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惠斯勒堡

泉哥說書 發佈 2022-06-17T00:05:44.010458+00:00

他婚姻的終點是遷往特隆赫姆的起點,不斷換新的戀愛關係,原則上,任何關係不會帶給他麻煩和牽絆,幾乎沒有什麼事真正地對他造成傷害。

加拿大,惠斯勒堡

人總能適應變化的,至少他可以。失去家園令他痛苦萬分,不過還能忍受。他婚姻的終點是遷往特隆赫姆的起點,不斷換新的戀愛關係,原則上,任何關係不會帶給他麻煩和牽絆,幾乎沒有什麼事真正地對他造成傷害。凡不符合詹森美學品味的東西,或是不和諧的事物,都被掃進垃圾堆。他與別人分享表面的東西,只將深處的位置留給自己。這是他的生存之道。

現在才大清早,令人不悅的記憶從過去的時空裡浮現出來。他出於偶然,睜開了左眼,用一隻眼睛的視角打量這個世界,回想著生活當中那些被變化所擊潰的人。

他的妻子。

人們總以為他們掌握著自己的人生。他離開她之後,她才被迫發現什麼都不屬於她,對人生的掌握純粹是假象。她爭辯、懇求、哭叫、表示理解、耐心傾聽、請求關心,用盡一切辦法,到頭來,被拋棄、被剝奪、從共同的生活中被趕了出去,像是被趕出一列行駛的火車。她筋疲力盡,不再相信努力能有所改變。生命是一場賭博,而她是輸家。

她說,如果你不再愛我,那你為什麼不能至少假裝愛我?

這樣你會好過點嗎?他問道。

她的回答是:不會。如果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會好過點。

當你發現自己不再愛了,該自責嗎?情感超越了個人的無辜和罪過,情感只是人對於周遭環境的化學反應,這聽起來一點都不浪漫,但腦內啡勝過任何的浪漫。那麼錯在哪裡?錯在不該給承諾嗎?

詹森張開另一隻眼睛。

對他而言,變化是人生的特效藥,但對她而言,變化只是逃避人生。他安身特隆赫姆的這幾年間,朋友告訴他,她終於走出陰霾,站穩了腳步。她重新開始為自己而活。最後聽說,她的生命里有了新的男人。之後他們通過幾次電話,沒有相互吼叫或提出要求。痛苦自行消失了,沉重的罪惡感終於離開了。

但它又回來了,化為蒂娜·倫德美麗白皙的臉龐迫害他。抉擇總是在他的人生岔路上不斷重演。他們在湖邊應該上床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許她會和他一起飛往設得蘭群島。同樣的,一切也可能被毀掉,那麼她將再也聽不進他的任何建議,譬如,那個前往斯韋格松諾茲的建議。這樣一來,她今天可能還活著。

他一再對自己說,這樣想是錯誤的。但他依然一再地這麼想。

清晨的陽光灑進房間。他將窗簾打開,他總是這麼做。拉起窗簾的臥室像是墓穴。他考慮是不是該起床吃早餐了,但他根本不想動。倫德的死讓他充滿悲傷。他並不是愛上了倫德,但某種程度上他還是愛過她,她無法安定下來,她對自由的渴望吸引了彼此,但也拆散了彼此。因為將自由和自由拴在一起,本身就是矛盾的。也許他們兩個都太膽小了。

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呢?

我有一天也會死去,他想道。自從倫德喪生以來,他就經常想到死亡。他從未感覺自己老過。現在,他感覺命運好像在他身上壓了一個印戳,一個保存期限。他五十六歲,身體出奇地好,一直躲過了意外事故和疾病死亡案例的愚蠢統計。他甚至從一場洶湧而來的海嘯中活了下來。但他時日將儘是毫無疑問的。他人生的大半部分已經埋藏在過去。他突然問自己,他是否真正地活過。

這一生有兩個女人信賴過他,一個曾經死過,另一個永遠死去。兩個女人他都無力守護。

但卡倫·韋弗活著。她讓他想到倫德。沒有那麼急躁、謹慎、寡歡,但同樣堅強、沒耐性。

在她逃過那次巨浪之後,他將他的理論告訴了她,她也將盧卡斯·鮑爾的工作告訴了他。最後他飛回挪威,去進行失去家園者登記,但挪威科技大學的建築還在,人家分派給他大堆工作。但他還沒來得及重返湖邊,加拿大來的電話就找上他。他建議讓韋弗一起加入小組裡,因為她對鮑爾的工作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能夠將它繼續研究下去。不過那不是真正的理由。

沒有直升機她就不可能活下來。這麼說來是他救了她。韋弗救贖了他在倫德那裡的失敗,他決定要證明他是值得的,他要守護著她,因此最好讓她待在自己身邊。

過去的回憶在陽光下變得蒼白。他起身淋浴,於六點半出現在早餐吧檯,發現他不是唯一早起的人。士兵和情報人員在寬敞的餐廳里喝著咖啡,吃水果和麥片,低聲交談。詹森裝了滿滿一碟奶油炒蛋和培根,尋找一張認識的臉孔。他很想跟波爾曼一起用早餐,但沒找到人。相反,他看到總司令朱迪斯·黎獨自坐在一張雙人桌旁。她翻著一本檔案,不時從碗裡拿起一片水果,看都不看就塞進嘴裡。

詹森端詳著她。不知為什麼黎吸引了他。他推估她的外表要小於她實際的年齡。稍微化妝,穿上相稱的衣服,她會成為每場派對的焦點。他問自己,要怎麼做才能跟她上床,不過最好是什麼也別做,黎看上去不像是會接受別人主動的人。另外,跟美軍總司令談戀愛,這有點想太多了。

黎抬起頭,「早安,詹森博士。」她叫道,「睡得好嗎?」

「睡得跟嬰兒一樣好。」他走到她的桌旁,「怎麼回事,一個人用早餐?高處不勝寒?」

「不,我在思考問題。」她微笑著,用水藍的眼睛盯著他,「坐下來陪我吧,博士。我喜歡有想法的人。」

詹森坐下來。「你怎麼會覺得我有想法?」

「顯而易見。」黎放下手裡的資料,「要咖啡嗎?」

「好的。」

「你昨天在說明會上表現出來的。在場的科學家們至今沒有誰關注過自己本行以外的東西。尚卡爾專心於他無法歸類的深海聲波;安納瓦克琢磨著他的鯨魚怎麼了,雖然他比其他人看得更全面;波爾曼看到另一場甲烷災難的可能,試圖避免第二次崩移。諸如此類的。」

「那樣的科學家可是一大堆。」

「但他們當中沒有誰創造出一種理論,足以說明這一切之間的關聯。」

「這我們現在知道了。」詹森冷靜地說道,「是阿拉伯的恐怖分子。」

「你也這麼相信嗎?」

「不。」

「那你相信什麼呢?」

「我相信,我還需要一兩天時間才能告訴你。」

「你不是很肯定?」

「八九不離十,」詹森啜飲一口咖啡,「但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你的范德比特先生認定是恐怖分子。在我講出我的猜測之前,我需要支持。」

「誰能夠支持你呢?」黎問道。

詹森放下咖啡杯。「你,將軍。」

黎看來並不吃驚。她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如果你想說服我,那也許我該知道那是什麼。」

「是的。」詹森淡淡一笑,「在適當的時間。」

黎將檔案夾推給他。詹森看到裡面有多張傳真。「這也許會加速你的決定,博士。這是今早五點收到的。我們還不知道情況,誰也沒把握說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小時裡宣布紐約和周圍地區進入緊急狀態。皮克已經在那裡指揮一切。」

詹森盯著檔案夾,沉浸在另一場海浪的畫面中。「為什麼?」

「如果沿著長島海岸有數十億的白色螃蟹從海里爬上來,你怎麼看?」

「我會說,它們在進行一次員工訓練。」

「好主意。哪家企業的員工?」

「這些蟹怎麼了?」詹森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問道,「它們要幹什麼?」

「我們還不肯定。但我猜測,它們要做的事情類似於歐洲的布列塔尼龍蝦。它們帶來一場瘟疫。這符合你的理論嗎,博士?」

詹森思考著,然後說道:「附近哪裡有生物性危害實驗室,可以在裡面檢查這些動物?」

「我們在納奈莫中心修建了一座。蟹的樣本正在送來這裡的路上。」

「活體樣本嗎?」

「我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活著。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它們被捕住時是活的。為此很多人中毒身亡,這種毒似乎比歐洲藻類的毒素作用快。」

詹森沉默了一會兒,「我飛過去一趟。」他說道。

「去納奈莫嗎?」黎滿意地點點頭,「那你什麼時候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呢?」

「請給我二十四小時。」

黎嘬起嘴唇,考慮了一下。「二十四小時。」她說道,「一分鐘也不能多。」

溫哥華島,納奈莫

安納瓦克與費尼克、福特和奧利維拉一起坐在研究所的大放映室里。投影機投影出鯨腦的三維模型。奧利維拉將它存入計算機,標出她們發現膠狀物的位置,再繞著大腦旋轉,用一把虛擬的刀刃縱向切片。她們已經進行過三次模擬。第四次呈現出膠狀物如何侵入大腦中央的腦回。

「理論如下,」安納瓦克眼望奧利維拉說道,「假設你是一隻蟑螂……」

「謝謝,利昂。」奧利維拉揚起眉,這使她的臉拉得更長了,「你真會恭維女人。」

「一隻沒有智慧和創造力的蟑螂。」

「繼續說下去吧。」

費尼克笑了,搓搓鼻樑。

「控制你的只有反射作用。」安納瓦克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對於一名神經生理學家來說,控制你易如反掌。他什麼也不用做,只要控制你的反射,在需要時引發它。關鍵是按對你身上的按鈕。」

「不是有實驗曾切下一隻蟑螂的頭,再給它裝上另一隻的頭嗎?」福特問道,「我記得它還能行走。」

「很接近了。他們切下一隻蟑螂的頭,切下另一隻的腿。然後他們將身體的中央神經系統連接一起。有頭的蟑螂負責控制行走機器,好像它的頭沒有換過一樣。這正是我想說的。簡單的生物,簡單的過程。在另一個例子裡他們用老鼠進行類似試驗。為一隻老鼠移植另一顆頭。它存活得驚人地長,我記得有幾小時甚至幾天,兩顆頭似乎都運轉正常,不過老鼠無法協調動作,能行走,但顯然不能控制方向,通常走幾步就跌倒了。」

「噁心。」奧利維拉嘀咕道。

「也就是說,技術上每種生物都能控制。只不過,愈是複雜,難度就愈大。想像一下你要控制的生物體有知覺、智能、創造力和自我意識,要將你的意志強加於它是非常困難的。好了,你會怎麼做?」

「我設法破壞它的意志,將它的意志重新降為一隻蟑螂。這對男人有效,只要掀起裙子來就好。」

「對。」安納瓦克笑道,「因為人和蟑螂的差異不大。」

「有些人是這樣。」奧利維拉議論道。

「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我們雖然對人類的自由意志感到驕傲,但你只要開啟某些足以妨礙自由意志的開關。譬如,按疼痛中心。」

「這意味著,那個研製出膠狀物來的人對鯨魚大腦的結構一定了如指掌。」費尼克說道,「我想,你是以此為出發點的?這東西刺激神經中心。」

「對。」

「但要這樣做就必須知道是哪些神經。」

「這是有辦法查出來的。」奧利維拉對費尼克說道,「你想想約翰·利里的工作吧。」

「很好,蘇!」安納瓦克點點頭。「利里是率先將電極移植到動物大腦里,刺激疼痛和快感區的人。他證明了控制大腦各區,能誘發動物的快樂和舒適或疼痛、憤怒和害怕。而說到複雜性和智慧,猴子跟鯨魚和海豚最接近,通過電極刺激不同的感覺作為懲罰和獎賞,就能完全控制它們—他早在 60 年代就已經做到了!」

「儘管如此,費尼克說得對。」福特說道,「當你將猴子放在手術台上任意擺布時,注入膠狀物必須穿過耳朵或頜骨,如此一來,外形定會發生變化。即使你在一條鯨魚的頭顱里發現這種東西——你怎麼能肯定,它如願地分布在正確的……按鈕上?」

