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

a木初 發佈 2022-07-05T19:54:14.147005+00:00

文學對曰:「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

卷第一:本議第一

惟始元六年,有詔書使丞相、御史與所舉賢良、文學語。問民間所疾苦。

文學對曰:「竊聞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然後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也。今郡國有鹽、鐵、酒榷,均輸,與民爭利。散敦厚之朴,成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趨末者眾。夫文繁則質衰,末盛則質虧。末修則民淫,本修則民愨。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願罷鹽、鐵、酒榷、均輸,所以進本退末,廣利農業,便也。」

大夫曰:「匈奴背叛不臣,數為寇暴於邊鄙,備之則勞中國之士,不備則侵盜不止。先帝哀邊人之久患,苦為虜所系獲也,故修障塞。飭烽燧,屯戍以備之。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今議者欲罷之,內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於邊,將何以贍之?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孔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畜仁義以風之,廣德行以懷之。是以近者親附而遠者悅服。故善克者不戰,善戰者不師,善師者不陣。修之於廟堂,而折衝還師。王者行仁政,無敵於天下,惡用費哉?」

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犯厲中國,殺伐郡、縣、朔方都尉,甚悖逆不軌,宜誅討之日久矣。陛下垂大惠,哀元元之未贍,不忍暴士大夫於原野;縱難被堅執銳,有北面復匈奴之志,又欲罷鹽、鐵、均輸,擾邊用,損武略,無憂邊之心,於其義未便也。」

文學曰:「古者,貴以德而賤用兵。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廢道德而任兵革,興師而伐之,屯戍而備之,暴兵露師,以支久長,轉輸糧食無已,使邊境之士饑寒於外,百姓勞苦於內。立鹽、鐵,始張利官以給之,非長策也。故以罷之為便也。」

大夫曰:「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萬貨,農商工師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易曰:『通其變,使民不倦。』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俗薄則背義而趨利,趨利則百姓交於道而接於市。老子曰:『貧國若有餘。』非多財也,嗜欲眾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禮義防民欲,實菽粟貨財。市,商不通無用之物,工不作無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郁滯,工所以備器械,非治國之本務也。」

大夫曰:「管子云:『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器械不備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商工不備也。』隴、蜀之丹漆旄羽,荊、揚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楠梓竹箭,燕、齊之魚鹽旃裘,兗、豫之漆絲絺紵,養生送終之具也,待商而通,待工而成。故聖人作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服牛駕馬,以達陵陸;致遠窮深,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是以先帝建鐵官以贍農用,開均輸以足民財;鹽、鐵、均輸,萬民所戴仰而取給者,罷之,不便也。」

文學曰:「國有沃野之饒而民不足於食者,工商盛而本業荒也;有山海之貨而民不足於財者,不務民用而淫巧眾也。故川源不能實漏卮,山海不能贍溪壑。是以盤庚萃居,舜藏黃金,高帝禁商賈不得仕宦,所以遏貪鄙之俗,而醇至誠之風也。排困市井,防塞利門,而民猶為非也,況上之為利乎?傳曰:『諸侯好利則大夫鄙,大夫鄙則士貪,士貪則庶人盜。』是開利孔為民罪梯也。」

大夫曰:「往者,郡國諸侯各以其方物貢輸,往來煩雜,物多苦惡,或不償其費。故郡國置輸官以相給運,而便遠方之貢,故曰均輸。開委府於京師,以籠貨物。賤即買,貴則賣。是以縣官不失實,商賈無所貿利,故曰平準。平準則民不失職,均輸則民齊勞逸。故平準、均輸,所以平萬物而便百姓,非開利孔而為民罪梯者也。」

文學曰:「古者之賦稅於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農人納其獲,女工效其功。今釋其所有,責其所無。百姓賤賣貨物,以便上求。間者,郡國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難,與之為市。吏之所入,非獨齊、阿之縑,蜀、漢之布也,亦民間之所為耳。行奸賣平,農民重苦,女工再稅,未見輸之均也。縣官猥發,闔門擅市,則萬物幷收。萬物幷收,則物騰躍。騰躍,則商賈侔利。自市,則吏容奸。豪吏富商積貨儲物以待其急,輕賈奸吏收賤以取貴,未見准之平也。蓋古之均輸,所以齊勞逸而便貢輸,非以為利而賈萬物也。」

力耕第二

大夫曰:「王者塞天財,禁關市,執准守時,以輕重御民。豐年歲登,則儲積以備乏絕;凶年惡歲,則行幣物;流有餘而調不足也。昔禹水湯旱,百姓匱乏,或相假以接衣食。禹以歷山之金,湯以莊山之銅,鑄幣以贖其民,而天下稱仁。往者財用不足,戰士或不得祿,而山東被災,齊、趙大飢,賴均輸之畜,倉廩之積,戰士以奉,饑民以賑。故均輸之物,府庫之財,非所以賈萬民而專奉兵師之用,亦所以賑睏乏而備水旱之災也。」

文學曰:「古者,十一而稅,澤梁以時入而無禁,黎民咸被南畝而不失其務。故三年耕而餘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此禹、湯所以備水旱而安百姓也。草萊不辟,田疇不治,雖擅山海之財,通百末之利,猶不能贍也。是以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足,雖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穡者民之務也。二者修,則國富而民安也。詩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也。」

大夫曰:「賢聖治家非一寶,富國非一道。昔管仲以權譎霸,而紀氏以強本亡。使治家養生必於農,則舜不甄陶而伊尹不為庖。故善為國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輕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虛盪其實。今山澤之財,均輸之藏,所以御輕重而役諸侯也。汝、漢之金,纖微之貢,所以誘外國而釣胡、羌之寶也。夫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而損敵國之用。是以騾驢馲駝,銜尾入塞,驒騱騵馬,盡為我畜,鼲貂狐貉,采旃文罽,充於內府,而璧玉珊瑚琉璃,咸為國之寶。是則外國之物內流,而利不外泄也。異物內流則國用饒,利不外泄則民用給矣。詩曰:『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文學曰:「古者,商通物而不豫,工致牢而不偽。故君子耕稼田魚,其實一也。商則長詐,工則飾罵,內懷窺窬而心不怍,是以薄夫欺而敦夫薄。昔桀女樂充宮室,文繡衣裳,故伊尹高逝游薄,而女樂終廢其國。今騾驢之用,不中牛馬之功,鼲貂旃罽,不益錦綈之實。美玉珊瑚出於崑山,珠璣犀象出於桂林,此距漢萬有餘里。計耕桑之功,資財之費,是一物而售百倍其價也,一揖而中萬鍾之粟也。夫上好珍怪,則淫服下流,貴遠方之物,則貨財外充。是以王者不珍無用以節其民,不愛奇貨以富其國。故理民之道,在於節用尚本,分土井田而已。」

大夫曰:「自京師東西南北,歷山川,經郡國,諸殷富大都,無非街衢五通,商賈之所湊,萬物之所殖者。故聖人因天時,智者因地財,上士取諸人,中士勞其形。長沮、桀溺,無百金之積,跖蹻之徒,無猗頓之富,宛、周、齊、魯,商遍天下。故乃商賈之富,或累萬金,追利乘羨之所致也。富國何必用本農,足民何必井田也?」

文學曰:「洪水滔天,而有禹之績,河水泛濫,而有宣房之功。商紂暴虐,而有孟津之謀,天下煩擾,而有乘羨之富。夫上古至治,民朴而貴本、安愉而寡求。當此之時,道路罕行,市朝生草。故耕不強者無以充虛,織不強者無以掩形。雖有湊會之要,陶、宛之術,無所施其巧。自古及今,不施而得報,不勞而有功者,未之有也。」

通有第三

大夫曰:「燕之涿、薊,趙之邯鄲,魏之溫軹,韓之滎陽,齊之臨淄,楚之宛、陳,鄭之陽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內,皆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諸之沖,跨街衢之路也。故物豐者民衍,宅近市者家富。富在術數,不在勞身;利在勢居,不在力耕也。

文學曰:「荊、揚南有桂林之饒,內有江、湖之利,左陵陽之金,右蜀、漢之材,伐木而樹谷,燔萊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廣而饒財;然民鮆窳偷生,好衣甘食,雖白屋草廬,歌謳鼓琴,日給月單,朝歌暮戚。趙、中山帶大河,纂四通神衢,當天下之蹊,商賈錯於路,諸侯交於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務本,田疇不修,男女矜飾,家無斗筲,鳴琴在室。是以楚、趙之民,均貧而寡富。宋、衛、韓、梁,好本稼穡,編戶齊民,無不家衍人給。故利在自惜,不在勢居街衢;富在儉力趣時,不在歲司羽鳩也。」

大夫曰:「五行:東方木,而丹、章有金銅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而蜀、隴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積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無而通萬物也。今吳、越之竹,隋、唐之材,不可勝用,而曹、衛、梁、宋,采棺轉屍;江、湖之魚,萊、黃之鮐,不可勝食,而鄒、魯、周、韓,藜藿蔬食。天地之利無不贍,而山海之貨無不富也;然百姓匱乏,財用不足,多寡不調,而天下財不散也。」

文學曰:「古者,采椽不斲,茅茨不翦,衣布褐,飯土硎,鑄金為鉏,埏埴為器,工不造奇巧,世不寶不可衣食之物,各安其居,樂其俗,甘其食,便其器。是以遠方之物不交,而崑山之玉不至。今世俗壞而競於淫靡,女極纖微,工極技巧,雕素樸而尚珍怪,鑽山石而求金銀,沒深淵求珠璣,設機陷求犀象,張網羅求翡翠,求蠻、貉之物以眩中國,徙邛、筰之貨,致之東海,交萬里之財,曠日費功,無益於用。是以褐夫匹婦,勞疲力屈,而衣食不足也。故王者禁溢利,節漏費。溢利禁則反本,漏費節則民用給。是以生無乏資,死無轉屍也。」

大夫曰:「古者,宮室有度,輿服以庸;采椽茅茨,非先王之制也。君子節奢刺儉,儉則固。昔孫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馬不秣粟。孔子曰:『不可,大儉極下。』此蟋蟀所為作也。管子曰:『不飾宮室,則材木不可勝用,不充庖廚,則禽獸不損其壽。無末利,則本業無所出,無黼黻,則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邦國之用,器械之備也。自古有之,非獨於此。弦高販牛於周,五羖賃車入秦,公輸子以規矩,歐冶以鎔鑄。語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農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澤處,蓬蒿堯埆,財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獨衍,少者不獨饉。若各居其處,食其食,則是橘柚不鬻,朐鹵之鹽不出,旃罽不市,而吳、唐之材不用也。」

文學曰:「孟子云:『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蠶麻以時,布帛不可勝衣也。斧斤以時,材木不可勝用。田漁以時,魚肉不可勝食。』若則飾宮室,增台榭,梓匠斲巨為小,以圓為方,上成雲氣,下成山林,則材木不足用也。男子去本為末,雕文刻鏤,以象禽獸,窮物究變,則谷不足食也。婦女飾微治細,以成文章,極伎盡巧,則絲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殺胎卵,煎炙齊和,窮極五味,則魚肉不足食也。當今世,非患禽獸不損,材木不勝,患僭侈之無窮也;非患無旃罽橘柚,患無狹廬糠糟也。」

錯幣第四

大夫曰:「交幣通施,民事不及,物有所幷也。計本量委,民有飢者,谷有所藏也。智者有百人之功,愚者有不更本之事。人君不調,民有相萬之富也。此其所以或儲百年之餘,或不厭糟糠也。民大富,則不可以祿使也;大強,則不可以罰威也。非散聚均利者不齊。故人主積其食,守其用,制其有餘,調其不足,禁溢羨,厄利塗,然後百姓可家給人足也。」

文學曰:「古者,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三王之時,迭盛迭衰。衰則扶之,傾則定之。是以夏忠、殷敬、周文,庠序之教,恭讓之禮,粲然可得而觀也。及其後,禮義弛崩,風俗滅息,故自食祿之君子,違於義而競於財,大小相吞,淚轉相傾。此所以或儲百年之餘,或無以充虛蔽形也。古之仕者不穡,田者不漁,抱關擊柝,皆有常秩,不得兼利盡物。如此,則愚智同功,不相傾也。詩云:『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言不盡物也。」

大夫曰:「湯、文繼衰,漢興乘弊。一質一文,非苟易常也。俗弊更法,非務變古也,亦所以救失扶衰也。故教與俗改,弊與世易。夏後以玄貝,周人以紫石,後世或金錢刀布。物極而衰,終始之運也。故山澤無征,則君臣同利,刀幣無禁,則奸貞並行。夫臣富則相侈,下專利則相傾也。」

文學曰:「古者,市朝而無刁幣,各以其所有易所無,抱布貿絲而已。後世即有龜貝金錢,交施之也。幣數變而民滋偽。夫救偽以質,防失以禮。湯、文繼衰,革法易化,而殷、周道興。漢初乘弊,而不改易,畜利變幣,欲以反本,是猶以煎止燔,以火止沸也。上好禮則民闇飾,上好貨則下死利也。」

大夫曰:「文帝之時,縱民得鑄錢、冶鐵、煮鹽。吳王擅鄣海澤,鄧通專西山。山東奸猾,咸聚吳國,秦、雍、漢、蜀因鄧氏。吳、鄧錢布天下,故有鑄錢之禁。禁御之法立,而奸偽息,奸偽息,則民不期於妄得,而各務其職;不反本何為?故統一,則民不二也;幣由上,則下不疑也。」

文學曰:「往古,幣眾財通而民樂。其後,稍去舊幣,更行白金龜龍,民多巧新幣。幣數易而民益疑。於是廢天下諸錢,而專命水衡三官作。吏匠侵利,或不中式,故有薄厚輕重。農人不習,物模擬之,信故疑新,不知奸貞。商賈以美貿惡,以半易倍。買則失實,賣則失理,其疑或滋益甚。夫鑄偽金錢以有法,而錢之善惡無增損於故。擇錢則物稽滯,而用人尤被其苦。春秋曰:『算不及蠻、夷則不行。』故王者外不鄣海澤以便民用,內不禁刀幣以通民施。」

禁耕第五

大夫曰:「家人有寶器,尚函匣而藏之,況人主之山海乎?夫權利之處,必在深山窮澤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異時,鹽鐵未籠,布衣有朐邴,人君有吳王,皆鹽鐵初議也。吳王專山澤之饒,薄賦其民,賑贍窮乏,以成私威。私威積而逆節之心作。夫不蚤絕其源而憂其末,若決呂梁,沛然,其所傷必多矣。太公曰:『一家害百家,百家害諸侯,諸侯害天下,王法禁之。』今放民於權利,罷鹽鐵以資暴強,遂其貪心,眾邪群聚,私門成黨,則強御日以不制,而幷兼之徒奸形成也。」

文學曰:「民人藏於家,諸侯藏於國,天子藏於海內。故民人以垣牆為藏閉,天子以四海為匣匱。天子適諸侯,升自阼階,諸侯納管鍵,執策而聽命,示莫為主也。是以王者不畜聚,下藏於民,遠浮利,務民之義;義禮立,則民化上。若是,雖湯、武生存於世,無所容其慮。工商之事,歐冶之任,何奸之能成?三桓專魯,六卿分晉,不以鹽鐵。故權利深者,不在山海,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蕭牆,而不在朐邴也。」

大夫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傾;貴賤有平,而民不疑。縣官設衡立准,人從所欲,雖使五尺童子適市,莫之能欺。今罷去之,則豪民擅其用而專其利。決市閭巷,高下在口吻,貴賤無常,端坐而民豪,是以養強抑弱而藏於跖也。強養弱抑,則齊民消;若眾穢之盛而害五穀。一家害百家,不在朐邴,如何也?」

文學曰:「山海者,財用之寶路也。鐵器者,農夫之死士也。死士用,則仇讎滅,仇讎滅,則田野辟,田野辟而五穀熟。寶路開,則百姓贍而民用給,民用給則國富。國富而教之以禮,則行道有讓,而工商不相豫,人懷敦樸以相接,而莫相利。夫秦、楚、燕、齊,土力不同,剛柔異勢,巨小之用,居句之宜,黨殊俗易,各有所便。縣官籠而一之,則鐵器失其宜,而農民失其便。器用不便,則農夫罷於野而草萊不辟。草萊不辟,則民睏乏。故鹽冶之處,大傲皆依山川,近鐵炭,其勢咸遠而作劇。郡中卒踐更者,多不勘,責取庸代。縣吧或以戶口賦鐵,而賤平其准。良家以道次發僦運鹽、鐵,煩費,百姓病苦之。愚竊見一官之傷千里,未睹其在朐邴也。」

