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節選(廿二)——踏破賀蘭山缺

青格歷史qinglish 發佈 2022-06-26T11:08:02.442697+00:00

編者按:1935-1936年期間,民國記者范長江來到大西北,進行了歷時十個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訊在《大公報》上連載,引起了全國轟動,范長江也一舉成為聞名全國的新聞記者。

編者按:1935-1936年期間,民國記者范長江來到大西北,進行了歷時十個月,行程6000多公里的深入考察,所著旅行通訊在《大公報》上連載,引起了全國轟動,范長江也一舉成為聞名全國的新聞記者。這些通訊後來被輯為《中國的西北角》一書出版,半年內即重印7次,後被翻譯成外文出版,產生巨大影響,在中國的通訊史上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以下節選1936年春天,范長江在寧夏考察時,對此間民生、經濟等方面的記錄和思考。


(接上篇: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節選(廿一)——游青銅峽)

河工與屯墾

出靈武北門,有幾里的小沙窩。剛剛過午的陽光,蒸起了濃厚的悶人熱氣,馬行其中,亦困頓無力。由此向西北行三十里,所過皆為肥沃的荒地,原有的阡陌痕跡,與村落廢址,至今仍歷歷明現於大道兩側荒野之間。現存村舍,寥若晨星之落落。本來所謂「塞北江南」、「魚米之鄉」之寧夏,因變亂與征斂的結果,人民逃散,若干地方已漸即荒蕪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又安知今日尚有此同調?

過黃河即寧朔縣,黃河河面過寬,此時多深僅數尺,最易擱淺。現在河水主流向西沖移,距寧朔縣政府已經不遠。如不想法擋水,今年洪水過後,恐縣府及許多村落皆將不保。因寧廈境內黃河,在黑山峽青銅峽及石嘴山三處石峽區域,河床固定,但在衛寧平原與夏、朔、平、金、靈平原之中,河水穿純粹之沙土地而過,沙土質松而軟,無束縛水流之力,水之所向,坍塌隨之,而背水對岸,則淤積成為新土。

水流任性沖刷,如今年沖東岸,往往一年之內衝去數十里沃野,而西岸則新地積成。故往往半畝之家,頓成擁有廣大面積之地主。經過相當時間,東岸如有硬地,阻擋水勢,水又改向西沖,只須一季洪水,有若干田連阡陌之巨室,一旦變為「窮無立錐」之赤貧。故寧夏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俗諺。意思是三十年前住在河東的家,三十年後,他那原位置已經是黃河之西了。

所以寧夏近來的「河工」很緊張,而且以寧朔縣的工程為最大。其作法系以石塊、泥土、穀草三種混合,築堤、修垻,順水勢而迫之向中流。完全用中國傳統舊法,收效頗著。惟工程巨大,徵發民夫以千數,工程費亦以十萬計,此種工程對於寧夏財政當為奇重之負擔。

寧夏近年新開鑿了一條「雲亭渠」(按:位於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永寧縣,是惠農渠的支渠。 1934年,根據全國經濟委員會水利處計劃,寧夏省獲得20萬元經費開工修建雲亭渠,「雲亭」取馬鴻逵之父,馬福祥的字號,後改名為「民生渠」),亦為兵工政策的產品,渠長百餘里。全國經濟委員會原來計劃開渠經費二十萬,經過士兵勞動者集團努力之結果,只用去十二萬元,還多餘八萬,可以作其他事業經費。

寧朔到雲亭渠,如果走小路,要經過王台堡,這裡有一座奇怪的樹林,樹上專門停留一種名「雕」的奇鳥。雕形如鶴,體之大小亦與鶴相仿佛。惟雕嘴有具特別形狀者,其嘴細而長,在尖端突作扁盤形。羽色有黑、灰、白各種,而以白色為最美麗。其純白雕,羽帶浸色,名貴無倫。土人常以雕羽作扇,白雕扇之上等者,價值數十元。最不解的是,這近千數的雕,永遠只住在這一個樹林上,在旁的地方,雕見人即飛避,而在此林中,人行其下,雕初無遠逸之象。記者惑於雕之美麗,不顧土人「神鳥」之迷信,下馬發槍射之,雖傷未落,再發未中,始悻悻而去。

馬行雲亭渠上,東面一片肥美荒草地,黃河隔草地與渠平流,黃河東岸為沙漠性沙梁。渠之西面仍為無數墾後再荒之田地,緊接為樹林村落稠密之區,由樹梢上平視西面天空,霧蒙蒙的賀蘭山,高接雲表,似為我們表示它有隻手撐天的力量。

