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街頭,Tony們終於不用再做Tony了

是個人物 發佈 2022-06-17T08:34:45.856911+00:00

6月的北京,街頭突然「長」出了很多年輕的理髮師——理髮店暫時關閉的日子,Tony、Kevin、Owen老師們漸漸走上了街頭。


5、6月的北京,街頭突然「長」出了很多年輕的理髮師——理髮店暫時關閉的日子,Tony、Kevin、Owen老師們漸漸走上了街頭。有數據統計,2021年,北京美髮店的客單價是246.37元,但這些街頭的Tony,收費卻大多都是10塊、20塊,最多不超過30塊。



但這一次,在北京初夏的街頭,一切都不一樣了。





文|翟錦

編輯|金石




「在街頭,你不需要說服客人辦卡」

水碓子社區


金台路水碓子社區旁的水渠,是街頭理髮師最密集的場地之一,三分鐘的路程有四位理髮師。他們會在太陽不曬的時候出現,8點天黑就收工。但也有兩個理髮師,天黑了後,就去水渠對面的路燈底下,多剪兩個小時再騎單車回家。


幾位理髮師里,小全最受歡迎,他身邊排隊的人最多——一個男生剛剛理完髮,一個老太太和一個中年女性已經等了一段時間。她們路過好幾個理髮師,最後停在了小全身後,說他出來後,就沒閒著。


小全正在給一個年輕的長髮女孩理髮,女生說,看他手法就知道他是總監,熟練,「前幾天看到一個理髮師,剪髮手都在猶豫,他一猶豫我就也猶豫了」。這是小全走上街頭的第三天,看得出他還不太適應這樣的環境,他頭上攢了一堆小飛蟲,伸手去打,蟲子散了又聚, 5分鐘內,換了三個地方,最後,他學會了忽視蟲子,專心給女孩剪頭髮。


@小全 30歲 入行12年


雖然我在街頭沒剪幾天,但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很簡單、純粹,我就給你設計、剪出你想要的髮型,最後你很開心,我很開心。


一開始上街剪髮我還有點放不開,天曬,還有好多蚊子,一會起風,一會特別曬。剛開始,他們也不信任我,問我在哪做過,做了幾年,老家哪的。有個阿姨在我後邊,觀察了我半小時,這也是她跟我說的,說看我手法挺利落,剪得好,才過來找我剪的。我很喜歡她,很直接,不拐彎抹角,在店面,很多客人會用很多物品、品牌偽裝自己,但在街頭,就很真實,沒有偽裝。


在街頭,話趕話,就會提到自己家裡的奶奶、爸爸媽媽,在店裡也不會這樣。這些叔叔阿姨會問,你哪兒人,有沒有對象,多大,結婚沒,家裡著不著急,這些很隱私的問題,平時客人不會問你,但你被這些阿姨一問,就感覺好像被迅速打破了防線。


我一般收20塊,碰到穿得特別樸素的叔叔阿姨,就象徵性收10塊,15塊,不要錢不行,他們會覺得疫情你們也難,要賺點生活費,就挺溫暖的。


我給阿姨弄完頭髮,弄完她挺滿意,她朋友也覺得挺好看的,我也開心,這種開心和店裡的開心不一樣。在店裡,客人總是覺得還行,只是覺得還行而已,不會有過多的表現。


在街頭,還有人問我,熱不熱愛這個行業,這讓我心裡有點感觸,我也會問自己我到底熱不熱愛這行。


我最開始入行的時候,是在大慶的縣城。先學洗頭,學了7天,洗頭看上去挺簡單,但有好多技巧和細節,怎麼能解癢,怎麼不弄到耳朵里,水不能過額頭。


當時洗一個頭兩塊錢。一個月洗夠200個水洗和100個乾洗,就給800塊。一天我能洗三四十個,起來的時候腰都直不起來,手總碰洗髮水,會幹裂,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後來店長教我,每次給客人扶起來以後,再沖一下手,確實會好很多。


