好日子已經結束了。當鯨魚全面攻擊船隻時,我們也許會竊笑,因為我們經濟的繁榮不是依賴獨木舟和蘆葦船。

「但是西方的生活標準並不具代表性。當你們在今晚餐會上隨心所欲地大快朵頤時,請記住這點。對於第三世界來說,異常現象就等於完蛋!管它聖嬰是男是女,聖嬰現象就等於完蛋!對照近來大自然所帶給我們的樂趣,這些過去既有的災難算是對我們很好的了。嘿,或許聖嬰可以喝杯啤酒就閃人。但這次別傻了,我們的新客人很難伺候。

「歐洲部分地區宣布進入緊急狀態。這代表什麼意思呢?是天黑後誰都不許上街,以免因此把腳弄濕嗎?當然不是。緊急狀態意味著,歐洲無法控制這場人類的浩劫。紅十字會、災難救援機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不再輸送帳篷和食品了。文明的歐洲將死於飢餓和瘟疫!還有!噢,天啊!挪威會爆發霍亂!緊急狀態代表著傷員無法獲得醫療照顧,星期六晚上看著電視益智遊戲的可愛歐洲觀眾,潰爛的傷口上爬滿小白蛆,叮滿了蒼蠅,它們落在哪裡就在哪裡散播著病菌。

「你們覺得很難受嗎?這根本不算什麼。一場海嘯會讓你全身濕透了!但當它結束後會發生什麼呢?各種東西開始爆發出來!消防救援不再繼續。沿海地帶先是泡水,接著又陷入一片烈焰當中。噢,還沒結束呢!回退的潮水截斷那些建在沿海的該死核電廠的冷卻水供給。挪威會發生一樁核能事故,接著英國發生另一起。你們厭煩了嗎?我還沒有談供電系統的全線崩潰呢。各位女士先生們,我很抱歉,但是請你們暫時別指望歐洲,更別想指望第三世界。歐洲整個報廢了!」

范德比特掏出一塊白手帕擦拭著額頭。皮克快吐了。他痛恨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喜歡范德比特,可能連他都不喜歡他自己。一個悲觀主義者,一個冷嘲熱諷者,一張臭嘴。而皮克最痛恨的是,范德比特所講的一切幾乎都有道理。他跟朱迪斯·黎少有的共通點,就是同樣厭惡范德比特。

「好了,接著,」范德比特得意地說道,「歐洲的飲用水裡充滿了可笑的小藻類。怎麼辦?用化學武器嗎?我們永遠可以把水煮沸或在裡頭下毒,這麼做或許可以殺死那些小畜生,但我們會跟著一起掛掉。用水嚴重短缺。人們再也不能在蓮蓬頭底下一站幾小時,哼上兩遍小夜曲,再也不會有了。有誰會知道,在這裡的第一批龍蝦何時會爆發,諸位,但上帝最喜愛的國家最好等著看吧!祂已經對我們失去耐心。」范德比特低聲地咯咯笑起來,「或者,我們講真主好了!諸位,真理就要出現了!你們等著瞧這轟動的謎底揭曉吧。廣告之後馬上回來!」

他在講什麼呀,皮克想道。范德比特瘋了嗎?這是唯一的可能。只有瘋子才會說出這種話。

一張世界地圖投映到屏幕上,線條串起各國和各大洲,從英國和法國橫穿大西洋一直延伸到波士頓、長島、紐約到新澤西一帶。另一張網分布得很散,穿過太平洋,將美國西部和亞洲連在一起。粗線沿加勒比海群島和哥倫比亞延伸,穿過地中海和蘇伊士運河直到東京。

「深海光纖。」范德比特解釋道,「信息高速公路,我們通過這個打電話聊天。沒有光纖就沒有網際網路。挪威沿海的崩坍破壞了歐洲和美國之間的部分光纖網,至少有五條最重要的跨大西洋線纜無法再傳輸數據。前天,一條有著漂亮名字的 FLAG Atlantic-1 電纜也斷了。它聯結紐約和布列塔尼,每秒鐘能夠傳輸 160GB。抱歉,是曾經!注意到什麼沒有?有人在拿深海電纜當早餐,我們的信息橋樑中斷了。電來自插座里?沒那回事;這世界很小?才怪!我們給加爾各答的嬸嬸打電話,祝她一聲生日快樂吧。忘了這回事吧!全世界的通信都癱瘓了,我們卻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

范德比特露出牙齒,肥胖的身體向前一傾,「這不是巧合,諸位。是人為操縱,好讓我們一點一滴脫離文明。」他朝眾人愉悅地點點頭,雙下巴又多出幾層。「不談我們失去的了,來談談我們擁有的吧。」

安納瓦克從范德比特接下來的話里找到些許安慰。在他短暫地失去對世界的信心之後,這些話讓他覺得自己正舉著一塊牌子大步走在前面,牌子上用不容忽視的大寫字母寫著:利昂,我們相信你。

「安納瓦克博士發現了一種發光的生物。」范德比特說道,「扁的,沒有固定形狀。我們在巴麗爾皇后號的船底附著物里沒能找到其他類似的生物,但我們的英雄沒有放棄,自一小片動物組織里有所斬獲。這種物質跟費尼克博士和奧利維拉博士在暴動鯨魚頭顱里所發現的一種不定型膠狀物是一樣的。

「我們聯想到被污染的甲殼動物。紅潮毒藻躲在裡面,像坐著一輛計程車被運送,但這位計程車司機不是龍蝦表兄,而是某種取代它的東西。殼裡裝滿一遇新鮮空氣就全部融化的東西。但羅什博士還是成功地將之分析出來。猜猜那是什麼?是我們的老夥伴——膠狀物。」

福特和奧利維拉將頭湊近。奧利維拉以她低沉的聲音說道:「沒錯,來自鯨魚大腦的物質和船上的一樣。但大腦里的那東西要輕得多,細胞密度似乎也小得多。」

「我已經聽說過關於這種膠狀物有不同的觀點。」范德比特說道,「好了,諸位,這是你們的問題。我要說的是,我們將巴麗爾皇后號隔離在一個船塢里,以免讓可能的偷渡客溜走。從那之後,我們經常在船塢的水中觀察到一道道藍色的閃光。每次閃光的時間都不是很長。當安納瓦克博士在我們的禁區里度過他今年的潛水假期時,他也看到了。水樣顯示的是我們在任何一滴海水裡都會見到的相同微生物。

「那麼那閃光從何而來?由於缺少更合乎科學的精確術語,我們稱它為藍色雲團。感謝約翰·福特,是他證明了這個,用一台名叫浦號機的水下機器人拍攝錄下來。」范德比特出示露西鯨群的照片。

