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8 各懷鬼胎,合縱六國共伐秦

魚2098711 發佈 2022-06-24T12:28:29.270919+00:00

第一章 秦公制伏狂狷士 張儀縱舌向巴蜀。蘇秦回到館驛,意外看到館門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裝扮。蘇秦細看,是秦使公孫衍。

第一章 秦公制伏狂狷士 張儀縱舌向巴蜀

蘇秦回到館驛,意外看到館門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裝扮。

蘇秦細看,是秦使公孫衍。

蘇秦跳下車,長揖:「在下見過大良造!」

「呵呵呵,」公孫衍回揖,「不速之客公孫衍見過蘇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喲!」蘇秦回他個笑,指向館門,「此處非待客之地,大良造,請!」

二人攜手入廳,分賓主坐定。

「哎,蘇子呀,」公孫衍凝視蘇秦,不無感慨,「咸陽一別,竟就是一年多了!」

「是啊,」蘇秦亦出一聲嘆喟,「在咸陽之時,承蒙大良造錯愛,在下每每思之,不勝感激哪!」

「慚愧,慚愧!」公孫衍連連搖頭,「是在下無能,屈待蘇子了!」

「呵呵呵,」蘇秦輕笑幾聲,「說起這個,在下謝猶不及呢。」

「哦?」公孫衍略略一驚,「蘇子赴秦歷盡委屈,還謝什麼?」

「謝的正是這個。」蘇秦淡淡一笑,「不瞞公孫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會反思,也就悟不出合縱之道。」

「說起合縱,在下倒有一慮,不知蘇子想聽否?」

「公孫兄請講。」

「蘇子倡導合縱,用心良苦,在下嘆服。蘇子從高處著眼,低處入手,處處可見過人魄力,亦令在下嘆服。只是,蘇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反覆琢磨過蘇子的合縱方略,蘇子所持無非是勢力制衡。蘇子反對秦人,是因其以法治眾、以力服人。但蘇子所為,不也是以勢壓人嗎?」

「呵呵呵,」蘇秦笑了,「公孫兄誤解了。制衡不是壓迫,合縱不是以力服人,更不是以勢壓人,而是以理服人、以力制衡。是以在下所持,只是勢力制衡,不是勢力壓倒。別不是公孫兄在秦待得久了,連詞義也辨不明了吧!」

「非在下辨不明白,是蘇子詞不達意呀!」公孫衍回以苦笑。

「哦?」蘇秦傾身,「在下何處詞不達意,敬請公孫兄指點!」

「蘇子若是只倡導三晉合一,可稱制衡大國。聽聞蘇子近日擴展縱論,致力於六國縱親,只以一秦為敵,怕就不是制衡了,怎麼看都像是以眾欺寡、以勢凌人啊!」

「唉!」蘇秦長嘆一聲,「如果此話由商君之口說出,在下尚可理解。今聽公孫兄說出,在下實難……」再出一嘆,盯住公孫衍,誇張地搖頭。

「敢問蘇子,區別何在?」公孫衍面子上過不去了。

「商君一心在法,一力變法,唯知『力』字,不知『理』字與『制』字,是以由他說出,在下可以理解。公孫兄卻不同呀。公孫兄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

「在下與蘇子不過一面之交,蘇子何以得知在下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呢?」

「不久之前,魏王請在下共飲,酒酣之時,論及天下英才,魏王第一個夸的就是公孫兄!聽魏王說,公孫兄著有一書,叫《興魏十策》,他早晚讀之,夜不成寐!只可惜他那兒只有前四策,總是讀到興頭戛然而止。在下求問公孫兄大作的要義,魏王一一道來,如數家珍。在下聽有半個時辰,未曾聽出半句『力』字,只聽出處處均含一個『理』字。今公孫兄論起合縱,不講『理』字,只認『力』字,在下是以不解!」

許是第一次從一個外來者口中聽到魏惠王如此器重自己的理念,公孫衍既震驚,又感慨,埋首良久,抬頭,給蘇秦一個苦笑,拱手:「在下無知,請蘇子講一講這個『理』字!」

「這個『理』字只有一解,就是利害。公孫兄昨日在魏,為魏謀,是以有《興魏十策》。今日事秦,為秦謀,是以受命使魏,敗在下合縱。公孫兄與秦公皆要敗縱,是不知縱親與秦人之間的利害。」

「請言利害!」

「六國縱親有百利於秦,而無一害!」蘇秦一字一頓。

「是嗎?」公孫衍給出一個苦笑,「蘇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說是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可真叫奇談!」

「呵呵呵,」蘇秦笑應道,「公孫兄是假作糊塗了。六國縱親,是六條心,秦國上下同欲,是一條心。六條心對陣一條心,若是開戰,請問公孫兄,哪一方更勝一籌?」

「如果六心合一,當然更勝一籌。」

「兩軍陣前,能講如果嗎?」蘇秦反問一句,接上方才話頭,「六國雖合,卻如一盤散沙;秦雖一國,卻如一隻秤砣。一盤散沙對一隻秤砣,孰優孰劣,不消在下去說。再說,秦為四塞之國,山河之固,勝過百萬雄兵。莫說六國六心,即使六國協力攻秦,勝負也在伯仲之間,此其一也;秦有六敵,必上下同欲,厲兵秣馬,勵精圖治,除弊興利,以保持活力,對抗大敵,此其二也。合縱於秦有大利如此,卻無一害,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公孫衍張口結舌。

「還有,」蘇秦餘興未盡,「合縱旨在制秦,而不是滅秦。在下此前訴求帝策,圖謀以秦國之力兼併天下,所幸未付實施,否則,天下或將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縱,旨在建立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國合縱只是在下謀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與秦對話,尋求天下和解之道。不過,此為遠謀,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無從說起。

在下訴諸公孫兄,還望公孫兄體諒。」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抱拳,「蘇子遠圖大義,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為蘇子做點什麼?」

「輔助秦公,使秦國強大起來。」

「哈哈哈哈,」公孫衍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手指蘇秦,長笑數聲,「好一個蘇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陣,起身告辭。