我當時在店裡特別勤快,別人不愛乾的活我都干,為了想學點手藝,給老師買盒煙,跑跑腿,買個水,掃地。


後來練習剪頭,一隻手貼著牆,假裝夾著頭髮,另一隻手拿著剪刀,一直這麼剪,兩三個小時為一輪,練了四五天,練習手的靈活度。


第一次給人剪頭,我們店長說,你雖然剪得不好,但動作一定要瀟灑,不能手生,猶豫。我在街頭剪髮,阿姨們就喜歡我動作熟練、快,就是從那個時候養成的習慣。


我那時候最害怕剪劉海,那時候好多女孩都要齊劉海。但我剪不齊,有時剪著剪著就給人剪豁了,人家就急眼了,埋汰你,會不會剪頭髮啊?好多更難聽的話。我記得一個老師來了,讓人把頭抬高,把下面一層剪齊了,再看上面哪塊不齊,修一下子,嘎嘎齊,當時我就驚了,這個技術真好。在這一行,剪一兩年,那都不算會剪頭,只是了解皮毛,得剪到三四年才真正領悟其中的真諦。


我托朋友去了大慶市最高端的店,剪頭從25到198都有,消費和現在北京差不太多,那時候大慶有錢人特別多。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和別人差距太大了,就把姿態放得特別低,行政總監也都給我最差的客人——散客里的老人、小孩、阿姨……


那時候沒有網上營銷手段,就是很單純的線下,我給你剪好了,你就介紹朋友給我,我熬了半年,客人帶客人,就這麼做起來了。我愛溝通,也會花錢去外面學,鑽研技術。後來找我的回頭客有了200個,業績上來了,我剪髮的價位就漲了,收入就有一萬多了。這兩百個客人已經能給你一個穩定的工資了,都不用接生客了。這也叫客人養你。


我在這家店待了四年,2017年來了北京。


在我們這個行業,髮型師不管到哪兒都需要業績,每個店面產生的利潤、價值、業績都是以辦卡的形式,但有的店不是這樣。在北京這些年,我去過一家日式店,它不以辦卡為主,而是以顧客滿意度為出發點,人和人能建立信任,是一個舒服的、愉快的關係,沒有銷售,沒有套路,什麼都沒有,就是很單純地讓你剪頭髮,我就給你剪到最極致。這樣客人也會跟著你一兩年或更長時間,客人不會受到傷害,髮型師不會受到質疑,人員流動率很低,有的髮型師都做了十年了,基本不存在干倆月就走的情況。


但在這樣的店工作,你需要沉澱,要熬,需要從頭開始沉澱自己的客戶,熬到一個不錯的收入,我那時一個月工資五六千,吃住自理,感覺自己又再經歷從0開始的過程,心裡就很不耐煩,狀態不好,心浮氣躁。我記得當時我走的時候,店長還跟我說,你再堅持堅持,你起來應該挺快的。但我不想再熬了。


後來,我就加入了一家以辦卡為目的這種經營模式的品牌,先去了成都的一家店,那邊市場不太行,一年後又回到了北京的一家店。


現在的這家店,128、188、288、388四個價位,店長是388,我做技術總監,剪一個頭288,大家知道我技術好,挑技術的客人就會給我。


剪100多和剪200多的髮型師接觸到的客人消費能力是不一樣的,後者一個月的收入可能就有一兩萬,多的甚至三四萬,但低價理髮師可能每個月就幾千塊錢,需要慢慢往上熬。


但在這種以辦卡為目的的店,我待得不舒服,很有壓力感和緊迫感,這裡只看結果,只要你最後的業績厲害,那你就是厲害的人。我最反感的還有一點,就是總開會。其實我們店長也反感開會,他也是從底層上來的,開也是為了應付上面,上面會給他壓力,開會也就說店內的事情,每個人總結這一天,有時候一開開三個小時,誰遲到了,誰請假了,各種瑣碎的事情都要說。


感覺這裡培養的都是生意人,不是手藝人。理髮師看顧客會看她的價值,穿著打扮、消費能力、辦卡意願,你沒有太多的價值,老師就不會跟你有過多的溝通,這也是環境影響的,他不是長遠地考慮要留客,只是要得利。