「這些閃電似乎既沒有傷害也沒有嚇著鯨魚。顯然這種雲團對它們的行為有所影響。雲團的中心可能藏著什麼東西,刺激著那些動物大腦里的物質。或許對它們進行注射,用一種長著發光、鞭子樣觸鬚的東西。現在我們進一步認為,這觸鬚不僅注射膠狀物,它們本身就是膠狀物!如果是這樣,我們這裡所看到的東西,就是安納瓦克博士在巴麗爾皇后號船體上發現的小東西的放大版。

「我們發現了一種陌生的生物,它能控制甲殼動物,讓鯨魚發狂,在那些讓船隻沉沒的蚌類之間搗亂。你們看,諸位,我們已經走出一條路了!現在你們只需要查出它是什麼?它為什麼在那裡?這種膠狀物跟雲團之間是什麼關係?對了,還有,到底是哪個渾蛋在他的實驗室里胡搞?這些也許能幫助你們。」

范德比特將照片重新播放一遍。這回圖片下方出現一幅光譜圖,可以看出強烈的頻率變化。

「這台浦號機是個天才的小傢伙。就在雲團出現前不久,它的水下聲吶系統就記錄下一些東西。我們無法用這對可憐的、被塞住的人類耳朵聽見任何聲音。不過,如果你懂得一些把戲,便可以讓超聲波和超低頻波被聽見。對那些 SOSUS 的傢伙而言是小事一樁。」

安納瓦克側耳傾聽。他知道 SOSUS,還跟他們合作過幾次。美國海洋與大氣局從事一系列致力於捕捉和分析水下聲學現象的項目。它們都歸屬在一個聲學監測工程的大概念下進行。海洋與大氣局用於水下監聽措施的工具,可說是冷戰時期的遺物。

SOSUS 是聲音監測系統的縮寫,一個敏感的水下聲吶系統,是美國海軍在 60 年代為跟蹤蘇聯潛艇而安裝在世界海洋里的。當冷戰時期因為蘇聯瓦解而結束之後,自 1991 年起,海洋與大氣局的民間科學研究人員也可以檢閱這個系統里的數據。

感謝 SOSUS,科學家們因此發現,遼闊的深海底下其實一點也不安靜。尤其是在低於 16 赫茲的頻率範圍,那裡充滿了難以忍受的喧譁。人類的耳朵要想能聽到這些聲響,必須以 16 倍的速度播放它們。一場水下震動突然變得像滾滾雷鳴,座頭鯨的歌唱讓人想到鳥兒的啁啾,而藍鯨則以嗡嗡的間奏向遠在數百公里外的同類發出訊息。每年的錄音數據中,有將近 75% 是一種有節奏的、特別大的隆隆聲—這聲響發自石油公司用來探勘深海地質結構所使用的高壓空氣槍。

如今,海洋與大氣局通過自己的系統對 SOSUS 進行補充。這個組織每年都在繼續擴建水下聲吶系統的網絡,好讓科學研究人員能聽到更多。

「今天,我們僅靠聲吶就能說出那是什麼東西。」范德比特解釋道,「那是一條小船嗎?它行駛的速度快嗎?它使用哪種驅動裝置?它來自哪裡,相距多遠?水下聲吶告訴我們一切。你們也許知道,水介質傳播聲音的效果非常好,速度極快,每小時可達 5500 公里。如果在夏威夷沿海有一隻藍鯨掉進水裡,不到一小時後,一隻位於加州的耳機里就會出現咕咚聲。

「但 SOSUS 記錄的不光是脈衝,也告訴我們它來自哪裡。也就是說,海洋與大氣局的聲音檔案館裡存放著成千上萬的響聲:咔嚓聲,隆隆聲,呼呼聲,咕嚕聲,嘰嘰聲和颯颯聲,生物和地震的聲響,環境的噪音,這一切我們都可以翻譯,只有少數例外。而各位知道嗎?海洋與大氣局的默里·尚卡爾博士正在我們當中,他會樂意對接下來的情況進行分析的。」

一位個子矮小、顯得害羞的男子從第一排站起來,他長著印度人的臉型,戴著金框眼鏡。范德比特調出另一張光譜圖,播放了人工加速的聲音。房間裡充滿一種沉悶的、逐漸升高的嗡嗡聲。

尚卡爾輕咳一聲。「我們將這種聲音叫作上移。」他輕聲說道,「這是 1991 年錄下的,出處似乎在南緯 54 度,西經 140 度。上移是 SOSUS 最早捕捉到、無法辨認的聲音之一,它相當大聲,整個大西洋都接收到了。我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麼。有一種理論認為,那可能是由海水和液態熔岩在水下共振形成的,在紐西蘭和智利之間的海底山脈里的某個地方——傑克,請播放後面的例子。」

范德比特放出另兩幅波譜圖。

「茱莉亞,錄於 1999 年。還有刮擦聲。兩年前由一組獨立的水下聲吶系統在近赤道的大西洋錄下。該振幅在方圓五公里內很容易聽到。茱莉亞讓人想到動物的叫聲,你們不覺得嗎?聲響的頻率變化很快。它們分解成一個個的聲調,像鯨魚的歌唱。可是那不是鯨魚,沒有哪種鯨魚能發出這種音量。相反的,刮擦聲聽起來好像一根唱針正滑向槽里,只是,那台唱片機可能有一座城市那麼大。」

接下來的聲音是一聲拖長的、不斷降低的嘰嘰聲。

「錄於 1997 年。」尚卡爾說道。「這是漸慢。我們估計,源自最南端的什麼地方。不是船隻和潛艇。漸慢可能是巨大冰原擦過南極岩石上方時產生的,但它也可能完全是另一種東西。海洋與大氣局也研究生物聲學的起因,就是與動物有關的聲響。有些人樂於根據這些聲響證明大王烏賊的存在,但以我的經驗來說,這些動物根本無法發出聲響來。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不過……」他害羞地笑了一下,「不過,今天我們可以從帽子裡變出一隻小兔子來。」

范德比特將浦號機錄下的波譜圖重放一遍。這回他讓它可以被人類聽見。

「聽得出這是什麼嗎?是刮擦聲。你們知道浦號機怎麼說嗎?聲源就在藍色雲團里!由此我們可以……」

「謝謝你,默里,你可以得奧斯卡獎了。」范德比特喘著粗氣,拿起手帕擦拭額頭。「剩下的就是猜測。好,我們今天就到這裡吧。女士先生們,讓你們的腦袋動起來吧!」

後面展示的是來自黑暗深海的影像。探照燈下有東西閃著亮光。接著,有個外形平坦的生物翻湧進畫面中,頃刻又退回去。

「這段影片是處理過的版本,是挪威馬林帖克海科所不幸被衝進海里前拍攝的。看了他們的版本,清楚發現兩件事:第一,它相當巨大,第二,它會發光,更準確地說,它在閃爍,而且一進入鏡頭就熄滅。它在靠近挪威的大陸邊坡近七百米深的位置嬉戲。諸位,你們仔細想想,這會不會正是我們的膠狀物朋友呢?請你們得出結論。我們對你們的期望,就是希望你們能拯救上帝創造出的人種。」