蘇秦送至門外,拱手笑問:「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請教公孫兄。」

公孫衍頓住步子:「蘇子請講。」

「是件私事。」蘇秦湊前一步,故作神秘,「敢問公孫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對龐涓說了什麼,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公孫衍也湊前一步,貼近蘇秦耳邊,語氣同樣神秘:「在下沒說別的,只不過講了蘇兄在列國的威名、合縱的招搖和排場,稍稍有些誇張。」

「哈哈哈哈……」二人手指對方,皆笑起來。

秦國使館位於蘇秦的館驛旁側,相隔不過百步。

公孫衍回館坐下,閉目冥思,還沒完全想明白,一陣腳步聲入內,公子華進來。

公子華瞄他一眼,在他對面站定。

「華公子請坐!」公孫衍知道是他,眼睛也沒睜,淡淡說道。

「謝大良造!」公子華在侍位坐下,「這次去見到蘇特使否?」

公孫衍心頭一凜。方才去見蘇秦,他對誰都沒講,且是換了便裝,趁夜色潛行過去的,公子華竟然一語道破,看來自己的一切行動,他都了如指掌。

「見到了。」公孫衍心裡雖驚,面上卻是從容,「公子都想知道什麼?」

「太好了!」許是覺出公孫衍的不悅,公子華小聲解釋,「方才在下回來,有急事稟報大良造,遍尋不見,後來聽說大良造是到蘇子的館驛去了。」

「公子有何急事?」

「在下得報,龐涓於今日退朝之後到南街訪過孫子。」

「龐涓?」公孫衍震驚,「他去幹什麼了?」

「詳情不知。是白天,為防意外,我們的人不敢過於靠近。不過,」公子華略略一頓,「將晚范廚送餐時,看到孫子的兩隻眼角皆有淚痕!」

「淚痕?」公孫衍喃聲重複。

「是的。」公子華道,「孫子很少洗臉,塵垢甚厚,若是有淚,很明顯的。想是龐涓對他說了什麼,傷到他的心了。」

「若是此說,」公孫衍緩緩睜眼,盯住公子華,「你要盯緊孫子了。既要小心龐涓加害,又不能讓蘇秦得手。」

「你是說,蘇秦要帶走孫子?」公子華大吃一驚。

「在下去見蘇秦,是想勸他放棄縱親,不想他非但不放棄,反倒要縱親六國。如果不出所料,蘇秦將於近日赴齊結縱。一旦六國縱成,秦國危矣!險關要隘可解一時之急,卻非長策,刀兵難免。」

公子華長吸一口氣。

「就在下所判,鬼谷諸子中,蘇秦與龐涓秉性不合,不會走到一塊兒。能夠與蘇秦走到一塊兒的定是孫臏。蘇秦既已見過孫臏,就一定曉得他沒有瘋,也必會設法營救。」

「是哩。孫臏不應我們,候的就是蘇秦!」公子華應道。

「兵不在多,在將。六國有龐涓,已成大害,若是再得孫子,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是哩!」公子華面色凝重。

「在下這就趕回咸陽復命。公子留下,無論如何,不能讓蘇秦得手!」

「諾!」公子華應過,起身離去。

從趙都邯鄲入秦可有三條道:一是入滏口徑西行,越過太行山,由韓地北拐入晉陽,由汾水河谷南下,過河水入河西;一是越過太行山後南下,經由韓國上黨高地,由魏安邑入河西;還有一條是沿太行山東側南行,出朝歌、宿胥口,借道魏、韓,沿河水至洛陽,再入崤道、函谷道入秦。山道雖近,卻是崎嶇,舍人與張儀經過謀議,決定走較為平穩的南線。

賈舍人到市場上選購了四匹壯馬,換了一輛更為舒適宜人的新車,採購一批趙、燕名貴藥材,如麝香、參茸等物,裝滿兩箱壓在車底,載起張儀、香女,不急不緩地駛離邯鄲。

就在賈舍人動身後的次日,公子疾的使趙人馬也班師回朝,選的正好也是南線,沒走幾日就已趕上他們。賈舍人假作不識,將車馬讓於道旁。自此之後,雙方或錯前或錯後,一路無話,卻是同行,有時甚至宿於同一客棧。

經過三十餘日的長途顛簸,兩班人馬一前一後,於同一日抵達咸陽。

公子疾直入秦宮,覲見惠文公,將蘇秦如何設套羞辱張儀,又如何在張儀走後痛不欲生等情形詳細講了。

「唉,」惠文公聽畢,大是感慨,長嘆一聲,「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蘇秦。雖得張儀,不足喜也!」

「君兄,」公子疾急道,「據蘇子所薦,張儀之才斷不在蘇子之下。」

惠文公給他一個苦笑:「連蘇子自謙之辭,你也信了?」

「君兄,」公子疾辯道,「臣弟以為,張儀之才確如蘇子所言。

別的不說,單是助楚滅越之事,足見一斑。越國百年不振,只在無疆治下崛起,能臣雲集,士民樂死,鋒芒直逼中原。張儀入楚不足兩年,卻助楚王一舉滅之,此等功業,亘古未有啊!」

「疾弟不必多說了!」惠文公武斷地擺手打斷他,「此人若是大才,就不會在楚受陷,在趙受辱。由此可見:在楚,他不如陳軫;在趙,他不如蘇秦。」

「這……」公子疾被惠文公搞蒙了,張口結舌,愣怔有頃,跪地叩道,「君兄,往事不可追。蘇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張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曉得了。」惠文公擺下手,現出不耐煩的語氣,「你也起來吧,此番使趙數月,鞍馬勞頓,必也辛苦了,回去將養幾日,再來上朝。」

公子疾起身告退。

見他退出,惠文公輕咳一聲,內臣閃出。

惠文公頭也不抬,低聲吩咐:「賈先生若是到了,請他速來!」

內臣疾步出去。

賈舍人將張儀夫婦載至東來街上,在蘇秦曾經住過的客棧前停下。

自蘇秦走後,公子疾奉旨整頓東來街,將所有私營客棧全部收歸官營,運來客棧的老闆更是被罰沒所有財產,發配商洛山區受苦。竹遠亦回終南山,英雄居里的論政壇再也沒有舉辦,東來街生意一落千丈。

