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節選(廿一)——游青銅峽

青格歷史qinglish 發佈 2022-06-23T12:57:46.071643+00:00

編者按:1935-1936年期間,民國記者范長江來到大西北,進行了歷時十個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訊在《大公報》上連載,引起了全國轟動,范長江也一舉成為聞名全國的新聞記者。

編者按:1935-1936年期間,民國記者范長江來到大西北,進行了歷時十個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訊在《大公報》上連載,引起了全國轟動,范長江也一舉成為聞名全國的新聞記者。這些通訊後來被輯為《中國的西北角》一書出版,半年內即重印7次,後被翻譯成外文出版,產生巨大影響,在中國的通訊史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以下節選1936年春天,范長江在寧夏考察時,對此間民生、經濟等方面的記錄和思考。


寧夏赴青銅峽

十一日騎馬游黃河東岸各地。

寧夏川中湖沼多。一出省垣南門,即可看到非常廣闊的湖潭。除長水草,養活些水鳥外,在夏季產生非常厲害的蚊蟲,對於沒有蚊帳階級的人,成為夜間安眠上一大威脅。如果能通湖水入黃河,則不但上述的蚊害可以免除,而且立刻可以增加許多非常肥沃的土地,聞建設廳正在作此等工作,將來裨益當不在小。

這樣好的土地,這樣多的空地,我們仍然看不到多少樹林,偶有的稀疏林木,也帶幾分凋零氣象。兩旁的土地中,一片片的鴉片煙苗,已蓋在土上發出青青的顏色。有許多的婦女和小孩,正在土中耘除鴉片地上的雜草。

他們當然不會明白:鴉片的毒害,如果這樣延長下去,對於中國民族的前途,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他們只知道讓它好好的抽苗,好好的開花,豐豐實實的收些煙土,賣得高高的價錢,拿它完了稅,付了捐,還了債,還要多少剩餘一點,來對付一家人過日子。他們哪裡知道,鴉片市場已經沒有希望,長此種煙下去,會弄得大家一齊沒有下場!

二十里王橋元,有小學一所,每月全校經費共有省幣八十六元,共有教員三人,學生一百餘人,並且已欠經費三月未發!我們看到上課的學生仍非常踴躍,教室已至不能容納的現象,頗有點令人不解。

又二十里至陽和堡,為一近百家之市鎮,漢人之在鎮上者,已沒有幾家,因回人身體強健,能受辛苦,彼此團結,無鴉片嗜好。漢人情形,恰恰相反,故自然無力作生存的競爭。

賀蘭山一帶的氣候,已帶大陸性,初夏晴天的正午,空氣炎熱如蒸,最易中暑,故午前十一時至午後一時之間,不易行路,我們這天就在陽和堡作正午的休息。

至過午之後,正要整頓鞍馬,準備就道之際,我們看到有一對嬌弱無力的青年妓女,在這炎陽直射下面,亦在收拾大車,準備向中衛路上出發。不知道她們是由哪裡而來,也不知道她們往哪裡而去。不過,假如她們生活有辦法,她們當不會作飄流的妓女,同時,如果她們原來寄居的地方,營業不差,勉強可以餬口,她們也不會冒著塞北的火熱天氣,來作長途的奔勞!她們對於我們這小小馬隊,不斷暗中放送秋波。她們哪裡知道,我們也是被中國變亂的環境激動出來飄流的分子!「相逢何必頻相顧,同是天涯淪落人!」記者內心不覺作如此沉吟了。

又二十里至寧朔縣,縣無城垣,不及東南一中等集鎮。寧朔以南,荒地漸少,牛羊馬匹散游水湖邊,或黃或白或黑,益以湖水之倒影,景色如畫圖。馬到葉升堡,已行八十里,堡為百餘家之集鎮,回人絕少,煙毒深塗於每個男女之面目間,見之使人對於西北漢人將來能否有力存在,發生重大之疑問!

在葉升堡店中,遇一英籍基督教教士,他與記者談西北各省情形,無論民族與宗教,皆甚熟悉,道路交通狀況,尤了如指掌。假如萬一中國與英國開戰,我不知他們將作何態度?如萬一為英國所用,將會發生如何的影響?!

夜間因朋友之約,移住惠農渠岸之辦事處中。此地為臨渠之西式小亭,內部陳設,亦多西式,整齊、清潔、高朗、恬靜,四望渠光樹影,微風洗面,一日所受之悶熱,至此一掃而空。設使中國將來人人有如此一間住室,月白風清之夕,大家聽聽無線電廣播的新聞和音樂,不知屆時大家的心情,將會如何的快樂!