范德比特對著一排排的聽眾冷笑。「我不想隱瞞你們——我們馬上就要面對世界末日。因此,我建議分頭進行。由你們去設法阻止這種突變動物,看是找出什麼馴服方法,或者餵它吃下什麼穿腸爛肚的東西。而我們則去想辦法找出搗鬼的大壞蛋。但無論你們做什麼,別妄想登上頭版新聞。歐洲和美國已經達成協議,會在適當時機放出假消息。小小的恐慌就像糞便上的糖衣,如果你們理解我所說的。任何動盪都不是我們樂見的。所以,當我們放你們出去玩的時候,請記住你們承諾黎阿姨的話。」

詹森清了清喉嚨。「我想代表大家為這番極其有意思的報告向你致謝。」他和善地說道,「讓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希望我們能告訴你們深海里的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沒錯,博士!」

「你猜那是什麼東西呢?」

范德比特微微一笑。「膠狀物。和一種藍色雲團。」

「了解。」詹森也報以微笑,「你希望我們自己去倒數過新年……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范德比特。我想你已經得出一個推論。如果你要這裡的人一起合作,也許你應該告訴我們,不是嗎?」

范德比特揉揉鼻樑,跟黎交換了一個眼色。

「好吧。」他拖長聲調說道,「過新年怎麼可以不發年終獎呢?真是的!我們要問的:哪裡會是災難的熱門地點?哪個地區狀況較輕微?哪個地帶倖免於難?嘿!怪了,未被破壞的是近東、蘇聯地區、印度、巴基斯坦、泰國,以及中國、韓國。北極和南極這兩個冰櫃也沒有。很明顯,主要受害者是西方。僅是毀掉挪威的海上工業,就給西方造成了長遠的損失,使我們處於微妙的附屬位置。」

「如果我理解得沒錯,」詹森慢慢說道,「你在談恐怖主義。」

「真聰明!你知道,恐怖主義有兩種,兩者都是以大屠殺為目的。第一種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政治和社會革命,儘管成千上萬人會因此喪生。比如,伊斯蘭教極端分子認為,異教徒有氧氣能呼吸就不錯了。

「第二種是念念不忘最後審判,四處散布有罪的人類在上帝美麗的星球上逗留太久了,是該將他們消滅的時候了。這種人可以支配的金錢、技術愈多,情況就愈危險,例如殺手藻類,這種東西也許能夠人工養殖。既然我們可以訓練狗來咬人,基因研究已經能夠竄改 DNA,為什麼不能用來修改行為呢?

「想想看,這麼多突變全集中在短時間內發生。你們怎麼看?如果你問我,我覺得其中有實驗室的味道。一個外來生物,它為什麼沒有形狀呢?也許,因為它根本不想要有形狀?我們來想像一種原生質,一種有機結合物,一種黏糊糊的玩意兒,具有跟分子一樣小的束狀組織,占據了動物大腦或者龍蝦。我告訴你們,這是一樁陰謀。想想看,北歐石油工業崩潰對中東國家意味著什麼,就能找出他們的動機。」

詹森盯著他。「你瘋了,范德比特。」

「你這麼想?連接波斯灣和阿拉伯海的荷姆茲海峽至今沒有發生意外或海難。蘇伊士運河裡也沒有。」

「但為什麼要用瘟疫和海嘯?為什麼要消滅那些花大錢買阿拉伯石油的買主,這有什麼意義呢?」

「噢,我同意,」范德比特回答道,「這的確很瘋狂。我從沒說過這麼做有意義,只不過是合理的推論。你也知道,地中海至今倖免於難,波斯灣到直布羅陀海峽的航道也未遭到襲擊。但請你注意發現蟲子的地方,全都是想開採石油的南美洲和西方世界。」

「別忘了,美國東北海岸也出現蟲子了。」詹森說道,「一場毀滅全歐洲的海嘯,會把他們的石油貿易客戶從市場上沖走。」

「詹森博士。」范德比特微笑道,「你是科學家,習慣用科學邏輯來思考。中情局早就不管邏輯。自然法則可能有其意義,但人類沒有。我們都知道,一場核能戰爭意味著人種的滅絕,但這樣的威脅依然存在,達摩克利斯劍⑤一直懸在每個人頭上。詹森博士,007 電影裡的大反派是真實存在世上的,只不過現實中可沒有詹姆斯·邦德。當海珊在 1991 年點燃科威特油田時,就連他自己的人都預言,一場長達數年的核能寒冬將會來臨。他們猜錯了。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的警告並不能阻止他。

「無論如何,請你問問你基爾的同事們,如果海里的甲烷全部釋放出來,會發生哪些『事實』?你很清楚,這些全是推測。海平面一旦上升,歐洲就玩完了,比利時、荷蘭和德國北部會變成水上運動勝地,但荒蕪貧瘠的中東地區會怎樣呢?這些沙漠也許會繁花盛開、欣欣向榮。你只需要多幾次這樣的海嘯就能把西方世界徹底摧毀,但仍會有足夠的人去購買阿拉伯的石油。或許這些恐怖活動並不打算引發世界末日,而是要削弱西方,讓世上的權力關係重新分配,無需任何人為此發動戰爭。這顆星球終有一天又會安靜下來……怪物可能來自海洋,但我跟你打賭,它們的主人來自陸上。」

黎關掉投影機。「我要感謝所有促成此次高峰會的各國外交代表和情報機關大使。」她說道,「我知道有些人今天就要動身出發,但大多數人於接下來幾周將繼續在此作客。我想我不必提醒你們,保密機制適用於我們每個人,請務必對我們的工作和發現保守秘密,這會對各國政府有利。」

她頓了頓。「至於科學家們,我們將儘可能給你們支持。從現在起,請你們只使用你們面前的筆記本電腦。酒店裡到處都有網絡接頭,無論是酒吧、你們的房間或健身中心都有。不管你們在哪裡,都可以登錄。跨大西洋的聯機又恢復了。酒店樓層裝有衛星接收天線,一切都正常運轉。電話、傳真、電子郵件和網際網路,從現在起都會通過 NATO-III 衛星來發送。過去,它用於北約合作夥伴各政府之間的聯繫,現在也被列入你們可使用的配置之中。

「為此我們建立了一個封閉的網絡,一個密中密、謎中謎,只有成員可以進入。你們可以使用它互通訊息,提取最高機密。進入需要一組個人密碼,在簽完保密聲明之後就可以得到這組密碼。」

她嚴肅地望著眾人。「請注意,絕不可以將這個密碼告訴未經授權者。一旦登錄後,你們就可以在民間和軍事衛星上進行存取,包括海洋與大氣局和 SOSUS 的資料庫,所有已歸檔的和現行的遙測資料,中情局和國安局有關全世界的恐怖活動、生物武器研製和基因技術項目的資料庫……等等。