改作官營後,運來客棧幾易店主,新主人是個離役軍士,在河西戰中左手被斷,因軍功晉爵,被官府任命為店主,靠佣金謀生。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張儀一眼就相中了蘇秦曾經住過的精緻院子。

賈舍人暗生感嘆,也自選了一套房舍,一併付過押金。

張儀吩咐小二燒好熱水,關牢院門,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與舍人趕至前廳。叫小二安排好酒菜,正欲暢飲,有軺車在門外停下,尋問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會兒急急返回,對張儀苦笑一下,拱手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煩人。在下……這得出去一下,實在對不住了!」

張儀笑笑,回他一禮:「賈兄盡可去忙,這些酒菜先放這兒,待賈兄回來,你我再暢飲不遲。」

賈舍人別過,搭乘來人的軺車轔轔而去。

張儀呆坐一陣,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到小院。

香女已經出浴,正在對鏡梳頭,見他回來,笑問:「賈先生呢?」

「出去了。」張儀應一句,坐下,微微閉目。

香女小聲道:「賈先生該不會又把我們扔下不管了吧?」

張儀沒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還要問話,後院響起賈舍人的馬嘶聲,撲哧笑道:「看我想哪兒去了?先生的車馬還在後院裡呢。」

賈舍人一夜未歸,翌日晨起,才從外面回來,身上酒氣尚存,一見面就抱拳一嘆:「唉,張子,實在對不住了,昨晚出去原是為了生意,不想遇到關中巨賈,強拉在下飲酒,在下貪吃幾盞,竟就回不來了。」

張儀抱拳還禮:「賈兄盡興就好,在下道賀了。」

「呵呵呵,」賈舍人笑出幾聲,「不瞞張子,這場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賈甚是熟悉終南山,在下欲置奇貨,沒有他不成!真也湊巧,他今日就要進山,在下這得跟他走一遭去。」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轉對香女,「此番進山,不知多久才能回來,這是三十兩足金,夫人暫先拿上。出門在外,不可無錢哪!」

香女遲疑一下,掃張儀一眼,拱手謝道:「此番來秦,一路上吃用淨是先生的,這麼多錢,我們如何能拿?」

賈舍人硬將錢袋塞到香女手中,笑道:「夫人不拿這錢,難道還想賣劍不成?」

香女紅了臉,收下錢袋,躬身謝過。

賈舍人指指後院的車馬對張儀道:「朋友來車接我,這車就留給張子了。無論何時煩悶,張子就帶嫂夫人城外轉轉。」

張儀謝過,送舍人出門,果有一輛大車候在門外。舍人上車,揮手作別。

此後數日,張儀一直坐在廳里,怔怔地望著院中那棵老槐樹。當然,張儀並不知道這棵老樹上曾經吊死過吳秦,更不知道蘇秦當年曾經住在這個院裡,也曾像他這樣直面這棵老槐樹發呆。

香女有些著急。此前,無論是在越國,還是在楚國,張儀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盤計劃已盤算好了,腳一踏地,就付諸實施,不是找這個,就是尋那個,忙得不亦樂乎。此番入秦,香女覺得張儀似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無精打采,心情壓抑,即使笑,也是強擠出來的,並非出自內在的喜悅。

香女知他不願入秦,但不清楚因由。此時,見他這般難受,香女想勸幾句,卻又不知如何勸起,靈機一動,撲哧笑道:「夫君,昨晚香女做了個夢,夢到會有一場奇遇。香女想,如果我們一直守在這個院裡,奇遇何來?」

張儀抬起頭來,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尋到小二,要他備車,又讓店家清算店錢,吩咐香女付錢。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來嗎?」

張儀應道:「你不是夢到奇遇了嗎?在下這就帶你尋去。」

香女曉得,一旦張儀做出決定,就是想明白了,遂付過店錢,跳上車子。

張儀揚鞭催馬,馳向東門。

車輛出城,徑投洛水方向。

公子疾聽聞張儀夫婦出城,原以為是去城外散悶,並未放在心上。當得知二人已經結清店錢,公子疾急了,一面派人尾隨,通知邊關攔人,一面進宮面奏秦公。

聽完公子疾的陳奏,惠文公淡淡一笑,轉對內臣:「傳旨邊關,不必攔他。此人想去哪兒,就讓他去哪兒好了!」

內臣應過,轉身走出。

「君兄?」公子疾目瞪口呆。

「瞧你急得。」惠文公瞄他一眼,撲哧笑道,「疾弟放心,你的這個寶貝疙瘩不會離開秦國半步。」

見秦公如此篤定,公子疾越發不解:「為什麼?」

「因為他已無處可去了。」惠文公從几案上拿出棋局,緩緩擺開,「來來來,我們兄弟許久沒有對弈了。」

公子疾無心對弈,卻也不敢抗旨,便硬著頭皮隨手應戰,結果在一個時辰內連輸兩局。惠文公似是棋興甚濃,不肯罷休,公子疾只好重開棋局。

弈至中局,內臣稟道:「探馬回來,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張儀夫婦並未前往函谷關,而是拐向洛水方向,應該是奔少梁去了。」

聽到「少梁」二字,公子疾恍然大悟,失聲叫道:「他是去張邑……祭祖?」

「呵呵呵,身子雖來,心卻不服喲!」惠文公笑出幾聲,「不讓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疾弟,這下該上心了。若是再輸,看寡人如何罰你!」

公子疾呵呵笑了,不無嘆服,兩眼盯向棋局,有頃,胸有成竹:「君兄,這一局臣贏定了!」說著摸出一子,「啪」的一聲落於枰上。

「是寡人贏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沖公子疾詭秘一笑,「不過,寡人要想完勝,尚須疾弟幫忙,演出一場小戲。」