復古第六

大夫曰:「故扇水都尉彭祖寧歸,言:『鹽、鐵令品,令品甚明。卒徒衣食縣官,作鑄鐵器,給用甚眾,無妨於民。而吏或不良,禁令不行,故民煩苦之。』令意總一鹽、鐵,非獨為利入也,將以建本抑末,離朋黨,禁淫侈,絕幷兼之路也。古者,名山大澤不以封,為下之專利也。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司農,以佐助百姓。浮食奇民,好欲擅山海之貨,以致富業,役利細民,故沮事議者眾。鐵器兵刃,天下之大用也,非眾庶所宜事也。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採鐵石鼓鑄,煮海為鹽。一家聚眾,或至千餘人,大抵盡收放流人民也。遠去鄉里,棄墳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奸偽之業,遂朋黨之權,其輕為非亦大矣!今者,廣進賢之途,練擇守尉,不待去鹽、鐵而安民也。」

文學曰:「扇水都尉所言,當時之權,一切之術也,不可以久行而傳世,此非明王所以君國子民之道也。詩云:『哀哉為猶,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維邇言是聽。』此詩人刺不通於王道,而善為權利者。孝武皇帝攘九夷,平百越,師旅數起,糧食不足。故立田官,置錢,入谷射官,救急贍不給。今陛下繼大功之勤,養勞倦之民,此用麋鬻之時;公卿宜思所以安集百姓,致利除害,輔明主以仁義,修潤洪業之道。明主即位以來,六年於茲,公卿無請減除不急之官,省罷機利之人。人權縣太久,民良望於上。陛下宣聖德,昭明光,令郡國賢良、文學之士,乘傳詣公車,議五帝、三王之道,六藝之風,冊陳安危利害之分,指意粲然。今公卿辨議,未有所定,此所謂守小節而遺大體,抱小利而忘大利者也。」

大夫曰:「宇棟之內,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窮夫否婦,不知國家之慮;負荷之商,不知猗頓之富。先帝計外國之利,料胡、越之兵,兵敵弱而易制,用力少而功大,故因勢變以主四夷,地濱山海,以屬長城,北略河外,開路匈奴之鄉,功未卒。蓋文王受命伐崇,作吧於豐;武王繼之,載屍以行,破商擒紂,遂成王業。曹沬棄三北之恥,而復侵地;管仲負當世之累,而立霸功。故志大者遺小,用權者離俗。有司思師望之計,遂先帝之業,志在絕胡、貉,擒單于,故未遑扣扃之義,而錄拘儒之論。」

文學曰:「燕雀離巢宇而有鷹隼之憂,坎井之蛙離其居而有蛇鼠之患,況翱翔千仞而游四海乎?其禍必大矣!此李斯所以折翼,而趙高沒淵也。聞文、武受命,伐不義以安諸侯大夫,未聞弊諸夏以役夷、狄也。昔秦常舉天下之力以事胡、越,竭天下之財以奉其用,然眾不能畢;而以百萬之師,為一夫之任,此天下共聞也。且數戰則民勞,久師則兵弊,此百姓所疾苦,而拘儒之所憂也。」

卷第二 非鞅第七

大夫曰:「昔商君相秦也,內立法度,嚴刑罰,飭政教,奸偽無所容。外設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國富民強,器械完飾,蓄積有餘。是以征敵伐國,攘地斥境,不賦百姓而師以贍。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盡西河而民不苦。鹽、鐵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軍旅之費,務蓄積以備乏絕,所給甚眾,有益於國,無害於人。百姓何苦爾,而文學何憂也?」

文學曰:「昔文帝之時,無鹽、鐵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睏乏,未見利之所利也,而見其害也。且利不從天來,不從地出,一取之民間,謂之百倍,此計之失者也。無異於愚人反裘而負薪,愛其毛,不知其皮盡也。夫李梅實多者,來年為之衰;新谷熟而舊谷為之虧。自天地不能兩盈,而況於人事乎?故利於彼者必耗於此,猶陰陽之不並曜,晝夜之有長短也。商鞅峭法長利,秦人不聊生,相與哭孝公。吳起長兵攻取,楚人搔動,相與泣悼王。其後楚日以危,秦日以弱。故利蓄而怨積,地廣而禍構,惡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盡西河而人不苦也?今商鞅之冊任於內,吳起之兵用於外,行者勤於路,居者匱於室,老母號泣,怨女嘆息;文學雖欲無憂,其可得也?」

大夫曰:「秦任商君,國以富強,其後卒幷六國而成帝業。及二世之時,邪臣擅斷,公道不行,諸侯叛弛,宗廟隳亡。春秋曰:『末言爾,祭仲亡也。』夫善歌者使人續其聲,善作者使人紹其功。椎車之蟬攫,相土之教也。周道之成,周公之力也。雖有裨諶之草創,無子產之潤色,有文、武之規矩,而無周、呂之鑿枘,則功業不成。今以趙高之亡秦而非商鞅,猶以崇虎亂殷而非伊尹也。」

文學曰:「善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堯、舜之道為殷國基,子孫紹位,百代不絕。商鞅以重刑峭法為秦國基,故二世而奪。刑既嚴峻矣,又作為相坐之法,造誹謗,增肉刑,百姓齋栗,不知所措手足也。賦斂既煩數矣,又外禁山澤之原,內設百倍之利,民無所開說容言。崇利而簡義,高力而尚功,非不廣壤進地也,然猶人之病水,益水而疾深,知其為秦開帝業,不知其為秦致亡道也。狐刺之鑿,雖公輸子不能善其枘。畚土之基,雖良匠不能成其高。譬若秋蓬被霜,遭風則零落,雖有十子產,如之何?故扁鵲不能肉白骨,微、箕不能存亡國也。」

大夫曰:「言之非難,行之為難。故賢者處實而效功,亦非徒陳空文而已。昔商君明於開塞之術,假當世之權,為秦致利成業,是以戰勝攻取,幷近滅遠,乘燕、趙,陵齊、楚,諸侯斂衽,西面而向風。其後,蒙恬征胡,斥地千里,踰之河北,若壞朽折腐。何者?商君之遺謀,備飭素修也。故舉而有利,動而有功。夫畜積籌策,國家之所以強也。故弛廢而歸之民,未睹巨計而涉大道也。」

文學曰:「商鞅之開塞,非不行也;蒙恬卻胡千里,非無功也;威震天下,非不強也;諸侯隨風西面,非不從也;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商鞅以權數危秦國,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此二子者,知利而不知害,知進而不知退,故果身死而眾敗。此所謂戀朐之智,而愚人之計也,夫何大道之有?故曰:『小人先合而後忤,初雖乘馬,卒必泣血。』此之謂也。」

大夫曰:「淑好之人,戚施之所妒也;賢知之士,闒茸之所惡也。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夫商君起布衣,自魏入秦,期年而相之,革法明教,而秦人大治。故兵動而地割,兵休而國富。孝公大說,封之於、商之地方五百里,功如丘山,名傳後世。世人不能為,是以相與嫉其能而疵其功也。」

文學曰:「君子進必以道,退不失義,高而勿矜,勞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順;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業。今商鞅棄道而用權,廢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為俗,欺舊交以為功,刑公族以立威,無恩於百姓,無信於諸侯,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讎,雖以獲功見封,猶食毒肉愉飽而罹其咎也。蘇秦合縱連橫,統理六國,業非不大也;桀、紂與堯、舜並稱,至今不亡,名非不長也;然非者不足貴。故事不苟多,名不苟傳也。」

大夫曰:「縞素不能自分於緇墨,賢聖不能自理於亂世。是以箕子執囚,比干被刑。伍員相闔閭以霸,夫差不道,流而殺之。樂毅信功於燕昭,而見疑於惠王。人臣盡節以徇名,遭世主之不用。大夫種輔翼越王,為之深謀,卒擒強吳,據有東夷,終賜屬鏤而死。驕主背恩德,聽流說,不計其功故也,豈身之罪哉?」

文學曰:「比干剖心,子胥鴟夷,非輕犯君以危身,強諫以干名也。憯怛之忠誠,心動於內,忘禍患之發於外,志在匡君救民,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雖在刑戮之中,非其罪也。是以比乾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吳人恨。今秦怨毒商鞅之法,甚於私仇,故孝公卒之日,舉國而攻之,東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嘆曰:『嗟乎,為政之弊,至於斯極也!』卒車裂族夷,為天下笑。斯人自殺,非人殺之也。」

晁錯第八

大夫曰:「春秋之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故臣罪莫重於弒君,子罪莫重於弒父。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招四方游士,山東儒、墨咸聚於江、淮之間,講議集論,著書數十篇。然卒於背義不臣,使謀叛逆,誅及宗族。晁錯變法易常,不用制度,迫蹙宗室,侵削諸侯,蕃臣不附,骨肉不親,吳、楚積怨,斬錯東市,以慰三軍之士而謝諸侯。斯亦誰殺之乎?」

文學曰:「孔子不飲盜泉之流,曾子不入勝母之閭。名且惡之,而況為不臣不子乎?是以孔子沐浴而朝,告之哀公。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傳曰:『君子可貴可賤,可刑可殺,而不可使為亂。』若夫外飾其貌而內無其實,口誦其文而行不猶其道,是盜,固與盜而不容於君子之域。春秋不以寡犯眾,誅絕之義有所止,不兼怨惡也。故舜之誅,誅鯀;其舉,舉禹。夫以璵璠之玼,而棄其璞,以一人之罪,而兼其眾,則天下無美寶信士也。晁生言諸侯之地大,富則驕奢,急即合從。故因吳之過而削之會稽,因楚之罪而奪之東海,所以均輕重,分其權,而為萬世慮也。弦高誕於秦而信於鄭,晁生忠於漢而讎於諸侯。人臣各死其主,為其國用,此解楊之所以厚於晉而薄於荊也。」

刺權第九

大夫曰:「今夫越之具區,楚之雲夢,宋之鉅野,齊之孟諸,有國之富而霸王之資也。人君統而守之則強,不禁則亡。齊以其腸胃予人,家強而不制,枝大而折干,以專巨海之富而擅魚鹽之利也。勢足以使眾,恩足以恤下,是以齊國內倍而外附。權移於臣,政墜於家,公室卑而田宗強,轉轂游海者蓋三千乘,失之於本而末不可救。今山川海澤之原,非獨雲夢、孟諸也。鼓鑄煮鹽,其勢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奸猾交通山海之際,恐生大奸。乘利驕溢,散朴滋偽,則人之貴本者寡。大農鹽鐵丞咸陽、孔僅等上請:『願募民自給費,因縣官器,煮鹽予用,以杜浮偽之路。』由此觀之:令意所禁微,有司之慮亦遠矣。」

文學曰:「有司之慮遠,而權家之利近;令意所禁微,而僭奢之道著。自利害之設,三業之起,貴人之家,雲行於塗,轂擊於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非特巨海魚鹽也;執國家之柄,以行海內,非特田常之勢、陪臣之權也;威重於六卿,富累於陶、衛,輿服僭於王公,宮室溢於制度,幷兼列宅,隔絕閭巷,閣道錯連,足以游觀,鑿池曲道,足以騁騖,臨淵釣魚,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鬥雞,中山素女撫流徵於堂上,鳴鼓巴俞作於堂下,婦女被羅紈,婢妾曳絺紵,子孫連車列騎,田獵出入,畢弋捷健。是以耕者釋耒而不勤,百姓冰釋而懈怠。何者?己為之而彼取之,僭侈相效,上升而不息,此百姓所以滋偽而罕歸本也。」

大夫曰:「官尊者祿厚,本美者枝茂。故文王德而子孫封,周公相而伯禽富。水廣者魚大,父尊者子貴。傳曰:『河、海潤千里。』盛德及四海,況之妻子乎?故夫貴於朝,妻貴於室,富曰苟美,古之道也。孟子曰:『王者與人同,而如彼者,居使然也。』居編戶之列,而望卿相之子孫,是以跛夫之欲及樓季也,無錢而欲千金之寶,不亦虛望哉!」

文學曰:「禹、稷自布衣,思天下有不得其所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故起而佐堯,平治水土,教民稼穡。其自任天下如此其重也,豈雲食祿以養妻子而已乎?夫食萬人之力者,蒙其憂,任其勞。一人失職,一官不治,皆公卿之累也。故君子之仕,行其義,非樂其勢也。受祿以潤賢,非私其利。見賢不隱,食祿不專,此公叔之所以為文,魏成子所以為賢也。故文王德成而後封子孫,天下不以為黨,周公功成而後受封,天下不以為貪。今則不然。親戚相推,朋黨相舉,父尊於位,子溢於內,夫貴於朝,妻謁行於外。無周公之德而有其富,無管仲之功而有其侈,故編戶跛夫而望疾步也。」

刺復第十

大夫曰為色矜而心不懌,曰:「但居者不知負載之勞,從旁議者與當局者異憂。方今為天下腹居郡,諸侯並臻,中外未然,心憧憧若涉大川,遭風而未薄。是以夙夜思念國家之用,寢而忘寐,飢而忘食,計數不離於前,萬事簡閱於心。丞史器小,不足與謀,獨郁大道,思睹文學,若俟周、邵而望高子。御史案事郡國,察廉舉賢才,歲不乏也。今賢良、文學臻者六十餘人,懷六藝之術,騁意極論,宜若開光發蒙;信往而乖於今,道古而不合於世務。意者不足以知士也?將多飾文誣能以亂實邪?何賢士之難睹也!自千乘倪寬以治尚書位冠九卿,及所聞睹選舉之士,擢升贊憲甚顯,然未見絕倫比,而為縣官興滯立功也。」

文學曰:「輸子之制材木也,正其規矩而鑿枘調。師曠之諧五音也,正其六律而宮商調。當世之工匠,不能調其鑿枘,則改規矩,不能協聲音,則變舊律。是以鑿枘刺戾而不合,聲音泛越而不和。夫舉規矩而知宜,吹律而知變,上也;因循而不作,以俟其人,次也。是以曹丞相日飲醇酒,倪大夫閉口不言。故治大者不可以煩,煩則亂;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則廢。春秋曰:『其政恢卓,恢卓可以為卿相。其政察察,察察可以為匹夫。』夫維綱不張,禮義不行,公卿之憂也。案上之文,期會之事,丞史之任也。尚書曰:『俊乂在官,百僚師師,百工惟時,庶尹允諧。』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亂,事起而不廢,士守其職,大夫理其位,公卿總要執凡而已。故任能者責成而不勞,任己者事廢而無功。桓公之於管仲,耳而目之。故君子勞於求賢,逸於用之,豈雲殆哉?昔周公之相也,謙卑而不鄰,以勞天下之士,是以俊又滿朝,賢智充門。孔子無爵位,以布衣從才士七十有餘人,皆諸侯卿相之人也,況處三公之尊以養天下之士哉?今以公卿之上位,爵祿之美,而不能致士,則未有進賢之道。堯之舉舜也,賓而妻之。桓公舉管仲也,賓而師之。以天子而妻匹夫,可謂親賢矣。以諸侯而師匹夫,可謂敬賓矣。是以賢者從之若流,歸之不疑。今當世在位者,既無燕昭之下士,鹿鳴之樂贀,而行臧文、子椒之意,蔽賢妒能,自高其智,訾人之才,足己而不問,卑士而不友,以位尚賢,以祿驕士,而求士之用,亦難矣!」

大夫繆然不言,蓋賢良長嘆息焉。

御史進曰:「太公相文、武以王天下,管仲相桓公以霸諸侯。故賢者得位,猶龍得水,騰蛇游霧也。公孫丞相以春秋說先帝,遽即三公,處周、邵之列,據萬里之勢,為天下準繩,衣不重彩,食不兼味,以先天下,而無益於治。博士褚泰、徐偃等,承明詔,建節馳傳,巡省郡國,舉孝、廉,勸元元,而流俗不改。招舉賢良、方正、文學之士,超遷官爵,或至卿大夫,非燕昭之薦士,文王之廣賢也?然而未睹功業所成。殆非龍蛇之才,而鹿鳴之所樂賢也。」

文學曰:「冰炭不同器,日月不並明。當公孫弘之時,人主方設謀垂意於四夷,故權譎之謀進,荊、楚之士用,將帥或至封侯食邑,而勀獲者咸蒙厚賞,是以奮擊之士由此興。其後,干戈不休,軍旅相望,甲士糜弊,縣官用不足,故設險興利之臣起,磻溪熊羆之士隱。涇、渭造渠以通漕運,東郭咸陽、孔僅建鹽、鐵,策諸利,富者買爵販官,免刑除罪,公用彌多而為者徇私,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從法,故憯急之臣進,而見知、廢格之法起。杜周、咸宣之屬,以峻文決理貴,而王溫舒之徒以鷹隼擊殺顯。其欲據仁義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眾。獨以一公孫弘,如之何?」

論儒第十一

御史曰:「文學祖述仲尼,稱誦其德,以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修道魯、衛之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為變,當世不為治,魯國之削滋甚。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當此之時,非一公孫弘也。弱燕攻齊,長驅至臨淄,愍王遁逃,死於莒而不能救;王建禽於秦,與之俱虜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國尊君,未始有效也。」