安納瓦克聳聳肩。他堅信鯨魚大腦里的那種物質絕對就是這麼做的,但他當然完全不清楚它如何做到。「也許你根本不必按那麼多的按鈕。」一會兒後他回答道,「也許,只要……」

「奧利維拉博士嗎?」一位實驗室助手探頭進來。「很抱歉打擾你,但隔離實驗室找你過去。立刻。」

奧利維拉望著其他人。「幾星期前我們還什麼事都沒有。」她搖著頭說道,「當時我們可以舒適地坐在一起,現在讓人覺得是在 007 電影裡。警戒!警戒!請奧利維拉博士前去隔離實驗室!呸!」她站起來拍拍手。「那好—走吧,寶貝。有人願意陪我嗎?反正我不在你們也不會有進展。」

生物性危害隔離實驗室

那些蟹運抵不久,詹森的直升機就降落在研究所旁。一位助手帶他坐電梯到地下二樓,出電梯後順著荒涼的走道往前走。助手打開一道沉重的門,走進一個滿是屏幕的房間。只有鋼門上的警告標示指出那後面潛伏著死神。詹森認出了羅什、安納瓦克和福特,他們低聲交談著。奧利維拉和費尼克在跟魯賓和范德比特講話。當魯賓望見詹森時,他走過來向他握手。「一刻也停不下來,是不是?」他笑著說道。

「是啊。」詹森轉過身來。

「我們直到現在都沒什麼機會交流。」魯賓說道,「你一定得告訴我有關那些蟲子的事。我說,我們在這種場合下認識,這真是可怕,不過一切還蠻刺激的……你聽到最新消息沒有?」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魯賓指指鋼門。「是不是令人難以置信?不久前這裡還是倉庫,雖然是軍隊在最短的時間內建起的一座隔離實驗室,但不用擔心,各方面的安全水平均符合第四級標準。我們可以毫無風險地檢查那些動物。」

第四級是實驗室的最高安全級別。

「你會一起進來嗎?」詹森問道。

「我和奧利維拉教授。」

「我以為,羅什是甲殼動物的專家。」

「這裡每個人都是各方面的專家。」范德比特和奧利維拉加入談話。那位中情局官員身上有股汗味。他親熱地拍拍詹森的肩,「我們挑選這群極其聰明的諸葛亮,是要讓各方面的專業知識結合成一塊總匯比薩。另外黎不知怎麼地迷戀上你。我敢打賭,為了搞懂你在想什麼,她會日夜陪伴著你。」他哈哈大笑起來,「你是不是也對她有意思啊?」

詹森報以冷冷的微笑,「你為什麼不問她呢?」

「我已經問過她了。」范德比特鎮定地說道,「我的朋友,我替你擔心,你必須明白,她確實只對你的頭腦感興趣。她認為你知道一些事情。」

「是嗎?知道什麼呢?」

「請你告訴我。」

「我什麼也不知道。」

范德比特輕蔑地盯著他。「沒有成熟的理論?」

「我覺得你的理論夠成熟了。」

「只要沒有更好的出現,它就是成熟的。你馬上就要進去了,博士,請你想著某種我們稱作海灣戰爭症候群的東西。1991 年美軍在科威特損失很小,但後來在那裡作戰的士兵有近四分之一患上神秘疾病。事後他們顯示出像紅潮毒藻所引發的輕微症狀—記憶喪失、注意力不集中、臟器受到傷害。我們推測,這些人接觸到某種化學物質,伊拉克的彈藥庫爆炸時,他們就在附近。當時我們猜是沙林,不過或許伊拉克人使用了某種生物病原體。半個伊斯蘭世界都擁有病原體。通過基因改造將無害的細菌或病毒變成殺手,這不成問題。」

「你認為,我們要對付的就是它們?」

「你最好跟黎阿姨開誠布公。」范德比特擠擠眼睛,「私下說說,她有點瘋。懂嗎?不要惹到瘋子。」

「我不覺得她哪裡瘋。」

「這是你的問題。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我的問題是,我們知道得仍然太少。」奧利維拉說道,指指門,「進去幹活吧。羅什也一起進來。」

「那我呢?你們不需要保鏢嗎?」范德比特冷笑道,「我很樂意加入。」

「謝謝,傑克。」她打量著他,「可惜符合你尺寸的隔離衣目前缺貨。」

他們四人一起穿過鋼門走進三個閘室中的第一個。這個系統設計使得閘門可以相互拴死。天花板裝有一台攝影機。一堵牆上掛著四套亮黃色的隔離衣,配有透明頭罩、手套和黑膠鞋。

「你們都熟悉如何在一間隔離實驗室里工作嗎?」奧利維拉問道。

羅什和魯賓點點頭。

「理論上熟悉。」詹森承認道。

「那好,正常情況下我們必須培訓你,但沒有時間了。這套隔離衣能保障你性命三分之一。你不必擔心它,它由 PVC 焊接而成。另外三分之二是小心謹慎和集中注意力。我來幫你穿上。」

那東西很笨重。詹森鑽進一種馬甲,目的是要讓輸入的空氣在隔離衣里均勻分布。他難受地穿上黃色外套,並順從地聽著奧利維拉的解釋:「穿好之後,你會接上一根管子,將空氣灌入你的隔離衣。這空氣經過排濕、調溫,在負壓狀態下通過活性炭濾網,它能阻止外漏意外時的空氣流入。多餘的則從一隻閥排出去。你可以自己調節入氣閥,但沒有這個必要—全明白了嗎?感覺如何?」

詹森低頭看著自己。「像個米其林寶寶。」

奧利維拉笑了。他們走進第一道閘門。詹森聽到奧利維拉還在低聲講話,注意到他們現在是通過無線電聯繫:「實驗室里是負 50 巴的低壓,裡面不會出現黴菌。斷電時我們還有備用發電機,幾乎不會有問題。地板是塗漆水泥,窗戶使用防彈玻璃。實驗室里的所有空氣都經過高科技濾網消毒過。這裡沒有下水道,廢水馬上在大樓里消毒。我們不是用無線電就是通過傳真和計算機與外面聯繫。所有的冷凍櫃空氣調節器都裝有警報系統,警報系統同時連接了控制室、病毒室和出入管制。每個角落都有攝影機監視。」

「這樣說吧,」范德比特的聲音在喇叭里解釋,「如果你們當中有一位倒下死去,就會給孩子們留下一卷漂亮的家庭電影做紀念。」

詹森看到奧利維拉在翻白眼。他們先後穿過三道閘門,走進實驗室,穿著隔離衣就像是要登陸火星。那房間約有 30 平方米大,布置得像飯店廚房,有冷藏箱、冷凍櫃和白色壁櫥。汽油桶大小的鋼桶沿牆擺放,裡面裝有用液態氮保存的病毒和其他生物。工作檯提供足夠的位置,所有設施邊緣都是圓的,以免不小心刮破隔離衣。奧利維拉指著三個警報系統用的紅色按鈕。她帶他們去工作檯,打開一個盆狀容器。

裡面盛滿白色小蟹。它們浮在 30 厘米深的水裡,看起來相當呆滯。「媽的!」魯賓脫口說道。

奧利維拉拿起一把金屬鑷子,依次碰碰那些動物,但動也不動。「我想,它們死了。」

「真不幸。」魯賓搖搖頭,「非常不幸。不是說我們會得到活的嗎?」

「據黎說,它們上路時是活的。」詹森說道。他俯下身,仔細地逐一觀察那些蟹。然後他戳奧利維拉的手臂。「上面左邊第二隻的腿剛剛抽動了一下。」

奧利維拉將那隻蟹弄到工作檯上。它安靜不動了幾秒鐘,然後突然快速跑向桌邊。奧利維拉將它抓回來後,它又開始逃跑,來來回回好幾次,然後將那隻動物放回盆里。「有什麼想法?」奧利維拉問道。

「我得檢視一下體內。」羅什說道。

魯賓聳聳肩。「似乎表現正常,但我還從沒見過這品種。你也許見過,詹森博士?」

「沒有。」詹森想了想,「它表現不正常。正常情況下,它會將那鑷子當成敵人而張開螯,做出威脅的姿勢。我認為運動機能正常,但感覺器官不正常。它讓我覺得像是……」

「好像有人給它上了發條。」奧利維拉說道,「像玩具似的。」

「對。像某種機械。它跑起來像只蟹,但它表現得不像一隻蟹。」

「你能確定是哪一種嗎?」

「我不是分類學家。我可以告訴你們它讓我想到什麼,但你們不要全盤信任我講的。」

「儘管講吧。」

「有兩個明顯的特徵。」詹森拿起鑷子,先後碰了碰幾隻沒有生命跡象的身體。「第一,這些動物是白色,也就是無色。顏色從不是用來裝飾的,顏色始終有作用。我們熟悉的大多數無色動物,之所以沒有顏色,是因為它們活在不會被看見的地方。第二個特點是根本沒有眼睛。」

「意思是,它們要麼來自洞穴,不然就是來自深海?」羅什說道。

「對。有些動物生活在沒有光線的地方,它們的眼睛退化得很嚴重,但器官還是會在,還能留下從前的一些特徵。相反地這些蟹……好吧,我不想太早下結論,它們讓我感覺好像從未有過眼睛。如果這是對的,它們就不只是棲居在漆黑的世界,而是在那裡演化的。我只知道一種符合這些情況的蟹類。」

「火山口蟹。」魯賓點點頭。

「那它們來自哪裡呢?」羅什問道。

「來自深海熱泉,」魯賓說道,「海底火山熱液噴口形成的生命綠洲。」

羅什皺起額頭,「那樣說來,它們在陸地上應該是不可能存活的。」

「問題在於,存活下來的是什麼東西。」詹森說道。

奧利維拉從盆里撈起一隻死蟹,將它仰面放到工作檯上。她先後從托盤裡取出一整套讓人聯想到吃龍蝦的工具,再用一把電池驅動的微型圓鋸從甲殼的側面開始鋸,體內立刻噴出一種透明的東西。奧利維拉不為所動地繼續鋸開甲殼,拎起連著腿的下半身,放到一旁。

他們盯著那具被鋸開的動物體內。

「這不是蟹。」詹森說道。

「不是。」羅什說道。他指指那一團團半流質膠狀物,它占了甲殼裡的大半空間。「這跟我們在龍蝦體內發現的鬼東西一樣。」

奧利維拉開始用勺子將膠狀物裝進容器里。「你們看,」她說道,「從頭部後面看起來像真蟹,但你們看到背部的纖維狀分叉了嗎?這是神經系統。這動物的感官都還在,但是少了使用它們的東西。」

「有的,」魯賓說道,「它們有膠狀物。」

「好吧,它無論如何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蟹。」羅什俯身在沾有無色黏液的殼上方,「更像是一具發條蟹。能運轉,但沒有生命。」

「這解釋了它們為什麼表現得不像蟹,除非我們能證明體內這東西是一種新型的蟹肉。」

「絕對不可能。」羅什說道,「這是一種外來組織。」

「那麼,就是這種外來組織讓這些動物爬到陸地上。」詹森解釋,「我們可以想想,是不是它鑽進已死的動物體內,讓它們復活……」

「或者這些蟹是這樣被養出來的。」奧利維拉補充。

出現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最後羅什打破沉默說:「不管它們為什麼在這裡,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我們現在脫下隔離衣,很快就會掛掉。我猜,我們會發現這些畜生體內充滿毒藻,或者某種更嚴重的東西。無論如何,這個實驗室里的空氣被污染了。」

詹森想起范德比特講過的某種東西。生物武器。他說得對,完全正確,只不過事實跟他想的南轅北轍。

韋 弗

韋弗很興奮。她只需要輸入密碼,就可以獲取一切想像得到的信息,這裡的內容平時需要查上幾個月。真是太棒了!她坐在她房間的陽台上,連接太空總署的資料庫,埋首於美國軍方的衛星圖。

80 年代初,美國海軍開始調查一種令人吃驚的現象。地質衛星,一顆雷達衛星,被發射到靠近極地的運行軌道上。它的任務主要是測量大海的表面,精確到僅有幾厘米的誤差。人們希望知道,撇開潮汐的變化的話,海平面是否到處都一樣高。

地質衛星掃描的結果,超乎所有的期望。

科學家曾預估,即使是在絕對的風平浪靜的狀態下,海洋也不完全是平的。人們長期以來都以為,全世界海洋的水量是均勻地分布在地球表層,地質衛星圖像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想像——地球的外形像顆表面凹凸不平的馬鈴薯,滿是窪地和隆起。比如,印度以南的海平面要比冰島沿海的低 170 米。在澳洲以北,大海隆起成一座山,超出平均海平面 85 米。海洋水面的高低起伏似乎和海底地貌相似,巨大的海底山脈和海底凹陷處的海平面高度就有好幾米的落差。