「小戲?」公子疾急問,「什么小戲?」

「呵呵呵,」惠文公「啪」地落下手中棋子,「戲份一到,你就曉得了。」

張儀夫婦曉行夜宿,不急不慌,於第三日趕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張儀幾乎無話。

越接近張邑,張儀的心情越是沉悶,車速也越來越放緩。香女默默地坐在車中,看著沉重的夫君,心裡如壓一塊石頭。

張邑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張儀長嘆一聲,驅車拐向野外,馳向祖墳。

在祖墳的高坡下面,張儀停車,凝望香女,語氣鄭重:「夫人,我們到了。」

結婚以來,這是張儀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尊稱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繼而淚出,看向他面對的方向,顫聲:「夫君……」

張儀指著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嗯。」香女似也明白過來,點頭,「是我們的家。」

「夫人說得是,」張儀流出淚來,哽咽,「這兒是我們的家。」

伸手扶她下車,輕輕攜住,「走吧,夫人,我們回家!」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鬱鬱蔥蔥。

驀然,張儀一把甩開香女,四顧墓園,目瞪口呆。

整個墓區被人整修一新,周圍砌起一圈矮牆,新種許多松柏,更有數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野菊,擺放得整整齊齊,在這深秋的風裡盛開,乍看起來,像是一個野菊園。

更令張儀吃驚的是,每個墳頭均立一塊比人還高的墓碑,碑前各設一座用整塊石頭雕刻出來的祭壇,壇上擺著各色祭品和鮮花。

天哪,連祖墳也讓秦人占去了!

張儀心裡「轟」地一響,不顧一切地撲向父母合葬的墳頭。

張儀細審石碑,見碑文上刻的仍舊是他父母的名號。張儀急看其他碑文,每個碑上均是明白無誤,即使是張伯墳頭,也無一絲錯漏。

張儀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兒,忘記了祭拜,也忘記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過來,緩緩走到張儀身邊,在他父母的墳前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禮。

張儀這也醒過神來,在香女身邊跪下,共同拜過。

「爹,娘,」禮畢,張儀喃聲訴道,「儀兒不肖,浪蕩多年,一無所成地返回家門,未能為先祖增光,為二老爭氣。儀兒唯一的成就,就是為張門帶回一個媳婦。儀兒不肖,媳婦卻是賢淑,今日上門拜望雙親,望父母大人在天之靈,佑她幸福!」

香女這才明白,眼前這個墳頭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婦公孫燕拜見公公、婆婆!」說畢連拜數拜,埋頭於地,泣不成聲。

張儀陪香女悲泣一陣,帶她逐個墳頭祭拜,每拜一個,就向她講述墳中人的故事。最後一個是張伯,張儀講他如何為他們家效力,如何將他帶大,又如何在他家橫遭不幸時不離不棄,陪母親而去。香女聽得淚水漣漣,在他墳頭又拜數拜,喃喃說道:「夫君,張伯一生,簡直就跟荊叔一模一樣。」

「是的,」張儀點頭說道,「張伯也好,荊兄也好,他們都是好人。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壞人,可好人更多……」

正自感慨,坡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有幾人直奔上來。

張儀扭頭一看,驚得呆了,因為趕到眼前的不是別個,是小順兒和小翠兒!

他們身後跟著兩個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歲,小的兩三歲。

雙方各怔一時,小順兒、小翠兒總算醒過神來,跌跌撞撞地撲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極而泣:「少主人!」兩個孩子也跟上來,大的跪下,小的不知發生何事,許是嚇傻了,「撲通」一聲就地趴下,哇哇哭叫。

張儀這也緩過神來,伸手拉起小順兒和小翠兒:「真沒想到會是你倆,快快快,快起來,本主子有話要問。」

二人起來,小翠兒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邊唬他莫哭,一邊拿眼打量香女。

張儀急問小順兒:「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何時回來的?」

「回稟主人,」小順兒細細稟道,「那日……那日離開前,張伯認下翠兒做女兒,成全了小人與翠兒的婚事。小人與翠兒無處可去,就到河東,寄住在張伯家裡。不久前,吳少爺訪到我們,接我們回來了。」

「吳少爺?」張儀怔道,「哪個吳少爺?」

「就是……就是那年來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個少梁闊少。主子,吳少爺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張儀指著墳地:「這些都是吳少爺立的?」

「是的。」小順兒點頭應道,「吳少爺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墳,還將咱家的房產、地產悉數歸還。那個霸占咱家財產的傢伙,也讓吳少爺治罪了。小人一家這陣兒就住在咱家原來的大院子裡,為主人守著家業呢。方才小人聽聞一輛車馬直馳這兒,並說有二人下車,奔墳地來了。小人問過相貌,覺得像是主人,便急帶翠兒與兩個崽子趕來探看。」

「呵呵呵,」張儀明白過來,長出一口氣,「小順兒、小翠兒,還有兩個崽子,來來來,拜見你們的主母!」

小順兒、小翠兒忙拉兩個孩子跪在地上,叩見香女。香女臉色緋紅,急拉他們起來。一家人有說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順兒吩咐僕從殺豬宰羊,全家猶如過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兒早將他們的寢處準備妥當,張儀就如新婚一般,攜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張儀第一次睡在自己家裡,睡在自己從小睡大的榻上。這一夜,張儀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放鬆,睡得特別踏實,一撥接一撥的鼾聲就如遠處傳來的滾雷一般,震得香女輾轉反側,無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著張儀四肢展開,將偌大一張床榻幾乎全部占去。

是的,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在旁邊守護的,是與他一起玩大,對他忠貞不貳、百依百順的小順兒。

翌日晨起,張儀用過早膳,吩咐小順兒:「備車,隨少爺去一趟少梁!」

小順兒手指院門:「小人早備好了,主人請!」

張儀走至院門,果見駟馬之車已經備好。更稱他心意的是,小順兒竟又尋出當年他與吳少爺比試的那個石磙,將其顯眼地豎在院中。

張儀看到石磙,呵呵直樂,跨前一步,挽起袖子,兩手扣牢磙子兩端,大喝一聲「起」,石磙已被他兩手托起。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張儀托住石磙圍車子轉悠一圈,將之輕輕放在車上,拍拍手,對小順兒笑道:「好小子,還是你想得周全!」