文學曰:「無鞭策,雖造父不能調駟馬。無勢位,雖舜、禹不能治萬民。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故軺車良馬,無以馳之;聖德仁義,無所施之。齊威、宣之時,顯賢進士,國家富強,威行敵國。及愍王,奮二世之餘烈,南舉楚、淮,北幷巨宋,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強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諸儒諫不從,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駢如薛,而孫卿適楚。內無良臣,故諸侯合謀而伐之。王建聽流說,信反間,用後勝之計,不與諸侯從親,以亡國。為秦所禽,不亦宜乎?」

御史曰:「伊尹以割烹事湯,百里以飯牛要穆公,始為苟合,信然與之霸王。如此,何言不從?何道不行?故商君以王道說孝公,不用,即以強國之道,卒以就功。鄒子以儒術干世主,不用,即以變化始終之論,卒以顯名。故馬效千里,不必胡、代;士貴成功,不必文辭。孟軻守舊術,不知世務,故困於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圓,故飢於黎丘。今晚世之儒勤德,時有乏匱,言以為非,困此不行。自周室以來,千有餘歲,獨有文,武、成、康,如言必參一焉,取所不能及而稱之,猶躄者能言遠不能行也。聖人異塗同歸,或行或止,其趣一也。商君雖革法改教,志存於強國利民。鄒子之作,變化之術,亦歸於仁義。祭仲自貶損以行權,時也。故小枉大直,君子為之。今硜硜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即晉文之譎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恥辱以存亡不足稱也。」

文學曰:「伊尹之干湯,知聖主也。百里之歸秦,知明君也。二君之能知霸主,其冊素形於己,非暗而以冥冥決事也。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何其苟合而以成霸王也?君子執德秉義而行,故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孟子曰:『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勢,不能一朝居也。』寧窮飢居於陋巷,安能變己而從俗化?闔廬殺僚,公子札去而之延陵,終身不入吳國。魯公殺子赤,叔眄退而隱處,不食其祿。虧義得尊,枉道取容,效死不為也。聞正道不行,釋事而退,未聞枉道以求容也。」

御史曰:「論語:『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從也。季氏為無道,逐其君,奪其政,而冉求、仲由臣焉。禮:『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適衛,因嬖臣彌子瑕以見衛夫人,子路不說。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見南子,非禮也。禮義由孔氏,且貶道以求容,惡在其釋事而退也?」

文學曰:「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王之憂也。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天下煩亂,賢聖之憂也。是以堯憂洪水,伊尹憂民,管仲束縛,孔子周流,憂百姓之禍而欲安其危也。是以負鼎俎、囚拘、匍匐以救之。故追亡者趨,拯溺者濡。今民陷溝壑,雖欲無濡,豈得已哉?」

御史默不對。

憂邊第十二

大夫曰:「文學言:『天下不平,庶國不寧,明王之憂也。』故王者之於天下,猶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則謂之不樂。故民流溺而弗救,非惠君也。國家有難而不憂,非忠臣也。夫守節死難者,人臣之職也;衣食饑寒者,慈父之道也。今子弟遠勞於外,人主為之夙夜不寧,群臣盡力畢議,冊滋國用。故少府丞令請建酒榷,以贍邊,給戰士,拯民於難也。為人父兄者,豈可以已乎!內省衣食以恤在外者,猶未足,今又欲罷諸用,減奉邊之費,未可為慈父賢兄也。」

文學曰:「周之季末,天子微弱,諸侯力政,故國君不安,謀臣奔馳。何者?敵國眾而社稷危也。今九州同域,天下一統,陛下優遊岩廊,覽群臣極言至論,內詠雅、頌,外鳴和鑾,純德粲然,並於唐、虞,功烈流於子孫。夫蠻、貊之人,不食之地,何足以煩慮,而有戰國之憂哉?若陛下不棄,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內向,款塞自至,然後以為胡制於外臣,即匈奴沒齒不食其所用矣。」

大夫曰:「聖主思中國之未寧,北邊之未安,使故廷尉評等問人間所疾苦。拯恤貧賤,周贍不足。群臣所宣明王之德,安宇內者,未得其紀,故問諸生。諸生議不干天則入淵,乃欲以閭里之治,而況國家之大事,亦不幾矣!發於畎畝,出於窮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與言也。」

文學曰:「夫欲安民富國之道,在於反本,本立而道生。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而功成。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無本以統之,雖竭精神,盡思慮,無益於治。欲安之適足以危之,欲救之適足以敗之。夫治亂之端,在於本末而已,不至勞其心而道可得也。孔子曰:『不通於論者難於言治,道不同者,不相與謀。』今公卿意有所倚,故文學之言,不可用也。」

大夫曰:「吾聞為人臣者盡忠以順職,為人子者致孝以承業。君有非,則臣覆蓋之。父有非,則子匿逃之。故君薨,臣不變君之政,父沒,則子不改父之道也。春秋譏毀泉台,為其隳先祖之所為,而揚君父之惡也。今鹽、鐵、均輸,所從來久矣,而欲罷之,得無害先帝之功,而妨聖主之德乎?有司倚於忠孝之路,是道殊而不同於文學之謀也。」

  文學曰:「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世而制。孔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故聖人上賢不離古,順俗而不偏宜。魯定公序昭穆,順祖禰,昭公廢卿士,以省事節用,不可謂變祖之所為,而改父之道也?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緒,趙高增累秦法以廣威,而未可謂忠臣孝子也。」

卷第三 園池第十三

大夫曰:「諸侯以國為家,其憂在內。天子以八極為境,其慮在外。故宇小者用菲,功巨者用大。是以縣官開園池,總山海,致利以助貢賦,修溝渠,立諸農,廣田牧,盛苑囿。太僕、水衡、少府、大農,歲課諸入田牧之利,池■之假,及北邊置任田官,以贍諸用,而猶未足。今欲罷之,絕其源,杜其流,上下俱殫,睏乏之應也,雖好省事節用,如之何其可也?」

文學曰:「古者,制地足以養民,民足以承其上。千乘之國,百里之地,公侯伯子男,各充其求贍其欲。秦兼萬國之地,有四海之富,而意不贍,非宇小而用菲,嗜欲多而下不堪其求也。語曰:『廚有腐肉,國有饑民,廄有肥馬,路有餧人。』今狗馬之養,蟲獸之食,豈特腐肉肥馬之費哉!無用之官,不急之作,服淫侈之變,無功而衣食縣官者眾,是以上不足而下睏乏也。今不減除其本而欲贍其末,設機利,造田畜,與百姓爭薦草,與商賈爭市利,非所以明主德而相國家也。夫男耕女績,天下之大業也。故古者分地而處之,制田畝而事之。是以業無不食之地,國無乏作之民。今縣官之多張苑囿、公田、池澤,公家有鄣假之名,而利歸權家。三輔迫近於山、河,地狹人眾,四方並湊,粟米薪菜,不能相贍。公田轉假,桑榆菜果不殖,地力不盡。愚以為非。先帝之開苑囿、池■,可賦歸之於民,縣官租稅而已。假稅殊名,其實一也。夫如是,匹夫之力,盡於南畝,匹婦之力,盡於麻枲。田野辟,麻枲治,則上下俱衍,何睏乏之有矣?」

大夫默然,視其丞相、御史。

輕重第十四

御史進曰:「昔太公封於營丘,辟草萊而居焉。地薄人少,於是通利末之道,極女工之巧。是以鄰國交於齊,財畜貨殖,世為強國。管仲相桓公,襲先君之業,行輕重之變,南服強楚而霸諸侯。今大夫君修太公、桓、管之術,總一鹽、鐵,通山川之利而萬物殖。是以縣官用饒足,民不睏乏,本末並利,上下俱足,此籌計之所致,非獨耕桑農也。」

文學曰:「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伊尹、太公以百里興其君,管仲專於桓公,以千乘之齊,而不能至於王,其所務非也。故功名隳壞而道不濟。當此之時,諸侯莫能以德,而爭於公利,故以權相傾。今天下合為一家,利末惡欲行?淫巧惡欲施?大夫君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咸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楊可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事析秋毫,可為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也。然而國家衰耗,城郭空虛。故非特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也。」

御史曰:「水有猏獺而池魚勞,國有強御而齊民消。故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夫理國之道,除穢鋤豪,然後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張廷尉論定律令,明法以繩天下,誅奸猾,絕幷兼之徒,而強不凌弱,眾不暴寡。大夫君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大賈,買官贖罪,損有餘,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歛不增而用足。夫損益之事,賢者所睹,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扁鵲撫息脈而知疾所由生,陽氣盛,則損之而調陰,寒氣盛,則損之而調陽,是以氣脈調和,而邪氣無所留矣。夫拙醫不知脈理之腠,血氣之分,妄刺而無益於疾,傷肌膚而已矣。今欲損有餘,補不足,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嚴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奸,而奸猶不止,意者非扁鵲之用針石,故眾人未得其職也。」

御史曰:「周之建國也,蓋千八百諸侯。其後,強吞弱,大兼小,幷為六國。六國連兵結難數百年,內拒敵國,外攘四夷。由此觀之:兵甲不休,戰伐不乏,軍旅外奉,倉庫內實。今以天下之富,海內之財,百郡之貢,非特齊、楚之畜,趙、魏之庫也。計委量入,雖急用之,宜無乏絕之時。顧大農等以術體躬稼,則后稷之烈,軍四出而用不繼,非天之財少也?用針石,調陰陽,均有無,補不足,亦非也?上大夫君與治粟都尉管領大農事,灸刺稽滯,開利百脈,是以萬物流通,而縣官富實。當此之時,四方征暴亂,車甲之費,克獲之賞,以億萬計,皆贍大司農。此者扁鵲之力,而鹽、鐵之福也。」

文學曰:「邊郡山居谷處,陰陽不和,寒凍裂地,衝風飄鹵,沙石凝積,地勢無所宜。中國,天地之中,陰陽之際也,日月經其南,斗極出其北,含眾和之氣,產育庶物。今去而侵邊,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猶棄江皋河濱,而田於嶺阪菹澤也。轉倉廩之委,飛府庫之財,以給邊民。中國困於繇賦,邊民苦於戍御。力耕不便種糴,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後衣之,皮裘蒙毛,曾不足蓋形,夏不失復,冬不離窟,父子夫婦內藏於專室土圜之中。中外空虛,扁鵲何力?而鹽、鐵何福也?」

未通第十五

御史曰:「內郡人眾,水泉薦草,不能相贍,地勢溫濕,不宜牛馬;民跖耒而耕,負檐而行,勞罷而寡功。是以百姓貧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負輅於路,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車。孝武皇帝平百越以為園圃,卻羌、胡以為苑囿,是以珍怪異物,充於後宮,騊駼駃騠,實於外廄,匹夫莫不乘堅良,而民間厭橘柚。由此觀之:邊郡之利亦饒矣!而曰『何福之有?』未通於計也。」

文學曰:「禹平水土,定九州,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貢獻,足以充宮室,供人主之欲,膏壤萬里,山川之利,足以富百姓,不待蠻、貊之地,遠方之物而用足。聞往者未伐胡、越之時,繇賦省而民富足,溫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充用,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乘;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於戰地。六畜不育於家,五穀不殖於野,民不足於糟糠,何橘柚之所厭?傳曰:『大軍之後,累世不復。』方今郡國,田野有隴而不墾,城郭有宇而不實,邊郡何饒之有乎?」

御史曰:「古者,制田百步為畝,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義先公而後己,民臣之職也。先帝哀憐百姓之愁苦,衣食不足,制田二百四十步而一畝,率三十而稅一。墮民不務田作,饑寒及己,固其理也。其不耕而欲播,不種而欲獲,鹽、鐵又何過乎?」

文學曰:「什一而籍,民之力也。豐耗美惡,與民共之。民勤,己不獨衍;民衍,己不獨勤。故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田雖三十,而以頃畝出稅,樂歲粒米狼戾而寡取之,凶年饑饉而必求足。加之以口賦更繇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農夫悉其所得,或假貸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饑寒遂及己也。築城者先厚其基而後求其高,畜民者先厚其業而後求其贍。論語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乎?』」

御史曰:「古者,諸侯爭強,戰國並起,甲兵不休,民曠于田疇,什一而籍,不違其職。今賴陛下神靈,甲兵不動久矣,然則民不齊出於南畝,以口率被墾田而不足,空倉廩而賑貧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縣官也。為斯君者亦病矣,反以身勞民;民猶背恩棄義而遠流亡,避匿上公之事。民相仿效田地日蕪,租賦不入,抵扞縣官。君雖欲足,誰與之足乎?」

文學曰:「樹木數徙則萎,蟲獸徙居則壞。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由此觀之,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樂流亡也。往者,軍陣數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賦,常取給見民,田家又被其勞,故不齊出於南畝也。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中家為之絕出,後亡者為先亡者服事;錄民數創於惡吏,故相仿效,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傳曰:「政寬者民死之,政急者父子離。』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虛。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適其所安,安而不擾,使而不勞,是以百姓勸業而樂公賦。若此,則君無賑於民,民無利於上,上下相讓而頌聲作。故取而民不厭,役而民不苦。靈台之詩,非或使之,民自為之。若斯,則君何不足之有乎?」

御史曰:「古者,十五入大學,與小役;二十冠而成人,與戎;五十以上,血脈溢剛,曰艾壯。詩曰:『方叔元老,克壯其猷。』故商師若烏,周師若荼。今陛下哀憐百姓,寬力役之政,二十三始傅,五十六而免,所以輔耆壯而息老艾也。丁者治其田裡,老者修其唐園,儉力趣時,無饑寒之患。不治其家而訟縣官,亦悖矣。」

文學曰:「十九年已下為殤,未成人也;二十而冠;三十而娶,可以從戎事;五十已上曰艾老,杖於家,不從力役,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鄉飲酒之禮,耆老異饌,所以優耆耄而明養老也。故老者非肉不飽,非帛不暖,非杖不行。今五十已上至六十,與子孫服輓輸,並給繇役,非養老之意也。古有大喪者,君三年不呼其門,通其孝道,遂其哀戚之心也。君子之所重而自盡者,其惟親之喪乎!今或殭屍,棄衰絰而從戎事,非所以子百姓,順孝悌之心也。周公抱成王聽天下,恩塞海內,澤被四表,矧惟人面,含仁保德,靡不得其所。詩云:『夙夜基命宥密。』陛下富於春秋,委任大臣,公卿輔政,政教未均,故庶人議也。」

  御史默不答也。

卷第四 地廣第十六

大夫曰:「王者包含幷覆,普愛無私,不為近重施,不為遠遺恩。今俱是民也,俱是臣也,安危勞佚不齊,獨不當調邪?不念彼而獨計此,斯亦好議矣?緣邊之民,處寒苦之地,距強胡之難,烽燧一動,有沒身之累。故邊民百戰,而中國恬臥者,以邊郡為蔽扞也。詩云:『莫非王事,而我獨勞。』刺不均也。是以聖王懷四方獨苦,興師推卻胡、越,遠寇安災,散中國肥饒之餘,以調邊境,邊境強,則中國安,中國安則晏然無事。何求而不默也?」

文學曰:「古者,天子之立於天下之中,縣內方不過千里,諸侯列國,不及不食之地,禹貢至於五千里;民各供其君,諸侯各保其國,是以百姓均調,而繇役不勞也。今推胡、越數千里,道路迴避,士卒勞罷。故邊民有刎頸之禍,而中國有死亡之患,此百姓所以囂囂而不默也。夫治國之道,由中及外,自近者始。近者親附,然後來遠;百姓內足,然後恤外。故群臣論或欲田輪台,明主不許,以為先救近務及時本業也。故下詔曰:『當今之務,在于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公卿宜承意,請減除不任,以佐百姓之急。今中國弊落不憂,務在邊境。意者地廣而不耕,多種而不耨,費力而無功,詩云:『無田甫田,維莠驕驕。』其斯之謂歟。」

大夫曰:「湯、武之伐,非好用兵也;周宣王辟國千里,非貪侵也;所以除寇賊而安百姓也。故無功之師,君子不行;無用之地,聖王不貪。先帝舉湯、武之師,定三垂之難,一面而制敵,匈奴遁逃,因河、山以為防,故去砂石鹹鹵不食之地,故割斗辟之縣,棄造陽之地以與胡,省曲塞,據河險,守要害,以寬徭役,保士民。由此觀之:聖主用心,非務廣地以勞眾而已矣。」

文學曰:「秦之用兵,可謂極矣,蒙恬斥境,可謂遠矣。今踰蒙恬之塞,立郡縣寇虜之地,地彌遠而民滋勞。朔方以西,長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費,不可勝計。非徒是也,司馬、唐蒙鑿西南夷之塗,巴、蜀弊於邛、筰;橫海征南夷,樓船戍東越,荊、楚罷於甌、駱;左將伐朝鮮,開臨屯,燕、齊困於穢貉,張騫通殊遠,納無用,府庫之藏,流於外國;非特斗辟之費,造陽之役也。由此觀之:非人主用心,好事之臣為縣官計過也。」