「我們已經為你們總結了深海技術的現狀,以及地質學和地球化學的基礎知識,還編有所有已知生物的目錄,你們可以觀看海軍檔案里的深海地圖。當然也會將今天的會議及所有相關數據都納入。一有最新消息、最新進展都會主動傳送給你們。我們會和你們保持聯繫,當然,希望你們也能做到這點。」

黎停頓了一會兒,向眾人報以鼓勵的微笑。「祝你們好運。後天同一時間我們會再見面。這期間有誰需要交換意見的,隨時可以來找我和皮克少將。」

范德比特望著她,揚起一道眉毛。「希望你會乖乖地向傑克大叔匯報。」他說得很小聲,只有黎聽到。

「請你別忘了,傑克。」黎邊收拾她的資料邊回答道,「我是你的長官。」

「我很抱歉,親愛的。我想你誤會了。我們是合作夥伴,是平等的。」

「噢,我忘了說,在智力方面可不平等。」她沒打招呼就離開房間。

詹森

大多數人都向酒吧走去,但詹森一點加入的興致都沒有。也許他該利用這個機會來熟悉這個團隊,但他腦袋裡正想著別的事。才剛回到自己的套房就傳來敲門聲,韋弗沒等他應門,直接走了進來。

「在你闖進來之前,該給老頭子一點時間穿上他的緊身束腹,」詹森說,「我不希望你的幻想破滅。」

他拿著筆記本電腦穿過布置舒適的客廳,尋找網絡接頭。韋弗打開迷你酒吧,取出一瓶可樂。

「接頭在書桌上方。」她說道。

「噢。真的。」詹森接上筆記本電腦,打開程序。她從他肩膀後方看著屏幕。

「你贊成恐怖分子的看法嗎?」她問道。

「絕對不贊成。但我能理解中情局的歇斯底里,」詹森先後打開幾個文件,「他們在那裡只學到這個。此外,范德比特說,科學家們傾向於想像人類行為會如同自然法則般有規律可循,這點他說得沒錯。」

韋弗側過身來。一綹鬈髮落到臉上,她伸手撥了撥。「你必須告訴他們你的理論,西古爾。」

詹森猶豫著。他在一個圖標上點兩下滑鼠,輸入他的密碼:

CHATEAU DISATER 000 550 899-XK/0

「啦啦啦啦,」他哼唱道,「歡迎進入異想世界。」

好個個人密碼,他想。滿滿一城堡的科學家、秘密情報人員和軍隊,所有的嘗試都是為了拯救這個充斥怪物、洪水和天氣災難的世界。災難城堡,真是貼切的名字。

屏幕上到處都是圖標。詹森研究著文件的名稱,輕輕吹了聲口哨。「老天!真的可以進入衛星。」

「真的嗎?我們也能操縱它們嗎?」

「很難!不過可以調出它們的數據。你看,GOES-W 和 GOES-E,整個海洋與大氣局的資源調度都在彈指之間。這個是 QuikSCAT,這也不賴。這裡確實是 Lacrosse 系列衛星。如果他們連這些也給我們,表示他們真的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這裡,SAR-Lupe 雷達衛星。這是……」

「你可以回地球來了。你真的相信他們會讓我們不受限制地使用情報部門和政府的資源?」

「當然不是。我們只能使用他們要讓我們看的東西。」

「為什麼不把你的想法告訴范德比特?我們時間不多了,西古爾。」

詹森搖搖頭。「卡倫,你必須說服黎和范德比特這種人,他們要的是結論,不是猜測。」

「我們有結論!」

「但時機不對。今天是他們唯一可誇耀的時刻。他們將所有東西匯總起來,唱作俱佳地把災難裝飾成慶典——范德比特不僅從帽子裡變出一隻肥嘟嘟的阿拉伯小兔子,而且,媽的,還對此自鳴得意!那論點聽起來根本就矛盾重重。我想讓他們對自己的小小陰謀論產生懷疑,要不了多久的,比你想的還要快。」

「好吧。」韋弗點點頭,「你有多少把握?」

「對我的理論嗎?」

「我是說,你確定有把握吧?」

「我有把握。可是我們必須找出令人信服的方法,證明美國人的觀點是錯的。」詹森沉思了一會兒。

「而且,我覺得范德比特不是重要角色,黎才是我們要說服的對象。我確信她會不顧一切得到她想要的。」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踏上跑步機。她將電腦程式設在每小時九公里,這是舒服的小跑。是撥電話給白宮的時候了。兩分鐘後,耳朵里傳來總統的聲音。「朱迪!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你在做什麼?」

「我在跑步。」

「你在跑步!果然是領袖人才,你是最優秀的,朱迪,每個人都應該以你為榜樣,除了我之外。」總統親熱地大聲笑著。「你真是太熱愛運動了。對了,說明會你還滿意嗎?」

「十分滿意。」

「你跟他們說了我們的猜測嗎?」

「很抱歉,長官,他們現在已經獲悉范德比特的猜測了。」

總統還在笑。「噢,朱迪,請你別再提你和范德比特之間的小彆扭了。」他說道。

「他是個渾蛋。」

「但是他工作認真。我又不是要求你嫁給他。」

「如果是為了國家安全,我會嫁給他。」黎生氣地回答道。「但我不會因此同意他的觀點。有誰會在精英群聚的會議上,炫耀自己的推論,提出沒有證據的恐怖分子假說來裝腔作勢?現在,科學家們已經先入為主了。他們跟在一個理論後面,而不是自己去發明一種理論。」

總統沉默不語。黎知道他正在認真思考她的話;他不喜歡單獨行動的人,范德比特犯了他的禁忌。

「你說得對,朱迪,繼續保密可能比較好。你去找范德比特談談。」

「噢,還是你跟他談吧。他不會聽我的。」

「好,我會跟他談的。」

黎在心裡暗笑。「聽我說,呃……我並不想給傑克惹麻煩……」她客氣地補充道。

「不要緊。不談范德比特了,談談你那群科學家吧。他們有辦法勝任嗎?目前為止有任何想法嗎?」

「他們全都是佼佼者。」

「有特別突出的嗎?」

「有個挪威分子生物學家。西古爾·詹森。我還不知道他的特出之處,但他對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

總統跟房間裡的某人說了句什麼。黎調快跑步機的速度。

「我剛剛跟挪威內政部部長通電話,」他說道,「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們當然歡迎歐盟倡議,可是我相信他們更希望美國一起參與。德國人也持同樣的觀點,他們經過投票,同意成立一個匯集所有力量、擁有廣泛權力的全球委員會。」

「由誰主導?」

「德國總理建議讓美國來主導。我認為這建議不壞。」

「噢,這是非常好的建議。」她停頓一下。「我記得你不久前曾說過,聯合國有史以來還沒出現過如此懦弱的秘書長。這是在三個星期前的大使招待會上,之後,我們受到來自各國一貫的指責。」