小順兒嘿嘿幾聲:「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尋幾個人來!」

「好咧!」小順兒應過,朝院中輕輕擊掌,十幾個彪形壯漢從旁邊的廂房裡魚貫而出,齊齊站在張儀前面,哈腰候命。

張儀掃他們一眼,滿意地點點頭,朗聲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試去!」

張儀與小順兒在這裡驚驚乍乍,看得香女雲裡霧裡,拉住翠兒問道:「翠兒,他們這是要幹什麼?」

翠兒掃他們一眼:「主母放心,他們是在玩兒戲哩。」

「兒戲?」香女越發不解,大睜兩眼望著翠兒。

「都是些陳年往事,」翠兒笑笑,轉對香女,「主母若是想聽,奴婢這就說來。」

香女自然想聽張儀的舊事,急不可待:「快說。」

翠兒拉上香女,趕往後花園,在那裡細述張儀的舊事。

院門外面,小順兒早已放好乘石,待張儀跳上去,小順兒揚鞭催馬,十幾個壯漢小跑步跟在車後,一溜人眾,不無招搖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報知少梁府,吳青親率府中人眾迎出城門數里,一見張儀這副架勢,又看到車尾上擺著那隻石磙,放聲長笑:「哈哈哈哈,好你個張公子,都啥年月了,還記著那檔子事兒!」

張儀長揖:「當年之事,是在下失約!今日在下登門,一為失約向吳大人道歉,懇請吳大人責罰;二為履約,懇請吳大人賜教!」

「呵呵呵,」吳青回揖一禮,笑道,「張子上門挑戰,在下一定應戰!只是……」邊裝模作樣地環顧四周,邊壓低聲音,「此處不是用武之地,且請張子隨在下到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飯飽,在下尋出一處風水寶地,與張子一決勝負,如何?」

張儀亦笑一聲,抱拳道:「客隨主便,在下謹聽吳公子吩咐!」

二人攜手同車,來到少梁府中,擺上酒肴,暢敘別後遭遇。

吳青將河西之戰如何慘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斷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細述一遍,末了嘆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絕活路,只圖死個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說,還將在下田產財物悉數歸還,封在下做了少梁軍尉,後又屢屢升遷,數千從屬盡皆赦免,待以秦民。」稍頓,再次長嘆,「唉,說實在的,在下初時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覺得有愧於魏室,後來想明白了,咱是臣民,無論誰做主子,臣民永遠是臣民。誰讓咱活命,咱就應該為誰賣命。至於天下是誰的,跟咱無關。再說,連公孫將軍這樣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還有何理由死撐面子?」

「吳兄所言極是!」張儀點頭應道,「在下一直認為秦人殘暴,視其為仇,此番入秦,耳聞目睹,方得實情。在下此來,另有一事求問吳兄。」

「張兄請講。」

「在下家財,是何時歸還的?」

吳青略一思忖,脫口說道:「張兄既問,在下也就如實說了。那年秦公特別頒詔大赦魏民,歸還魏民一半財產。強占張兄家財的那個官大夫,卻以張兄家中無人為由,拒不歸還。兩個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馬急詔在下,要在下迅速歸還張兄的另一半家財,修繕祖墳、家廟。在下查問,方才得知崔姓官大夫抗法強霸之事,將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詔令削其職爵,依秦法腰斬於市,其族人盡數為奴。

不瞞張兄,在下所做這些,不過是奉詔而已。」

張儀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何事如此?」吳青不解地問。

「不瞞吳兄,」張儀微微一笑,拱手說道,「在下此番回來,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覲見秦公。只是……在下與秦宮向無瓜葛,沒個引薦,不知吳兄肯幫此忙否?」

「當然可以。」吳青拍拍胸脯,慨然應下,略頓,壓低聲音,「看這情勢,君上對張兄頗為器重。以張兄之才,若見秦公,必得大用。」

張儀再次拱手:「在下謝了!」

張儀在張邑逗留三日,與吳青一道前往咸陽,進宮謁見。

惠文公聞張儀來,宣其書房覲見。聽到腳步聲,惠文公步出院門,降階迎接。

張儀、吳青就地叩見,惠文公也不說話,一手扶起一個,呵呵笑著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階,步入客廳。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頭見張儀、吳青作勢欲拜,忙擺手止住,指向兩側陪位:「坐坐坐,門外不是見過禮了嗎?」

張儀、吳青互望一眼,見惠文公如此隨和,亦笑起來,各自坐下。

惠文公見二人坐定,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有頃,呵呵笑道:「寡人聽過你二人比試的事,怎麼樣,分出勝負了嗎?」

二人皆笑起來。

吳青拱手道:「回稟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勝負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興趣,「你們誰勝誰負?」

吳青嘿嘿一笑:「本是張子勝,臣耍滑,勉強扳成平手,實則負了。」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掃了二人一眼,「第一場平手,第二場張子贏,第三場是愛卿勝出,你二人理應戰平才是,愛卿為何在此認輸呢?」

「君上有所不知,」吳青哂然又笑,「三場比試,兩場是臣出題,占去先機自不去論,第三場比試是舉石磙,那是臣練過八年的,勝之不武,是以認輸。」

「哦?」惠文公窮追究竟,「既有此說,愛卿當場為何不認輸?」

「這個,」吳青尷尬一笑,「當年臣少不更事,死撐面子,是以不肯認輸。」

惠文公哈哈大笑,看向張儀:「張子輸得不冤,人家練過八年呀!」

「呵呵呵,」張儀回個笑,「若是論冤,倒是吳兄冤了!」

「哦?」惠文公來勁了,傾身過來,「張子說說看,吳青是怎麼蒙冤的?」

「第一場比試,吳青用的是箭,真功夫,儀用的是彈弓,小兒之戲,兵器上已遜一著。至於第二場,儀擺的是花架子,所斬的那隻蒼蠅屁股,是僕從事先備下的!」

張儀道出這個底細,莫說是吳青,即使惠文公也是震駭,良久,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手指張儀,「好你個張儀呀!」又沖張儀、吳青皆豎拇指,「嗯,二位愛卿都沒做錯,賽場上的事,不能認輸!至於偷奸耍滑,有時也是必要的。當年寡人鬥蛐蛐兒,每戰必勝,除去實力,寡人也動過曲曲腸子呢!」