很多理髮店的人會戴對講機,是因為有顧客新來店,前台接待、或技師洗頭髮的時候跟顧客聊天,就會確定她有什麼需求,消費能力在哪裡,大概了解透了,他就會通過對講機跟理髮師說,這個顧客很有品質怎麼樣,她想染髮或是想做什麼項目,理髮師知道以後就會往這個目標去溝通、發展。這個對講機,能讓信息直接傳到你這裡,你會有效地去控制或明白客人是什麼樣的。


我很懷念之前的那家日式店,它的店面很大,幾百平,員工也不少,但一周只開一次會,也不超過10分鐘。在那兒,大家都在談髮型好看不好看,但在現在這家店,不談髮型只談錢,很多小孩會被環境所影響,覺得技術好像也不是那麼太重要。所以這個行業現在很亂,髮型師跳槽率很高,技術參差不齊。


我之前剛來北京的時候,很想去三里屯的理髮店,潮人聚集地嘛,消費能力更強,更高端,客人的時尚感和時尚度更高,偏年輕,很多好看的髮型,好多都是出自三里屯髮型師的手,他們的自媒體也做得很好。後來,我也認識了一些三里屯的理髮師,他們做得也不是那麼開心,他們要做抖音、小紅書、大眾點評、美團,每天找漂亮的模特,免費做髮型,拍照上傳,付出很多,也很累,但最後的收穫也不成正比。


現在,我就是想找一個適合自己的店面,店裡是很良性、健康的工作氛圍,但也賺錢。我身處這行業算13年了,從我做學徒開始,理髮師就會說服顧客辦卡充值,業績就是這麼出來的,這也是我為什麼覺得在街頭特別好呢——在這裡,沒有銷售,也沒有隱形銷售,你能找到極高的純粹和單純感。


在街上理髮那段時間,我每天三點半出來,一直剪到八點多,一個接一個,我也達到一個忘我的狀態。這是一種最復古的工作狀態,每個人都很願意表達自己的善意,也更真實。


我記得有一天碰到一對年輕的男生女生,就冒昧問了一句,你倆什麼關係,男生說你覺得呢?我說你倆是情侶?女生回了一句,其實他要努力努力還是可以的。後來,他倆走,我還衝著男生喊了一句,哥們,努力啊!






「在街頭,你不必討好任何人」


北京鐘樓廣場


徐文一頭羊毛捲髮,站在他對面,你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工作時,他也得時不時撥開前面的捲髮。


徐文上街剪頭主要是為了拍視頻,他覺得好玩,可以運營自己的帳號。和一些收費20剪頭的理髮師不同,徐文完全免費,但他也不接受任何要求。


在亮馬河剪了兩天後,他來到東城,在鐘樓廣場後的居民區,架起了移動理髮箱。一個騎單車的北京大爺過來,問剪髮多少錢,徐文說不要錢,大爺一下含糊了,說給10塊錢多好。他猶豫著坐了下來,說想要「剛才那老頭那樣」的髮型,徐文說:「剪成什麼樣我不能承諾你,剪完了看,只能這樣的,可以嗎?」


大爺聽了,又猶豫了,他說,「你也別太難看,我這歲數了,我又不接見外賓去,剛才那老頭那個我就看著就不錯。」大爺又說起之前街頭理髮的行情,地壇公園外牆邊上,原來三塊,後來五塊,再後來八塊,他一直在街頭剪髮,對這市場價門兒清。


大爺說,要真有錢,就不讓徐文給剪了,「知道四聯吧?」大爺問徐文,「我結婚的時候就在那兒理髮。」那是1986年,四聯是知名的國營理髮店,大爺覺得,結婚一輩子的事兒,他貸款給愛人買了婚紗,花錢去四聯剪了頭髮。