結論很誘人。熟悉水面的人大致就能知道那海底下是什麼樣子。

問題出自萬有引力的不均勻。一座海底山脈對海水的吸力就比一座海底盆地高。它將周圍的水吸近,堆成一個隆起,若海底是山巔,海面也同樣隆起;若海底是凹陷的,海面的高度相對就較低。偶爾會有例外,比如,當一座深海平原上方的水高高堆起時,人們會知道那邊地層下的岩石有部分密度極重。

這些窪陷和隆起都無法明顯得讓人從一艘船的甲板上看到。如果沒有衛星繪圖,沒有人會發現。但現在的技術,不僅能繪出海底地形,而且能從表面的情況推測海底的樣貌。地質衛星顯示,海洋會形成直徑達數百公里的巨大漩渦,像一杯被攪動的咖啡,中央旋轉形成窪陷,愈向邊緣隆起得愈厲害。除了重力變化外,這種渦流也會使海面隆起,渦流又組成更大的漩渦。將地質衛星視角拉遠還會發現,整個海洋都在旋轉。巨大的環狀系統在赤道上方以順時針方向旋轉,在赤道以南改變方向,離兩極愈近,旋轉得愈快。

於是科學家們得以證明海洋動力學的另一個原則:地球自轉影響了環流的速度和角度。

墨西哥灣流根本不是真正的洋流,而是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的渦流邊緣,一個由無數小渦流組成的巨大環流,以順時針方向擠向北美洲。由於巨大漩渦中心位於大西洋偏西處,墨西哥灣流就被擠向美洲海岸,在那裡堆高、隆起。強烈的風和向著極地的流向加快了渦流的速度,海岸巨大的摩擦力又將它減緩。北大西洋渦流就處於一種穩定的旋轉之中,符合角動量的定律:除非受到外力影響,否則旋轉運動將守恆不變。

鮑爾所害怕的,就是他觀察到的外力影響,但他不敢肯定。海水不再湧入格陵蘭海,這讓人不安,但證明不了什麼。只有從全球測量的數據來判斷,才能證明全球性的變化。

1995 年冷戰結束後,美軍漸漸公開地質衛星繪圖。一連串更現代化的衛星取代地質衛星系統。現在擺在卡倫·韋弗面前的是自 90 年代中期以來的全部資料。她花了好幾個小時,比較測量數據,數據細節上存在差異—有可能某顆衛星雷達將一次特別厚的飛濺浪花誤認為海浪表面—但大致來說結果是一樣的。

愈是深入,她最初的興奮慢慢轉變成深深的不安,最後知道鮑爾的擔憂是對的。

他的漂浮監測器只運作了很短時間,短到還無法識別出它們隨洋流漂流的位置,就一個個忽然失靈。

鮑爾幾乎沒有收到任何回傳的信息。她問自己,那位不幸的教授是否明白他的推論多么正確。他全部的知識都壓在韋弗的肩頭上,讓她現在能從字裡行間讀出對其他人沒有意義的訊息,足以看到災難正逐漸形成。

她從頭計算一遍,確保自己沒出錯。又重算了第二遍、第三遍。事情比她擔心的還要嚴重。

在 線

詹森、奧利維拉、魯賓和羅什穿著 PVC 隔離衣站在濃度 1.5% 的過氧乙酸里淋浴好幾分鐘,再將這腐蝕性液體用水沖淨,然後用氫氧化鈉溶液中和處理,在離開閘室前,蒸汽無情地殺死每個可能的病原體。

尚卡爾小組正在破譯那些不明聲響。他們將福特拉了過去,不停地播放刮擦聲和其他的波譜圖。

安納瓦克和費尼克在一起散步,討論外界對神經系統影響的可能性。

福斯特出現在波爾曼的房間裡,碩大的身體幾乎占滿了房間,高聲喊著:「博士,我們得談談!」

然後他向波爾曼講解他對那些蟲子的看法,兩人談得投機,轉眼喝光了幾大杯啤酒。他們剛剛通過衛星和基爾聯繫過,那模擬結果明確得令人不安。在網絡聯機正常之後,基爾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模擬。聚斯儘可能詳細地還原挪威大陸邊坡上的事件,結果幾乎無法產生這樣大的一場災難。那些蟲子和細菌肯定造成了嚴重後果,但拼圖里少了一塊,一個外因。

「上帝作證,只要我們沒查出真正的原因,」福斯特說道,「祂就沖走我們的屁股!」

黎坐在計算機前。她獨自待在大套房裡,但又無處不去。她觀看了隔離實驗室里的工作,聽到那裡的交談。惠斯勒堡的所有房間都受到監聽和錄像監視。納奈莫中心、溫哥華大學和水族館也一樣。附近一些私人住宅也裝有監聽器,還有福特、奧利維拉和費尼克的房間,再加上安納瓦克住的那艘船和他在溫哥華的小公寓,裡面統統裝有眼睛和耳朵。只有在室外講的話,在酒吧和餐廳里講的話,沒有被捕捉到。這讓黎氣惱,但要讓她滿意的話,必須在科學家體內植入發送器才做得到。

指揮部內部網絡的監測功能就更好了。波爾曼和福斯特在線上,卡倫·韋弗也在,那位女記者,這一刻她正在比較墨西哥灣暖流的衛星數據。這非常有趣,就像基爾的模擬一樣。網絡真是個好東西。黎當然無法知道網絡的用戶在想什麼。但他們在研究什麼、調出哪些數據,都被儲存下來,能隨時追蹤。如果范德比特的恐怖分子假設是正確的—黎對此表示懷疑,監聽這批隊伍里的每個人甚至是合法的。表面看來大家都是清白的。沒有人和極端分子或阿拉伯國家有聯繫,但風險依然存在。即使那位中情局副局長猜錯了,偷偷監視這些科學家們也很有用。實時掌握情況總是好的。

她切回納奈莫,監聽詹森和奧利維拉,他們正向電梯走去。兩人在談論隔離實驗室里的安全措施。奧利維拉議論說,如果沒有隔離衣,酸液淋浴後離開時就會是一具清清爽爽、漂白過的骨架,詹森對此開了個玩笑。他們哈哈大笑,坐電梯上樓。

詹森為什麼不向任何人談他的理論呢?他差點就談了,在他的房間裡跟韋弗交談時,就在第一次說明會之後。但後來他僅僅是暗示罷了。

黎打了一連串電話,與紐約的皮克談一會兒,看了看表。范德比特匯報的時間到了。她離開套房,走向惠斯勒堡南端的一個防監聽房間。這房間跟白宮內的戰情室規格相當。范德比特和兩名手下在裡面等著她。這位中情局副局長剛搭直升機從納奈莫飛回來,顯得比平時更不安。

「我們可以接通華盛頓嗎?」她沒有打招呼就問道。

「可以,」范德比特說道,「但不會有什麼用……」

「你別搞得這麼緊張,傑克。」

「……如果你打算跟總統通話。總統不在華盛頓了。」

溫哥華島,納奈莫

奧利維拉和詹森走出電梯後,她在大廳里遇見費尼克和安納瓦克。「你們剛剛去哪了?」

「我們散步去了。」安納瓦克對她眨眼睛,「你們在實驗室里開心嗎?」

「笨蛋。」奧利維拉做個鬼臉,「看起來好像歐洲的麻煩被衝到我們這邊來了。蟹里的膠狀物確實是我們的老朋友。另外羅什隔離了一個蟹體內攜帶的病原體。」

「殺人藻?」安納瓦克問道。

「差不多。」詹森說道,「可說是突變的突變。這個新品種比歐洲的毒性要大得多。」

「我們不得不犧牲幾隻老鼠,」奧利維拉說道,「把它們和一隻死蟹關在一起。所有老鼠都在幾分鐘內就死了。」

費尼克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這種毒會傳染嗎?」

「不會,如果你高興的話可以親我,它不會通過人傳染。我們對付的不是病毒,而是細菌入侵。但只要這些毒藻進入水裡,就會失去控制,爆炸性地繁殖,即使攜帶它們的蟹早已死去多時。」

「神風特攻蟹。」安納瓦克沉思道。

「它們的任務就是將這些細菌帶到陸地上,就像那些蟲子的任務是將細菌帶到冰里一樣。」詹森說道,「然後它們就死去。水母、蚌類,就連這些膠狀物,全都不會存活很久,但都達到目的了。」

「目的就是用盡手段打擊我們。」

「對,那些鯨魚也有自殺攻擊的特性。」費尼克說道,「進攻通常是求生策略的一部分,就跟逃跑一樣。但沒有看過這種戰略。」

詹森微笑了。他的黑眼睛一亮,「這我不敢肯定。一定有誰在非常明確地執行某種求生策略。」

費尼克注視著他,「你講起話來簡直就像范德比特。」

「不,這只是表面現象。范德比特有些地方講對了,其他方面跟我的觀點截然不同。」詹森頓了頓,「但我願意打賭,范德比特講的話很快就會跟我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黎坐下時問道,「總統不在華盛頓的話,人在哪裡?」

「他前往內布拉斯加的奧福特空軍基地。」范德比特說道,「切薩皮克灣和波塔馬克河出現了蟹群。它們顯然想溯河而上。我們收到情報,有些蟹群已到了陸地上,但尚未確認。」

「去奧福特是誰下的決定?」

范德比特聳聳肩。「白宮參謀長擔心首都或許會遭遇和紐約一樣的命運。」他說道,「你是知道總統的。他拼命反對。他恨不得親自向那些討厭的畜生宣戰,但他最後同意去過健康的鄉下生活。」

黎心想,奧福特是戰略指揮部所在,控制美國核武器。此據點地處內陸,遠離來自海洋的所有威脅,是保護總統的最佳地點。在那裡總統可以通過防監聽錄像電話和國安會通話,行使政府的一切權力。

「這事太草率了。」她加重語氣說道,「以後這種事我要立刻知道,傑克。如果什麼地方有東西從海里探出頭來,我要馬上知道。不,我要在它將頭從海里伸出來之前就知道。」

「我們辦得到。」范德比特說道,「我們可以和當地的海豚建立良好關係……」

「另外,如果有人想將總統送去哪邊,請務必告知我。」

范德比特輕佻地一笑,「如果我能提建議的話……」

「我要弄清楚華盛頓的現況,」黎打斷他的話,「而且是未來的兩小時內。一旦這消息得到證實,我們就疏散受害地區,將華盛頓變成紐約那樣的封鎖區。」

「我正想這麼建議。」范德比特溫和地說道。

「那我們看法一致。你還有什麼別的要向我報告嗎?」

「一堆狗屎。」

「這我習慣了。」

「正是。我不想改變你的習慣,因此我努力將所有的壞消息搜集起來。我們就從喬治灘開始,海洋與大氣局為了撈些蟲子上來研究,在那一帶沿海試著將兩隻機器人放下去。這……呃……成功了。」

黎揚起眉。

「好吧,成功撈到那些動物了。」范德比特說道,一邊享受地拖長每個字,「但不是撈到船上。它們一被捕獲就出事了,聯絡中斷,我們失去兩個機器人。日本也傳來類似的消息。他們在本州島和北海道沿海的某個地方,也因想撈蟲子而損失一艘潛水艇。日本人說,它們的數量變多了。整體說來,這件事有了變化,之前只有潛水員被攻擊,但未曾有潛水艇、探測設備或機器人受過襲擊。」

「我們發現了什麼可疑事物嗎?」

「沒有直接相關的。沒有發現敵人的探測設備或潛水艇,但海洋與大氣局船隻在 700 米深處發現一塊延伸數公里大的移動物體。考察隊長認為,那八成是浮游生物群,但他不敢保證。」

黎點點頭。她想到詹森。他沒在這裡聽范德比特的報告,讓她感到遺憾。

「第二點,深海電纜又被扯斷了,包括 CANTAT-3 和幾根 TAT 電纜等跨大西洋的所有重要通信線路。在大西洋里我們還損失了對澳洲主要線路 PACRIM WEST。另外,過去兩天內發生的船隻事故比任何時候都多,全都發生在交通繁忙地區。在我們所知的近兩百條水上要道中,受波及的將近一半,特別是直布羅陀海峽、馬六甲海峽和英吉利海峽,巴拿馬運河也遭受了一點……好吧,事情是發生了,但我們也許不該對此事評價過高:荷姆茲海峽有一起碰撞事件,另一起在蘇伊士灣,這是……嗯……」

黎看著范德比特。他不像平時那樣冷嘲熱諷和傲慢,她知道是為什麼,「蘇伊士灣位於紅海蘇伊士運河之間。也就是說,阿拉伯世界有兩個重要的交通樞紐失陷了。」

「了不起,寶貝。航海業出現了麻煩。順便說一下,這是新鮮事,重建現場很難,在荷姆茲海峽看起來像是七艘船撞在一起,因為當中至少有兩艘搞不清楚自己駛向哪裡。測速儀和水深聲吶都故障了。」