話至此處,惠文公似是憶起當年舊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畢,信口談起自己在宮中比賽時如何偷奸耍滑,擊敗諸公子的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為。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舊沉浸在當年的兒戲裡,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為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張儀,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蒙了。

此番覲見,他早已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口兒興致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裡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自始至終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於席,傾聽二人笑談兒戲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勁,內臣稟報上大夫公子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覲見!」

公子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在吳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來得正好,寡人正要為你引見一位賢才呢!」惠文公指向張儀,「這位就是河西士子張儀,吳青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

公子疾將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尷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

公子疾不再遲疑,接著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後相隨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

「哎喲喲!」公子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公子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稟君上,」公子疾稟道,「臣此番使趙,在趙國蘇相國的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頓一下,「同行之際,張子換了衣飾,與在蘇相國府上所見判若兩人,臣雖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裡無底,未敢冒昧相認。」

惠文公假作驚奇,盯住張儀:「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了?」

惠文公與公子疾演的這齣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惠文公這般刻意問及蘇秦,是有意去揭張儀的傷疤。

張儀悶頭正想詞兒搪塞,公子疾解圍,接過話頭:「回稟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相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哦?」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張子竟與蘇子是同門?」兩眼緊盯張儀,似是不敢相信。

張儀無法迴避,硬著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呵呵呵呵,」惠文公連笑幾聲,「說來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一場了。前年他來咸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於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個合縱什麼的,專與寡人作對。」說罷長嘆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復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尋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據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看向公子疾,「愛卿說說,怎麼個不一樣?」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

儘管此話不合實情,因為那日在相府里,張儀並沒多說什麼,但張儀聽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設法為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惠文公點頭,轉向張儀,拱手,「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

張儀回揖:「儀落難而來,君上不棄,於儀已是大恩。儀家廟祖業,君上不廢不說,且又特旨維護,更是隆恩浩蕩,儀萬死不足以報!」

「呵呵呵,張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張子家住河西,當是寡人子民,張子祖業家廟,寡人自當維持。說到這裡,張子此番回來,也算是回家了。張子是大才,寡人幸遇,這就起了貪心,有意請張子隨侍左右,早晚指點寡人,還請張子不辭!」

張儀拱手:「儀既為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驅使,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惠文公轉對內臣,「擬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張儀為右庶長,隨侍寡人。另賜咸陽城府宅一座、僕役三十人、金三百兩、錦緞五十匹。」

「臣領旨!」

張儀顯然沒料到惠文公會當場封官,愣怔有頃,方才起身叩道:「臣謝君上隆恩!」

「愛卿平身。」惠文公擺手讓他起來,「張愛卿初來乍到,一路勞頓,可先將息數日,寡人另行討教!」又轉對公子疾,「這道旨就發給你了,張愛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問!」

公子疾拱手:「臣領旨!」

張儀依舊寄宿於運來客棧蘇秦住過的小院,賈舍人的房子吳青暫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趕來,引張儀、香女和吳青前往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眾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產的內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內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舍、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為震撼,櫻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扭頭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別不是弄錯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

「君上親選?」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巨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問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歷?」

「這要請教上大夫了。」

「此宅就是咸陽城裡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七世,百年經營,多有積儲,從櫟陽遷來後,購下這塊地皮,大興土木,花下巨資將杜府建成咸陽城裡為數不多的豪門大宅,其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後來,杜摯及一批舊黨受商君一案牽連,此宅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張子是後來居上了!」公子疾不無感慨道。

「這般說來,在下受寵若驚呀。」張儀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宮吏將房契交給香女,又將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這才與吳青起身告辭。

宮吏召集眾僕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後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御製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看向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麼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後,官爵分為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於卿。中間幾級分別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為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為君為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納悶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並不高,何能住上這麼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低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只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為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後因變法有功,君上據功升他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被封為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於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蹺……」

香女正要問他是何蹊蹺,門人稟報有客求見。張儀初來乍到,並無熟人,不免納悶,迎出一看,是賈舍人。

張儀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拱手賀道:「嗬,幾日不見,張子竟就發達了!」

「什麼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攜住賈舍人,「賈兄,請!」

二人走進府門,賞會兒院景,賈舍人拱手再賀:「張子有此晉升,可以一展拳腳了。」

望著鱗次櫛比的房舍和錯落有致的景致,張儀油然嘆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啊!」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張子說笑了。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張儀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提到邯鄲,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將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一拳擂在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麼叫作夢想!」

賈舍人慢慢斂起笑,望著張儀,發出一聲長嘆:「唉!」

張儀盯住賈舍人:「賈兄為何興嘆?」

「為蘇子。」

「為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就該是蘇子。」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後尋個機緣,當面致謝!」

聽到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再出重重一嘆,搖頭。

張儀怔了:「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不過,張子若是願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

「賈兄請講。」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將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地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才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唉,」賈舍人輕嘆一聲,「蘇子哪裡是想羞你啊,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尷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於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踐行列國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眾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後,蘇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種悲傷,實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就在那聽雨閣里,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皆在他的心裡。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只有一個知己,就一定是你張子。」

張儀改坐為跪,埋頭於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別的。」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盯住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里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手,不無抱歉道,「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後,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嘆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里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承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並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里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一震,緊盯舍人:「敢問賈兄,究竟何許人也?」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大才。今得張子,在下俗務已結,該當歸山復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複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為同門師兄弟,同師於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是在下師伯,我們師出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慨嘆良久,拱手:「雲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所有煙雲於片刻間消散。

二人相視,拊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小順兒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咸陽。

數日之後,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回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盯住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