徐文剪完了,大爺嘀咕,這是什麼頭?他要求徐文給他修一下,徐文不修,他覺得好看。大爺又嘀咕,這審美觀不一樣,怪不得年輕人跟老人說不到一塊去。


走的時候,大爺似乎又有些滿意,「好傢夥,太時髦了,我今天如果要是不參加點活動,對不起你這個。」他照了照後腦勺,說,真俊。


@徐文 33歲 入行16年


第一次出來,我拿著兩把剪刀就出門了,剪了兩個人。我在店裡剪頭,一把剪刀兩萬多,在街上他們不洗頭,把我剪刀硌了怎麼辦,我拿的備用剪刀,不然很心疼。


街邊剪髮沒有壓力,有一種久違的放鬆。我不收錢,就可以不用伺候你,如果你高興我更高興,你要不高興我覺得這是正常的。


但在店裡,客戶有要求,你要滿足他,要高於他們的期待,你就不那麼輕鬆,特別是做髮型改變的時候,不按常規出牌的時候,我也會緊張,結果出來之前我都是緊張的。




我們店在三里屯,是一家相對高端的店,有包廂、美甲,咖啡茶酒,水果蛋糕,我剪髮500,這個收費不算高,但絕對不是低的了,這價位都是在包間給人剪,我們店最高的就是五百,還有一個外聘的日本理髮師,剪髮700。


我們這種是專業店,只做髮型,在這個行業里,專業店瞧不起美容美髮一體的綜合店,高端店瞧不起街邊的辦卡店,穿自己衣服的髮型師會瞧不起穿工服的髮型師,這些都是內心的鄙視鏈。


我在這家店五年,剪髮從200、300到500。剪200和剪500的時候,在店裡地位和自在的狀況確實會不太一樣。


剪200的時候我相對來說會小心翼翼一些,也覺得很多人比我優秀,現在沒那么小心翼翼了。我們公司會規定你染髮產品的用量,他會控制你的成本,超了就會扣工資,以前我就會小心翼翼,嚴格地按照標準走,現在會放肆一些,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也不會提前跟人打招呼。


我覺得我們理髮師就是藝人,販賣自己的人格魅力也好,手藝也好,審美也好,都是要去幫對方解決問題,不管對方的問題是最近想換髮型,還是想放鬆一下,解壓。


我昨天跟同事聊這個問題,他說,他唯一目標就是讓客人喜歡他,做到這一點的第一步,就是不能招人煩。我們最後總結了一下,能做一個優秀的或者高收入的髮型師,最重要的一點並不是手藝多麼好,而是你能夠讓多少人喜歡你。


這一點,我是在入行第十一年的時候,忽然間恍然大悟的。


我人比較聰明,但不願意動手,心高氣傲,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那股自信,很喜歡挑別人毛病,覺得誰都不如我。


2011年我來北京,住地下室,半夜蟑螂從身上爬過去,啪抓住,扔地上就接著睡。衣服也從來都不干,好幾年就穿一雙鞋,假的。


那時候一個月兩三千塊錢,持續了很久很久,一直到2016年以前,我的最高工資也就五千。那些年,我並不是很喜歡做理髮,客人想要什麼髮型我達不到,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來,人家不一定喜歡,我還覺得我弄得特別牛逼,會跟人吵起來,覺得大家都不懂我,客人不懂我做的髮型,領導不懂我為這個店好。


我否定客人,否定店鋪,最後否定自己,很難有高興的時候,賺不到錢,出不來好的作品,所以我懷疑是不是不適合做這個。後來,我嘗試過電話銷售,在超市做小時工,但做著做著就覺得還是理髮行業好,真得勁,好看的人多,大家都為了把自己弄得更好看才來。


一直到第十一年,我才覺得自己好像進了這一行。內在的那股勁兒松下了,能用巧勁兒了,就能幹好了,也不吵架了。也是那時候才掙一萬塊的月薪。


其實,我們這個行業很少有人能熬到我這樣,這話比較客觀,進更高端的店,需要技術好,也需要面對客人的狀態自如——今天這個客人消費一萬塊錢,你慌了,得好好伺候伺候他,但就用力過猛了。我剛開始也怵,怕弄不好,客人下次不來了,但如果有這種心理,就都弄不好。那就慢慢適應唄,弄不好,人家下次不來了,這就是不屬於你的,說明你的能力和對方的消費不匹配。現在,給多少錢我們都不慌,不會摩拳擦掌。你舒服了對方也舒服了。