每艘船上都有四個至關重要的系統:水深探測聲吶、測速儀、雷達和風速表。雷達和風速表在吃水線以上工作,水深探測聲吶的小窗口裝在龍骨上,測速儀也一樣,這是一根裝有探測設備的全靜壓管,測量行駛過程中湧進的水。測速儀向船上的雷達系統報告船的航線和速度,雷達在這基礎上計算跟附近船隻碰撞的風險,提供避讓的航線。一般情況下是盲目地服從這些儀器。盲目,是因為七成的海上航行是在夜裡、霧天或深海里進行,在那裡望望窗外是沒用的。

「有一起事故顯然是海底生物堵塞了測速儀。」范德比特說道,「雖然周圍船隻往來頻繁,但測速儀不再顯示行程,導致雷達沒發出碰撞警告。另一起是水深聲吶發瘋似的報告水深在減少,雖然他們是航行在深水域,但卻據此判斷會擱淺,愚蠢地更改航線。兩艘船都砰地撞上了別的船,由於天很黑,很快又有幾艘趕來湊熱鬧。別的地方也發生了類似的玩笑。有人聲稱觀察到鯨魚在船下遊動,遊了很長一段時間。」

「當然。」黎沉思道,「如果長時間有大型物體緊靠在水深聲吶下,很容易將它和堅固的海底搞混。」

「另外,船舵和推進器被侵蝕的案例增加了。海底門被堵塞的情形愈來愈多。在印度沿海,在連續數星期的附著物導致了快得不尋常的腐蝕之後,又一艘鐵礦船沉沒,前貨艙在平靜的海里斷了。諸如此類的事情層出不窮。一切都在不斷惡化,再加上瘟疫。」

黎交疊著手指沉思。

實在可笑。但仔細想想,船才可笑。皮克說得沒錯,過氣的鐵棺材,使用高科技導航,透過一個孔吸進冷卻水。在別的地方,蟹鑽進高度現代化的大城市裡,被碾成糊狀,將數噸劇毒藻散布到下水道里。結果他們不得不封鎖這座城市,現在或許又要封鎖另一座,而美國總統逃進了內陸。

「我們需要更多該死的蟲子。」黎說道,「另外,必須對藻類採取行動。」

「你說得太對了。」范德比特故意回答道。

他的手下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眼睛盯著黎。范德比特應該是要向她提出建議,但就如同黎痛恨他一樣,范德比特也不喜歡黎。他會聽任她跑到海里去。

「首先,」她說道,「一旦消息得到證實,我們就疏散華盛頓。第二,我想往受害地區運送飲用水水箱,嚴格定量。我們排乾下水道,用化學武器腐蝕掉那些畜生。」

范德比特哈哈大笑,他的手下也跟著微笑,「排乾紐約?下水道?」

她望著他,「對。」

「好主意,而且化學武器同時也會殺死所有紐約人,我們可以出租這座城市。租給中國人好不好?我聽說中國人多得不得了。」

「這件事應該怎麼做,你會想出辦法來的,傑克。我會請求總統召開一次安全委員會全體會議,宣布實施緊急狀態。」

「啊!我明白了。」

「所有的海岸都將被封鎖,由偵察機負責巡邏。我們派出部隊,身穿隔離衣,攜帶噴火器。從現在起,凡是想爬上陸地的,就將它們變成燒烤。」她站起來,「至於鯨魚,我們應該停止像受驚嚇的孩子一樣。我要重新奪回我們船隻的航行權。我倒要看看,來點心理戰會有什麼結果。」

「你打算怎麼做呢,朱迪?你要好好勸說那些動物嗎?」

「不是。」黎淡淡地一笑,「我要驅逐它們,傑克。好好教訓它們或那個背後的馴鯨師。讓動物保育去死。從現在起要向它們射擊。」

「你想找國際捕鯨委員會的麻煩?」

「不是。我們用聲吶炮轟它們,直到它們停止攻擊我們。」

美國,紐約

一名男子當著他的面倒地而死。皮克在他笨重的隔離衣下淌汗,全身每一寸都被保護著,透過一張防毒面具呼吸,在防彈玻璃後望著一夜之間成為地獄的城市。

坐在他身旁的下士駕駛吉普車緩緩行駛在第一大道上,碰到被軍方驅趕在一起的人們,東村有些區段像是人全死光了。他們現在只要未確定這種瘟疫是否會傳染,就不能放任何人出去。皮克注意到,許多死者身上都有硬幣大的皮肉傷。如果這是襲擊紐約的毒藻造成的,那它們不僅散布毒霧,還黏附在受害者身上。理論上毒藻會存在於任何體液里,能在水裡生存,能適應不同的溫度變化,根據他所知道的,它們飛快繁殖。皮克不是生物學家,但他在想,假如一位病人親吻別人、散播他的唾液,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緊張地為這座城市和長島訂定檢疫條件,對病人和正常人給予同等待遇。起初他們十分樂觀。紐約似乎做好了準備。在 1993 年世貿中心首次被襲後,當時的市長成立了一個處理各種緊急情況的特殊機構,緊急事務處。90 年代末舉行了這座城市史上最大的災難演習,仿真一次虛構的化學武器襲擊,成果是 600 名警察、消防隊員和聯邦調查局探員身穿隔離衣「搶救」紐約市民。演習進行得很順利,參議院慷慨地批准了新器材。緊急事務處發現自己有 1500 萬美金的預算,來建設一座具有獨立空調的防彈防炸辦公室,四十多名高水平的工作人員在裡面等待真正的世界末日—他們將它建在世貿中心的 23 層,就在 2001 年 9 月 11 日前不久。之後,緊急事務處不得不重新改組。它仍在起步中,幾乎沒有能力解決問題。人們死得很快,誰也來不及救助。

吉普車繞過死屍,接近第十四街路口,許多汽車狂按喇叭飛馳而過。人們想逃出城去。他們走不遠,到處都被封鎖了。到目前為止,軍方差不多隻控制了布魯克林和曼哈頓的少數幾個區,但是,未經特許,沒有人能離開大紐約。

他們繼續沿著軍事封鎖線行駛。數百名士兵像外層空間入侵者一樣走在城裡,頭戴防毒面具,看不到臉,身穿鮮黃色的核生化防護衣,動作笨拙,樣子古怪。到處有人被抬上擔架、軍車和救護車,也有人橫屍街頭。城裡大部分地區無法通行,因為相撞的汽車和被棄汽車堵死了道路。直升機不停的轟鳴聲在街道里迴響。

皮克的司機顛簸了一段,開了幾百米後停在東河岸的林蔭大街醫療中心門外,一個臨時救護中心就設在那裡。皮克快步走去,走道里到處是人,撞見無比害怕的目光後,他走得更快了。有些人將親人照片遞給他,喊叫聲淹沒了他。他在兩名士兵的護衛下通過封鎖,走向醫院的計算機中心。那裡為他提供連接惠斯勒堡的防監聽衛星通信線路。幾分鐘後他打電話給黎,不容她多講,「我們需要解毒劑,而且要快。」

「納奈莫正在全力以赴。」黎回答道。

「太慢了。我們守不住紐約。我看了下水道藍圖,請你忘掉抽乾這裡的想法,還不如排乾波塔馬克河。」

「你有足夠的醫療支持嗎?」

「怎麼支持啊?我們無法用醫藥治療任何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會有效。頂多開些增強免疫系統的藥,希望病原體死去。」

「你聽著,薩洛。」黎說道,「我們會控制住的。我們幾乎能百分之百肯定地說,這種毒不會傳染。受害者幾乎沒有傳染危險。我們必須徹底將這些畜生趕出下水道,腐蝕、燒光、懇求,什麼方法都可以。」

「那你就開始吧。」皮克說道,「不會有什麼用的。城市上空的毒霧還是小問題,風會吹開毒物,將它沖淡。但那些毒藻……每個人都需要水,淋浴、洗滌、喝水,照顧金魚,我哪知道做了些什麼。汽車清洗過,救火車開出去用水滅火。這些毒藻分布全城,它們污染了室內的空氣,分布在空調系統和通風口。即使再也沒有一隻蟹來到陸地上,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阻止藻類的繁殖。」

他張口喘氣,「我的天,朱迪,美國有 6000 座醫院,只有不到四分之一做好了應付這種緊急情況的準備!沒有哪家醫院有能力隔離這麼多病人,讓醫生迅速治療。貝爾維醫院超過負荷,這可是他媽的一座大醫院呢!」

黎沉默一秒鐘,「好,你知道該怎麼做。請將大紐約變成一座超級監獄,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能出來。」

「我們在這裡無法幫人們什麼,他們都會死去。」

「是的,這很可怕。那你就為別處的人做點好事,請你設法將紐約變成一座孤島。」

「我該怎麼做呀?」皮克絕望地叫道,「東河流進內地。」

「東河我們會想到辦法解決的,暫時……」

皮克感覺到了那場爆炸。他腳下的地面顫動,傳來沉悶的轟隆聲,聲波好像一場地震似地掠過整個曼哈頓。「有什麼東西爆炸了。」皮克說道。

「你去看看是什麼東西。請在十分鐘後向我報告。」

皮克罵了一句,跑向窗前,但什麼也看不到。他對他的手下打個手勢,從計算機中心奔回走道,跑向醫院後方。從這裡能眺望到緊臨布魯克林和皇后區的東河。

他朝左望向河上游,人們向醫院跑來,在大約一公里外、聯合國的總部附近,他看到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升向空中。起初皮克擔心它被炸上了天。後來他發現,那朵雲來自很遠的市中心。

它是從皇后區城中隧道的入口處升起的,隧道橫穿東河,將曼哈頓與河對岸連接在一起。

隧道在燃燒!

皮克想到那些毀壞的汽車,它們無所不在、互相卡在一起,衝進櫥窗或撞在燈柱上。受感染的人們在裡面失去了知覺。他預感到隧道里發生了什麼事,那是他們現在還在使用的最後一座隧道。

他們奔回大樓,穿過大廳,跑向他們的吉普車。穿著隔離衣奔跑很費勁,因為你始終得注意衣服不要被刮破。但皮克還是成功地鑽進敞開門的吉普車,他們急馳而去。

同一時間,在他頭頂三層樓高的地方,私人快遞公司的司機、想和聯邦快遞競爭的波·亨森剛斷氣。胡珀夫婦則死去好幾個小時了。

加拿大,溫哥華島

「你們到底在惠斯勒山上做什麼?」

那本來應該是回到正常生活的一次旅遊,但當然絕非這麼順利。曾離開幾天的安納瓦克坐在戴維氏賞鯨站,看著舒馬克和戴拉維因他來訪而喝光的兩瓶喜力。戴維暫時關閉了這個站,陸上考察行程無人問津,幾乎沒有人還會有興趣去觀賞動物。如果歐洲受到海嘯的席捲,那會對大西洋沿岸帶來什麼威脅呢?大多數遊客離開了溫哥華。舒馬克一個人孤零零地追討應收回的款項,儘可能讓這個站維持營運。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在那裡做什麼。」他不斷追問道。「幹嗎這樣神秘?」

安納瓦克搖搖頭。「別再問了,湯姆。我答應過要保密,我們談點別的事吧。」

「我很想知道,我應該什麼時候從這裡挪開我的屁股逃跑。」舒馬克說,「因為海嘯什麼的。」

「沒有人談海嘯。」

「沒有?媽的!這早就傳開了。一定有關聯的。人們可不那麼蠢,利昂。紐約傳來集體得病的可疑、恐怖故事,歐洲不斷有人死掉,船隻排隊似地沉沒,這一切都是瞞不住的。」他彎身向前,朝著安納瓦克眨眨眼。「我以為,寶貝,我們可是在同一條船上。你能理解嗎?都是圈圈裡的人。」

戴拉維喝下一大口,擦擦嘴巴。「你就別煩利昂了吧。」

她戴著橘黃色圓鏡片的新眼鏡。安納瓦克發現,她的頭髮不知為什麼不那麼卷了,而像波浪似地披在肩頭。真的,儘管牙齒有點大,她還是很漂亮,相當漂亮。

舒馬克抬起雙手,又不知所措地將它們放回大腿之間。「你們應該帶我去的。真的,利昂,我一定有可用之處的。在這裡我只能幹坐著,撣旅遊小冊子上的灰塵。」

安納瓦克點點頭。他感覺不自在,因為儘管他不喜歡卻又不得不故弄玄虛。剛剛他還問自己,是不是乾脆就說一下在惠斯勒堡里的工作。不過他沒有忘記黎閃爍的目光。她雖然通情達理、和氣友善,但他肯定,如果事機敗露,將會有天大的麻煩。