「那傢伙是個膿包,這是事實。他們對這件事的態度真是該死的自大!不過你的重點是什麼,朱迪?」

「我只是說說。」

「少來了,快說吧!你有什麼替代方案?」

「你指的替代方案,是讓數十名中東代表主導參與調查委員會嗎?」

總統沉默了。「我想,或許我們可以主導這個會議。」他最後說道。

黎在響應之前,裝出一副需要時間考慮的樣子。「我認為這個主意非常好,長官。」她說。

「可是這麼一來,我們又再一次把全世界的問題都攬在自己身上了。真令人作嘔,你不覺得嗎?」

「反正我們也擺脫不了。我們是唯一的超級強權,如果想繼續保持這個地位,就必須拿到主導權。畢竟就權力鬥爭來說,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

「你和你的中國諺語啊。」總統說道。「人家不會端著銀盤子拱手送上的。我們必須花點時間讓大家相信,為什麼偏偏是美國來主導這個委員會。想想阿拉伯世界會有什麼反應?更別提中國和韓國。對了,說到亞洲,我看到你那些科學家的檔案,有一個看起來像亞洲人。我們不是說好不找亞洲人和阿拉伯人嗎?」

「亞洲人?叫什麼名字?」

「滑稽的名字——瓦卡瓦卡,或者類似的名字。」

「你說的是利昂·安納瓦克。他不是亞洲人。就某種層面來說,我才是整個惠斯勒區最亞洲的人啦。」

總統笑了。「哎呀,朱迪,就算你是從火星來的,我也會讓你全權處理。可惜你不能來看球賽。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們要去牧場舉行烤肉餐會。我太太已經醃好烤肉了。」

「下次吧,長官。」黎衷心地說道。

他們繼續聊了一會兒棒球。黎不再堅持要美國主導世界共同體的事。最遲兩天之後,總統就會相信那是他自己的主意,到時只要給他一個提醒就夠了。

她全身汗濕地坐到鋼琴旁,將手指放上琴鍵,集中精神,讓莫扎特的 G 大調鋼琴奏鳴曲流瀉而出。

KH-12 匙孔衛星

就像風中捎來的香氣,黎的琴聲從套房半開的窗戶飄了出去,瀰漫在空氣中,傳遍惠斯勒堡第九層的每個角落。離地面 100 米處,聲波呈環狀向各方擴散。在飯店的最高處,有一座像童話故事裡會出現的那種尖型塔樓,在這裡,任何一隻敏銳的耳朵都能聽到琴聲,儘管它如此微弱。琴聲飄過更遠的塔牆,聲波開始散開。100 米之後,它會和其他聲波混在一起。

離地面 1000 米處,仍能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音、飛機螺旋槳的嗡嗡聲,以及位於惠斯勒村中、現在被列為禁區的長老教堂鐘聲。最後是城堡與外界最主要的聯繫工具——軍用直升機——的呼呼聲。

從這高度眺望,城堡依然清晰映入眼帘,坐落在向西緩升的森林中央。鄰近的山脊上,溝壑縱橫的積雪閃耀著銀色光輝,宛如路德維希二世⑥夢想中的世界。

當琴聲消失在春天的空氣中時,黎與總統的談話早就從太空中繞一圈回來了。通話高峰時,他倆在太空外圍進行交談,交換同樣來自太空的信息。沒有大批的衛星,美國就不可能進行海灣戰爭,不能進行科索沃戰爭和阿富汗戰爭。沒有來自太空的支持,空軍就不可能準確擊中目標。沒有代碼 KH-12 的水晶號高解析度電眼,最高司令部便無法獲悉敵人在隱秘山區的活動。

KH 代表匙孔(Keyhole),是美國最精密的間諜衛星,Lacrosse 雷達系統的光學對應體,能識別四至五厘米大的物體,還可以替換成紅外線拍照,使得它的活動時間擴大至深夜。與大氣層外的衛星相反,它們裝備有火箭驅動裝置,以便能夠停留在極低的運行軌道上。此外,它們在 340 公里的高度繞著行星旋轉,能夠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拍攝整個地球。

隨著溫哥華島沿岸襲擊開始,有些衛星下降到 200 公里的高度。9·11 之後,美國為反制恐怖主義,發射了 24 顆光學衛星,和匙孔衛星、Lacrosse 衛星共同組成無可匹敵的偵察網絡。

當地時間晚上八點,在科羅拉多的丹佛市附近,巴克利空軍基地的一間地下室里,兩名男子接到一通電話。這兩人坐在一個巨大的衛星接收器下面,身處屏幕的包圍之中,實時接收匙孔衛星、Lacrosse 和其他探測設備的數據,經過分析和評估後,發送給負責部門。兩人都是秘密間諜,雖然跟人們想像中的間諜根本不一樣。他們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看上去更像搖滾樂團的團員。

打電話的人通知他倆發自長島東北角一艘漁船的報警電話。如果報警屬實,在蒙托克附近發生了一起船難,推斷是遭到抹香鯨攻擊。無論如何,他們無法保證這個求救信號是否真實。之前歇斯底里的氛圍,使得到處充斥類似的假警報。據說有一艘較大的船正在失事地點附近,與船上人員的聯絡在報警電話數秒鐘後就中斷了,依然無法確知真假。

KH-12-4,匙孔衛星之一,正在接近長島的東南方。打電話的人指示地面人員,立即將望遠鏡對準可能的失事地點。其中一人正在輸入一連串的指示。

KH-12-4 掠過大西洋海岸上方 195 公里;一個 15 米長、直徑 4.5 米的柱狀望遠鏡,加上燃料將近有 20 噸重。巨大的太陽能電池板在兩側展開。巴克利空軍基地方面指示將一面可移動的鏡子移到望遠鏡頭前方,如此一來,衛星就能朝各個方向、在多達一千公里的範圍內進行掃描。在這種情況下,只需要微調即可。由於正值傍晚,影像照明裝置打開來,將圖面照得像正午一樣亮。KH-12-4 每隔五秒鐘拍一張照片,將這些數據發給中繼衛星,再轉發給巴克利空軍基地的數據中心。

兩人盯著屏幕。

他們看到蒙托克橫臥在下面,這個風景如畫的古老名勝,有座著名的燈塔。不過,從 195 公里的高空看下去,蒙托克顯然不比公路地圖上的一個景點漂亮。線條般纖細的道路穿過分布著淺色斑點的風景。斑點是建築物,而沙岬盡頭的燈塔,看起來只是一個幾乎不存在的白點。

此外,只剩下延伸至地平線的大西洋。操控衛星的人鎖定了據說船隻遭受攻擊的地區,輸入坐標,放大顯示比例。海岸從視線中消失。只能看到水。沒有船隻。

另一人邊看邊吃著紙袋裡的炸魚。「快點,」他說道,「他們馬上要知道消息。」

「媽的,管他們要什麼。」負責操縱的那隻手將望遠鏡前的鏡子移動一點點。「你找得到嗎,麥克?真他媽的,總是要快!這怎麼可能?我們必須在一整片該死的大海里尋找一艘小漁船。」