雲亭渠是開成了,但是我們走了好半天,仍然看不到有一塊開闢的荒地。渠水滔滔的北流,只有牧羊的兒童才是這孤零渠水經常的伴侶。它滿懷灌溉幾十萬田畝的志願,而且充分的具備了實現它這一志願的力量,但是社會的環境只讓原有的農村日漸崩潰,農民日漸逃亡,並不能發生擴張新辟農地的需要。它主觀上雖然要想大有作為,然而在這莽莽的荒灘上,它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在王台堡打聽著,從那裡到我們今天的目的地——雲亭渠的屯墾區,是三十里,所以我們以為用不著預備糧食,到了那地方再吃不遲。誰知走來走去,永遠是一無所有的草灘,人餓了,馬乏了,終於空肚子受不了馬上的顛簸,記者只好下馬步行了。後來在一家破店裡,買到了饅頭麻花之類,這時也無所謂衛生不衛生,放開食管,拚命往裡運送。只覺得樣樣甘美,件件芬香,平時不大願吃的粗食,至此變為無上的佳肴。可知苦樂原為相對的存在,並無絕對的分野,善於找「苦」吃的人,他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快樂」。

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飯再上路,人也輕了,馬也快了,我們要拜訪的屯墾區,也不久就到了。此地土住人家告訴我們,上面所說的「三十里」,足足有六七十里啊!

屯墾區在雲亭渠北段,所經營之土地,不及全渠所有荒地百分之一,如果把寧夏全省的荒地一齊開墾出來,在現有的人口八十萬之外,再添上一百六十萬,亦非困難之事。因為寧夏地利太好,荒地太多,而水利又太方便,恐為不易得的理想屯墾區域。

如果從對抗綏遠方面伸入的外敵壓迫起見,寧夏是甘青兩省的門檻,寧夏一破,則甘青難安。而鞏固寧夏,則記者以為一方面急宜開通青銅峽一路,以通後方,同時有計劃的把本省軍隊儘量從事於屯墾,自食其力。另外將外省多餘之軍隊,編二三十萬屯墾軍,移到寧夏來。一以減輕內地負擔,二以充實西北前線。另收天下妓女二三十萬以配軍,使軍心安定。如此則國庫無長期之累,冗軍有安插之地,糧食增加,前線有備,當為各方面有利之計算。但是,此種計劃之實行,以國家內在之軍政各項有了光明確切之前途為先決,否則,枝節做去,亦必無完滿之結果。

踏破了賀蘭山缺

此間屯墾區之設計者為浙江大學農學院畢業之邵惠群先生。他本著「土地公有」之理想,采「省營農場」之形式,而以軍隊為屯墾之先鋒,以此計劃建議於現任寧夏民政廳長兼十五路軍參謀長李翰園,李轉其意於馬鴻逵,馬氏深以為然,即以雲亭渠之荒地,由邵計劃進行。邵即根據其理想,本大農制戰勝小農制,集體經營強於個別經營之原則,籌立村莊,開闢道路,分劃地畝,欲在此無人之荒地上,不經革命困難,建立最進步的農業制度。

後幾經變故,他的理想未能實行。現在重新規定,土地以百畝為單位,分配予十五路軍中上級軍官,作為私產。於是軍隊屯墾之意義,遂因而無大可稱述。現在雖仍有一團士兵在加緊工作中,一般精神尚好,然而其前途是否有輝煌的希望,那就恐怕已成定論了。

監督屯墾的是秦壽亭先生,他亦終日與邵先生在田中工作,兩人面目強健如農夫。夜間我們就留宿在荒地上一座古廟中,他們弄些雞肉和羊肉,大家在古廟中飽餐了一頓。飯後,我們一齊到荒地上,把古今中外暢論起來。秦先生是出身士兵和農夫的人,他講他的心理最有價值。他說,他們的頭腦最怕人講「主義」,談「政策」,最能激動他們的,是關於他們生活上衣食住行的困難,和如何解決這些困難的辦法。

因為疲勞與內心的暢快,十五日夜間,我們享受了一夜甜蜜的酣睡。

由雲亭渠回寧夏省垣,還不要半日馬程。十七日清晨,我們又從寧夏向賀蘭山西面的阿拉善蒙古出發了。

阿拉善蒙古為元朝成吉思汗的弟弟哈爾薩的後裔,經明朝至清朝之康熙、乾隆間,因隨軍征伐邊地有功,封貝勒、郡王,後封親王,現在親王為「達理札雅」。

(按:達理札雅,號銳蓀,博爾濟吉特氏,阿拉善厄魯特旗定遠營人,阿拉善旗扎薩克和碩親王。後任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副主席,文革中被迫害致死,1979年徹底平反)