大夫曰:「挾管仲之智者,非為廝役之使也。懷陶朱之慮者,不居貧困之處。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於當世。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檐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何斗辟造陽也!」

文學曰:「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顏淵屢空,不為不賢。孔子不容,不為不聖。必將以貌舉人,以才進士,則太公終身鼓刀,寧戚不離飯牛矣。古之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時,不為窮變節,不為賤易志,惟仁之處,惟義之行。臨財苟得,見利反義,不義而富,無名而貴,仁者不為也。故曾參、閔子,不以其仁易晉、楚之富。伯夷不以其行易諸侯之位,是以齊景公有馬千駟,而不能與之爭名。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於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故惟仁者能處約、樂,小人富斯暴,貧斯濫矣。楊子曰:『為仁不富,為富不仁。』苟先利而後義,取奪不厭。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金,利己幷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於路,儒獨何以完其衣冠也?」

貧富第十七

大夫曰:「余結髮束修年十三,幸得宿衛,給事輦轂之下,以至卿大夫之位,獲祿受賜,六十有餘年矣。車馬衣服之用,妻子仆養之費,量入為出,儉節以居之,奉祿賞賜,一二籌策之,積浸以致富成業。故分土若一,賢者能守之;分財若一,智者能籌之。夫白圭之廢著,子貢之三至千金,豈必賴之民哉?運之六寸,轉之息耗,取之貴賤之間耳!」

文學曰:「古者,事業不二,利祿不兼,然諸業不相遠,而貧富不相懸也。夫乘爵祿以謙讓者,名不可勝舉也;因權勢以求利者,入不可勝數也。食湖池,管山海,芻蕘者不能與之爭澤,商賈不能與之爭利。子貢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況以勢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義以充其位,不為權利以充其私也。」

大夫曰:「山嶽有饒,然後百姓贍焉。河、海有潤,然後民取足焉。夫尋常之污,不能溉陂澤,丘阜之木,不能成宮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為人者,能自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學不能治內,安能理外乎?」

文學曰:「行遠道者假於車,濟江、海者因於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資而假物者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台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鐘,而不能自為壺鼎盤杅,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於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大夫曰:「道懸於天,物布於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貢以著積顯於諸侯、陶朱公以貨殖尊於當世。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原憲、孔急,當世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於窮巷,當此之時,迫於窟穴,拘於縕袍,雖欲假財信奸佞,亦不能也。」

文學曰:「孔子云:『富而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君子求義,非苟富也。故刺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君子遭時則富且貴,不遇,退而樂道。不以利累己,故不違義而妄取。隱居修節,不欲妨行,故不毀名而趨勢。雖付之以韓、魏之家,非其志,則不居也。富貴不能榮,謗毀不能傷也。故原憲之縕袍,賢於季孫之狐貉,趙宣孟之魚飧,甘於智伯之芻豢,子思之銀佩,美於虞公之垂棘。魏文侯軾段干木之閭,非以其有勢也;晉文公見韓慶,下車而趨,非以其多財,以其富於仁,充於德也。故貴何必財,亦仁義而已矣!」

毀學第十八

大夫曰:「夫懷枉而言正,自托於無欲而實不從,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之權以制海內,切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於瓮牖蒿廬,如潦歲之蛙,口非不眾也,卒死於溝壑而已。今內無以養,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

文學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包丘子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於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夫晉獻垂棘,非不美也,宮之奇見之而嘆,知荀息之圖之也。智伯富有三晉,非不盛也,然不知襄子之謀之也。季孫之狐貉,非不麗也,而不知魯君之患之也。故晉獻以寶馬釣虞、虢,襄子以城壞誘智伯。故智伯身禽於趙,而虞、虢卒幷於晉,以其務得不顧其後,貪土地而利寶馬也。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今之在位者,見利不虞害,貪得不顧恥,以利易身,以財易死。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若蹈坎阱,食於懸門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南方有鳥名鵷鶵,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俛啄腐鼠,仰見鵷雛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鵷鶵乎?」

大夫曰:「學者所防固辭,禮者所以文鄙行也。故學以輔德,禮以文質。言思可道,行思可樂。惡言不出於口,邪行不及於己。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禮以行之,孫以出之。是以終日言,無口過;終身行,無冤尤。今人主張官立朝以治民,疏爵分祿以褒賢,而曰『懸門腐鼠』,何辭之鄙背而悖於所聞也?」

文學曰:「聖主設官以授任,能者處之;分祿以任賢,能者受之。義貴無高,義取無多。故舜受堯之天下,太公不避周之三公;苟非其人,簞食豆羹猶為賴民也。故德薄而位高,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夫泰山鴟啄腐鼠於窮澤幽谷之中,非有害於人也。今之有司,盜主財而食之於刑法之旁,不知機之是發,又以嚇人,其患惡得若泰山之鴟乎?」

大夫曰:「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趙女不擇丑好,鄭嫗不擇遠近,商人不媿恥辱,戎士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儒、墨內貪外矜,往來遊說,棲棲然亦未為得也。故尊榮者士之願也,富貴者士之期也。方李斯在荀卿之門,闒茸與之齊軫,及其奮翼高舉,龍升驥騖,過九軼二,翱翔萬仞,鴻鵠華騮且同侶,況跛牂燕雀之屬乎!席天下之權,御宇內之眾,後車百乘,食祿萬鍾。而拘儒布褐不完,糟糠不飽,非甘菽藿而卑廣廈,亦不能得已。雖欲嚇人,其何已乎!」

文學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賢士徇名,貪夫死利。李斯貪其所欲,致其所惡。孫叔敖早見於未萌,三去相而不悔,非樂卑賤而惡重祿也,慮患遠而避害謹也。夫郊祭之牛,養食■年,衣之文繡,以入廟堂,太宰執其鸞刀,以啟其毛;方此之時,願任重而上峻阪,不可得也。商鞅困於彭池,吳起之伏王屍,願被布褐而處窮鄙之蒿廬,不可得也。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勢,志小萬乘;及其囚於囹圄,車裂於雲陽之市,亦願負薪入東門,行上蔡曲街徑,不可得也。蘇秦、吳起以權勢自殺,商鞅、李斯以尊重自滅,皆貪祿慕榮以沒其身,從車百乘,曾不足以載其禍也!」

褒賢第十九

大夫曰:「伯夷以廉飢,尾生以信死。由小器而虧大體,匹夫匹婦之為諒也,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何功名之有?蘇秦、張儀,智足以強國,勇足以威敵,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萬乘之主,莫不屈體卑辭,重幣請交,此所謂天下名士也。夫智不足與謀,而權不能舉當世,民斯為下也。今舉亡而為有,虛而為盈,布衣穿履,深念徐行,若有遺亡,非立功名之士,而亦未免於世俗也。」

文學曰:「蘇秦以從顯於趙,張儀以橫任於秦,方此之時,非不尊貴也,然智士隨而憂之,知夫不以道進者必不以道退,不以義得者必不以義亡。季、孟之權,三桓之富,不可及也,孔子為之曰『微』。為人臣,權均於君,富侔於國者,亡。故其位彌高而罪彌重,祿滋厚而罪滋多。夫行者先全己而後求名,仕者先辟害而後求祿。故香餌非不美也,龜龍聞而深藏,鸞鳳見而高逝者,知其害身也。夫為烏鵲魚鱉,食香餌而後狂飛奔走,遜頭屈遰,無益於死。今有司盜秉國法,進不顧罪,卒然有急,然後車馳入趨,無益於死。所盜不足償於臧獲,妻子奔亡無處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視。方此之時,何暇得以笑乎?」

大夫曰:「文學高行,矯然若不可卷;盛節絜言,皦然若不可涅。然戍卒陳勝釋挽輅,首為叛逆,自立張楚,素非有回、由處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奮於大澤,不過旬月,而齊、魯儒墨縉紳之徒,肆其長衣,─長衣,容衣也。─負孔氏之禮器詩、書,委質為臣。孔甲為涉博士,卒俱死陳,為天下大笑。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

文學曰:「周室衰,禮樂壞,不能統理,天下諸侯交爭,相滅亡,幷為六國,兵革不休,民不得寧息。秦以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幷吞戰國以為郡縣,伐能矜功,自以為過堯、舜而羞與之同。棄仁義而尚刑罰,以為今時不師於文而決於武。趙高治獄於內,蒙恬用兵於外,百姓愁苦,同心而患秦。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為無王之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於茲,而秦復重禁之,故發憤於陳王也。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庶幾成湯、文、武之功,為百姓除殘去賊,豈貪祿樂位哉?」

大夫曰:「文學言行雖有伯夷之廉,不及柳下惠之貞,不過高瞻下視,絜言污行,觴酒豆肉,遷延相讓,辭小取大,雞廉狼吞。趙綰、王臧之等,以儒術擢為上卿,而有奸利殘忍之心。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竊權重,欺紿宗室,受諸侯之賂,卒皆誅死。東方朔自稱辯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況無東方朔之口,其餘無可觀者也?」

  文學曰:「志善者忘惡,謹小者致大。俎豆之間足以觀禮,閨門之內足以論行。夫服古之服,誦古之道,舍此而為非者,鮮矣。故君子時然後言,義然後取,不以道得之不居也。滿而不溢,泰而不驕。故袁盎親於景帝,秣馬不過一駟;公孫弘即三公之位,家不過十乘;東方先生說聽言行於武帝,而不驕溢;主父見困厄之日久矣,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貴,莫知恤士也,於是取饒衍之餘以周窮士之急,非為私家之業也。當世囂囂,非患儒之雞廉,患在位者之虎飽鴟咽,於求覽無所孑遺耳。」

卷第五 相刺第二十

大夫曰:「古者,經井田,制廛里,丈夫治其田疇,女子治其麻枲,無曠地,無遊人。故非商工不得食於利末,非良農不得食於收穫,非執政不得食於官爵。今儒者釋耒耜而學不驗之語,曠日彌久,而無益於治,往來浮游,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巧偽良民,以奪農妨政,此亦當世之所患也。」

文學曰:「禹戚洪水,身親其勞,澤行路宿,過門不入。當此之時,簪墮不掇,冠掛不顧,而暇耕乎?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丙,然後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後,天下折中焉,豈與匹夫匹婦耕織同哉!傳曰:『君子當時不動,而民無觀也。』故非君子莫治小人,非小人無以養君子,不當耕織為匹夫匹婦也。君子耕而不學,則亂之道也。」

大夫曰:「文學言治尚於唐、虞,言義高於秋天,有華言矣,未見其實也。昔魯穆公之時,公儀為相,子思、子柳為之卿,然北削於齊,以泗為境,南畏楚人,西賓秦國。孟軻居梁,兵折於齊,上將軍死,而太子虜,西敗於秦,地奪壤削,亡河內、河外。夫仲尼之門,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室家,負荷而隨孔子,不耕而學,亂乃愈滋。故玉屑滿篋,不為有寶;詩書負笈,不為有道。要在安國家,利人民,不苟繁文眾辭而已。」

文學曰:「虞不用百里奚之謀而滅,秦穆用之以至霸焉。夫不用賢則亡,而不削何可得乎?孟子適梁,惠王問利,答以仁義。趣舍不合,是以不用而去,懷寶而無語。故有粟不食,無益於飢;睹賢不用,無益於削。紂之時,內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棘子,故其不能存。夫言而不用,諫而不聽,雖賢,惡得有益於治也?」

大夫曰:「橘柚生於江南,而民皆甘之於口,味同也;好音生於鄭、衛,而人皆樂之於耳,聲同也。越人子臧、戎人由余,待譯而後通,而並顯齊、秦,人之心於善惡同也。故曾子倚山而吟,山鳥下翔;師曠鼓琴,百獸率舞。未有善而不合,誠而不應者也。意未誠與?何故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合也?」

文學曰:「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賢聖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故桀有關龍逄而夏亡,紂有三仁而商滅,故不患無由余、子臧之論,患無穆、威之聽耳。是以孔子東西無所遇,屈原放逐於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得合者也。」

大夫曰:「歌者不期於利聲,而貴在中節;論者不期於麗辭,而務在事實。善聲而不知轉,未可為能歌也;善言而不知變,未可謂能說也。持規而非矩,執准而非繩,通一孔,曉一理,而不知權衡,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據古文以應當世,猶辰參之錯,膠柱而調瑟,固而難合矣。孔子所以不用於世,而孟軻見賤於諸侯也。」

文學曰:「日月之光,而盲者不能見,雷電之聲,而聾人不能聞。夫為不知音者言,若語於瘖聾,何特蟬之不知重雪耶?夫以伊尹之智,太公之賢,而不能開辭於桀、紂,非說者非,聽者過也。是以荊和抱璞而泣血,曰:『安得良工而剖之!』屈原行吟澤畔,曰:『安得皋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於流說,惑於道諛,是以賢聖蔽掩,而讒佞用事,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飢於岩穴也。昔趙高無過人之志,而居萬人之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瑟,何膠柱之調也?」

大夫曰:「所謂文學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術,而姿質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則為人師,用則為世法。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於鄉曲,而實無以異於凡人。諸生所謂中直者,遭時蒙幸,備數適然耳,殆非明舉所謂,固未可與論治也。」

文學曰:「天設三光以照記,天子立公卿以明治。故曰: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丹青也。上有輔明主之任,下有遂聖化之事,和陰陽,調四時,安眾庶,育群生,使百姓輯睦,無怨思之色,四夷順德,無叛逆之憂,此公卿之職,而賢者之所務也。若伊尹、周、召三公之才,太顛、閎夭九卿之人。文學不中聖主之明舉,今之執政,亦未能稱盛德也。」

大夫不說,作色不應也。

文學曰:「朝無忠臣者政闇,大夫無直士者位危。任座正言君之過,文侯改言行,稱為賢君。袁盎面刺絳侯之驕矜,卒得其慶。故觸死亡以干主之過者,忠臣也,犯顏以匡公卿之失者,直士也。鄙人不能巷言面違。方今入谷之教令,張而不施,食祿多非其人,以妨農商工,市井之利,未歸於民,民望不塞也。且夫帝王之道,多墮壞而不修,詩云:『濟濟多士。』意者誠任用其計,非苟陳虛言而已。」

殊路第二十一

大夫曰:「七十子躬受聖人之術,有名列於孔子之門,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云。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宰我秉事,有寵於齊,田常作難,道不行,身死庭中,簡公殺於檀台。子路仕衛,孔悝作亂,不能救君出亡,身菹於衛;子貢、子皋遁逃,不能死其難。食人之重祿不能更,處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於己而薄於君哉?同門共業,自以為知古今之義,明君臣之禮。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

文學曰:「宋殤公知孔父之賢而不早任,故身死。魯莊知季有之賢,授之政晚而國亂。衛君近佞遠賢,子路居蒲,孔悝為政。簡公不聽宰我而漏其謀。是以二君身被放殺,而禍及忠臣。二子者有事而不與其謀,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義一也。晏嬰不死崔、慶之難,不可謂不義;微子去殷之亂,可謂不仁乎?」

大夫曰:「至美素璞,物莫能飾也。至賢保真,偽文莫能增也。故金玉不琢,美珠不畫。今仲由、冉求無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強文之,譬若雕朽木而礪鈆刀,飾嫫母畫土人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及遭行潦流波,則沮矣。夫重懷古道,枕籍詩、書,危不能安,亂不能治,郵里逐雞,雞亦無黨也?」

文學曰:「非學無以治身,非禮無以輔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寶也、待礛諸之工而後明。毛嬙,天下之姣人也,待香澤脂粉而後容。周公,天下之至聖人也,待賢師學問而後通。今齊世庸士之人,不好學問,專以己之愚而荷負巨任,若無橶舳,濟江海而遭大風,漂沒於百仞之淵,東流無崖之川,安得沮而止乎?」

大夫曰:「性有剛柔,形有好惡,聖人能因而不能改。孔子外變二三子之服,而不能革其心。故子路解長劍,去危冠,屈節於夫子之門,然攝齊師友,行行爾,鄙心猶存。宰予晝寢,欲損三年之喪。孔子曰:『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故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母也。」

文學曰:「西子蒙以不潔,鄙夫掩鼻;惡人盛飾,可以宗祀上帝。使二人不涉聖人之門,不免為窮夫,安得卿大夫之名?故砥所以致於刃,學所以盡其才也。孔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故人事加則為宗廟器,否則斯養之爨材。干、越之鋌不厲,匹夫賤之;工人施巧,人主服而朝也。夫丑者自以為姣,故飾;愚者自以為知,故不學。觀笑在己而不自知,不好用人,自是之過也。」