「不需要。衛星報警電話是通過國家海洋與大氣局打的,只會在這裡。如果沒有,就是船沉了。」

「那更糟。如果那艘船真的沉了,就他媽的要開始尋找殘骸了。」

「科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懶鬼。」

「你說對了。」

「嘿,那是什麼東西?」麥克用一根粗手指指著屏幕。水裡依稀可以看到某種黑色、長形的影子。

「我們快點找出來。」

望遠鏡對焦,直到他們在浪濤之間辨認出一條鯨魚的輪廓。還是看不到船。其他的鯨魚出現了。淺色斑點在它們的頭頂上方散開,鯨魚正在噴水。然後它們潛下水去。

「我猜這就是了。」麥克說道。

科迪調到最高解析度。一隻海鳥掠過波濤。或者應該說是二十個正方形像素擠在一起,但看起來像只鳥。

他們搜索四周,既沒發現船隻也沒發現殘骸。「也許被沖走了。」科迪猜測道。

「不可能。如果消息準確,我們一定能在這裡看到什麼。也許他們繼續向前行駛了。」麥克打個哈欠,將紙袋揉成一團,瞄準字紙簍。投偏了,差得很遠。「可能是假警報。無論如何,我現在想待在那下面。蒙托克。那是個漂亮的城市。我去年跟孩子們去過那裡,是在桑迪畢業的時候。在太陽西沉時躺在礁石上真的很酷。第三天晚上,我跟碼頭酒吧里的女服務生上床。那日子真是爽斃了。」

「你的願望就是我的命令。」

「什麼意思?」

科迪笑著看他。「我是說,我們有管理天上該死的軍團的權力。既然已經在這裡……」

麥克的眼睛一亮。「去燈塔,」他說道,「讓你看看我在哪裡上她的。」

「哎呀呀。」

「呃……等等,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們會惹來一大堆麻煩的,如果……」

「為什麼?我們只是湊巧在這裡。尋找殘骸,這是我們的分內事。」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動著。望遠鏡對焦。沙岬出現了。科迪尋找燈塔的白點,將鏡頭拉近,直到它清晰可見。燈塔投下一道極長的影子,礁石浸潤在微紅的光芒里。在蒙托克,太陽正西沉。燈塔前,一對戀人緊擁在一起散步。「現在是最好的時刻。」麥克興奮地說道。「浪漫極了。」

「你就直接在塔前上了她?」

「廢話,當然不是!是在下面很遠的地方,在那兩人走過去的那邊。那裡是出了名的做愛地點,每天傍晚都有人在那裡做愛。」

「也許我們能看到些什麼。」科迪將望遠鏡移到那對戀人的前面。黑色礁石上再也看不到別人,只有海鳥在上空盤旋,或在岩縫之間啄食可食的東西。有什麼別的東西進入了畫面。某種扁平的東西。科迪皺起眉頭,麥克靠近來,兩人等著下一張照片。

照片變了。「這是什麼呀?」

KH-12-4 再度發送圖像數據。風景又發生了變化。「我的天哪。」科迪低喊道。

「這他媽的是什麼呀?」麥克眯起眼睛。「它在蔓延。它正沿著該死的礁石往上爬。」

「他媽的!」科迪重複道。事實上他什麼都會加上他媽的,哪怕是他喜歡的東西。當科迪說他媽的時候,已經不會引起麥克注意,但這次不容他不注意。這個他媽的聽起來真是驚慌失措。

美國,蒙托克

琳達和達里爾·胡珀結婚三個星期了,他們正在長島上度蜜月。自從島上住的漁夫多於電影明星的時期結束之後,長島的物價就變貴了。數百家高檔海鮮餐館坐落在一公里長的沙灘上。紐約的名人們在這裡也表現得奢侈大方,符合別人對他們的期望。他們與美國的實業巨賈們一起瓜分東漢普頓的別墅區,成為一座裝潢得可以上風景明信片的村莊,一般中等收入者幾乎無法在那裡生活。

位於遙遠西南方的南漢普頓也不便宜。但達里爾·胡珀是個努力上進的年輕律師,已經闖出了名號。在曼哈頓市中心的大型律師事務所里,他被視為年老合伙人的繼承者。相較之下,他的收入還是偏低,但胡珀知道,他就快要飛黃騰達了。此外,他娶了一位可愛的姑娘。琳達曾是所有法學系學生追求的對象,但她選中了他,雖然他年紀輕輕就禿頭,而且因為不適應隱形眼鏡,還必須戴著厚厚的眼鏡。

胡珀是幸運的。他清楚即將到來的幸福,於是他決定和琳達先小小預支一筆錢。南漢普頓的飯店太貴了,光是每晚去餐館吃飯的花費就將近一百美元。儘管如此,這感覺還是很棒。他倆做牛做馬地辛苦工作,他們有資格奢侈。不用多久,這個新成立的胡珀家庭就能隨時享受最昂貴的消費。

他緊抱著妻子,眺望大西洋。太陽剛剛消失,天空變成紫羅蘭色。高高的霧嵐在地平線閃耀出玫瑰般的色澤。海洋將淺浪衝上沙灘,顧慮到這個需要安靜的大城市,它得宜地輕拍著,而不是大聲洶湧。胡珀考慮他們是不是該在這裡待一會兒,晚些再回南漢普頓。這個時候,主要道路正值交通巔峰,但一小時後就會暢通。如果他加速的話,開五十公里用不到二十分鐘。現在出發實在是太可惜了。

何況,正如人們所說的,這個地方在太陽下山後屬於愛情。

他們慢慢地在平坦的礁石上閒逛。幾步之後,他們面前出現一個大窪地。一塊理想的隱蔽之處。胡珀深陷愛河,這裡根本沒人會發現他們,他很中意。他聽到礁石後的濤聲。看來他們是周圍唯一的一對。海灘實際上是在拐角後面。浪漫的情侶們大多數可能正在那裡,但是這裡只屬於他倆。

胡珀這輩子絕對不會想到,巴克利空軍基地的一間地下室里,有兩位男人正從 195 公里的高空偷窺他親吻他的妻子,將雙手伸到她的 T 恤下,從她身上褪下,看著她解開他的腰帶,他倆赤裸著身體,相擁躺在衣服上。他親吻和撫摸琳達的身體。她轉過身,仰面朝上,他的唇從她的乳房移向腹部,一邊用手撫摸各處。她竊竊低笑。「別這樣,我怕癢。」

他將右手從她的大腿內側移開,狂熱地繼續親吻她,捕捉她迷亂的目光。

一隻螃蟹爬上了琳達的脛骨。

她驚叫一聲,將它抖落。那隻蟹仰面落在地上,張開雙螯,又向腿爬來。「我的天,嚇我一跳!」

「寶貝,它大概是想加入我們。」胡珀咧嘴笑道,「算你倒霉,小傢伙。找你自己的老婆去吧。」

琳達笑了,用手肘撐在地上。「滑稽的小傢伙。」她說道,「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螃蟹呢。」