寧夏改省以後,阿拉善與其西之額濟納二旗皆屬寧夏省境,但事實上這裡有嚴重的民族問題,不是單純的省區問題,所以形式上雖然省轄兩旗,實際上仍一點也管不著。阿拉善旗之地位,不同於綏遠察哈爾之普通旗,普通旗之上有「盟」,如普通縣之上有省一樣,阿拉善為特別旗,以前直屬中央,如今之中央直轄市或直轄縣一樣,此旗之上,再沒有盟的存在。

寧夏西行,過唐徠渠,十里至滿城,清時為滿洲人特建的兵營,後為寧朔縣縣城,寧朔縣移去以後,僅為普通兵營。滿城再過,即至賀蘭山麓沙漠中,汽車因機器舊老,故通過沙漠,甚為費力。

記者在某處,見有人送一位從廣東北伐,一直到了西北來的軍人,這樣幾句東西:

十年前珠江上孤零的戰友,

到今朝已竟飲馬賀蘭山邊。

回首東北望,

敵氛又展,

問將軍:

何日再率兄弟們放棹松花江面?

詩之技巧如何,記者門外漢不敢論列,惟覺其意思與時事甚切,自己到了賀蘭山邊,不禁引起無限的懷感。

賀蘭山下,現尚有無數之土丘,傳為西夏建國時歷代帝王之陵寢。車行甚速,未能趨前詳視。不過,在古今興亡陳跡之間,容易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性情柔弱者,更易發生消極的思想,所謂:「強兵戰勝今何在?贏得虛名入史編!」這一類的想法,最易發生於為功名而戰爭的軍人心中。

阿拉善的首城是定遠營,定遠營與寧夏之間,有兩條交通的道路,一是人馬行之小路,一是車路,前者直越賀蘭山,路險而陡,約程一百六十里,後者繞行南面三關口之山溝,較平順易行,多六十里,一般商人以走大路者為多。

車過沙漠,進入豐美的草原中。路向西南行,數百駱駝散牧草原中,聞汽車行動聲,皆昂首驚視,狀如數百龍首之朝拱,使善畫者睹此,當可作成奇麗之畫圖。

四十里平羌驛,為盜匪隨時出沒之區,通常行人皆有戒心,驛僅土屋數家,已緊接山麓,居民貌多清秀,婦女尤然,在此荒塞之區,出清秀之人,頗出意外。

再發平羌驛,車即入賀蘭山中,蜿蜒前進,大體遵山中溝道而行,路多待修理。旋至長城處,為「頭關」。長城南北縱分賀蘭山而過,狀至偉觀。關門已不見。再進有險峻石峽處,為「二關」,亦無關門,惟山上之土墩尚在,此處形勢險要,前西北軍門致中(按:門致中,1888年-1964年,字靖原,吉林將軍管轄區琿春副都統管轄區,今汪清縣人,中華民國軍事將領。原為國民軍將領,還曾擔任寧夏主席。後加入南京國民政府,即汪精衛政權)部曾與阿拉善蒙古人大戰於此,蒙人擅長射擊,僅二三十人把守關口,而西北軍之死傷於此間者以數百計。

二關再進為「三關口」,已離寧夏九十里。三關口為賀蘭山之背脊,亦為阿拉善與寧夏之分界點。過此即下山入阿拉善蒙古境。岳飛滿江紅有「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之志,可惜他齎志而沒,未能率軍直搗賀蘭。然而,今日之曾「踏破賀蘭山缺」者,已早不僅記者一人了,

三關口有蒙古兵把守,他們缺乏訓練與組織,完全為「王爺」「當差」,並無薪餉的規定,故無近代軍隊之整齊團體而有力。且有染鴉片嗜好者。

車下蒙古草地中,沙石相雜的無水地上,普遍的生著雜草。西面遠處,已可以看到浩瀚無涯的沙窩,大道兩旁再難有農地發現。路向西北行,二十里至長流水,有三數家屋。又四十里窯垻,人家約倍之。到離定遠營不遠處,水泉漸多,有泉處即有人家,泉水大的,人家多些。下午三時左右,我們到達了渴念甚久的定遠營。

(未完待續)


歡迎關注:青格歷史

以青海為主線,展西部之精彩!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