她的猜測甚至有可能是對的。

他目光掃過展售室,突然感覺到,在短短几天之內瞬息萬變的情勢讓他覺得陌生。自從他與灰狼和好之後發生了很多變化。安納瓦克意識到,他的生活徹底改變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坐在出發之後不可能中途停下來的雲霄飛車裡的孩子,害怕,驚奇,和一種幾乎無法形容的興高采烈與好奇交織在一起。從前,賞鯨站就像他生活的一道壁壘,現在則感覺自己就像是一絲不掛,毫不設防。他的生活中少了一個間、一道門,可以通過它進入隔壁房間,與世隔絕。現在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顯得太吵、太刺眼。

「你還是繼續替你的旅遊小冊子撣灰吧!」他說道,「你十分清楚自己的位置在這裡,而不是在專家委員會裡。在那裡,當你想講什麼時,人家只會跟你說客套話。但戴維如果少了你,他就糗了。」

舒馬克望著他。「這是小小的讚美?」他問道。

「不是。我為什麼要花精神讚美你?反而是我被迫必須閉嘴,什麼都不可以向朋友們講。你為什麼不試著鼓勵我呢?」

舒馬克轉動著手裡的啤酒瓶,笑了笑。「你準備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安納瓦克說道,「我們像國王似的,只需要一通電話,隨時可以使用直升機。」

「他們真的在拍你馬屁,是嗎?」

「對,他們是在拍我馬屁。為此他們希望我值得他們這樣做,或許我應該待在納奈莫、水族館或其他什麼地方工作,但我想見你們。」

「你在這裡也可以工作。好吧,換我來鼓勵你。今晚過來吃飯,我烤塊大牛排給你,我親自烤喔!」

「聽起來很誘人,」戴拉維說道,「幾點?」

舒馬克向她投去一道難以解釋的目光,「你也來吧。」他說道。

戴拉維眯起眼睛,沒有回答。安納瓦克暫時讓自己置身事外,答應舒馬克七點到達後,兩人分道揚鑣。舒馬克前往尤克盧利特,去找戴維。安納瓦克沿著大馬路回到船上,很高興有戴拉維陪他。某種程度上他真的想念這個煩人精。

「吃牛排的邀請。聽湯姆的口氣,好像不希望你作陪。」他問道。

戴拉維看起來十分尷尬,把玩著一束頭髮,皺起鼻子。「沒錯。你離開的這幾天發生了一件事。我是說,生活總是充滿意外,不是嗎?有時候你自己就很愚蠢。」

安納瓦克停下來,望著她。「是啊,那麼……」

「好吧,就在你前往溫哥華、不再露面的那天—我是指,你失蹤了一夜!沒有人知道你去哪裡,大家都很擔心。其中,呃……傑克。傑克打電話給我,應該說,他本來是想打給你的,可是你不在……」

「傑克?」安納瓦克問道。「灰狼?傑克·歐班儂?」

「他說你們該好好談談。」他還沒來得及接話,戴拉維就匆匆說道,「那會是場相當愉快的交談。無論如何他很高興,想跟你聊聊,而且……」她直視安納瓦克的眼睛,「那是一場愉快的談話,不是嗎?」

「曾經是。你現在能不能不要再繞好幾千個彎,直接回到正題呢?」

「我們在一起了。」她脫口而出道。

安納瓦克張大嘴又合上。

「我就說過,人有時候很蠢!他來到托菲諾——因為我將我的電話號碼給他,你知道的,我總覺得他有點了不起……對,我對他的立場有一定的理解……」

安納瓦克感覺他的嘴角抽動著,他想保持嚴肅。「一定的理解,當然。」

「因此他來了。我們在帆船酒吧喝點東西,然後去了棧橋。他將他的情況全告訴我,我向他講點我的情況,就像平時那樣聊啊聊啊,突然……一下子就……你知道的。」

安納瓦克咧嘴笑了起來,「而舒馬克根本不喜歡這樣。」

「他恨傑克!」

「我知道。這你不能怪他,因為我們開始喜歡灰狼也是最近的事——尤其是你——這根本改變不了他表現得像個壞傢伙的事實。這麼多年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話,他一直是個壞東西。」

「不比你壞。」她脫口說道。

安納瓦克點點頭,然後笑了。儘管世界上有這許多痛苦,他笑戴拉維的錯綜複雜的故事,也笑自己和對灰狼的惱怒,實際上它只是一場失去友情的怒火,他笑自己最近幾年的生活,笑自己的麻木,他笑得幾乎發痛,卻又感到痛快。他愈笑愈大聲。

戴拉維歪著頭,不解地看著他。「什麼事這麼好笑?」

「你說得對。」安納瓦克咯咯笑道。

「什麼叫你說得對?你喝醉了嗎?」

他覺得他笑得快要歇斯底里了,但沒有辦法。他笑得全身顫動。實在回想不起來,他上回這麼開懷大笑是什麼時候。他有沒有這麼笑過。「麗西婭,你真是太可愛了。」他喘息道,「你真他媽的說得太對了。壞東西。正是!我們都是。你和灰狼在一起,而我做不到。我的媽呀!」

她的眼睛縮小了,「你在取笑我嗎?」

「不是,絕對不是。」他喘息道。

「就是。」

「我發誓……」他突然想起什麼來,他早就該想到的。他停止大笑。「傑克現在到底在哪裡?」

「我不知道。」她聳聳肩,「也許在家裡?」

「傑克從不待在家裡。我以為,你們在一起了?」

「我的天哪,利昂!我們開心地在一起,談戀愛了,但我可不想監視他的每一步。」

「不是說這個,」安納瓦克咕噥道,「這他也不會喜歡。」

「那你為什麼要問?你想跟他談談嗎?」

「對。」他抓住她的肩,「麗西婭,聽著。我得處理一點私事,今晚之前想辦法找到他。如果可以,讓我們一起去破壞舒馬克飯局的好興致。告訴他,我……我會很高興見到他。這是真心話!」

戴拉維猶豫不決地微笑著。「好,我告訴他。你們男人真滑稽。老天!你們真是一對滑稽的猴子。」

安納瓦克上船,收了電子郵件,再去帆船酒吧待了一會兒,在那裡喝了杯咖啡,和漁夫們聊天。他離開後有兩個人駕著一艘橡皮艇在海上遇難身亡。儘管嚴令禁止,他們還是大膽出海,不到十分鐘就被虎鯨撞傷。一人的遺體後來被衝上岸,另一位則無影無蹤,誰也不敢出海去找他。

「他們就沒有這種麻煩。」一名漁夫說道,指的是大渡輪、貨輪和工廠拖網船的經營者和海軍。他憤憤地喝著啤酒,好像相信自己找出了罪人,沒有理由能讓他改變主意,然後看著安納瓦克,好像在等他證明似的。

他們當然有這種麻煩,安納瓦克想說,那些船隻的命運也一定糟。他沒出聲。該回答什麼呢?他不可以講出影響有這麼大,托菲諾的人只看到自己的小小世界,他們不知道皮克向指揮部公布的嚴重災難正持續增加。

「年輕人,這事發生的時間再巧合不過了!」那人含糊地說道,「大型捕魚船隊不斷擴大他們的王國,現在發生這種事,他們捕獲了我們的庫存,當我們這些小船都無法再出海後,又繼續清空所有。」然後,他喝了一口說道:「我們應該射殺這些該死的鯨魚,應該讓它們瞧瞧問題出在哪裡。」

到處都一樣。自從他來到托菲諾的這幾個小時裡,不管走到哪裡,安納瓦克聽到的都是相同的要求。

我們要殺死鯨魚。

難道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做工嗎?幾年來的辛勞,迫使政府制定出幾條微不足道的、漏洞百出的保護規定?坐在帆船酒吧吧檯旁的這位失望的漁民以他的方式說到重點了。從小漁民的角度看,現在的情勢,只對大人物有好處,因為大型船隻是現在唯一還能在捕魚區航行的,那些視國際捕鯨委員會的條令、限量捕釣和狩獵禁令為眼中釘的人,終於能重新出示捕鯨的證明。

安納瓦克走回賞鯨站。遊客中心沒有人。他在櫃檯後舒服地坐下,打開計算機,開始上網搜尋軍方訓練項目。很難。有些頁面無法開啟。在惠斯勒堡里他可以獲取任何想要的信息,但這裡少了深海電纜。

安納瓦克不氣餒。不一會兒他找到了一則有關蘇聯一項軍事項目的報導。冷戰期間,大量的海豚、海獅和白鯨被用於尋找水雷和遺失的魚雷,用於保護黑海艦隊。蘇聯解體後,這些動物被送到克里米亞半島上的一個海洋館裡,在那裡進行馬戲表演,直到經營者面臨沒有錢買食物和藥物,得決定殺死動物或賣掉經營權為止。就這樣,一些動物被運用到自閉症孩子的治療項目,另一些則被賣給伊朗。它們失蹤了,據猜測它們成了新的軍事試驗白老鼠。

在謀略戰爭中,哺乳動物顯然經歷了一場生物科技革命。在冷戰期間,美蘇之間不斷進行軍備競賽,看誰能組織有效率的海洋哺乳動物團隊。隨著結盟國家時代的結束,海豚間諜似乎完成了它們的使命,但列強之間的競爭沒能改善世界秩序。

事實顯示,海豚、海獅和白鯨在這方面遠遠超出了潛水員或機器人。海豚尋找水雷的效率要比人類高 12 倍,海獅尋找魚雷的成功率高達 95%。人類在水下的工作能力有限,方向辨別不準確,必須在減壓室里待好幾個小時,而這些海洋動物原本就生活在水裡,在光線極差的情況也能辨認方向、物體。一小隊海豚取代價值數百萬的船隻、潛水員、船上人員和設備,且它們總是會返回。三十年內美國海軍僅損失七條海豚。

因此,美國採取新的訓練方法。聽說俄羅斯又重新開始訓練哺乳動物,印度軍方也開始馴養和訓練項目,目前連近東也加入了這項研究。

到了最後,是不是范德比特說對了呢?

安納瓦克堅信,在網絡深處能找到他在美國海軍的網站上徒勞尋找的信息。他不是頭一回聽說軍方想嘗試控制鯨豚,那不是傳統的馴獸訓練,而是約翰·利里曾經開始的嶄新研究。全世界的軍方都對海豚的聲吶興趣盎然,它勝過任何人類的系統,人們還無法理解它到底如何運作。

鯨魚們怎麼了,哪裡可以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但網際網路也保持緘默。它固執地沉默著,伴著斷線和頁面加載錯誤。它沉默三小時了,直到安納瓦克終於快要放棄。他的眼睛感到刺痛,再也無法集中精力,險些就錯過了屏幕上閃爍的《地球島周報》的那則短新聞。「美國海軍對海豚之死負有責任?」這份周報是由地球島研究所出版的,這是個環境保護組織,它研究維護自然的新方法,從事各種工程。地球島的人員在氣候討論中具有代表性,並揭露環境醜聞。它的工作有一大半是研究海洋里的生活,專攻鯨魚的保護。

這篇短文談的是 90 年代初的一件事,當時有 16 條死海豚被衝上法國地中海海岸。所有屍體上都有相同的神秘傷口。頸部後側有個剜得很利落的、拳頭大的洞,洞下面能看到赤裸裸的顱骨。當時沒有人能夠解釋這神秘的傷口是怎麼回事,但無疑它們應該是這些動物死亡的主要原因。這件事發生在第一次海灣戰爭期間,在美國的大型艦隊橫穿地中海的時候,地球島斷定與美國海軍的秘密試驗有關,認為這些試驗一定是在這時候進行的。很顯然他們未能取得預期的成功,最後不得不加以掩飾。

當時一定出了大錯,周報寫道。

安納瓦克將那篇文章列印出來,試圖在檔案里找到抨擊這件事故的其他文章。他沉浸在工作中,幾乎沒聽到賞鯨站的門被打開來。直到眼前變黑,他才抬起頭,看到從一件敞開的皮夾克下鼓出來的健壯肚子和一個多毛的胸膛。他頭後仰。對方太高了,他不得不這樣做。