「待齊人入縱之後,他再去楚國。」

惠文公倒吸一口氣:「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只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點頭。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何時改為合縱六國了?」

「是赴魏之後才改的。這是合縱的軟肋,臣正是由此擊他,使魏國君臣皆不入縱。想是蘇子意識到了,臨時更改主張,提出六國縱親,共制強秦。」

「什麼共制?他這是滅秦,滅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幾喝道。

「君上,」公孫衍小聲稟道,「就臣所知,蘇子似無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餘怒未消,手按几案,「他是何意?」

「臨行之時,臣拜訪蘇子,與他懇談。蘇子坦言,合縱旨在建立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蘇子設想:六國有秦可合縱,六國合縱可無爭;六國無爭,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動,天下可無爭矣。天下皆無爭執,諸侯就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求同存異,尋求共和、共治之道,復歸周初周、召二公時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連說數聲「迂腐」,從席上跳起,在廳中急踱幾個來回,陡然住腳,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進:「臣在!」

「速召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入宮議事!」

內臣應過一聲,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補一句:「嗯,還有,叫公叔和右庶長也來!」

內臣退出。

公孫衍略略一怔,小聲問道:「請問君上,誰是右庶長?」

「張儀,愛卿知道他的。」

「張儀?」公孫衍震驚,「他不是在楚國嗎?」

「這辰光在咸陽。」惠文公應過一句,在主席坐下,兩眼微閉,開始冥思。

公孫衍不好再問,也不敢說走,遂正正衣襟,緩緩閉目。

不消半個時辰,公子疾、司馬錯、甘茂、張儀諸人緊急趕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腳不便,尚在途中。

內臣吩咐諸人在偏殿暫候,親至宮門迎到嬴虔,方才入殿稟道:「君上,老太傅及諸位大人已至,在門外候見。」

惠文公的怒氣已經緩和,臉色復歸平靜,淡淡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老太傅打頭,諸人魚貫而入,分別見禮。

惠文公微笑起身,攙起嬴虔,扶至自己身邊坐下,又指著其他席位對諸人道:「坐坐坐!」轉對內臣,「上茶!」

內臣擊掌,旁邊轉出宮女,分別斟過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諸位愛卿,」惠文公端過茶水,輕啜一口,緩緩說道,「方才,公孫愛卿使魏歸來,稟說魏國已入縱親,蘇秦已將三晉和燕國合為一體。公孫愛卿還說,蘇秦仍不罷休,打算前去齊、楚,欲使山東六國縱親,共制秦國。」頓住話頭,再啜一口。

顯然,這是一個超大變故,除公孫衍之外,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覷。

惠文公掃視眾臣一眼,神色漸漸嚴峻:「三晉合縱,已無秦矣,何況是六國?諸位愛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諸位來,是想請大家議個對策。」

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面死一般靜寂。

「公叔,」惠文公轉向嬴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妙策?」

自下野之後,秦公很少向他諮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頗為侷促,兩手互搓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望著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頭,陷入沉思,有頃,抬頭望著眾臣:「數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之意是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臣贊同!」司馬錯接道,「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臣願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回師!」

惠文公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裡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公子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

惠文公心裡一動,傾身問道:「哦,你說說清楚!」

「趙之晉陽四周無山可倚,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牆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儘是高山險川,韓人自然防備鬆懈,我有機可乘,若是突襲,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盯住他。

「晉陽地方貧瘠,占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臣贊同左更所言。」公孫衍接道,「從大梁回來,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幾個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於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只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之謀不攻自破。」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惠文公點頭讚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儘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占據陝、焦、曲沃等邑,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臣訪過函崤谷地,從當地獵戶口中得知,函谷關東十數里,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來,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夸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由洛水谷地,進攻宜陽。」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夸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設有關卡。若是由此進軍,只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過這個?」

「考慮過。」公孫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閉目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裡,張儀赴秦並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般傳遍咸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里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張儀應道,「若問征伐,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面現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妙策沒有。」

「那……愛卿可有對策?」

「臣正在考慮。」

張儀繞來繞去,等於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於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後,再與諸位詳議。」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出宮門之後,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回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馳來一隊宮衛。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健步走進,眾衛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

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笑道:「愛卿喬遷,寡人早該上門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辰光稍稍得閒,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宰,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來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肉、鹹魚等食品,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知這個習俗,遂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又轉對內臣,「獻胙肉。」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裡面盛滿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內臣讓張儀驗過,吩咐僕從抬下,然後與香女、宮中御廚來到廚房,祭祀灶神,準備酒肴。不消一刻,御廚將早已備好的菜餚重新熱過,溫好酒,內臣吩咐端上,擺滿廳堂。

惠文公指著肚子:「寡人既來燎灶,自是騰出空了的。聽聞愛卿海量,我們君臣不醉不休。」

內臣揮退僕從,親自斟酒。

酒過數巡,惠文公似是上了興致,吩咐將爵換成大碗,連飲數碗,推碗說道:「愛卿果有雅量,連喝這麼多,竟如沒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點暈了。」

張儀放碗應道:「君上暈亦不暈,臣不暈亦暈。」

惠文公脫口贊道:「好言辭!」思忖有頃,越加讚賞,連連點頭,「聽人說,美酒能醒神,喝到佳處,心裡就如明鏡一般。愛卿說出此話,看來是喝到佳處了。」

張儀順口接道:「君上聖斷,臣的確是喝到佳處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出幾聲,「愛卿既然喝到佳處,白日所慮之事,當也慮好了。」

「回稟君上,臣已慮好。」

「好!寡人這也剛好喝到佳處,正可一聽。」

「臣想到一個口訣,或可應對合縱。」

「是何口訣?」

張儀微閉雙眼,似在背書:「連橫強秦,正名拓土,聲東擊西,遠交近攻。」

惠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這口訣有些艱澀,寡人愚痴,望愛卿詳解。」

張儀睜眼:「敢問君上何處不明?」

「愛卿這第一句是綱,後三句是目。蘇秦合縱,愛卿應以連橫,當是妙對。強秦既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後面三句,從理上來講,寡人也還明白,只是具體實施,寡人尚未想通,請愛卿教寡人。」