次日清晨,四時半已經東方放亮。一清早騎馬,穿過樹林,村落、渠道、小橋,初綠的田野,迎面有清香的微風,頭上有拂塵的楊柳,全身清逸,意態飄然。二十里小垻,渠上所建客舍亦精,規模比惠農渠尤稍大。又二十里至大壩,為唐徠渠(按:唐徠渠建自漢武帝時期,後因戰亂失修,渠道淤毀。唐武則天時期重新疏浚,灌溉面積達千餘頃,是寧夏最長、灌溉面積最大的渠道)之閘口,唐徠渠長三百餘里,灌地數十萬畝,為寧夏第一大渠。此時田間已開始灌水,在煙癖的農夫,在田間監視水道之際,受陽光之蒸曬,身體疲不能支,往往倒地酣臥田中,任水自溢,狀至可憐!

大壩有堡,建於垻西,同治回亂時,毀於兵,今尚未回復舊觀。溯唐徠渠上行十里,至青銅峽北口,唐徠渠之攔水壩遠伸黃河中,幾占黃河一半之水面,逼水入渠中。船渡過峽後,即可見寧夏兵士新開之峽中馬路。過河以後,回視黃河西岸,又是一番風景。

青銅峽為甘寧青三省重要駱駝道之一,每日過往駱駝,多至數百計,峽中渡船簡陋,碼頭設備不周,笨拙之駱駝,過河一次,頗為困難。每年因過渡折斷四肢之駱駝,當以百數計。聞寧夏省府有在此建築鐵橋之計劃,關係於交通者當不減於蘭州黃河鐵橋。

飄羊皮筏到金積

寧夏將來對外交通幹路,如果站在對外軍事觀點上來看,包頭至寧夏之路,決無可利用之點。惟有「寧蘭路」,與由青銅峽出固原,經平涼至西安之道,始有其後方聯絡之作用。尤以寧夏西安一線,為寧夏與內地銜接上最直接之道路。

平涼西安間,為西蘭公路之幹線,可無問題,平涼經固原以至青銅峽南口,多為黃土地,修路甚易。寧夏至青銅峽北口,亦早已通車。最難之工程,為峽口內之工程,因峽為石質,有數處為堅石之絕壁,昔僅鑿小徑於崖上而過,牽騎難行。下臨黃河,上連高山,雖欲繞行,亦無路可繞。故過去常有劫賊,專在此殺人越貨,每年死者不知若干人。寧夏現以兵工開此峽路,以炸藥強自半崖中炸一條汽車路。記者至時,已完成艱難工程之半,如無變故,今年秋間當可暢行汽車。

夜間住峽中羊圈內,因峽中無房屋,工作士兵住帳幕,余即平日牢羊之羊圈一所,內亦有土房數間,低濕暗濁,屋內穢氣逼人,幸工程處之柴桂勛先生本人住此,已經多方修理,否則更難駐足。兵工以外之石工等,則麇集潮濕之土屋地上,全有鴉片嗜好,窮病污亂,他們的生活,直可謂已深沉在地獄之中!

告別了青銅峽的羊圈,十三日我們從峽里坐小羊皮筏順流而下。五六尺長方這樣小面積的羊皮筏,和一百二十個的牛皮的大筏子,滋味全然不同。我們的小羊皮筏輕而且快,可沒有擱淺的危險,只是不能搭帳幕,正午時候,陽光直射,無法躲避。

在這羊皮筏上,我們想起了宋朝和西夏的戰爭,為什麼只能從左翼蘭州青海一帶進攻,而不從現在的金積、靈武直接攻過黃河的原因來。這原因全在渡河問題上面。

黃河在冬季結冰以後,可以自由通過。但是生長於中土的漢兵,要在冬季的時候,和遊牧民族的西夏打仗,這是氣候上拼不過的。西北上宜於南人作戰的季節,是夏秋兩季,但是此時黃河水勢浩蕩,欲渡為難。記得宋朝夏竦曾答覆過皇帝關於渡河的事情,他以為造船不是一時可以辦到,我們如果駐兵河邊,保護造船,一方面孤軍邊外,多則難養,少則不敵,同時夏人不斷來攻,船亦難於造成。如果挾皮囊泅渡,則夏人可以「半渡而擊之」,將無法對付。似乎當時還不知用皮囊聯成皮筏的辦法,否則也勉強可用以渡河。