跟客戶交朋友,怎麼說呢,我們這行業你貿然拿別人當朋友其實不合適。我最長的客戶從2012年跟我到現在,從我剪頭80塊錢到現在500塊錢。客戶說喜歡我沒有廢話,其實,只要你喜歡,我什麼都可以聊,你要不喜歡的話我就不聊。


這幾年,這個行業變化挺大的。特別是有些店利用微博,找網紅做宣傳,掙來第一桶金後,就和坐等客人的那個時代不一樣了,大家都通過網絡宣傳,越時髦的地方越會做這件事,這是我入行到現在,感受到的最大的變化——之前相對單純,大家各憑本事,是最原始的本事,現在大家宣傳多,一款髮型能起很多很多名字。


因此,我覺得三里屯是北京優秀髮型師最密集的地方,也是垃圾最密集的地方。


太多髮型師想來三里屯了,其實三里屯也不意味著什麼,構不成某種地位,但一說你在三里屯,就讓人感覺,潮人聚集地,洋氣洋氣。這裡的髮型師會在網絡上汲取,看instagram,跟歐美看齊,看韓國女團,髮型是她們商品的一部分,然後看當下最熱的電視劇、綜藝。


但垃圾髮型師也很多——現在所有的髮廊都缺好的髮型師,以後這個行業的人會越來越少,因為現在年輕人都想掙快錢,誰能耐住性子吃苦五六年,一直不賺錢來學手藝,很少的,越來越少。一開始我來店鋪的時候,有25個助手,現在就7個,新人越來越少。


其實,我很想改變人們對這個行業的看法,我們不只是殺馬特,洗剪吹,也不像大家的刻板印象,髮型師都是飛機頭、收腿褲、豆豆鞋,愛馬仕腰帶,襯衫塞到褲子裡,我們可以多姿多彩、各式各樣,我們是藝術家,我們是手藝人,一個人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成為髮型師的,我希望大家對髮型師的看法,像日本一樣,他們非常受尊重,高中生以後想要從事的行業里,髮型師排第二。


我也希望大家不要亂起名字,腳踏實地做好自己的東西,可以通過網絡宣傳,但是要真實,髮型師不但要有技術,還要有審美、文化、內涵,我們要從多個維度去審視自己的職業,在技藝上打動顧客。


因此,我覺得,在街頭剪髮有點返璞歸真的感覺。我記得當年做學徒練手的時候,會去小區樓下、敬老院裡剪頭髮,那時是為了練習。當初手都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拿不穩剪刀,第一次給小孩推光頭,推不光,推子在震,手在抖,這個孩子的頭髮就永遠推不光,怎麼推也推不光,就是不知道怎麼推。


現在我已經剪得很好了,我又去做這個事情,感受還蠻不一樣的。這一次,大家會排著隊剪頭髮,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更重要的是,在這裡,我完全不需要考慮——我要討人喜歡。






「在街頭,每個人都變得有意思起來」

勁松某小區


滿頭滿臂紋身的痞子,已經在小區義務理髮半個月了。他還從家裡搬來了一把磚紅色的專業理髮椅——在這之前,他是在小區的木頭長椅上理髮,但是太多小孩子了,他蹲著累。


在做理髮師之前,痞子跳了十幾年街舞,還辦過街舞比賽。2017年,他開始做barbershop(一種只接待男士的理髮店),理一個頭238。在小區里,他剪得很講究,用具也講究,2700的德國dovo的老式剃刀,1800的日本羽毛的換刃,推剪帶了三四個,還會讓人躺在理髮椅上刮鬢角。小區裡的人會誇讚他,你這比10塊錢的細緻點,你應該收30。