訟賢第二十二

大夫曰:「剛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強梁死,宰我以柔弱殺。使二子不學,未必不得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小知而巨牧,欲人之從己,不能以己從人,莫視而自見,莫賈而自貴,此其所以身殺死而終菹醢也。未見其為宗廟器,睹其為世戮也。當此之時,東流亦安之乎?」

文學曰:「騏驥之挽鹽車垂頭於太行之阪,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窮困,負販於朝歌也,蓬頭相聚而笑之。當此之時,非無遠筋駿才也,非文王、伯樂莫知之賈也。子路、宰我生不逢伯樂之舉,而遇狂屠,故君子傷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孔父累華督之難,不可謂不義。仇牧涉宋萬之禍,不可謂不賢也。」

大夫曰:「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驥之才,有以蜂蠆介毒而自害也。東海成顒,河東胡建是也。二子者以術蒙舉,起卒伍,為縣令。獨非自是,無與合同。引之不來,推之不往,狂狷不遜,忮害不恭,刻轢公主,侵陵大臣。知其不可,而強行之,欲以干名。所由不軌,果沒其身。未睹功業所至,而見東觀之殃,身得重罪,不得以壽終。狡而以為知,訐而以為直,不遜以為勇,其遭難,故亦宜也。」

文學曰:「二公懷精白之心,行忠正之道,直己以事上,竭力以徇公,奉法推理,不避強御,不阿所親,不貴妻子之養,不顧私家之業。然卒不能免於嫉妒之人,為眾枉所排也。其所以累不測之刑而功不遂也。夫公族不正則法令不行,肱肱不正則奸邪興起。趙奢行之平原,范雎行之穰侯,二國治而兩家全。故君過而臣正,上非而下譏,大臣正,縣令何有?不反諸己而行非於人,執政之大失也。夫屈原之沉淵,遭子椒之譖也;管子得行其道,鮑叔之力也。今不睹鮑叔之力,而見汨羅之禍,雖欲以壽終,無其能得乎?」

遵道第二十三

大夫曰:「御史!」

御史未應。

謂丞相史曰:「文學結髮學語,服膺不舍,辭若循環,轉若陶鈞。文繁如春華,無效如抱風。飾虛言以亂實,道古以害今。從之,則縣官用廢,虛言不可實而行之;不從,文學以為非也,眾口囂囂,不可勝聽。諸卿都大府日久矣,通先古,明當世,今將何從而可矣?」

丞相史進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歸於霸。而必隨古不革,襲故不改,是文質不變,而椎車尚在也。故或作之,或述之,然後法令調於民,而器械便於用也。孔對三君殊意,晏子相三君異道,非苟相反,所務之時異也。公卿既定大業之路,建不竭之本,願無顧細故之語,牽儒、墨論也。」

文學曰:「師曠之調五音,不失宮商。聖王之治世,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之實。上自黃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仁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殷、周因循而昌,秦王變法而亡。詩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言法教也。故沒而存之,舉而貫之,貫而行之,何更為哉?」

丞相史曰:「說西施之美無益於容,道堯、舜之德無益於治。今文學不言所為治,而言以治之無功,猶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倉也。夫欲粟者務時,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獨見存亡不可與世俗同者,為其沮功而多近也。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聞。故舟車之治,使民三年而後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後民信之。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權。』文學可令扶繩循刻,非所與論道術之外也。」

文學曰:「君子多聞闕疑,述而不作,聖達而謀大,叡智而事寡。是以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頓。小人智淺而謀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廢,蘇秦、商鞅是也。無先王之法,非聖人之道,而因於己,故亡。易曰:『小人處盛位,雖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恆其德,而能以善終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於天,後入於地。』禹之治水也,民知其利,莫不勸其功。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後功立而王,商鞅法行而亡。商鞅有獨智之慮,世乏獨見之證。文學不足與權當世,亦無負累蒙殃也。」

論誹第二十四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華於言而寡於實,繁於樂而舒於民,久喪以害生,厚葬以傷業,禮煩而難行,道迂而難遵,稱往古而訾當世,賤所見而貴所聞。』此人本枉,以己為式。此顏異所以誅黜,而狄山死於匈奴也。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終以被戮而喪其軀,此獨誰為負其累而蒙其殃乎?」

文學曰:「禮所以防淫,樂所以移風,禮興樂正則刑罰中。故堤防成而民無水菑,禮義立而民無亂患。故禮義壞,堤防決,所以治者,未之有也。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故禮之所為作,非以害生傷業也,威儀節文,非以亂化傷俗也。治國謹其禮,危國謹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禍,廢古術,隳舊禮,專任刑法,而儒、墨既喪焉。塞士之塗,壅人之口,道諛日進而上不聞其過,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殞社稷也。故聖人為政,必先誅之,偽巧言以輔非而傾覆國家也。今子安取亡國之語而來乎?夫公卿處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順風,疾小人淺淺面從,以成人之過也。故知言之死,不忍從苟合之徒,是以不免於螺紲。悲夫!」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鄉,萑葦而有藂,言物類之相從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故湯興而伊尹至,不仁者遠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亂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聖之道,以臨海內,招舉俊才賢良之士,唯仁是用,誅逐亂臣,不避所親,務以求賢而簡退不肖,猶堯之舉舜、禹之族,殛鯀放驩兜也。而曰『苟合之徒』,是則主非而臣阿,是也?」

文學曰:「皋陶對舜:『在知人,惟帝其難之。』洪水之災,堯獨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寧。故雖有堯明之君,而無舜、禹之佐,則純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無主。先帝之時,良臣未備,故邪臣得間。堯得舜、禹而鯀殛驩兜誅,趙簡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詘。語曰:『未見君子,不知偽臣。』詩云:『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此之謂也。」

丞相史曰:「堯任鯀、驩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人君用之齊民,而顏異,濟南亭長也,先帝舉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為漢議臣,處舜、禹之位,執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訕上;故驩兜之誅加而刑戮至焉。賢者受賞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學又何怪焉?」

文學曰:「論者相扶以義,相喻以道,從善不求勝,服義不恥窮。若相迷以偽,相亂以辭,相矜於後息,期於苟勝,非其貴者也。夫蘇秦、張儀,熒惑諸侯,傾覆萬乘,使人失其所恃;非不辯,然亂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與事君,患其聽從而無所不至也。今子不聽正義以輔卿相,又從而順之,好須臾之說,不計其後。若子之為人吏,宜受上戮,子姑默矣!」

丞相史曰:「蓋聞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勝身,食飲足以供親,內足以相恤,外不求於人。故身修然後可以理家,家理然後可以治官。故飯蔬糲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饑寒者不可以言慈,緒業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孝養第二十五

文學曰:「善養者不必芻豢也,善供服者不必錦繡也。以己之所有盡事其親,孝之至也。故匹夫勤勞,猶足以順禮,歠菽飲水,足以致其敬。孔子曰:『今之孝者,是為能養,不敬,何以別乎?』故上孝養志,其次養色,其次養體。貴其禮,不貪其養,禮順心和,養雖不備,可也。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也。』故富貴而無禮,不如貧賤之孝悌。閨門之內盡孝焉,閨門之外盡悌焉,朋友之道盡信焉,三者,孝之至也。居家理者,非謂積財也,事親孝者,非謂鮮餚也,亦和顏色、承意盡禮義而已矣。」

丞相史曰:「八十曰耋,七十曰耄。耄,食非肉不飽,衣非帛不暖。故孝子曰甘毳以養口,輕暖以養體。曾子養曾皙,必有酒肉。無端絻,雖公西赤不能以為容。無餚膳,雖閔、曾不能以卒養。禮無虛加,故必有其實然後為之文。與其禮有餘而養不足,寧養有餘而禮不足。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進糲,禮雖備,然非其貴者也。」

文學曰:「周襄王之母非無酒肉也,衣食非不如曾皙也,然而被不孝之名,以其不能事其父母也。君子重其禮,小人貪其養。夫嗟來而招之,投而與之,乞者由不取也。君子苟無其禮,雖美不食焉。故禮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是饋輕而禮重也。」

丞相史曰:「孝莫大以天下一國養,次祿養,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也,卿大夫,次也。夫以家人言之,有賢子當路於世者,高堂邃宇,安車大馬,衣輕暖,食甘毳。無者,褐衣皮冠,窮居陋巷,有旦無暮,食蔬糲葷茹,膢臘而後見肉。老親之腹非唐園,唯菜是盛。夫蔬糲,乞者所不取,而子以養親,雖欲以禮,非其貴也。」

文學曰:「無其能而竊其位,無其功而有其祿,雖有富貴,由跖、蹻之養也。高台極望,食案方丈,而不可謂孝。老親之腹非盜囊也,何故常盛不道之物?夫取非有非職,財入而患從之,身且死禍殃,安得膢臘而食肉?曾參、閔子無卿相之養,而有孝子之名;周襄王富有天下,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故禮菲而養豐,非孝也。掠囷而以養,非孝也。」

丞相史曰:「上孝養色,其次安親,其次全身。往者,陳余背漢,斬於泜水;五被邪逆,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軌而誅滅,呂步舒弄口而見戮,行身不謹,誅及無罪之親。由此觀之:虛禮無益於己也。文實配行,禮養俱施,然後可以言孝。孝在實質,不在於飾貌;全身在于謹慎,不在於馳語也。」

文學曰:「言而不誠,期而不信,臨難不勇,事君不忠,不孝之大者也。孟子曰:『今之世,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順其惡。』今子不忠不信,巧言以亂政,導諛以求合。若此者,不容於世。春秋曰:『士守一不移,循理不外援,共其職而已。』故卑位而言高者,罪也,言不及而言者,傲也。有詔公卿與斯議,而空戰口也?」

刺議第二十六

丞相史曰:「山陵不讓椒跬,以成其崇;君子不辭負薪之言,以廣其名。故多見者博,多聞者知,距諫者塞,專己者孤。故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眾者無頓功。詩云:『詢於芻蕘。』故布衣皆得風議,何況公卿之史乎?春秋士不載文,而書咺者,以為宰士也。孔子曰:『雖不吾以,吾其與聞諸。』仆雖不敏,亦嘗傾耳下風,攝齊句指,受業徑於君子之塗矣。使文學言之而是,仆之言有何害?使文學言之而非,雖微丞相史,孰不非也?」

文學曰:「以正輔人謂之忠,以邪導人謂之佞。夫怫過納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也。孔子曰:『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今子處宰士之列,無忠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順流以容身,從風以說上。上所言則苟聽,上所行則曲從,若影之隨形,響之於聲,終無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葶歷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子非孔氏執經守道之儒,乃公卿面從之儒,非吾徒也。冉有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故輔桀者不為智,為桀斂者不為仁。」

丞相史默然不對。

利議第二十七

大夫曰:「作世明主,憂勞萬民,思念北邊之未安,故使使者舉賢良、文學高第,詳延有道之士,將欲觀殊議異策,虛心傾耳以聽,庶幾雲得。諸生無能出奇計,遠圖伐匈奴安邊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趨舍之宜,時世之變,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辯訟公門之下,■■不可勝聽,如品即口以成事,此豈明主所欲聞哉?」

文學曰:「諸生對冊,殊路同歸,指在崇禮義,退財利,復往古之道,匡當世之失,莫不雲太平;雖未盡可亶用,宜若有可行者焉。執事闇於明禮,而喻於利末,沮事隋議,計慮籌策,以故至今未決。非儒無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也。文表而枲里,亂實者也。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稱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竊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故以言舉人,若以毛相馬。此其所以多不稱舉。詔策曰:『朕嘉宇內之士,故詳延四方豪俊文學博習之士,超遷官祿。』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難。有舍其車而識其牛,貴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吳鐸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殺。鶡鴠夜鳴,無益於明;主父鳴鴟,無益於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學桎梏於舊術,牽於間言者也。」

文學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湯、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學竊周公之服,有司竊周公之位。文學桎梏於舊術,有司桎梏於財利。主父偃以舌自殺,有司以利自困。夫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萬人,非舜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聽政,柳下惠忽然不見,孔子為司寇,然後悖熾。驥,舉之在伯樂,其功在造父。造父攝轡,馬無駑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時,士無賢不肖,皆可與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調馬,相之賢者善使士。今舉異才而使臧騶御之,是猶扼驥鹽車而責之使疾。此賢良、文學多不稱舉也。」

大夫曰:「嘻!諸生闒茸無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踰之盜,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於魯君,曾不用於世也。何者?以其首攝多端,迂時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顏眉,預前論議,是非國家之事也?」

國疾第二十八

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孔子大聖也,諸侯莫能用,當小位於魯,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也。況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聖主之德音教澤乎?今公卿處尊位,執天下之要,十有餘年,功德不施於天下,而勤勞於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私家累萬金。此君子所恥,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後禮讓,先貪鄙,尚首功,務進取,無德厚於民,而嚴刑罰於國,俗日壞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謝天下。當此之時,亦不能論事矣。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儒亦憂執事富貴而多患也。」

大夫視文學,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辯國家之政事,論執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難罷鹽、鐵者,非有私也,憂國家之用,邊境之費也。諸生誾誾爭鹽、鐵,亦非為己也,欲反之於古而輔成仁義也。二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又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也。且夫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諸生若有能安集國中,懷來遠方,使邊境無寇虜之災,租稅盡為諸生除之,何況鹽、鐵、均輸乎!所以貴術儒者,貴其處謙推讓,以道盡人。今辯訟愕愕然,無赤、賜之辭,而見鄙倍之色,非所聞也。大夫言過,而諸生亦如之,諸生不直謝大夫耳。」

賢良、文學皆離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稱,以逆執事。夫藥酒苦於口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故愕愕者福也,諓諓者賊也。林中多疾風,富貴多諛言。萬里之朝,日聞唯唯,而後聞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藥針石。」

大夫色少寬,面文學而蘇賢良曰:「窮巷多曲辯,而寡見者難喻。文學守死溟涬之語,而終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語,己可睹矣。今以近世觀之,自以目有所見,耳有所聞,世殊而事異。文、景之際,建元之始,民朴而歸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彌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學皆出山東,希涉大論。子大夫論京師之日久,願分明政治得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賢良曰:「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也。高皇帝龍飛鳳舉於宋、楚之間,山東子弟蕭、曹、樊、酈、滕、灌之屬為輔,雖即異世,亦既閎夭、太顛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聖德高世,有萬人之才,負迭群之任,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數然後終於廝役而已。仆雖不生長京師,才駑下愚,不足與大議,竊以所聞閭里長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溫暖而不靡,器質樸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器足以便事,馬足以易步,車足以自載,酒足以合歡而不湛,樂足以理心而不淫,入無宴樂之聞,出無佚游之觀,行即負嬴,止則鋤耘,用約而財饒,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華,養生適而不奢,大臣正而無欲,執政寬而不苛;故黎民寧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後,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並行,不可勝載。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聖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責,然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賊之政,而強宰尚有強奪之心。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鍾。常民文杯畫案,機席緝■,婢妾衣紈履絲,匹庶粺飯肉食,里有俗,黨有場,康莊馳逐,窮巷蹋鞠,秉耒抱臿,躬耕身織者寡,聚要斂容、傅白黛青者眾。無而為有,貧而強夸,文表無里,紈■枲裝,生不養,死厚送,葬死殫家,遣女滿車,富者欲過,貧者欲及,富者空減,貧者稱貸。是以民年急而歲促,貧即寡恥,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也。故國有嚴急之徵,即生散不足之疾矣。」

卷第六

散不足第二十九

大夫曰:「吾以賢良為少愈,乃反其幽明,若胡車相隨而鳴。諸生獨不見季夏之螇乎?音聲入耳,秋至而聲無。者生無易由言,不顧其患,患至而後默,晚矣。」

賢良曰:「孔子讀史記,喟然而嘆,傷正德之廢,君臣之危也。夫賢人君子,以天下為任者也。任大者思遠,思遠者忘近。誠心閔悼,惻隱加爾,故忠心獨而無累。此詩人所以傷而作,比干、子胥遺身忘禍也。其惡勞人若斯之急,安能默乎?詩云:『憂心如惔,不敢戲談。』孔子棲棲,疾固也。墨子遑遑,閔世也。」

大夫默然。

丞相曰:「願聞散不足。」

賢良曰:「宮室輿馬,衣服器械,喪祭食飲,聲色玩好,人情之所不能已也。故聖人為之制度以防之。間者,士大夫務於權利,怠於禮義;故百姓仿效,頗踰制度。今故陳之,曰:

「古者,穀物菜果,不時不食,鳥獸魚鱉,不中殺不食。故徼罔不入於澤,雜毛不取。今富者逐驅殲罔罝,掩捕麑鷇,耽湎沈酒鋪百川。鮮羔(羊兆),幾胎肩,皮黃口。春鵝秋鶵,冬葵溫韭,浚茈蓼蘇,豐薷耳菜,毛果蟲貉。