我們本來打算飄皮筏到離金積七八里路的秦垻關,然後登岸騎馬入金積縣。但是還離目的地不遠的時候,北風大作,平靜的黃河,立刻變為萬頃波濤,蜂巢式的大浪,把小小皮筏包圍在無定的波牆之中,不但前進不成,反有倒流的趨勢。兩個水手掙扎了很長久的時間,才到了秦垻關。

寧夏河東之金積、靈武為回民最多的地方,尤以金積為回民最密之區,他們處處表現不一樣的精神。金積境內的道路水渠,沒有不是井然有序的,農地中阡陌整齊,荒廢之地,決難發現,對於農事之耕耘除草,亦能工夫實到,故金積回民一畝地可出鴉片一百二十兩,而黃河西岸之漢人則僅能出七十兩,相差幾乎一半。秦垻關原有漢人數十家,因散漫不團結,彼此有困難時不相散援,故日漸窮困,今已無有幾人。

金積附近之煙苗最多,回民之家庭全體在田中工作,他們的婦女喜歡穿大團花紅色衣褲,頭戴面罩,遠視之,頗似新疆纏頭女子,仍保持土耳其人之遺風。

稍知清代史者,或在西北生長的人,蓋無不知「金積堡」之名。

回漢兩族在西北雜居,為了生活各別之發展,自然有利害之衝突,而且回人為嚴格之宗教組織所團結,不通婚,不讀漢書(指以前情形,現在只有不通婚),故不能與漢人彼此相互同化。在此「雜而不化」的局面下,基於人類排斥異己之習慣,漢人人口眾多,難免不歧視回民。而回民性格強悍,加以教主們(所謂「阿訇」)利用其宗教之迷信支配力,假託天經(即《可蘭經》),從中煽動,遇有機會,即起暴亂,使漢回互相仇殺。

同治之亂,亦不脫此根本法則之作用。此次變亂之起,發源陝西,延及甘肅,金積堡之馬化隆,本其在西北各地回民中宗教上的信仰,於是號令各處回民,聯絡北京、天津、張家口等處回商,打聽軍情,調動西寧、河州、臨洮、靖遠等處回民武裝,勢傾一時,左宗棠親率大軍,駐節平涼,數攻金積,皆不得要領。

後來左之勇將劉崧山由山西進兵陝北,經綏德榆林、三邊、鹽池而至金積,局勢始有轉機。劉崧山旋戰死於金積攻城之役。城破後,回民之道屠戮者不可勝計,蓋過去西北漢回循環報復之心理,已由長久之歷史所養成,變亂一起,回軍得勢地方,漢人難倖免,而漢軍戰勝之後,回民亦難望安全。

金積攻破之後,對於安置回民問題,左宗棠當時已深知回民強悍可畏,本來打算移他們住在平涼的。後來他奏報皇帝說:「平涼系入甘肅大道,居關(陝西)隴(甘肅)之中,北達寧夏,南通秦(天水)鳳(鳳翔),東連涇、原、邠、寧,西趨金城(蘭州)湟中(西寧),形最重要,不宜多居異種之人。」所以把大半的亂後回民,都安置在平涼、南化、平川一帶,至今化平縣所屬仍幾全為回民。不過,左宗棠自己也沒有想想,滿洲人對他,是不是也看為「異種之人」!

靈武城中憶當年

現在的金積城,就是金積堡舊址,馬化隆的西邊一個府邸,改作紀念劉崧山的劉公祠。馬化隆的孫子馬進西,至今仍然是金積回教一派中的教主,馬進西所主持的禮拜寺,在金積北數里的板橋地方。記者拜訪他時,他的精神仍非常矍鑠,年紀已經六十九歲了,還像五十左右的人,他屬下的回民對他仍不可揣摩的神秘信仰。

金積西北二十里為吳忠堡,鄉村間充滿一種殷實氣象,樹林村落皆甚稠密。現為寧夏全省首富之區。吳忠堡雖屬一小小集鎮,但其商業之盛,甲於全省。回人刻苦善經商,故此間經濟大權,仍操在回人手中。從前此地回民受舊式教主之宣傳,不讀漢書,恐被同化,於是在日常生活之來往上,諸多吃虧之處,近年來回民青年之讀漢書者亦漸多,回漢間感情,亦非常融洽,惟中年以上之鄉間回民,對漢文尚多一知半解處。記者在金積中見一回回飯館,門外掛一「機器飯館」的木牌,單看文字表面,至少他是用機器造飯。而其實,則只有一架切面機器!他這個飯館,是專賣機器切成的麵條!