「你想和我談談?」灰狼說道。

他龐大身軀上的皮衣就像往常一般,油膩而破舊,長發系成一根發亮的辮子。眼睛和牙齒亮閃閃的。安納瓦克好幾天沒看到這位半印第安人了。他感覺到這個巨人的力量,他的光彩,他的自然魅力。難怪戴拉維會迷戀上這份男子氣概。可能灰狼也沒有存心這樣。

「我還以為你在尤克盧利特的什麼地方呢。」他說道。

「我是去過了。」灰狼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坐得椅子嘎吱嘎吱響,「麗西婭認為你需要我。」

「需要?」安納瓦克微微一笑,「我對她說的是,見到你我會很高興。」

「講白了是你需要我,而我現在來了。」

「你身體還好嗎?」

「你要是有什麼好喝的東西,我的身體會更好。」

安納瓦克走向冰櫃,拿出一瓶啤酒和一瓶可樂放到櫃檯上。灰狼一口喝下半瓶喜力,擦擦嘴巴。

「你來這裡不會耽擱你什麼事嗎?」安納瓦克問道。

「別瞎猜了。我和幾個來自比弗利山莊的富翁去釣魚。說到你們的賞鯨站,你們的賞鯨生意正轉向我涌了過來。沒人認為他的船會受到一條鱒魚襲擊,因此我改行了,提供河流釣游。」

「我看得出,你對賞鯨的看法沒有太多的改變。」

「沒有,為什麼要變呢?但我不給你們惹麻煩。」

「噢,謝謝。」安納瓦克冷冷地嘲笑道,「不過這樣很好。我認為,你仍然在為受折磨的大自然進行你的復仇戰役。請你再為我簡單說明,你在海軍里都做些什麼。」

灰狼吃驚地盯著他。「這些你都知道的呀。」

「再說一次給我聽吧。」

「我是訓練員。我們訓練海豚,用於戰略性活動。」

「在哪裡?在聖地亞哥嗎?」

「對,也包括那裡。」

「你因為心臟衰弱或類似的疾病被開除了。請說實話。」

「正是。」灰狼喝下一口後說道。

「這不對,傑克。你不是被開除的,你是自己離開的。」

「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在聖地亞哥太空站和水下武器系統中心的文件里是這麼記錄的。」安納瓦克說道,並在房間裡慢慢踱步。「我知道聖地亞哥太空站和水下武器系統中心是名為海軍指揮、控制和海洋系統中心等機構的組織之一,同樣設在聖地亞哥的洛瑪岬。經濟上得到一個組織的資助,當今的美國海軍海洋哺乳動物系統就由那個組織發展而來。當你重新閱讀海洋哺乳動物項目資料時,這些機構都不約而同被提及,卻又總是撇清關係般提到它們和這些可疑的計劃毫無關係。」安納瓦克歇了歇。然後他決定來一招虛嚇,「在你所駐紮的洛瑪岬進行的那些試驗……」

灰狼窺探的目光跟著安納瓦克來回走動。「你幹嗎對我講這一大堆廢話?」

「聖地亞哥正在研究飲食習慣、狩獵和交流行為、馴養能力、野外放生的可能性等。但軍方更感興趣的是哺乳動物的大腦。這興趣可以回溯到 60 年代,第一次海灣戰爭期間才又被重新點燃。你當時已經參加好幾年了。你離開海軍時是少尉,最後是負責兩個海豚梯隊 MK6 和 MK7,兩隊共有四隻海豚。」

灰狼皺起雙眉。「那又怎麼樣?你們的委員會裡就沒有其他事好操心了嗎?比如說歐洲的形勢?」

「你的下一個任務本應是負責整個項目,」安納瓦克接著說道,「而你卻拋棄了這一切。」

「我根本沒有拋棄什麼,是他們將我趕走的。」

安納瓦克搖搖頭。「傑克,我享有一些重要的特權,可以接觸所有絕對不用懷疑可信度的數據。你是自願走的,我很想知道為什麼。」他找出那篇地球島的文章遞給灰狼。灰狼瞟一眼,又將那張紙放下。

好一陣子都鴉雀無聲。灰狼望著地面,沉默不語。

「傑克,」安納瓦克低聲道,「你是對的。我需要你的幫助。你當時遇到什麼事?為什麼離開?」

這位半印第安人又陷入沉思。然後伸直腰,雙臂交叉在腦後。「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因為這能幫助我們弄清楚鯨魚到底怎麼了。」

「那不是你們的鯨魚,不是你們的海豚,沒有什麼是你們的。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它們在報復,利昂。我們終於得到了早就該得的報應。它們不再服從了。我們將它們視為私有財產,折磨它們,濫用它們,好奇地看它們。它們終於受不了我們了。」

「你真的相信,它們這麼做都是出於自由意志嗎?」

灰狼開口想講話,後來他搖了搖頭。「我對它們為什麼這麼做不再感興趣。我們對它們的好奇已經過頭了。我不想知道,利昂,我只希望大家能留給它們安靜的空間。」

「傑克,」安納瓦克緩緩地說道,「它們是被迫的。」

「廢話。誰會……」

「它們是被迫的!我們有證據。我根本不可以將這件事告訴你,但我需要信息。你不想讓它們痛苦,你就繼續保持沉默吧。現在它們正遭遇到比你能想像到的更大的痛苦……」

「比我能想像到的?」灰狼跳起來,「你懂什麼呀?你懂個屁!」

「那你解釋給我聽。」

「我……」他的下巴扭動著,攥起拳頭,內心似乎很掙扎。接著,他的身體放鬆了。「你跟我來。」

他們默默無語地並肩走了一會兒。灰狼選了一條穿過樹林通向水邊的小道。走了幾步之後,穿越灌木叢,沿著一座搖搖晃晃的小棧走過去,盡頭是海灣明亮的美景,托菲諾只露出沙岬右邊的賞鯨站碼頭和幾座高腳屋。他們在棧道盡頭坐了一會兒,望著暮色中色彩鮮艷的山脈。

「你的數據不完整,」灰狼最終說道,「公開的有四個組,MK4 到 MK7,但還有一個第五組,化名 MKO。海軍喜歡用梯隊代替小組這個概念。每個梯隊分配有特定的任務。對,各梯隊的中心位於聖地亞哥,但我大多數時間是在科羅拉多州、加州訓練動物。軍方將它們養在海灣或海港設施里,它們在那裡生活得很好!定時餵食,享有最佳的醫療條件,比大多數人能享受到的還要多。」

「你負責這個第五小組……第五梯隊?」

「你想錯了。MKO 是另一回事。總括說來,一個系統有四到八條動物,有明確的任務。比如說 MK4 的任務就是搜索和標出洋底的水雷,成員全都是海豚,另外,它們還被訓練來報告對船隻的破壞企圖。MK5 是個海獅梯隊,MK6 和 MK7 同樣尋找水雷,但主要用於狙擊敵人的潛水員。」

「它們攻擊潛水員嗎?」

「不是。它們用鼻子頂一下入侵者,同時將一條線系在潛水員身上,線的尾端繫著一個連著閃光燈的浮標。這樣就能知道潛水員的位置。有時候它們還會帶著一塊繫著細繩的磁鐵潛下去,將它放在地雷上,再將繩子帶回船上。虎鯨和白鯨將水雷從一公里深的位置取上來,真感人——你得想想,對人類來說,尋找水雷是樁致命的任務。主要不是因為這東西會在你耳旁爆炸,而是因為差不多得在近海尋找,而且都是激烈作戰的區域,容易遭到陸地的掃射。」

「水雷不殺這些動物嗎?」

「官方說法是沒有一隻動物死於這種方式。實際上有可能例外,一開始我只聽說過 MKO,它被視作天外的神話。那不是真正的梯隊,而是一整組專案和試驗的代名詞,這些試驗是在不同的地點不斷換新動物進行的。MKO 動物也不和其他動物接觸,但有時候也會從民間徵用,然後它們就永遠失蹤了。」灰狼停頓一下。「我是個優秀的訓練員,MK6 是我的第一個梯隊,我們參加每次較大的演習。1990 年我接管 MK7,大家紛紛祝賀我。最後有人想到,也許該讓我多了解情況。」

「關於 MKO。」

「我當然早就知道,海軍訓練的海豚最初的成功案例是在 70 年代初期,它們在越南保護金蘭灣,阻止越共的水下破壞—在海洋哺乳動物梯隊裡,他們最先告訴我的也是這件事,對此深感驕傲。他們隻字不提泳者失力項目。那些動物被訓練來扯下敵方科研人員的面罩、蹼與氧氣管。而在越南時,它們的吻部和鰭上裝有特別長的、劍一樣的刀子,有些背上裝有梭鏢。在水下襲擊你的,不再是海豚,而是一具殺人機器。比起這些,海軍後來的方法則是小巫見大巫,他們在這些動物的吻部裝上皮下注射器,要它們用來撞擊潛水員,它們也照做不誤。注射器將 3000psi 的二氧化碳,也就是壓縮碳酸,注射進潛水員的體內。這氣體在數秒鐘內擴散開來,受害者就會爆炸。有四十多名越共分子被我們的動物以這種方式殺害,還誤殺了兩名美國人。」

安納瓦克覺得他的胃在痙攣。

「類似的事於 80 年代末發生在中東巴林,」灰狼接著說道,「那是我頭一回上前線。我的海豚梯隊訓練得很出色,但對 MKO 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們在無法到達的地區上空用降落傘投下那些動物,有時候是從 3000 米的高度,不是每隻動物都能活下來。有些不用降落傘而從直升機直接扔下時,距海面仍有 20 米高。另有一些被他們綁上水雷,讓它們吸附在船體和對手的潛艇上。有時候他們讓一群動物靠得很近,通過遙控引爆水雷。簡直就是動物敢死隊。不久後我知道了這些情況。」灰狼沉默了一會兒,「我當時就該停止的,但海軍是我的家。我在那裡過得很好。不知你是否理解,但事情經過就是這麼回事。」

安納瓦克不語。他絕對可以理解。

「總司令部認為,讓我繼續參加 MKO 項目更合適。這些壞小子認為,我有與動物打交道的天賦。」灰狼吐出一口痰,「這一點他們說對了,那些婊子養的,我是個傻瓜,因為我同意了,而沒有給他們一記耳光。我勸自己說,戰爭就是這樣的。人類倒在炮火中,他們踩上地雷、被槍打死或燒死,因此有必要為幾條海豚傷心嗎?於是我來到聖地亞哥,在那裡他們正在研究在虎鯨身上綁上核彈頭……」

「你說什麼?」

「你感到驚訝?我對這種事早就不吃驚了。」灰狼看著他,「有些項目就是派遣身上裝有核彈的虎鯨出去。這麼一顆七噸重的彈頭,一隻成年虎鯨能帶著它游上幾海里拖進敵方的海港。幾乎無人能阻止一隻核子虎鯨。當年他們還在試驗,如今不知到了什麼階段。海軍很喜歡播放鯨魚嘴銜一顆水雷游出去又高興地將它帶回來的錄像帶給記者看,強調不是帶去炸掉俄羅斯潛艇艇長的屁股。海軍據此聲稱,沒有這種殺手命令。

事實上這種事會發生,只是不多。最嚴重時是一艘三人船飛上天,這點海軍還可以承受,因此沒有停止進行這種試驗。」灰狼停頓一下,「如果你不能好好控制一隻核鯨的方向,情況就不一樣了。那東西性子很烈,一旦它返回來,你就麻煩了。海軍可以想派出多少只虎鯨就派出多少只,但必須保證這些鯨魚不會產生愚蠢的念頭。避免愚蠢念頭的最佳方法,就是根本不允許它們產生。」

「約翰·利里,」安納瓦克呢喃道。「在 60 年代拿海豚進行過腦試驗。」

「我記得什麼時候見過這名字。」灰狼沉思著說道,「無論如何,我曾在聖地亞哥目睹他們如何打開海豚的頭顱。那是 1989 年,他們用錘子和鑿子在海豚頭蓋骨上敲出小孔。那些動物完全清醒,得由幾個強壯的男人按住,因為它們一直想從桌子上跳下去。他們向我解釋說,這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敲擊讓這些動物緊張。事實上這一過程比實際情況要痛苦得多。然後他們將電極插進孔里,通過電刺激使大腦興奮。」

「對,那是約翰·利里!」安納瓦克興奮地叫道,「他曾經嘗試繪製一種大腦的地圖。」

「相信我,海軍製作了那樣的地圖。」灰狼苦澀地說道,「他們成功通過電子信號控制這動物。我必須承認這很驚人。他們能讓海豚向左或向右、騰跳、進攻、襲擊敵人的陷阱。那動物是不是出於自由意志做的,這不重要。這隻海豚再也沒有自由意志了。它就像一輛遙控汽車,像個兒童玩具。一切看起來都好像這件事大獲成功。1991 年我們帶了二十多隻遙控海豚前往波斯灣,而他們在聖地亞哥同時進行核鯨的研究。我還繼續參與,我還閉著我平時愛張揚的嘴巴,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項目。我的海豚尋找水雷,並得到很好的餵養和照顧。他們催促我加入 MKO,我想辦法要求給我考慮的時間—「考慮」在軍隊裡不是特別受歡迎的,這個詞背後隱藏著思考!