「古者,采椽茅茨,陶桴復穴,足禦寒暑、蔽風雨而已。及其後世,采椽不斲,茅茨不翦,無斲削之事,磨礱之功。大夫達棱楹,士穎首,庶人斧成木構而已。今富者井幹增梁,雕文檻楯,堊(巾夔)壁飾。

「古者,衣服不中制,器械不中用,不粥於市。今民間雕琢不中之物,刻畫玩好無用之器。玄黃雜青,五色繡衣,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斗虎,唐銻追人,奇蟲胡妲。

「古者,諸侯不秣馬,天子有命,以車就牧。庶人之乘馬者,足以代其勞而已。故行則服桅,止則就犁。今富者連車列騎,驂貳輜軿。中者微輿短轂,繁髦掌蹄。夫一馬伏櫪,當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

「古者,庶人耋老而後衣絲,其餘則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及其後,則絲里枲表,直領無褘,袍合不緣。夫羅紈文繡者,人君后妃之服也。繭紬縑練者,婚姻之嘉飾也。是以文繒薄織,不粥於市。今富者縟繡羅紈,中者素綈冰錦。常民而被后妃之服,褻人而居婚姻之飾。夫紈素之賈倍縑,縑之用倍紈也。

「古者,椎車無柔,棧輿無植。及其後,木軨不衣,長轂數幅,蒲薦苙蓋,蓋無漆絲之飾。大夫士則單(木復)木具,盤韋柔革。常民漆輿大軨蜀輪。今庶人富者銀黃華左搔,結綏韜槓。中者錯鑣塗采,珥靳飛軨。

「古者,鹿裘皮冒,蹄足不去。及其後,大夫士狐貉縫腋,羔麑豹袪。庶人則毛■■彤,羝幞皮。今富者鼲貂,狐白鳧翁。中者罽衣金縷,燕(鼠各)代黃。

「古者,庶人賤騎繩控,革鞮皮薦而已。及其後,革鞍氂成,鐵鑣不飾。今富者(革真)耳銀鑷躐(足改革),黃金琅勒,罽繡弇汗,華珥明鮮。中者漆韋紹系,采畫暴干。

「古者,污尊抔飲,蓋無爵觴樽俎。及其後,庶人器用即竹柳陶匏而已。唯瑚璉觴豆而後雕文彤漆。今富者銀口黃耳,金罍玉鍾。中者野王紵器,金錯蜀杯。夫一文杯得銅杯十,賈賤而用不殊。箕子之譏,始在天子,今在匹夫。

「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饗。其後,鄉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旅飲而已。及其後,賓婚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今民間酒食,殽旅重疊,燔炙滿案,臑鱉膾鯉,麑卵鶉鷃橙枸,鮐鱧醢醯,眾物雜味。

「古者,庶人春夏耕耘,秋冬收藏,昏晨力作,夜以繼日。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非膢臘不休息,非祭祀無酒肉。今賓昏酒食,接連相因,析酲什半,棄事相隨,慮無乏日。

「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膢臘祭祀無酒肉。故諸侯無故不殺牛羊,大夫士無故不殺犬豕。今閭巷縣佰。阡伯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夫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十五斗粟,當丁男半月之食。

「古者,庶人魚菽之祭,春秋修其祖祠。士一廟,大夫三,以時有事於五祀,蓋無出門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中者南居當路,水上雲台,屠羊殺狗,鼓瑟吹笙。貧者雞豕五芳,衛保散臘,傾蓋社場。

「古者,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寬。仁義求吉,故卜筮而希。今世俗寬於行而求於鬼,怠於禮而篤於祭,嫚親而貴勢,至妄而信日,聽訑言而幸得,出實物而享虛福。

「古者,君子夙夜孳孳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餐,小人不空食。今世俗飾偽行詐,為民巫祝,以取厘謝,堅■健舌,或以成業致富,故憚事之人,釋本相學。是以街巷有巫,閭里有祝。

「古者,無槓樠之寢,床栘之案。及其後世,庶人即采木之槓,牒樺之樠。士不斤成,大夫葦莞而已。今富者黼繡帷幄,塗屏錯跗。中者錦綈高張,采畫丹漆。

「古者,皮毛草蓐,無茵席之加,旃蒻之美。及其後,大夫士復薦草緣,蒲平單莞。庶人即草蓐索經,單藺蘧蒢而已。今富者繡茵翟柔,蒲子露床。中者灘皮代旃,闒坐平莞。

「古者不粥飪,不市食。及其後,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今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業墮怠,食必趣時,楊豚韭卵,狗(月習)馬朘,煎魚切肝,羊淹雞寒,挏馬酪酒,蹇捕胃脯,胹羔豆賜,鷇膹鴈羹,臭鮑甘瓠,熟梁貊炙。

「古者,土鼓塊枹,擊木拊石,以盡其歡。及其後,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民間酒會,各以黨俗,彈箏鼓缶而已。無要妙之音,變羽之轉。今富者鐘鼓五樂,歌兒數曹。中者鳴竽調瑟,鄭舞趙謳。

「古者,瓦棺容屍,木板堲周,足以收形骸,藏發齒而已。及其後,桐棺不衣,采槨不斲。今富者繡牆題湊。中者梓棺楩槨,貧者畫荒衣袍,繒囊緹橐。

「古者,明器有形無實,示民不可用也。及其後,則有■醢之藏,桐馬偶人彌祭,其物不備。今厚資多藏,器用如生人。郡國繇吏,素桑楺偶車櫓輪,匹夫無貌領,桐人衣紈綈。

「古者,不封不樹,反虞祭於寢,無壇宇之居,廟堂之位。及其後,則封之,庶人之墳半仞,其高可隱。今富者積土成山,列樹成林,台榭連閣,集觀增樓。中者祠堂屏合,垣闕罘罳。

「古者,鄰有喪,舂不相杵,巷不歌謠。孔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今俗因人之喪以求酒肉,幸與小坐而責辨,歌舞俳優,連笑伎戲。

「古者,男女之際尚矣,嫁娶之服,未之以記。及虞、夏之後,蓋表布內絲,骨笄象珥,封君夫人加錦尚褧而已。今富者皮衣朱貉,繁露環佩。中者長裾交褘,璧瑞簪珥。

「古者,事生盡愛,送死盡哀。故聖人為制節,非虛加之。今生不能致其愛敬,死以奢侈相高;雖無哀戚之心,而厚葬重幣者,則稱以為孝,顯名立於世,光榮著於俗。故黎民相慕效,至於髮屋賣業。

「古者,夫婦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後,士一妾,大夫二,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今諸侯百數,卿大夫十數,中者侍御,富者盈室。是以女或曠怨失時,男或放死無匹。

「古者,凶年不備,豐年補敗,仍舊貫而不改作。今工異變而吏殊心,壞敗成功,以匿厥意。意極乎功業,務存乎面目。積功以市譽,不恤民之急。田野不辟,而飾亭落,邑居丘墟,而高其郭。

「古者,不以人力徇於禽獸,不奪民財以養狗馬,是以財衍而力有餘。今猛獸奇蟲不可以耕耘,而令當耕耘者養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馬衣文繡,黎民或糟糠不接,而禽獸食粱肉。

「古者,人君敬事愛下,使民以時,天子以天下為家,臣妾各以其時供公職,古今之通義也。今縣官多畜奴婢,坐稟衣食,私作產業,為奸利,力作不盡,縣官失實。百姓或無斗筲之儲,官奴累百金;黎民昏晨不釋事,奴婢垂拱遨遊也。

「古者,親近而疏遠,貴所同而賤非類。不賞無功,不養無用。今蠻、貊無功,縣官居肆,廣屋大第,坐稟衣食。百姓或旦暮不贍,蠻、夷或厭酒肉。黎民泮汗力作,蠻、夷交脛肆踞。

「古者,庶人■菲草芰,縮絲尚韋而已。及其後,則綦下不借,挽鞮革舄。今富者革中名工,輕靡使容,紈里紃下,越端縱緣。中者鄧里閒作蒯苴。蠢豎婢妾,韋沓絲履。走者茸芰絇綰。

「古聖人勞躬養神,節慾適情,尊天敬地,履德行仁。是以上天歆焉,永其世而豐其年。故堯秀眉高彩,享國百載。及秦始皇覽怪迂,信禨祥,使盧生求羨門高,徐市等入海求不死之藥。當此之時,燕、齊之士,釋鋤耒,爭言神仙。方士於是趣咸陽者以千數,言仙人食金飲珠,然後壽與天地相保。於是數巡狩五嶽、濱海之館,以求神仙蓬萊之屬。數幸之郡縣,富人以貲佐,貧者築道旁。其後,小者亡逃,大者藏匿;吏捕索掣頓,不以道理。名宮之旁,廬舍丘落,無生苗立樹;百姓離心,怨思者十有半。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故聖人非仁義不載於己,非正道不御於前。是以先帝誅文成、五利等,宣帝建學官,親近忠良,欲以絕怪惡之端,而昭至德之塗也。

「宮室奢侈,林木之蠹也。器械雕琢,財用之蠹也。衣服靡麗,布帛之蠹也。狗馬食人之食,五穀之蠹也。口腹從恣,魚肉之蠹也。用費不節,府庫之蠹也。漏積不禁,田野之蠹也。喪祭無度,傷生之蠹也。墮成變故傷功,工商上通傷農。故一杯桊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其為害亦多矣!目修於五色,耳營於五音,體極輕薄,口極甘脆,功積於無用,財盡於不急,口腹不可為多。故國病聚不足即政怠,人病聚不足則身危。」

丞相曰:「治聚不足奈何?」

救匱第三十

賢良曰:「蓋橈枉者以直,救文者以質。昔者,晏子相齊,一狐裘三十載。故民奢,示之以儉;民儉,示之以禮。方今公卿大夫子孫,誠能節車輿,適衣服,躬親節儉,率以敦樸,罷園池,損田宅,內無事乎市列,外無事乎山澤,農夫有所施其功,女工有所粥其業;如是,則氣脈和平,無聚不足之病矣。」

大夫曰:「孤子語孝,躄者語杖,貧者語仁,賤者語治。議不在己者易稱,從旁議者易是,其當局則亂。故公孫弘布被,倪寬練袍,衣若仆妾,食若庸夫。淮南逆於內,蠻、夷暴於外,盜賊不為禁,奢侈不為節;若疫歲之巫,徒能鼓口耳,何散不足之能治乎?」

賢良曰:「高皇帝之時,蕭、曹為公,滕、灌之屬為卿,濟濟然斯則賢矣。文、景之際,建元之始,大臣尚有爭引守正之義。自此之後,多承意從欲,少敢直言面議而正刺,因公而徇私。故武安丞相訟園田,爭曲直人主之前。夫九層之台一傾,公輸子不能正;本朝一邪,伊、望不能復。故公孫丞相、倪大夫側身行道,分祿以養賢,卑己以下士,功業顯立,日力不足,無行人子產之繼。而葛繹、彭侯之等,隳壞其緒,紕亂其紀,毀其客館議堂,以為馬廄婦舍,無養士之禮,而尚驕矜之色,廉恥陵遲而爭於利矣。故良田廣宅,民無所之;不恥為利者滿朝市,列田畜者彌郡國,橫暴掣頓,大第巨舍之旁,道路且不通,此固難醫而不可為工。」

大夫勃然作色,默而不應。

箴石第三十一

丞相曰:「吾聞諸鄭長者曰:『君子正顏色,則遠暴嫚;出辭氣,則遠鄙倍矣。』故言可述,行可則。此有司夙昔所願睹也。若夫劍客論、博奕辯,盛色而相蘇,立權以不相假,使有司不能取賢良之議,而賢良、文學被不遜之名,竊為諸生不取也。公孫龍有言:『論之為道辯,故不可以不屬意,屬意相寬,相寬其歸爭,爭而不讓,則入於鄙。』今有司以不仁,又蒙素餐,無以更責雪恥矣。縣官所招舉賢良、文學,而及親民偉仕,亦未見其能用箴石而醫百姓之疾也。」

賢良曰:「賈生有言:『懇言則辭淺而不入,深言則逆耳而失指。』故曰:『談何容易。』談且不易,而況行之乎?此胡建所以不得其死,而吳得幾不免於患也。語曰:『五盜執一良人,枉木惡直繩。』今欲下箴石,通關鬲,則恐有盛、胡之累,懷箴橐艾,則被不工之名。『狼跋其胡,載踕其尾。』君子之路,行止之道固狹耳。此子石所以嘆息也。」

除狹第三十二

大夫曰:「賢者處大林,遭風雷而不迷。愚者雖處平敞大路,猶暗惑焉。今守、相親剖符贊拜,蒞一郡之眾,古方伯之位也。受命專制,宰割千里,不御於內;善惡在於己,己不能故耳,道何狹之有哉?」

賢良曰:「古之進士也,鄉擇而里選,論其才能,然後官之,勝職任然後爵而祿之。故士修之鄉曲,升諸朝廷,行之幽隱,明足顯著。疏遠無失士,小大無遺功。是以賢者進用,不肖者簡黜。今吏道雜而不選,富者以財賈官,勇者以死射功。戲車鼎躍,咸出補吏,累功積日,或至卿相。垂青繩,擐銀龜,擅殺生之柄,專萬民之命。弱者,猶使狼將羊也,其亂必矣。強者,則是予狂夫利劍也,必妄殺生也。是以往者,郡國黎民相乘而不能理,或至鋸頸殺不辜而不能正。執綱紀非其道,蓋博亂愈甚。古者,封賢祿能,不過百里;百里之中而為都,疆垂不過五十,猶以為一人之身,明不能照,聰不得達,故立卿、大夫、士以佐之,而政治乃備。今守、相或無古諸侯之賢,而蒞千里之政,主一郡之眾,施聖主之德,擅生殺之法,至重也。非仁人不能任,非其人不能行。一人之身,治亂在己,千里與之轉化,不可不熟擇也。故人主有私人以財,不私人以官,懸賞以待功,序爵以俟賢,舉善若不足,黜惡若仇讎,固為其非功而殘百姓也。夫輔主德,開臣途,在於選賢而器使之,擇練守、相然後任之。」

疾貪第三十三

大夫曰:「然。為醫以拙矣,又多求謝。為吏既多不良矣,又侵漁百姓。長吏厲諸小吏,小吏厲諸百姓。故不患擇之不熟,而患求之與得異也;不患其不足也,患其貪而無厭也。」

賢良曰:「古之制爵祿也,卿大夫足以潤賢厚士,士足以優身及黨,庶人為官者,足以代其耕而食其祿。今小吏祿薄,郡國繇役,遠至三輔,粟米貴,不足相贍。常居則匱於衣食,有故則賣畜粥業。非徒是也,繇使相遣,官庭攝追,小計權吏,行施乞貸,長吏侵漁,上府下求之縣,縣求之鄉,鄉安取之哉?語曰:『貨賂下流,猶水之赴下,不竭不止。』今大川江河飲巨海,巨海受之,而欲溪谷之讓流潦;百官之廉,不可得也。夫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之身。故貪鄙在率不在下,教訓在政不在民也。」

大夫曰:「賢不肖有質,而貪鄙有性,君子內潔己而不能純教於彼。故周公非不正管、蔡之邪,子產非不正鄧皙之偽也。夫內不從父兄之教,外不畏刑法之罪,周公、子產不能化,必也。今一一則責之有司,有司豈能縛其手足而使之無為非哉?」

賢良曰:「駟馬不馴,御者之過也。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春秋刺譏不及庶人,責其率也。故古者大夫將臨刑,聲色不御,刑以當矣,猶三巡而嗟嘆之。其恥不能以化而傷其不全也。政教闇而不著,百姓顛蹶而不扶,猶赤子臨井焉,聽其入也。若此,則何以為民父母?故君子急於教,緩於刑。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是以周公誅管、蔡,而子產誅鄧皙也。刑誅一施,民遵禮義矣。夫上之化下,若風之靡草,無不從教。何一一而縛之也?」

後刑第三十四

大夫曰:「古之君子,善善而惡惡。人君不畜惡民,農夫不畜無用之苗。無用之苗,苗之害也;無用之民,民之賊也。鉏一害而眾苗成,刑一惡而萬民悅。雖周公、孔子不能釋刑而用惡。家之有姐子,器皿不居,況姐民乎!民者敖於愛而聽刑。故刑所以正民,鉏所以別苗也。」

賢良曰:「古者,篤教以導民,明辟以正刑。刑之於治,猶策之於御也。良工不能無策而御、有策而勿用。聖人假法以成教,教成而刑不施。故威厲而不殺,刑設而不犯。今廢其紀綱而不能張,壞其禮義而不能防。民陷於網,從而獵之以刑,是猶開其闌牢,發以毒矢也,不盡不止。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即哀矜而勿喜。』夫不傷民之不治,而伐己之能得奸,猶弋者睹鳥獸掛罻羅而喜也。今天下之被誅者,不必有管、蔡之邪、鄧皙之偽,恐苗盡而不別,民欺而不治也。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故民亂反之政,政亂反之身,身正而天下定。是以君子嘉善而矜不能,恩及刑人,德潤窮夫,施惠悅爾,行刑不樂也。」