從吳忠堡東北行四十里,即為靈武城。唐代中興的皇帝唐肅宗即在這裡即位,由此再進關中,重行恢復了唐朝天下。他即位時所居的宮殿,相傳還遺留著一片古牆,至今視之,已無多少特異。靈武城內街市,寂寞如鄉村。東門外數里,即緊接沙山,寸草不生,與山下之平疇沃野,大易其風光。

有一種的歷史記載,謂征服中亞回師以後的成吉思汗,死於靈武。日本學者有謂其死於甘肅南部清水縣之西。記者對其死地之確在何處,不感興趣。惟當其死時,吩附他的兒子征服金國應取戰略,確令人驚服他那第一流的軍事天才!

那時金國立都汴梁(今河南開封),宋朝立都臨安(杭州),成吉思汗早已經取了金國北邊的都城中都(今北平),現在他又征服了全部蒙古、新疆、中央亞細亞、俄羅斯東南部,回師滅了西夏,屯兵於六盤山渭水上游一帶,他正打算大舉滅金,乃不幸得疾不起。

臨死前,他把他胸中戰略,告訴他的繼承者說:「金之精兵,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若假道於宋(出漢中),宋金世仇,必能許我,則下兵鄧唐(二地名,在河南省西南),直搗大梁(指開封)。金急,必徵兵潼關,然以數萬之眾,千里赴援,人馬疲敝,雖至,弗能戰,破之必矣。

他死以後,承繼蒙古大統的是他第三子窩闊台。窩闊台就遵照他父親的指示,自率大軍趨潼關。而命他的四弟拖雷,從鳳翔經大散關以入漢中,東北出河南以擊汴梁,窩闊台更由潼關兩路夾攻。稱雄數世的金國,遂由此而滅亡於成吉思汗預定的戰略之中。

靈武在清代還出的一個膽大包天的人物,為本地生色不少。

清代中葉以後,受西洋物質文明刺激,力以更新。那時兩湖總督張之洞,就是努力革新的中堅人物之一。他在朝內朝外都紅極一時,今天主張這個,明日變變那個。

靈武人有個叫張煦(按:寧夏靈武人,清咸豐三年進士,歷任陝西、湖南、山西等省巡撫,頗有政績)的,時適作湖南巡撫。他看不慣張之洞的舉動,不管他的地位權勢如何讓人害怕,張煦給了他一封毫不客氣的信說:「公自命為國家理學名臣,才大望重,當為海內所欽仰,鄙人敢不敬服。然而好大喜功,惑於浸潤,往往言不顧行,既行復悔。若再加以涵養,庶為完人。」末後再教訓他一頓說:「若恃才傲物,以勢凌人。人縱甘而受之,是豈海內君子所望於公者歟?弟深願公為良臣純臣,不願公為才臣能臣。」對於官高勢顯的人寫這樣的信,膽量確是不小!

唐宋以後,靈武皆為邊防軍事重地。內地的農民要為皇帝「守四方」,保住他們一家坐天下。無論民智如何不開,這種明顯的利害關頭,誰也知道不是值當的差事。於是產生一種升官發財的思想,所謂「封侯」「賜爵」這一套東西來鼓勵人心。

其實一般當兵的要想封侯拜將,簡直比買航空獎券還沒有希望。那個苦痛,才叫做「紙不勝書」。

我們看看明代衛邊兵士的苦況,就可以推想各代情形:「當入衛之屆期也,各軍貧無他資,必須討數月月糧,方可辦衣裝備途費,而在鎮家口,已奪數月之食矣,啼飢號寒,艱苦萬狀,……其啟行也,數日前號泣震地,耳不忍聞。行之日,哀吁割痛,目不堪視,若赴湯火之難,而無復見面之期者,其在道也,嚴程無休息之會,勞憊多濕寒之侵,負病僵仆,道路相望,逮到邊城,盡為鬼形,不過備數而已,何濟於用也。及分發地方也,腹無飽食,身無完衣,咸以客兵,故令築險扛石,相繼殞命。苟幸生者,若經終歲,似歷旬年,……逮回營也,輿屍駢載,見者慘淒,縱有生還,多屬頻死。

這樣狀況下,誰願為一家之天下努力,所以我們看到靈武城中的大廟特別的多,差不多北半城全是廟宇。現雖殘破凋零,然而廟門外莊嚴的鐵像(如秦檜夫婦的裸體跪像,大獅像等),以及「仁至」「義盡」這些森嚴的門額,都是當時守邊防官吏於無辦法中鼓勵士卒和恐駭士卒的手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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