小區里八九成的男孩都來了,還有的小孩來剪了兩次。光是剪完後拍了的照片就有99張,痞子常常說,再不解封,髮型都要用完了。


因為不收費,鄰居們都不好意思,有的人會帶點小禮物,有兩天,痞子收到了9個西瓜。還有一些小零食、茶葉。最貴重的禮物是一個退休的銀行行長送的,一套一毛錢的紀念幣。


除了業主、租戶,物業的也會過來理髮。一個60歲的大爺,很安靜,坐在旁邊的長椅上,一直等痞子剪了兩個小孩。他穿得很精緻,棕紅色皮鞋,棕黃色西裝套裝,裡面搭配紅色格子衫,一頭烏黑的頭髮。他解釋說,平時在地下車庫工作,地下溫度冷,於是穿得多。痞子給他剪了一個油頭,下面推短了,可以見到一茬短短的白髮,能看出來大爺染過頭髮,「你就讓它白著,一樣很好看。」痞子說。 「小區里一個是您,一個收垃圾的老哥,是真帥,真不賴。」


@痞子 31歲 入行五年


我在小區理髮,會跟來的每個人聊天。


有個收垃圾的老哥,前幾天他就在周圍轉悠,但不敢問,他們都以為你在作秀,但沒想到我一直弄。那老哥就過來,他很不好意思,問的時候說,不挑時間,你有空就幫我弄,我排最後一個也不要緊。給他剪完頭了,他說推子要不要我幫你消毒,幫你掃地。回去之後他給我拿了兩個蘋果,我吃完了。


我們小區的人都認識他,但他平時看到我們,就會把頭一低,不看人,理完髮之後,現在他跟別人還是那樣,但看到我,大老遠就「誒」,我也跟他說,要理髮就過來。


他在我們小區那邊搭了一個小磚頭房,什麼都沒有,炒菜都在外面。我剛開始跟他聊,問他是不是住這兒,他會比較抗拒這個問題,他很不好意思,我也怕傷他自尊,就不跟他聊工作,就跟他聊家庭,他會主動說我兒子都24了,還不結婚。之後再去跟他聊住這兒習慣嗎,他就會回答了,說住不住的也就這樣,這也算北京三環有房了,還不用交房租。


跟一個人聊完之後,他就會變得更具體。像這個大哥,我了解他之後,對他的印象就是,非常勤快,收入不低,三環有房,有一個24歲的兒子,但不想結婚,這個人就會變得很有意思起來——給每個人理髮,在你們接觸的前5分鐘,你就像一個畫家,快速給他畫素描,這個人物在你的腦海里慢慢地成型。當你給他理完了發之後,這個人就在你的心裏面就定住了。我在描繪他的時候,他也在描繪我。


我以前覺得我會跳街舞一輩子,但突然對barber感興趣之後,就覺得這樣待著很舒服,去跟各行各業不同的人聊天,聽他們的故事,碰到志同道合的人,你會覺得非常棒。


你看過《心靈奇旅》嗎?裡面barbershop的老闆,他不是一開始就特別愛這個,但他慢慢愛上了幹這個,裡面有一句台詞是,「我作為一個理髮師也很開心,我會遇到像你這樣有趣的人,讓他們快樂,讓他們看起來英俊。」




2017年底,我就在武漢開了第一家barbershop。客人都是留學回來的,企業上班的,或是當老闆的,248一個頭,比我現在還貴,大家喜歡hiphop、搖滾、橄欖球、籃球、足球。


我當時開店不給顧客辦卡,我店裡的理髮師也不需要去推銷。每年過年,我們請經常來的客人吃年夜飯,沒事就組織大家打籃球,去戶外燒烤。在武漢大家沒有那麼忙,有一大把的時間。


我最理想的職業狀態就是我每天去理髮,我不想負責開分店,要把生意做得多大。之前在武漢開店,有人跟你聊一些投資的生意,今天我投你這家店,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開一百家,也不是沒有心動過,但後來就想想自己,應該沒有那個才能去指揮一百家店,而且我覺得別人要投,為什麼不去投一家辦卡的店?你別看顧客反感,但別人是真的賺錢。我明白自己幾斤幾兩後,就不會太異想天開,不會想著靠理髮店一下賺幾百萬,賺不了。