授時第三十五

大夫曰:「共其地,居是世也,非有災害疾疫,獨以貧窮,非惰則奢也;無奇業旁入,而猶以富給,非儉則力也。今曰施惠悅爾,行刑不樂;則是閔無行之人,而養惰奢之民也。故妄予不為惠,惠惡者不為仁。」

賢良曰:「三代之盛無亂萌,教也;夏、商之季世無順民,俗也。是以王者設庠序,明教化,以防道其民,及政教之洽,性仁而喻善。故禮義立,則耕者讓於野;禮義壞,則君子爭於朝。人爭則亂,亂則天下不均,故或貧或富。富則仁生,贍則爭止。昏暮叩人門戶,求水火,貪夫不吝,何則?所饒也。夫為政而使菽粟如水火,民安有不仁者乎!」

大夫曰:「博戲馳逐之徒,皆富人子弟,非不足者也。故民饒則僭侈,富則驕奢,坐而委蛇,起而為非,未見其仁也。夫居事不力,用財不節,雖有財如水火,窮乏可立而待也。有民不畜,有司雖助之耕織,其能足之乎?」

賢良曰:「周公之相成王也,百姓饒樂,國無窮人,非代之耕織也。易其田疇,薄其稅斂,則民富矣。上以奉君親,下無饑寒之憂,則教可成也。語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徙義而從善,莫不入孝出悌,夫何奢侈暴慢之有?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百姓足而知榮辱。』故富民易與適禮。」

大夫曰:「縣官之於百姓,若慈父之於子也:忠焉能勿誨乎?愛之而勿勞乎?故春親耕以勸農,賑貸以贍不足,通滀水,出輕系,使民務時也。蒙恩被澤,而至今猶以貧困,其難與適道若是夫!」

賢良曰:「古者,春省耕以補不足,秋省斂以助不給。民勤於財則貢賦省,民勤於力則功築罕。為民愛力,不奪須臾。故召伯聽斷於甘棠之下,為妨農業之務也。今時雨澍澤,種懸而不得播,秋稼零落乎野而不得收。田疇赤地,而停落成市,發春而後,懸青幡而策土牛,殆非明主勸耕稼之意,而春令之所謂也。」

水旱第三十六

大夫曰:「禹、湯聖主,后稷、伊尹賢相也,而有水旱之災。水旱,天之所為,飢穰,陰陽之運也,非人力。故太歲之數,在陽為旱,在陰為水。六歲一飢,十二歲一荒。天道然,殆非獨有司之罪也。」

賢良曰:「古者,政有德,則陰陽調,星辰理,風雨時。故行修於內,聲聞於外,為善於下,福應於天。周公載紀而天下太平,國無夭傷,歲無荒年。當此之時,而不破塊,風不鳴條,旬而一雨,而必以夜。無丘陵高下皆熟。詩曰:『有渰萋萋,興雨祁祁。』今不省其所以然,而曰『陰陽之運也』,非所聞也。孟子曰:『野有餓殍,不知收也;狗豕食人食,不知檢也;為民父母,民飢而死,則曰,非我也,歲也,何異乎以刃殺之,則曰,非我也,兵也?』方今之務,在除饑寒之患,罷鹽、鐵,退權利,分土地,趣本業,養桑麻,盡地力也。寡功節用,則民自富。如是,則水旱不能憂,凶年不能累也。」

大夫曰:「議者貴其辭約而指明,可於眾人之聽,不至繁文稠辭,多言害有司化俗之計,而家人語。陶朱為生,本末異徑,一家數事,而治生之道乃備。今縣官鑄農器,使民務本,不營於末,則無饑寒之累。鹽、鐵何害而罷?」

賢良曰:「農,天下之大業也,鐵器,民之大用也。器用便利,則用力少而得作多,農夫樂事勸功。用不具,則田疇荒,谷不殖,用力鮮,功自半。器便與不便,其功相什而倍也。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是以農夫作劇,得獲者少,百姓苦之矣。」

大夫曰:「卒徒工匠,以縣官日作公事,財用饒,器用備。家人合會,褊於日而勤於用,鐵力不銷煉,堅柔不和。故有司請總鹽、鐵,一其用,平其賈,以便百姓公私。雖虞、夏之為治,不易於此。吏明其教,工致其事,則剛柔和,器用便。此則百姓何苦?而農夫何疾?」

賢良曰:「卒徒工匠!故民得占租鼓鑄、煮鹽之時,鹽與五穀同賈,器和利而中用。今縣官作鐵器,多苦惡,用費不省,卒徒煩而力作不盡。家人相一,父子戮力,各務為善器,器不善者不集。農事急,挽運衍之阡陌之間。民相與市買,得以財貨五穀新幣易貨;或時貰民,不棄作業。置田器,各得所欲。更繇省約,縣官以徒復作繕治道橋諸發,民便之。今總其原,壹其賈,器多堅■,善惡無所擇。吏數不在,器難得。家人不能多儲,多儲則鎮生。棄膏腴之日,遠市田器,則後良時。鹽、鐵賈貴,百姓不便。貧民或木耕手耨,土耰淡食。鐵官賣器不售或頗賦與民。卒徒作不中呈,時命助之。發征無限,更繇以均劇,故百姓疾苦之。古者,千室之邑,百乘之家,陶冶工商,四民之求,足以相更。故農民不離畦畝,而足乎田器,工人不斬伐而足乎材木,陶冶不耕田而足乎粟米,百姓各得其便,而上無事焉。是以王者務本不作末,去炫耀,除雕琢,湛民以禮,示民以朴,是以百姓務本而不營於末。」

卷第七

崇禮第三十七

大夫曰:「飾几杖,修樽俎,為賓,非為主也。炫耀奇怪,所以陳四夷,非為民也。夫家人有客,尚有倡優奇變之樂,而況縣官乎?故列羽旄,陳戎馬,所以示威武,奇蟲珍怪,所以示懷廣遠、明盛德,遠國莫不至也。」

賢良曰:「王者崇禮施德,上仁義而賤怪力,故聖人絕而不言。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不可棄也。』今萬方絕國之君奉贄獻者,懷天子之盛德,而欲觀中國之禮儀,故設明堂、辟雍以示之,揚干戚、昭雅、頌以風之。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奇蟲不畜之獸,角牴諸戲,炫耀之物陳夸之,殆與周公之待遠方殊。昔周公處謙以卑士,執禮以治天下,辭越裳之贄,見恭讓之禮也;既,與入文王之廟,是見大孝之禮也。目睹威儀干戚之容,耳聽清歌雅、頌之聲,心充至德,欣然以歸,此四夷所以慕義內附,非重譯狄鞮來觀猛獸熊羆也。夫犀象兕虎,南夷之所多也;騾驢馲駝,北狄之常畜也。中國所鮮,外國賤之,南越以孔雀珥門戶,崑山之旁,以玉璞抵烏鵲。今貴人之所賤,珍人之所饒,非所以厚中國,明盛德也。隋、和,世之名寶也,而不能安危存亡。故喻德示威,惟賢臣良相,不在犬馬珍怪。是以聖王以賢為寶,不以珠玉為寶。昔晏子修之樽俎之間,而折衝乎千里;不能者,雖隋、和滿篋,無益於存亡。」

大夫曰:「晏子相齊三君,崔慶無道,劫其君,亂其國,靈公國圍;莊公弒死;景公之時,晉人來攻,取垂都,舉臨菑,邊邑削,城郭焚,宮室隳,寶器盡,何沖之所能折乎?由此觀之:賢良所言,賢人為寶,則損益無輕重也。」

賢良曰:「管仲去魯入齊,齊霸魯削,非持其眾而歸齊也。伍子胥挾弓干闔閭,破楚入郢,非負其兵而適吳也。故賢者所在國重,所去國輕。楚有子玉得臣,文公側席;虞有宮之奇,晉獻不寐。夫賢臣所在,辟除開塞者亦遠矣。故春秋曰:『山有虎豹,葵藿為之不採;國有賢士,邊境為之不害』也。」

備胡第三十八

大夫曰:「鄙語曰:『賢者容不辱。』以世俗言之,鄉曲有桀,人尚辟之。今明天子在上,匈奴公為寇,侵擾邊境,是仁義犯而藜藿采。昔狄人侵太王,匡人畏孔子,故不仁者,仁之賊也。是以縣官厲武以討不義,設機械以備不仁。」

賢良曰:「匈奴處沙漠之中,生不食之地,天所賤而棄之,無壇宇之居,男女之別,以廣野為閭里,以穹廬為家室,衣皮蒙毛,食肉飲血,會市行,牧豎居,如中國之麋鹿耳。好事之臣,求其義,責之禮,使中國干戈至今未息,萬里設備,此兔罝之所刺,故小人非公侯腹心干城也。」

大夫曰:「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四方之眾,其義莫不願為臣妾;然猶修城郭,設關梁,厲武士,備衛於宮室,所以遠折難而備萬方者也。今匈奴未臣,雖無事,欲釋備,如之何?」

賢良曰:「吳王所以見禽于越者,以其越近而陵遠也。秦所以亡者,以外備胡、越而內亡其政也。夫用軍於外,政敗於內,備為所患,增主所憂。故人主得其道,則遐邇偕行而歸之,文王是也;不得其道,則臣妾為寇,秦王是也。夫文衰則武勝,德盛則備寡。」

大夫曰:「往者,四夷俱強,並為寇虐:朝鮮踰徼,劫燕之東地;東越越東海,略浙江之南;南越內侵,滑服令;氐、僰、冉、駹、巂唐、昆明之屬,擾隴西、巴、蜀。今三垂已平,唯北邊未定。夫一舉則匈奴震懼,中外釋備,而何寡也?」

賢良曰:「古者,君子立仁修義,以綏其民,故邇者習善,遠者順之。是以孔子仕於魯,前仕三月及齊平,後仕三月及鄭平,務以德安近而綏遠。當此之時,魯無敵國之難,鄰境之患。強臣變節而忠順,故季桓隳其都城。大國畏義而合好,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故為政而以德,非獨辟害折衝也,所欲不求而自得。今百姓所以囂囂,中外不寧者,咎在匈奴。內無室宇之守,外無田疇之積,隨美草甘水而驅牧,匈奴不變業,而中國以騷動矣。風合而雲解,就之則亡,擊之則散,未可一世而舉也。」

大夫曰:「古者,明王討暴衛弱,定傾扶危。衛弱扶危,則小國之君悅;討暴定傾,則無罪之人附。今不征伐,則暴害不息;不備,則是以黎民委敵也。春秋貶諸侯之後,刺不卒戍。行役戍備,自古有之,非獨今也。」

賢良曰:「匈奴之地廣大,而戎馬之足輕利,其勢易騷動也。利則虎曳,病則鳥折,辟鋒銳而取罷極;少發則不足以更適,多發則民不堪其役。役煩則力罷,用多則財乏。二者不息,則民遺怨。此秦之所以失民心、隕社稷也。古者,天子封畿千里,繇役五百里,勝聲相聞,疾病相恤。無過時之師,無踰時之役。內節於民心,而事適其力。是以行者勸務,而止者安業。今山東之戎馬甲士戍邊郡者,絕殊遼遠,身在胡、越、心懷老母。老母垂泣,室婦悲恨,推其饑渴,念其寒苦。詩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之我哀。』故聖人憐其如此,閔其久去父母妻子,暴露中野,居寒苦之地,故春使使者勞賜,舉失職者,所以哀遠民而慰撫老母也。德惠甚厚,而吏未稱奉職承詔以存恤,或侵侮士卒,興之為市,並力兼作,使之不以理。故士卒失職,而老母妻子感恨也。宋伯姬愁思而宋國火,魯妾不得意而魯寢災。今天下不得其意者,非獨西宮之女。宋之老母也。春秋動眾則書,重民也。宋人圍長葛,譏久役也。君子之用心必若是。」

大夫默然不對。

執務第三十九

丞相曰:「先王之道,軼久而難復,賢良、文學之言,深遠而難行。夫稱上聖之高行,道至德之美言,非當世之所能及也。願聞方今之急務,可復行於政:使百姓咸足於衣食,無乏困之憂;風雨時,五穀熟,螟螣不生;天下安樂,盜賊不起;流人還歸,各反其田裡;吏皆廉正,敬以奉職,元元各得其理也。」

賢良曰:「孟子曰:『堯、舜之道,非遠人也,而人不思之耳。』詩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有求如關睢,好德如河廣,何不濟不得之有?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及,離道不遠也。顏淵曰:『舜獨何人也,回何人也?』夫思賢慕能,從善不休,則成、康之俗可致,而唐、虞之道可及。公卿未思也,先王之道,何遠之有?齊桓公以諸侯思王政,憂周室,匡諸夏之難,平夷、狄之亂,存亡接絕,信義大行,著於天下。邵陵之會,予之為主。傳曰:『予積也。』故土積而成山阜,水積而成江海,行積而成君子。孔子曰:『吾於河廣,知德之至也。』而欲得之,各反其本,復諸古而已。古者,行役不踰時,春行秋反,秋行春來,寒暑未變,衣服不易,固已還矣。夫婦不失時,人安和如適。獄訟平,刑罰得,則陰陽調,風雨時。上不苛擾,下不煩勞,各修其業,安其性,則螟螣不生,而水旱不起。賦斂省而農不失時,則百姓足,而流人歸其田裡。上清靜而不欲,則下廉而不貪。若今則繇役極遠,盡寒苦之地,危難之處,涉胡、越之域,今茲往而來歲旋,父母延頸而西望,男女怨曠而相思,身在東楚,志在西河,故一人行而鄉曲恨,一人死而萬人悲。詩云:『王事靡盬,不能藝稷黍,父母何怙?』『念彼恭人,涕零如雨。豈不懷歸?畏此罪罟。』吏不奉法以存撫,倍公任私,各以其權充其嗜欲,人愁苦而怨思,上不恤理,則惡政行而邪氣作;邪氣作,則蟲螟生而水旱起。若此,雖禱祀雩祝,用事百神無時,豈能調陰陽而息盜賊矣?」

能言第四十

大夫曰:「盲者口能言白黑,而無目以別之。儒者口能言治亂,而無能以行之。夫坐言不行,則牧童兼烏獲之力,蓬頭苞堯、舜之德。故使言而近,則儒者何患於治亂,而盲人何患於白黑哉?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故卑而言高,能言而不能行者,君子恥之矣。」

賢良曰:「能言而不能行者,國之寶也。能行而不能言者,國之用也。兼此二者,君子也。無一者,牧童、蓬頭也。言滿天下,德覆四海,周公是也。口言之,躬行之,豈若默然載施其行而已。則執事亦何患何恥之有?今道不舉而務小利,慕於不急以亂群意,君子雖貧,勿為可也。藥酒,病之利也;正言,治之藥也。公卿誠能自強自忍,食文學之至言,去權詭,罷利官,一歸之於民,親以周公之道,則天下治而頌聲作。儒者安得治亂而患之乎?」

取下第四十一

大夫曰:「不軌之民,困橈公利,而欲擅山澤。從文學、賢良之意,則利歸於下,而縣官無可為者。上之所行則非之,上之所言則譏之,專欲損上徇下,虧主而適臣,尚安得上下之義,君臣之禮?而何頌聲能作也?」

賢良曰:「古者,上取有量,自養有度,樂歲不盜,年飢則肆,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籍斂,不過十一。君篤愛,臣盡力,上下交讓,天下平。『浚發爾私』,上讓下也。『遂及我私』,先公職也。孟子曰:『未有仁而遺其親,義而後其君也。』君君臣臣,何為其無禮義乎?及周之末塗,德惠塞而嗜欲眾,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於下,怠於上公,是以有履畝之稅,碩鼠之詩作也。衛靈公當隆冬興眾穿池,海春諫曰:『天寒,百姓凍餒,願公之罷役也。』公曰:『天寒哉?我何不寒哉?』人之言曰:『安者不能恤危,飽者不能食飢。』故余粱肉者難為言隱約,處佚樂者難為言勤苦。夫高堂邃宇、廣廈洞房者,不知專屋狹廬、上漏下濕者之■也。系馬百駟、貨財充內、儲陳納新者,不知有旦無暮、稱貸者之急也。廣第唐園、良田連比者,不知無運踵之業、竄頭宅者之役也。原馬被山,牛羊滿谷者,不知無孤豚瘠犢者之窶也。高枕談臥、無叫號者,不知憂私責與吏正戚者之愁也。被紈躡韋、搏粱齧肥者,不知短褐之寒、糠(米舌)之苦也。從容房闈之間、垂拱持案食者,不知跖耒躬耕者之勤也。乘堅驅良、列騎成行者,不知負檐步行者之勞也。匡床旃席、侍御滿側者,不知負輅挽船、登高絕流者之難也。衣輕暖、被美裘、處溫室、載安車者,不知乘邊城、飄胡、代、鄉清風者之危寒也。妻子好合。子孫保之者,不知老母之憔悴、匹婦之悲恨也。耳聽五音、目視弄優者,不知蒙流矢、距敵方外者之死也。東向伏几、振筆如調文者,不知木索之急、棰楚者之痛也。坐旃茵之上,安圖籍之言若易然,亦不知步涉者之難也。昔商鞅之任秦也,刑人若刈菅茅,用師若彈丸;從軍者暴骨長城,戍漕者輦車相望,生而往,死而旋,彼獨非人子耶?故君子仁以恕,義以度,所好惡與天下共之,所不施不仁者。公劉好貨,居者有積,行者有囊。太王好色,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文王作刑,國無怨獄。武王行師,士樂為之死,民樂為之用。若斯,則民何苦而怨,何求而譏?」