「這有什麼滑稽的呀?」胡珀仔細觀看。那隻螃蟹不是很大,大約十厘米長,純白色。它的甲殼在深色的地面上發光。那色調很特別,但另外還有什麼讓胡珀感到困惑。琳達說得對。它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後來他意識到為什麼。「它沒有眼睛。」他說道。

「對。」她翻過身,用膝蓋和雙手爬向那隻動物,它仍然坐在那裡不動。「怪了,它是不是有病啊?」

「看起來更像是從未長過眼睛。」胡珀讓他的手指從她的脊柱往下滑,「無所謂。不管它,它反正又不會傷害我們。」

琳達端詳那隻螃蟹。她撿起一顆小石子向它投去。那動物既不後退,也沒有其他反應。它揮揮螯又迅速抽回,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它也許是逆來順受。」

「來,別管這隻笨螃蟹了。」

「它根本不反抗。」

胡珀嘆了一聲,在她身旁蹲下來,幫她繼續逗弄那隻螃蟹。「真的。」他確定道,「不得安寧。」

她莞爾一笑,轉頭親吻他。胡珀感覺到她的舌尖在頂他,逗弄著他的舌頭。他閉上眼睛,陶醉其中……

突然,琳達跳回去。「達里爾!」

他看到那隻螃蟹突然爬上她的手,她仍然用那隻手支撐身體。而那後面坐著另一隻螃蟹。旁邊還有一隻。他的目光沿著那塊將窪地和沙灘區隔開的岩石上移,以為自己是在做噩夢。

黑色岩石消失在無數有殼的軀體下。有螯無眼的白色軀體,舉目所至全擠在一起。一定有數百萬隻。

琳達盯著一動不動的螃蟹。「天哪!」她低呼道。

這時,那群動物集體動了起來。胡珀一直以為螃蟹走起路來慢吞吞的。但這些螃蟹速度快得驚人,像一道朝他們湧來的浪潮。它們堅硬的腳爪啪嗒啪嗒地落在岩石地面上。

琳達赤裸著身體跳起來,往後退去。胡珀想抓起他們的衣服。腳步一踉蹌,一半衣服又從他手裡掉落。飛奔的蟹群爬到衣服上,胡珀後退一大步。那些動物跟著他移動。

「它們不會傷害我們的。」他沒有信心地叫道,但琳達已經轉過身,向礁石上跑去。

她絆了一下,摔倒在地。胡珀向她跑去。緊接著,螃蟹蜂擁而上,從他們身上爬過,沿著他們向上爬。琳達開始尖叫,聲音悽厲恐慌。胡珀用手拍掉她背上和他手上的螃蟹。她表情扭曲地跳起來,還在尖叫,雙手抓著她的頭髮。螃蟹從她頭上爬過。胡珀將她往前推。他不想弄痛她,只是想讓她逃出那些從礁石上傾倒下來、無窮無盡的蟹螯重圍。可是琳達再度絆倒,把他也拉住了。

胡珀失去支撐,跌在地上,感覺到那堅硬的小身體在他的重壓下碎裂。碎片鑽進他的肉里。他感覺數百隻尖腳從他身上掠過,發現他的手指上有血。他終於重新站起來,拉起琳達。

她好不容易站起來。當她一絲不掛地跑向摩托車時,雙腳踩得蟹殼咔嚓作響。胡珀邊跑邊轉頭,大聲驚呼起來——目光穿過燈塔的瞭望台,整個沙灘觸目所及都是螃蟹。它們來自大海,數都數不盡,而且還在不斷地爬上岸來。最前頭的已經到達停車場,在光滑的地面上,螃蟹似乎爬得更快。胡珀拼命跑,身後拖著琳達。他的腳掌上滿是碎片。令人噁心的黏液沾滿了他的雙腳。他不得不小心以免滑倒。他們終於抵達摩托車旁,跳上車座,胡珀發動車子。

他們衝出停車場的圍欄,奔向通往南漢普頓的大道。摩托車在被壓碎的蟹肉泥里繞行,他們沖了出來,沿著柏油路飛馳。琳達緊緊地抱著他。迎面駛來一輛貨車,方向盤後坐著一位老人,他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們。胡珀飛快地想著,這種情節平時只會在電影裡看到——兩個人一絲不掛地騎著一輛摩托車。如果一切不是這麼可怕的話,他會因為這情節而放聲大笑。

蒙托克的第一批房子終於出現在視線里。長島東面的尖岬只不過是一條窄長的地帶,實際上道路是與海岸平行延伸的。當胡珀駛往蒙托克時,他看到在左側布滿白色螃蟹的潮水正在接近。看來其他地方的螃蟹也從海里爬上岸了。它們分布在岩石上,朝著公路移動。

他加快速度。但白色的潮水更快。就在離小鎮標示牌沒幾米的地方,它們已經到達車道,將柏油路面變成一片蟹海。就在此時,一輛卡車從大門入口處倒駛出來。胡珀發現摩托車開始打滑,他想繞過那輛卡車,但摩托車再也不聽使喚。不!他想道,噢,我的上帝,請不要這樣。

卡車橫在公路上,繼續往後倒駛,摩托車朝著它滑去。胡珀聽到琳達在喊叫,將車頭扳過來。他們以毫釐之差擦過卡車鍍鉻的外殼。摩托車旋轉著。幾秒鐘後,胡珀終於成功地將摩托車穩了下來。行人紛紛讓路。他管不了他們了。眼前的道路空了出來。他們繼續疾駛逃往南漢普頓。

美國,巴克利空軍基地

「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呀?」科迪的手指在鍵盤上忙亂地敲著。他先後將不同的濾鏡效果套在圖片上,但他們還是只看到某種亮光,快速從海里往內陸移動。

「看起來像洶湧的海浪,」他說道,「一道巨大的海浪。」

「我們沒有看到海浪。」麥克說道,「這不是海浪。一定是動物。」

「那麼是他媽的什麼動物呢?」

「那是……」麥克盯著圖像。他指著一處。「這兒,放大這裡,拉近,縮到一平方米範圍。」

科迪選取那塊區域放大。屏幕滿布了深淺不一的像素。麥克眯起眼睛。「再近一點。」

像素放大。一些是白的,另一些是淺灰色調。

「你就當我是瘋了吧。」麥克緩緩地說道,「但這可能是……」這可能嗎?但它還能是什麼呢?還有別的什麼會從海里來,而且移動得如此迅速呢?「螃蟹。」他說道,「這可能是帶螯的螃蟹。」