今年,我離開武漢來到北京。北京和武漢還是不太一樣,在武漢,我會去給客人雕刻圖案、字體或簡單的走線,但北京這種需求太少了,在北京,90%以上的客人他就想要正常一點,他覺得那樣太誇張了,可能北京正常人多一點。我微信頭像上的畫染,很多人都告訴我好好看啊,我說我給你弄一個,我創作一下,大家就都說看看就挺好,我其實還挺納悶,北京不是國際化大都市嗎?就我的視角看,會感覺北京這邊的人更怕犯錯,很少做出格的事情,武漢就更不管不顧一些,自由一些。


所以,我會有一點沮喪,因為北京的這家店不太是我想要的狀態。


這次,我在小區里理髮,反而更像是我理想中的barbershop的樣子——我理髮一周後,社區的人都認識我了,我跟我老婆推著孩子出去,大家都會打招呼,這周還有人約我在院子裡燒烤。


電影《Barbershop》1、2、3部講的就是這個,像詹姆斯、科比他們小時候就會去家附近的barbershop,那像是一個家的感覺,裡面有情節是,有個客人沒錢,理完髮就跑了,後來他賺錢了,又來了,把上一次的錢也付了。我2017年初看的這個電影,覺得被吸引,感覺你和客人就像家人一樣,你不僅僅是在賺錢,也是在做很有意義的事兒。


這次,我剪的最滿意的一個頭是那個參加過越戰的大爺,他之前在院子裡溜達的時候,給人感覺就是普通的老頭,我給他理了一個油頭,再看他,穿著運動裝,還挺精神的,我就覺得非常滿意。


那些大爺,第一天過來理髮,穿著比較舊的老頭衫,穿拖鞋,給他理完,理得特別帥,再看到他,穿的就不一樣了,感覺家裡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穿了,西裝、皮鞋,打扮打扮。


還有一個老哥,頭髮都白了一半了,他有廠,最近遇到點麻煩,發不出貨,我給他理髮的時候,他的煙都沒斷過。但聊完了,他們的心情也會好一些。




我現在很了解我們小區,誰家有什麼矛盾,昨天晚上吵架了,孩子又出去調皮了,有哪些是公司租房改成的宿舍,反正什麼都知道。


我不會主動給小孩提議做雕刻,但有的家長看到我小紅書的作品,會主動要求想雕刻。當我給第一個小朋友雕刻了一個閃電之後,後來十個里有八個過來說,我想雕刻一個閃電。我說,你們為什麼都要雕刻閃電呢?他們說閃電好看,但其實我可以雕刻很多其他的好看的東西,你不想跟別人不一樣嗎?但是閃電很好看,就都那樣。


還有一個16歲的也要雕閃電,我就問他是不是有這個圖案就行,那我稍微複雜一點行嗎?他說行,我就給他雕了一個電池閃電100%。有個叫滿滿的小朋友喜歡飛機,我給他雕了兩次飛機,小朋友特別有禮貌,他每次看到我就會非常開心,騎著自行車,大老遠就喊「叔叔好」。


在街頭理髮,我心裡很滿足,我喜歡這種感覺,人和人的關係拉近了,街坊鄰里的關係又回來了。特別是在疫情時期,理髮師的地位可能也會高一點,因為它是必需品,等一切回歸到正常,你的地位可能就不會那麼高了,但是別人會記得你,我覺得我做了一個很漂亮的事。


不管時代怎麼變化,理髮都是一個靠手藝吃飯的職業,客人第一次來可能沖價格、營銷,但後面再來,就是沖你這個人。我想像電影《剃頭匠》裡的那位胡同里的大爺一樣,一輩子都幹這個——那天,看到有老人會特意穿西裝來找我理髮,我也明白了《剃頭匠》裡那位老理髮師說的——要體面,要利利索索、精精神神的那個意思。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