不過,他們同意了。我們經過直布羅陀海峽,在深海進行一系列的測試。一開始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後來第一批問題出現了。在聖地亞哥的實驗室和水族館裡遙控毫無問題,但在公海上這些動物受到另一些刺激,失敗案例層出不窮。在大自然中就是不行,無論如何不同於項目領導人對此事的想像,這些動物變成了安全風險。我們不能帶它們回美國,又沒有人願意帶它們去海灣。」

灰狼停下來。他巨大的胸腔里傳出一種無法定義的聲響,有點像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回船後開會討論,決定扔掉這些海豚。我們就那麼將它們扔進了海里,在離船幾百米之後,有人按了一個小按鈕—他們在電極設備里裝進引爆彈,避免這技術落到敵方手裡。不多,但足以炸掉設備和電極。那些動物就這樣被殺死了。然後我們繼續行駛。」

灰狼緊咬下唇。然後他望著安納瓦克。「這就是被衝到法國海岸上的那些海豚。你在《地球島周報》上看到的消息。現在你知道了。」

「那你……」

「我告訴他們我受夠了。他們當然不喜歡在檔案里看到記錄,說他們最好的海豚訓練員因不明原因遞上辭呈。否則碰到這種事馬上就會有一堆記者撲過來。最後我們達成共識,他們給我一大筆錢,我讓他們用健康理由將我開除。一個戰鬥潛水員如果因為心臟衰弱被開除,沒人會問傻問題。於是我離開了。」

安納瓦克望著外面的海灣。

「我不是個像你這樣的科學家,」灰狼嚴肅地說道,「但我了解一些海豚的特性,知道如何與它們打交道,但根本不懂神經學這類混帳事。我無法忍受一個人對一隻鯨魚或海豚產生太過明顯的興趣,就這麼回事,哪怕他只是想拍一張照片。我無法忍受,我無法改變這個看法。」

「舒馬克至今還認為你是想整我們。」

灰狼搖搖頭。「我曾經有段時間這麼想過。賞鯨是可以的,但是你也看到了,這行不通。我開除了我自己。我只是設法讓他們這麼做。」

安納瓦克雙手撐住下巴。這裡真美啊。這座海灣和群山,這整座島嶼,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令人疼痛。「傑克,」一會兒後他說,「你必須改變思考方式。又出事了。你的鯨魚不是在報復或清算,它們是受了操縱,某個人在用它們執行自己的 MKO 項目。比海軍用它們所進行的一切還要嚴重許多。」

灰狼一聲不吭。他們離開棧橋,默默沿著林中小道走回托菲諾。灰狼在賞鯨站前停了下來。「就在退出前不久,我聽說核鯨試驗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這與庫茨魏爾博士有關。這個名字與神經學和某種他們叫作神經元計算機的東西有關。他們說,想要徹底控制這些動物,必須服膺庫茨魏爾的說法。我想,我乾脆告訴你好了。不知道能否對你有所幫助。」

安納瓦克思考著。「有,」他說道,「我相信有幫助。」

加拿大,惠斯勒堡

傍晚時韋弗來敲詹森的房門。她習慣性地按下把手想進去,但房間鎖著。

她有看到他從納奈莫回來。詹森應該會去找波爾曼。韋弗乘電梯下到大廳,在酒吧里找到他,他正跟那位德國人和斯坦利·福斯特坐在一起。他們俯身在一堆圖表上,激烈地討論著。

「嗨。」韋弗加入進去,「你們有進展嗎?」

「我們卡住了。」波爾曼說道,「我們的式子中有太多未知數。」

「啐,我們會發現它們的。」福斯特含糊地說道,「上帝不丟骰子。」

「這是愛因斯坦說的。」詹森議論,「他說得不對。」

「上帝不丟骰子!」

她等了一會兒,然後指著詹森。「我能不能—請原諒我的打擾,我能不能和你私下談一談?」

詹森猶豫著。「馬上嗎?我們正在討論斯坦利的模擬場景。讓人額頭上冒冷汗。」

「對不起。」

「你為什麼不陪陪我們呢?」

「你能不能至少擠出幾分鐘呢?我們不需要太長時間。」她對在座其他人微微一笑,「然後我再加入進來,用聰明十倍的評論折磨你們。」

「去哪裡?」當他們離開桌子時,詹森問道。

「無所謂,去大廳里。」

「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重要這樣的措辭太無力了!」

他們向外面走去。太陽斜掛天空。沉落時它將粉紅色的光芒灑在惠斯勒堡和落基山脈白雪皚皚的峰頂。酒店前的直升機看起來像正在休息的巨型昆蟲。他們朝著惠斯勒方向散步了一段。這整件事突然讓韋弗尷尬起來。其他人一定以為她和詹森之間有秘密,但事實上她只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在納奈莫怎麼樣?」她問道。

「令人毛骨悚然。」

「聽說長島爬滿了殺手蟹。」

「帶有殺手藻的蟹。」詹森說道,「跟在歐洲差不多,只是毒性要厲害得多。」

「聽起來像新的一輪攻擊。」

「是的,奧利維拉、費尼克和魯賓開始進行分析。」他輕咳一聲,「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本來是你想對我講什麼的。」

「我一整天都在研究衛星數據。然後我將雷達掃描和多光譜影像作比較。我很想調出鮑爾的漂浮監測器數據,但它們再也沒有下文了。不過這些足夠了。你知道表面環流嗎?」

「知道一點。」

「海平面隨著環流而起伏,墨西哥灣流也是,它是環流邊緣的一個洋流。鮑爾在擔憂某些改變正在發生。他無法標出北大西洋的煙囪流位置,那是海水垂直降到深處的地方。他推測有什麼東西在影響洋流的流向,但他不是十分肯定。」

「然後?」

她停下來,望著他,「我計算、比較、檢查、重算、再檢查、從頭再算……墨西哥灣流消失了。」

詹森皺起額,「你認為……」

「那環流不再像從前那樣旋轉,如果你細看這張多光譜影像,你會發現溫度正在下降。毫無疑問,西古爾。我們正面臨一個新的冰河期。墨西哥灣流停止了流動。有什麼東西攔住了它。」

安全理事會

「真他媽的卑鄙!有人得為此付出代價。」

總統想見血。他來到奧福特空軍基地,首先和國家安全理事會舉行一次防監聽電視會議。華盛頓、奧福特和惠斯勒堡被接在一起。惠斯勒堡臨時作戰部的視訊屏幕上能看到其他與會者。大多數人一股果敢的神情,有幾位顯得無動於衷。

總統毫不掩飾他的憤怒。下午他的副手建議他委託總參謀長來領導一個危機內閣,但他堅持要自己主持國安會這次的全體會議。他堅決不肯從手裡交出決定權。

他這樣做跟黎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顧問的等級制度里,黎的聲音並不重要。參聯會主席擁有最高的軍銜。他是總統的首席軍事顧問,他也有一位副手。每個傻瓜都有一位副手。不過黎知道,總統喜歡聽她的,這讓她十分驕傲。

她時時幻想著未來的人生道路,即使是現在,在她聚精會神地關注會議進展時。她想像著她將由總司令升為參聯會主席。現任主席即將退役,他的副手明顯只是個擺設。然後她可以擔任國務卿或在國防部里從政,最後參加總統競選。如果她做好她現在的工作—也就是,絕對維護美國利益—那競選差不多是穩操勝券。世界面臨著深淵,黎面臨著晉升。

「我們對付的是一個無形的敵人。」總統說道,「有的人認為我們必須留意世界上其他的角落,威脅似乎是他們造成的。另一些人懷疑,這後面隱藏的東西遠遠超過一連串天災所累積成的悲劇。至於我自己,我不想長篇大論,而只有準許。我想看到計劃,想知道它花費多少,耗時多長。」他眯起眼睛。從他眯眼的樣子仍能看出他的憤怒和堅決的程度。「我本人不相信大自然失去控制的童話。我們處於戰爭中。這是我的觀點。美國處於戰爭中,我們該怎麼辦呢?」

參聯會主席說,必須走出防禦,過渡到進攻。聽起來非常堅決。

國防部長皺眉望著他。「你想進攻誰?」

「我們將進攻某個人。」主席堅定地說道,「這要視情況而定。」

副總統解釋說,他認為目前個別組織幾乎沒有能力發起這樣大規模的恐怖攻擊。「如果是的話,那背後隱藏著一個國家。」他說道,「或者一個政治體。也許是多個國家,誰知道呢。傑克·范德比特是最先表達出這種想法的,我認為這種事是可能的。我認為,我們應該特別注意誰有能力辦到這種事。」

「某些人有能力。」中情局局長說道。

總統點點頭。自從這位局長在就職前夕向他作了一篇關於中情局優缺點的長篇報告以來,他眼中的世界就住著不信上帝的罪犯,他們計劃要讓美國沒落。「問題是我們是否應該在我們的傳統敵人當中尋找。」他強調道,「被攻擊的是自由世界,不僅僅是美國。」

「自由世界?」國防部長粗聲說道,「哎呀,這就是我們呀!歐洲是自由美國的一部分。日本的自由就是美國的自由。加拿大,澳洲……如果美國不自由,他們也就沒有自由。」他放一張紙在面前,一巴掌拍在上面。它匯總了他幾天的筆記。他認為,沒有什麼事複雜到不能在一頁紙上寫完的。「我提醒一下,」他說道,「我們和以色列都擁有生物武器,我們是好人。其他還有南非、中國、俄羅斯、印度,它們是討人厭的。另外是朝鮮、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利比亞、埃及、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和蘇丹。這些是邪惡分子。這是一場生物進攻。這很邪惡。」

「化學化合物也可能扮演著重要角色。」國防部副部長說,「你們認為呢?」

「等等。」中情局長抬起手,「首先我們認為,我們遭遇的攻擊需要一大筆錢和資源投注。化學武器製造起來簡單便宜,但生物武器需要大量的資源。我們不是瞎子。巴基斯坦和印度和我們合作。我們培養了一百多名巴基斯坦情報人員從事秘密行動。在阿富汗和印度有幾十名間諜在為中情局工作,許多關係極好。你們可以將那一帶全部排除。我們在蘇丹派有準軍事部隊,他們跟那裡的反對派合作,南非政府里有我們的人。那裡沒有什麼地方公開有較大的行動。因此我們必須檢視,過去這段時間哪裡有大筆資金流動,哪裡有過行動。我們的任務是畫出範圍,而不是清點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流氓。」

「對此我可以說明,」聯邦調查局長說道,「沒有資金流動。」

「怎麼說?」

「你知道,監視恐怖分子資金來源能讓我們了解到很多情況。我們相當清楚哪裡有較大數目轉移。」

「結果呢?」范德比特問道。

「沒有線索。無論是在非洲、遠東或中東都沒有。沒有跡象表示有某個國家卷在裡面。」

范德比特輕咳一聲。「他們可不會明目張胆地做。《華盛頓郵報》上也不會登。」

「再說一遍,我們沒有……」

「如果我不得不讓誰失望的話,對不起。」范德比特打斷他,「但有誰真的相信,如果一個人有能力讓北海崩塌,讓紐約中毒,他還會將他的錢包拿給我們的人看嗎?」

總統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世界在變化。」他說道,「在這麼一個世界上我期盼我們能望進每隻錢包里。不是那些雜種聰明就是我們自己太笨了。我知道他們當中有些極其聰明,但我們的工作正是要更加聰明。而且是自今天起。」他看著反恐中心主任,「好吧,我們有多聰明呢?」

那位主任聳聳肩。「我們得到的最新情報是印度人警告我們當心巴基斯坦的伊斯蘭教極端分子,他們想炸毀白宮。我們已經知道這些人了。沒有危險。我們跟蹤過各種金融轉移,每天送來有關國際恐怖分子的情報堆積如山。總統先生。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們不知道的。」

「目前是平靜的?」

「從來沒有平靜。但也沒有發生任何計劃或經濟活動的跡象。—我承認,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總統的目光在那位主任身上停留了,又移向調查局長。「我期望你們的部下加倍努力。」他厲聲說,「不管他們是在哪個邊緣組織或者基地。不能因為這裡有人沒有做他的家庭作業,就讓美國公民遭受損害。」