科迪盯著他。「螃蟹?」科迪張著嘴愣了一下。接著他命令衛星搜索其他海岸。

KH-12-4 從蒙托克向東漢普頓搜索,然後繼續搜向南漢普頓,直到馬斯蒂克海灘和帕楚格。探測設備拍攝的每一張新圖像都讓麥克更加惶恐。「這不可能是真的。」他說道。

「不是真的?」科迪看著他,「這他媽的就是真的!那下面有什么正從海里爬上來。長島的整個海岸線上都有什麼東西在從他媽的海里爬上來。你現在還想去蒙托克嗎?」

麥克揉了揉眼睛。他伸手抓起電話,打給總部。

美國,大紐約⑦

過了蒙托克,27 號國道便過渡到長島 495 號高速公路,公路筆直地通往皇后區。從蒙托克到紐約將近兩百公里,越接近大都市,交通就越繁忙。離開帕楚格後行駛到一半,交通就大幅壅塞了起來。

波·亨森為他自己的私人快遞公司開車。他每天在長島這段道路上行駛兩趟。在帕楚格,他從那裡的機場取了幾個包裹,送到機場附近。現在他正在返城的途中。天色晚了,但為了跟聯邦快遞這樣的企業競爭,沒辦法要求能準時下班。今天亨森準備收工了。一切都辦完了,甚至比原先計劃的還要早。他累了,想喝上一杯啤酒。

在離皇后區近四十公里的阿米提村,前面的一輛汽車打滑了。

亨森緊急剎車。那輛車似乎控制住了,但開得更加緩慢,信號燈閃個不停。路面上大塊大塊地覆蓋著什麼東西。暮色中,亨森一開始無法認清那是什麼,只看得出它在動,不斷從左側的灌木叢中跑出來。後來他發現,高速公路上到處都是螃蟹。雪白的小蟹。它們鑽動著,試圖橫越公路,但那只不過是無望的冒險。泥濘的痕跡和粉碎的甲殼顯示,它們之中有許多已經為這種嘗試付出了代價。

交通緩緩地流動。那東西像塊肥皂一樣。亨森咒罵著。他想著這些畜生是突然從哪裡鑽出來的。他在一本刊物里讀過,聖誕節島上的陸蟹每年一次會從山裡前往海洋進行繁殖。那時,世界上有將近一億的螃蟹在遷徙。可是聖誕節島位於印度洋,而且圖片上顯示的是紅通通的大螃蟹,而不是像這樣白色的一小團。亨森從沒見過這種事情。

他邊罵邊打開收音機。調了幾個頻道後,他找到一個鄉村音樂台,把身體往後靠,聽天由命。桃莉·巴頓⑧盡她最大的努力讓他習慣現狀,可是亨森的情緒已經被破壞。十分鐘過去了,然後是新聞,但根本沒有提及螃蟹的入侵。突然有輛鏟雪車在蠕動的車陣之間開路,試圖從公路上清除爬行物。結果是徹底的堵塞。有一陣子,車子根本動不了。亨森在各種可能的地方電台頻道間調來調去,沒有一台播報任何相關的新聞,這令他怒不可遏,因為陷在困境中的他感覺自己被忽視了。空調將一股腥臭的氣味送進車內,他最終關掉了空調。

過了左往漢普斯頓、右通長堤的交叉路口,車速終於又快了起來。顯然那些動物尚未到達這裡。亨森踩緊油門加速,比他預期的晚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皇后區。他的心情壞透了。快到東河時他向左轉,穿過牛頓小溪,開車前往布魯克林的老酒館。

他打開車門下來,當他看到車況時幾乎要心臟病發作。輪胎和側面直到窗戶都塗滿蟹泥。那樣子真可怕,他明天一大早還得上路呢!這樣子不可能出去送件的。

反正已經晚了。亨森聳聳肩。現在也可以讓啤酒等一等,等他將車子送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洗車站去。

他再度上車,又行駛了三條街,來到洗車站,叮囑洗車人員要仔細沖洗輪胎,一定要把髒物徹底洗乾淨。然後他告訴他們在哪裡能找到他,就徒步走去他的酒館,喝他的啤酒去了。

這家二十四小時服務以工作認真徹底而出名。亨森的車子上的蟹泥非常牢固,但經過較長時間的熱高壓蒸汽噴射之後,終於流了下來。手拿蒸汽噴射槍的小伙子感覺,那一塊塊污垢像真的融化了一樣。就像陽光下的果凍,他想道。

一切都流向下水道。紐約有個獨特的下水道系統。當公路和鐵路隧道在近三十米深的地下橫穿東河時,廢水和飲用水的管道則一直通到地下 240 米深。隧道建設者藉助巨大的鑽頭不斷地穿過地下修建新的運河,藉以保證大城市的排供水不會受阻。

有效的管道系統之外,另有一連串的舊管道,但已經廢棄不用了。專家們聲稱,如今誰也說不準,紐約的地下到底哪裡鋪有管道。沒有下水道的整體網絡圖。有些隧道只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知道,他們守著這個秘密。另一些給電影製片人拍攝驚悚片的靈感,在電影裡它們被用作各種怪物的溫床。但能肯定的是,在紐約的下水道里,所有排進去的東西,某種程度上都失蹤了。

這個夜晚和接下來的幾天裡,在布魯克林、皇后區、斯塔滕島和曼哈頓,大量從長島來的汽車被送去沖洗。許多廢水排進了這座大都市的內臟里,在裡面分流,與其他的廢水混合,又被抽進污水處理廠,然後送回水公司。就在二十四小時服務店將亨森的汽車洗得亮麗如新交回之後,不到幾小時,所有一切就不可分離地混在一起。

六小時後,第一批救護車開始在街頭疾馳。

①好萊塢早年歌舞片之王。

②對東方女性帶著貶義的、輕佻的說法,出自愛情小說《蘇絲黃的世界》,曾改編為電影及舞台劇,講述西方男人對東方女子的迷戀。

③紅潮海藻的學名為 Pfiesteria piscicida,種名 piscicida 在拉丁文里是「殺魚」,殺人藻的種名 homicida 在拉丁文則是「殺人」。

④「巴拿馬級」是以船身能否通過巴拿馬運河作分界,這是運輸船很重要的指標。「超巴拿馬級」的船隻則遠遠大於此。

⑤Sword of Damocles,希臘傳奇故事。達摩克利斯是義大利一位僭主狄奧尼修斯的朝臣,善於歌功頌德,當他盛讚僭主洪福齊天的時候,狄奧尼修斯安排了盛宴,邀他入座,而在他頭頂上用馬鬃懸掛一把利劍,喻示大權在握的人往往朝不保夕。

⑥Ludwig II,19 世紀德國巴伐利亞地區的青年國王,建造了童話般的新天鵝堡。

⑦Greater New York,紐約市、長島及附近衛星城市和市郊所形成的都會區,面積 17405 平方公里,將近台灣的一半大,人口 1800 萬人。

⑧Dolly Parton,鄉村音樂歌壇常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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