「君上過謙了。」張儀拱手應道,「臣以為,所謂正名,就是南面稱孤。自孟津之會後,局勢大變,天下進入並王時代。眼下山東列國,宋、中山湊趣不提,單說六個大國,魏、楚、齊三國皆已是王,蘇秦合縱若成,必將是六國相王。山東六國相王,秦仍為公國,在名分上會遜人一頭,雖得道義,卻失氣勢。」

「拓土呢?六國若是紛爭,寡人或可亂中取利,有所蠶食。六國若是縱成,牽一髮而動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蠶食不成,可以鯨吞。」

「鯨吞?」惠文公大睜兩眼,緊盯張儀,身子微微前傾,「鯨吞何處?」

「巴、蜀。」

惠文公長吸一口氣,再次閉目。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堪與君上爭鋒的,不是三晉,不是燕國,而是齊、楚。齊遠隔三晉,鞭長莫及,不為眼下急務。楚卻不同。楚已得吳、越,下一步必圖巴、蜀。巴、蜀方圓不下兩千里,物產豐饒,民眾數十萬,風俗淳樸,毫不遜色於吳、越。

巴、蜀為楚上水,得巴、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再說,這塊肥肉,君上若不圖之,亦必為楚所得。楚國原本廣大,已得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說是出關爭雄,即使想偏安關中,恐怕亦不可得。」

「嗯,」惠文公點頭,「這當是愛卿口訣中的『擊西』了。『聲東』呢?」

「攻韓。」

「攻韓?」惠文公先是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愛卿妙計!還有最後一句,『遠交近攻』,愛卿可有解釋?」

「遠交燕國以制齊,近攻三晉得實利。不過,臣以為,此是後話。當務之急是聲東擊西,搶占巴、蜀。」

惠文公凝視張儀,贊道:「張子給出的四句口訣,高屋建瓴,切實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蘇子也曾提過,讓寡人否決了。

張子今日復提,可見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遠交燕國,寡人原曾有過考慮。寡人長女行將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禮後,嫁給燕國太子,締結姻親。近聞燕國太子心術不正,寡人有些猶疑,經張子這麼一說,此事可以定下。至於西圖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機緣已至,可以考慮。巴、蜀內情,司馬錯清楚,我們大可聽聽他是如何說的。」轉對內臣,「召司馬錯,讓他速來右庶長府,有酒吃。」

內臣應過,匆匆去了。

惠文公當場拍板,又如此明斷,顯然早有所謀,且其謀與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張儀甚為嘆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賢君矣,張儀赴秦遲了!」

「呵呵呵,」惠文公連笑數聲,起身扶起他,「能得賢臣,方是賢君。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張子之才,寡人心儀已久,今日天遂我願,快矣哉!來來來,趁司馬愛卿未至,我們再喝幾碗!」

二人又飲一時,司馬錯趕至。

聽說征蜀,司馬錯眉開眼笑,搓手呵呵傻笑幾聲:「臣早就候著這一日哩。君上,得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

「司馬愛卿,」惠文公笑道,「你這兩句,前面一句等於沒說,後面一句,張愛卿方才已經說過了,你是溫剩飯。」

「哦?」司馬錯大吃一驚,轉望張儀,「這麼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這一句話,方才君上也說過了。」張儀接道。

「好好好,」司馬錯又是一怔,「在下什麼也不說了!」順手端過一碗酒,咕嚕咕嚕一氣飲下,逗得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司馬錯喝完,拿過酒罈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馬愛卿,你要閉口不說,我們可就聽不成故事了。」

「什麼故事?」

「巴、蜀呀!聽說那兒風光無限,別有洞天,我們都想聽聽呢!」

司馬錯嘿嘿笑起來:「說起巴、蜀,臣就不溫剩飯了!」

大家皆笑起來,一邊喝酒,一邊細聽司馬錯講述巴、蜀情勢,尤其講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間的利害、矛盾和衝突。

三人聊到天色大亮,雄雞啼曉,秦公顯然累了,打個哈欠,緩緩說道:「兩位愛卿,眼下巴、蜀內爭,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賜良機。征伐巴、蜀一事,就這麼定下。至於如何征伐,就由兩位愛卿謀議,擬出一個萬全之策,奏報寡人。此事務要絕密,萬不可走漏風

聲。待會兒上朝,我們只議征伐宜陽。」二人齊叩:「臣領旨!」

當日上朝,惠文公果然與眾臣廷議伐韓,當廷決斷,封公孫衍為主將、甘茂為副將,興兵十萬征伐宜陽。由於宜陽是山地,惠文公同時詔令三軍演習山地戰,同時要公孫衍再擬一篇伐韓檄文,傳檄列國。

惠文公的決斷讓公孫衍大惑不解。伐韓宜陽,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戰。惠文公要求傳檄列國,就等於是公開宣布不伐。再說,用甘茂做副將也讓他不解。雖說甘茂因生鐵貿易而熟知宜陽,但這絕不能構成他做副將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府庫,不熟悉三軍,如何能做副將?征伐宜陽絕不能離開司馬錯!

然而,君上詔命,又不敢不從。公孫衍悶悶回至府中,閉門苦思一日,仍舊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見。

甘茂與庫房、輜重連打數年交道,正自憋屈時得任副將,可謂是志得意滿,心花怒放,受命後一宵未睡,徹夜趕出一個伐韓方略,早晨起來,即向主將公孫衍稟報。

公孫衍心中狐疑,卻也不敢輕言,尤其是不能對甘茂輕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並不伐韓,必心灰意冷,從而動搖軍心,有拂上意。思忖有頃,公孫衍打定主意,不露聲色地將他的方案仔細審過,提出幾處修改建議,連同自己昨夜擬好的檄文一道,報奏惠文公。

惠文公果是草草閱過,未加詳審,當即旨令傳檄列國,準備輜重,加緊練兵。

公孫衍心如明鏡,回府後不再多想,順手交由甘茂執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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