「是,長官。」

「請允許我再提醒一下,我們遭到了攻擊。我們處於戰爭中!我想知道,是在對誰作戰。」

「請你看看中東吧,」范德比特不耐煩地叫道。

「這我們會做的。」他身旁的黎說道。

胖子嘆口氣,沒有看她。他知道黎有不同的看法。

黎說道,「如果有人針對我們,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來點恐怖肯定更有意義,那會引開人們的注意力,讓人察覺不出是針對美國的。但現況並非如此。」

「我們不這樣看。」中情局長說。

「我知道。這是我的看法:我們不是主要目標。發生的事情太多,發生的事情太離奇了。控制成千上萬的動物,培養數百萬的新生物,在北海引發一場海嘯,破壞捕魚,讓澳洲和南美洲爆發水母瘟疫,破壞船隻,這有多麻煩?誰也不會從中獲得經濟或政治好處。它就是發生了,不管傑克贊不贊成,它在中東也發生了。我們必須面對它,但我拒絕將責任推給阿拉伯人。」

「幾艘貨輪沉沒了。」范德比特咕噥道,「在中東。」

「不止幾艘。」

「我們要對付的會不會是個瘋子?」國務卿建議說,「一位犯罪分子。」

「這倒有可能。」黎說道,「這麼一個人可以打著高尚的幌子悄悄地轉移巨額數目,使用所有的科技手段。如果問我意見的話,我會說,有人讓蟲子爬到我們脖子上,我們就發明出什麼整治這些蟲子的東西。有人養殺手蟹和毒藻,我們就採取相應的措施。」

「你採取了什麼相應的措施呢?」國務卿問道。

「我們……」國防部長開口道。

「我們封鎖了整個紐約。」黎打斷他,她不喜歡別人炫耀她的家庭作業。「我剛剛收到,華盛頓遭殺手蟹入侵的消息被證實了。這要感謝直升機的偵察。我們也將隔離華盛頓。因此白宮人員應該以他們的總統為榜樣,在危機期間另找基地。我在所有沿海城市周圍派駐了攜帶噴火器的部隊。另外我們也在考慮化學解藥。」

「那潛艇和潛水機器人怎麼樣了?」中情局長問道。

「沒有一點消息。近來我們放進海里的一切統統失蹤了,無影無蹤。我們無法控制下面的狀況。水下遙控載具僅僅通過電纜跟外界相連,自從攝影機之前拍攝到一個藍色發光體之後,我們從水裡拖出來的都是碎的。有關自主型水下載具的去向根本沒有消息。四名大膽的俄國科學家上周搭乘米爾級潛水艇下去,在 1000 米的深度被什麼東西撞了,沉沒。」

「所以我們放棄了?」

「現在我們試著用拖網對被蟲子襲擊的地區進行地毯式搜索。另外還在沿海架起了網,一個額外措施,以阻止長島上那樣對陸地的侵略。」

「我覺得相當原始。」

「我們遭到的襲擊本來就是原始的。另外我們開始用聲吶來逼迫溫哥華島沿海的鯨魚。我們使用低頻主動聲吶對它們發送聲音。有什麼東西操縱著這些動物,因此我們來個反操縱,直到它們被聲響弄得頭顱爆炸。看看誰會掌握主動權。」

「聽起來真卑鄙,黎。」

「如果你有更好的主意,我們歡迎。」

有一陣子沒有人說話。

「衛星監測對我們有幫助嗎?」總統問道。

「有限。」那位行動負責主任搖搖頭,「軍方擅長的是在叢林裡搜尋偽裝的碉堡。只有少數系統能識別出蟹這種尺寸的小東西。好,我們有 KH-12 和新一代匙孔衛星。另外還有 Lacrosse 衛星,歐洲人讓我們分享海神衛星和 SAR-Lupe 衛星,但它們是雷達運作。而最基本的問題在於:我們必須將鏡頭拉近,來偵察這么小的東西,但這讓我們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小面積的區域。只要我們不知道從海里爬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從哪裡爬出來,我們就只能絕望地望著相反的方向。黎建議派直升機在海岸上方巡邏。我認為這是個好建議,但直升機也看不到所有的東西。國家偵查局和國安局在盡他們最大的努力。有可能我們在分析訊息方面會取得進展。我們在研發新的訊息情報系統。」

「這是我們的問題。」總統拖長聲調說道,「也許我們應該多使用人工情報試試。」

黎擠出一個微笑。人工情報是總統最喜歡的概念之一。在行話里,訊息情報系統代表著使用電信技術收集情報,解讀和分析所有接收到的訊息。人工情報指的是最傳統的情報收集方式:間諜,大量的人工。總統在技術上沒有經驗,他喜歡簡單的方式,像是直視別人的眼睛。雖然他指揮著世界上技術最先進的軍隊,但他更喜歡被埋伏在樹叢里的情治人員保護,而不是被衛星保護。

「請你們動動腦子。」他說道,「有些人很喜歡藏在電腦程式後面。我希望少來點程序,多動點腦筋。」

那位中情局長將指尖交叉在一起。「現在,也許我們還是不該這樣重視中東假設。」

黎看著范德比特。這位中情局副局長呆望著前方。「你是不是有點太急了,傑克?」她低聲說道。

「閉嘴!黎!」

她向前俯身。「我們談點積極的東西好不好?」

總統微微一笑。「所有積極的東西對我們都會有用,朱迪。」

「長官,目前的危機會不會永久地持續,取決於我們能不能看清下一步棋。在結束之後重要的是誰勝出了。無論如何,世界將會是截然不同的樣子。許多國家和地區會局勢動盪,其中甚至有些動盪對我們是有利的。世界處於嚴重的局勢,但危機也是轉機。如果我們看誰不順眼,可以促成其政權崩潰,從旁推波助瀾,然後安排適當的人選接任。」

總統嗯了一聲。

國務卿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因此,問題不在於誰發起這場戰爭,而在於誰贏得它。」

「別誤解我的意思,我認為,文明的世界該團結起來和無形的敵人作戰。」黎強調,「我們不應操之過急,但應該準備好。提供合作—可是贏的最終會是我們。過去威脅我們、反對我們的所有人都會輸。我們對目前形勢的結局影響愈大,這之後的角色分工就會愈明朗。」

「立場鮮明,朱迪。」總統說道。

桌旁有人在贊同地點頭,也有輕微的惱怒。黎往後靠回去。她講得夠多了。比她的職位允許她講得更多,但它產生了應有的影響。有幾個人的任務本來就是講這些事,她侮辱了他們。不重要,輪到奧福特基地那邊了。

「好。」總統說道,「我想,目前我們可以暫時將這建議擺在心裡頭。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留給世界輿論這種印象,以為我們想接手領導。—你的科學家們進展如何,朱迪?」

「我想,他們是我們最大的資本。」

「我們什麼時候會看到結果?」

「明天大家再次開會。我通知皮克少將回來參加。他將從這裡指揮紐約和華盛頓的危機形勢。」

「你應該向全國發表一番演說。」副總統對總統說道,「你該講講話了。」

「對,這倒是真的。」總統拍拍桌子,「公關部應該讓擬稿人員上工了。我要點誠實的東西。不要安撫的廢話,但要能給人希望。」

「我們要提及可能的敵人嗎?」

「不,還沒到這一步,將此事當作天災處理,人民已經夠不安。我們必須向他們保證,我們會盡一切努力保護他們—我們也能夠保護他們。我們有計劃和能力。我們做好了一切準備。美國不只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國家,也是最安全的,不管從海里鑽出什麼來,美國是安全的。要讓他們相信這一點。—我還要向大家提個建議,請你們向上帝祈禱。這裡是祂的國土,祂會與我們同行。祂會給我們力量按我們的意願去處理這一切。」

美國,紐約

我們無法應付。當薩洛蒙·皮克登上直升機時,他只有這一個念頭。我們沒有準備。我們沒有什麼足以用來對付這場恐怖的東西。我們無法應付。

直升機從夜晚的華爾街直升機場起飛,飛過蘇活區、格林尼治村和曼哈頓的切爾西,向北飛去。城市燈火通明,但能看出有點異常。許多街道淹沒在泛光燈下,再也沒有川流不息的交通。從空中俯瞰,整個混亂的局面一覽無遺。紐約處於緊急事務處和軍隊的統治之下。不停地有直升機起降。碼頭被封鎖了,只有軍方的船隻還在東河裡往來。

愈來愈多的人在死去。

他們沒有辦法。他們無法進行任何反抗。緊急事務處公布了一大堆規定和建議,遇到災難時民眾如何能夠自我保護,但持續的警報和公開演習似乎沒有一點效果。人們中毒致病,這種毒物是從下水道升起,或從洗臉盆、廁所或洗碗機里漫開的氣體。皮克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還健康的人從危險區運送到一個巨大的隔離營,關在那裡。紐約的學校、教堂和公共建築物被改造成醫院,城市像座巨大的監獄。

他望向左方。隧道里還在燃燒。一輛軍隊加油車的司機未按規定戴上防毒面具,在全速行駛時失去了知覺。事故引發連鎖反應,數十輛車被炸上了天。現在隧道里的溫度像火山內那麼高。

皮克責備自己未能阻止這起事故。隧道里被瘟疫傳染的風險當然要比街道上高得多,街道上的毒可以散開。不過他又怎麼能將自己分身去救人呢?他又能阻止什麼呢?

如果有什麼東西是皮克打從心底深處痛恨的,那就是這種無力感。現在華盛頓也開始了。

「我們無法應付。」他在電話里對黎這樣講道。

「我們必須應付。」這是唯一的回答。

他們飛過哈德遜灣上空,飛向哈肯薩克機場,那裡有架軍方飛機在等候皮克,要將他送去溫哥華。曼哈頓的光照在身後。皮克問自己明天的會議會有什麼結果。他希望至少能有一種藥物脫穎而出,結束紐約的慘劇,但有什麼在警告他不要抱希望。那是他內心的聲音。

他的頭在螺旋槳的節奏中嗡嗡作響。皮克身體向後靠,合上眼睛。

加拿大,惠斯勒堡

黎十分滿意。面對到來的世界末日她應該感到痛苦或震驚。但這一天進行得太順利了。范德比特被迫防守,總統聽從她的意見。在沒完沒了的電話之後她弄清了最新局勢,極其不耐煩地等著和國防部長通話。她想商量船隻的使用,它們將在次日出海進行首次聲吶襲擊。那位國防部長被一場討論拖住了。於是她面對星光燦爛的背景演奏起舒曼來。

時間將近凌晨兩點。電話鈴響起來。黎跳起身接電話。她在等五角大廈的電話,當她聽到那個聲音時愣了一下。「詹森博士!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你有時間嗎?」

「什麼時候?現在嗎?」

「我想與你私下談談,將軍。」

「現在時間不巧。我得打幾個電話。我們約在一小時後如何?」

「你不好奇?」

「你可以給我多一點提示?」

「你曾經認為我有一個理論。」

「噢,對!」她略加考慮,「好,你過來吧。」她微笑著掛斷電話。這正是她所期望的。詹森不是那種拖到期限最後一秒鐘的人。他要按自己的意思指定時間,哪怕是在半夜。

她打電話到總機。「請將我和五角大廈的電話往後挪半小時。」她略一思索,又改變心意,「不,往後一小時。」

詹森會有很多事要談的。

溫哥華島

聽完灰狼的敘述後,安納瓦克沒什麼胃口。但舒馬克的胃口比平常好。他烤了牛排,拌了一盆不錯的沙拉,灑上小麵包片及核果。他們三人一起坐在他家的陽台。戴拉維避免將話題引到她的新戀情上,顯得特別健談,不惜將最愚蠢的笑話都講得繪聲繪影,簡直可以登台表演。她真的很有趣。

這個傍晚,像是坐落在一片苦難海洋中的綠洲。

如果是中世紀的歐洲,黑死病蔓延時,人們會跳舞、舉辦酒宴。現在他們也相去不遠,天南地北地聊天,就是不談海嘯、鯨魚和殺人藻。安納瓦克很感激這份調劑。舒馬克講了戴維創業之初的故事。他們邊笑邊聊,享受這個溫和的傍晚,在走廊眺望著海灣的黑色水面。

大約兩點左右安納瓦克告別了。他沿著夜晚的馬路向賞鯨站走去,在那裡打開計算機,上網。

幾分鐘後他就搜尋到了庫茨魏爾教授的數據。拂曉時開始有些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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