公卿愀然,寂若無人。於是遂罷議止詞。

奏曰:「賢良、文學不明縣官事,猥以鹽、鐵為不便。請且罷郡國榷沽、關內鐵官。」

奏曰︰「可。」

擊之第四十二

賢良、文學既拜,咸取列大夫,辭丞相、御史。

大夫曰:「前議公事,賢良、文學稱引往古,頗乖世務。論者不必相反,期於可行。往者,縣官未事胡、越之時,邊城四面受敵,北邊尤被其苦。先帝絕三方之難,撫從方國,以為蕃蔽,窮極郡國,以討匈奴。匈奴壤界獸圈,孤弱無與,此困亡之時也。遼遠不遂,使得復喘息,休養士馬,負紿西域。西域迫近胡寇,沮心內解,必為巨患。是以主上欲掃除,煩倉廩之費也。終日逐禽,罷而釋之,則非計也。蓋舜紹緒,禹成功。今欲以軍興擊之,何如?」

文學曰:「異時,縣官修輕賦,公用饒,人富給。其後,保胡、越,通四夷,費用不足。於是興利害,算車舡,以訾助邊,贖罪告緡,與人以患矣。甲士死於軍旅,中士罷於轉漕,仍之以科適,吏徵發極矣。夫勞而息之,極而反本,古之道也,雖舜、禹興,不能易也。」

大夫曰:「昔夏後底洪水之災,百姓孔勤,罷於籠臿,及至其後,咸享其功。先帝之時,郡國頗煩於戎事,然亦寬三陲之役。語曰:『見機不遂者隕功。』一日違敵,累世為患。休勞用供,因弊乘時。帝王之道,聖賢之所不能失也。功業有緒,惡勞而不卒,猶耕者倦休而困止也。夫事輟者無功,耕怠者無獲也。」

文學曰:「地廣而不德者國危,兵強而凌敵者身亡。虎兕相據,而螻蟻得志。兩敵相抗,而匹夫乘閒。是以聖王見利慮害,見遠存近。方今為縣官計者,莫若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若不恤人之急,不計其難,弊所恃以窮無用之地,亡十獲一,非文學之所知也。」

卷第八

結和第四十三

大夫曰:「漢興以來,修好結和親,所聘遺單于者甚厚;然不紀重質厚賂之故改節,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功勳粲然,著於海內,藏於記府,何命『亡十獲一』乎?夫偷安者後危,慮近者憂邇,賢者離俗,智士權行,君子所慮,眾庶疑焉。故民可與觀成,不可與圖始。此有司所獨見,而文學所不睹。」

文學曰:「往者,匈奴結和親,諸夷納貢,即君臣外內相信,無胡、越之患。當此之時,上求寡而易贍,民安樂而無事,耕田而食,桑麻而衣,家有數年之蓄,縣官余貨財,閭里耆老,咸及其澤。自是之後,退文任武,苦師勞眾,以略無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間,民不能自守,發屯乘城,挽輦而贍之。愚竊見其亡,不睹其成。」

大夫曰:「匈奴以虛名市於漢,而實不從;數為蠻、貊所紿,不痛之,何故也?高皇帝仗劍定九州;今以九州而不行於匈奴。閭里常民,尚有梟散,況萬里之主與小國之匈奴乎?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摧?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今有帝名,而威不信於長城之外,反賂遺而尚踞敖,此五帝所不忍,三王所畢怒也。」

文學曰:「湯事夏而卒服之,周事殷而卒滅之。故以大御小者王,以強凌弱者亡。聖人不困其眾以兼國,良御不困其馬以兼道。故造父之御不失和,聖人之治不倍德。秦攝利銜以御宇內,執修棰以笞八極,驂服以罷,而鞭策愈加,故有傾銜遺棰之變。士民非不眾,力勤非不多也,皆內倍外附而莫為用。此高皇帝所以仗劍而取天下也。夫兩主好合,內外交通,天下安寧,世世無患,士民何事?三王何怒焉?」

大夫曰:「伯翳之始封秦,地為七十里。穆公開霸,孝公廣業。自卑至上,自小至大。故先祖基之,子孫成之。軒轅戰涿鹿,殺兩皞、蚩尤而為帝,湯、武伐夏、商,誅桀、紂而為王。黃帝以戰成功,湯、武以伐成孝。故手足之勤,腹腸之養也。當世之務,後世之利也。今四夷內侵,不攘,萬世必有長患。先帝興義兵以誅強暴,東滅朝鮮,西定冉、駹,南擒百越,北挫強胡,追匈奴以廣北州,湯、武之舉,蚩尤之兵也。故聖主斥地,非私其利,用兵,非徒奮怒也,所以匡難辟害,以為黎民遠慮。」

文學曰:「秦南禽勁越,北卻強胡,竭中國以役四夷,人罷極而主不恤,國內潰而上不知;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兵破陳涉,地奪諸侯,何嗣之所利?詩云:『雍雍鳴鳱,旭日始旦。』登得前利,不念後咎。故吳王知伐齊之便,不知干遂之患。秦知進取之利,而不知鴻門之難。是知一而不知十也。周謹小而得大,秦欲大而亡小。語曰:『前車覆,後車戒。』『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矣。」

誅秦第四十四

大夫曰:「秦、楚、燕、齊、周之封國也;三晉之君,齊之田氏,諸侯家臣也;內守其國,外伐不義,地廣壤進,故立號萬乘,而為諸侯。宗周修禮長文,然國翦弱,不能自存,東攝六國,西畏於秦,身以放遷,宗廟絕祀。賴先帝大惠,紹興其後,封嘉潁川,號周子男君。秦既幷天下,東絕沛水,並滅朝鮮,南取陸梁,北卻胡、狄,西略氐、羌,立帝號,朝四夷。舟車所通,足跡所及,靡不畢至。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於人矣。」

文學曰:「禹、舜,堯之佐也,湯、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從八極而朝海內者,非以陸梁之地,兵革之威也。秦、楚、三晉號萬乘,不務積德而務相侵,構兵爭強而卒俱亡。雖以進壤廣地,如食萴之充腸也,欲其安存,何可得也?夫禮讓為國者若江、海,流彌久不竭,其本美也。苟為無本,若蒿火暴怒而無繼,其亡可立而待,戰國是也。周德衰,然後列於諸侯,至今不絕。秦力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也?」

大夫曰:「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也。夫肌膚寒於外,腹心疾於內,內外之相勞,非相為賜也!唇亡則齒寒,支體傷而心憯怛。故無手足則支體廢,無邊境則內國害。昔者,戎狄攻太王於邠,踰岐、梁而與秦界於涇、渭,東至晉之陸渾,侵暴中國,中國疾之。今匈奴蠶食內侵,遠者不離其苦,獨邊境蒙其敗。詩云:『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不征備,則暴害不息。故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大圍匈奴,單于失魂,僅以身免,乘奔逐北,斬首捕虜十餘萬。控弦之民,旃裘之長,莫不沮膽,挫折遠遁,遂乃振旅。渾耶率其眾以降,置五屬國以距胡,則長城之內,河、山之外,罕被寇■。於是下詔令,減戍漕,寬徭役。初雖勞苦,卒獲其慶。」

文學曰:「周累世積德,天下莫不願以為君,故不勞而王,恩施由近而遠,而蠻、貊自至。秦任戰勝以幷天下,小海內而貪胡、越之地,使蒙恬擊胡,取河南以為新秦,而忘其故秦,築長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往者,兵革亟動,師旅數起,長城之北,旋車遺鏃相望。及李廣利等輕計-計還馬足,莫不寒心;雖得渾耶,不能更所亡。此非社稷之至計也。」

伐功第四十五

大夫曰:「齊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趙武靈王踰句注,過代谷,略滅林胡、樓煩。燕襲走東胡,闢地千里,度遼東而攻朝鮮。蒙公為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及其後,蒙公死而諸侯叛秦,中國擾亂,匈奴紛紛,乃敢復為邊寇。夫以小國燕、趙,尚猶卻寇虜以廣地,今以漢國之大,士民之力,非特齊桓之眾,燕、趙之師也;然匈奴久未服者,群臣不幷力,上下未諧故也。」

文學曰:「古之用師,非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也。民思之,若旱之望雨,簞食壺漿,以逆王師。故憂人之患者,民一心而歸之,湯、武是也。不愛民之死,力盡而潰叛者,秦王是也。孟子曰:『君不鄉道,不由仁義,而為之強戰,雖克必亡。』此中國所以擾亂,非蒙恬死而諸侯叛秦。昔周室之盛也,越裳氏來獻,百蠻致貢。其後周衰,諸侯力征,蠻、貊分散,各有聚黨,莫能相一,是以燕、趙能得意焉。其後,匈奴稍強,蠶食諸侯,故破走月氏,因兵威,徙小國,引弓之民,幷為一家,一意同力,故難制也。前君為先帝畫匈奴之策:『兵據西域,奪之便勢之地,以候其變。以漢之強,攻於匈奴之眾,若以強弩潰癰疽;越之禽吳,豈足道哉!』上以為然。用君之義,聽君之計,雖越王之任種、蠡不過。以搜粟都尉為御史大夫,持政十有餘年,未見種、蠡之功,而見靡弊之效,匈奴不為加俛,而百姓黎民以敝矣。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國也。善為計者,固若此乎?」

西域第四十六

大夫曰:「往者,匈奴據河、山之險,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強,行入為寇,則句注之內驚動,而上郡以南咸城。文帝時,虜入蕭關,烽火通甘泉,群臣懼不知所出,乃請屯京師以備胡。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屬,南與群羌通。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隔絕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國,皆內拒匈奴,斷其右臂,曳劍而走,故募人田畜以廣用,長城以南,濱塞之郡,馬牛放縱,蓄積布野,未睹其計之所過。夫以弱越而遂意強吳,才地計眾非鈞也,主思臣謀,其往必矣。」

文學曰:「吳、越迫於江、海,三川循環之,處於五湖之間,地相迫,壤相次,其勢易以相禽也。金鼓未聞,旌旗未舒,行軍未定,兵以接矣。師無輜重之費,士無乏絕之勞,此所謂食於廚倉而戰於門郊者也。今匈奴牧於無窮之澤,東西南北,不可窮極,雖輕車利馬,不能得也,況負重嬴兵以求之乎?其勢不相及也。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皓皓乎若無網羅而漁江、海,雖及之,三軍罷弊,適遺之餌也。故明王知其無所利,以為役不可數行,而權不可久張也,故詔公卿大夫、賢良、文學,所以復枉興微之路。公卿宜思百姓之急,匈奴之害,緣聖主之心,定安平之業。今乃留心於末計,摧本議,不順上意,未為盡於忠也。

大夫曰:「初,貳師不克宛而還也,議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則西域皆瓦解而附於胡,胡得眾國而益強。先帝絕奇聽,行武威,還襲宛,宛舉國以降,效其器物,致其寶馬。烏孫之屬駭膽,請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磽埆之地,壯者死於祁連、天山,其孤未復。故群臣議以為匈奴困於漢兵,折翅傷翼,可遂擊服。會先帝棄群臣,以故匈奴不革。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而止,度功業而無繼成之理,是棄與胡而資強敵也。輟幾沮成,為主計若斯,亦未可謂盡忠也。」

文學曰:「有司言外國之事,議者皆徼一時之權,不慮其後。張騫言大宛之天馬汗血,安息之真玉大鳥,縣官既聞如甘心焉,乃大興師伐宛,歷數期而後克之。夫萬里而攻人之國,兵未戰而物故過半,雖破宛得寶馬,非計也。當此之時,將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師旅相望,郡國並發,黎人困苦,奸偽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後遣上大夫衣繡衣以興擊之。當此時,百姓元元,莫必其命,故山東豪傑,頗有異心。賴先帝聖靈斐然。其咎皆在於欲畢匈奴而遠幾也。為主計若此,可謂忠乎?」

世務第四十七

大夫曰:「諸生妄言!議者令可詳用,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循。夫漢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則寖以深。故謀臣以為擊奪以困極之。諸生言以德懷之,此有其語而不可行也。諸生上無以似三王,下無以似近秦,令有司可舉而行當世,安蒸庶而寧邊境者乎?」

文學曰:「昔齊桓公內附百姓,外綏諸侯,存亡接絕,而天下從風。其後,德虧行衰,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故任德,則強楚告服,遠國不召而自至;任力,則近者不親,小國不附。此其效也。誠上觀三王之所以昌,下論秦之所以亡,中述齊桓所以興,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則北垂無寇虜之憂,中國無干戈之事矣。」

大夫曰:「事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備,不可以禦敵。詩云:『誥爾民人,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故有文事,必有武備。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備,以取大辱焉,身執囚而國幾亡。故雖有誠信之心,不知權變,危亡之道也。春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為其無信也。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飆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猶親跖、蹻而扶猛虎也。」

文學曰:「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交也。德行延及方外,舟車所臻,足跡所及,莫不被澤。蠻、貊異國,重譯自至。方此之時,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內相信,上下輯睦。兵設而不試,干戈閉藏而不用。老子曰:『兕無所用其角,螫蟲無所輸其毒。』故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世安得跖、蹻而親之乎?」

大夫曰:「布心腹,質情素,信誠內感,義形乎色。宋華元、楚司馬子反之相睹也,符契內合,誠有以相信也。今匈奴挾不信之心,懷不測之詐,見利如前,乘便而起,潛進市側,以襲無備。是猶措重寶於道路而莫之守也。求其不亡,何可得乎?」

文學曰:「誠信著乎天下,醇德流乎四海,則近者哥謳而樂之,遠者執禽而朝之。故正近者不以威,來遠者不以武,德義修而任賢良也。故民之於事也,辭佚而就勞,於財也,辭多而就寡。上下交讓,道路鴈行。方此之時,賤貨而貴德,重義而輕利,賞之不竊,何寶之守也!」

和親第四十八

大夫曰:「昔徐偃王行義而滅,魯哀公好儒而削。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子篤仁以行,然必築城以自守,設械以自備,為不仁者之害己也。是以古者,搜獮振旅而數軍實焉,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難。故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也;而欲罷之,是去表見里,示匈奴心腹也。匈奴輕舉潛進,以襲空虛,是猶不介而當矢石之蹊,禍必不振。此邊境之所懼,而有司之所憂也。」

文學曰:「往者,通關梁,交有無,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內附,往來長城之下。其後,王恢誤謀馬邑,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禍紛拏而不解,兵連而不息,邊民不解甲弛弩,行數十年,介冑而耕耘,鉏耰而候望,燧燔烽舉,丁壯弧弦而出斗,老者超越而入葆。言之足以流涕寒心,則仁者不忍也。詩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未聞善往而有惡來者。故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也。故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大夫曰:「自春秋諸夏之君,會聚相結,三會之後,乖疑相從,伐戰不止;六國從親,冠帶相接,然未嘗有堅約。況禽獸之國乎!春秋存君在楚,詰鼬之會書公,紿夷、狄也。匈奴數和親,而常先犯約,貪侵盜驅,長詐之國也。反覆無信,百約百叛,若朱、象之不移,商均之不化。而欲信其用兵之備,親之以德,亦難矣。」

文學曰:「王者中立而聽乎天下,德施方外,絕國殊俗,臻於闕廷,鳳皇在列樹,麒麟在郊藪,群生庶物,莫不被澤。非足行而仁辦之也,推其仁恩而皇之,誠也。范蠡出于越,由余長於胡,皆為霸王賢佐。故政有不從之教,而世無不可化之民。詩云:『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故公劉處戎、狄,戎、狄化之。太王去豳,豳民隨之。周公修德,而越裳氏來。其從善如影響。為政務以德親近,何憂於彼之不改?」

卷第九

繇役第四十九

大夫曰:「屠者解分中理,可橫以手而離也;至其抽筋鑿骨,非行金斧不能決。聖主循性而化,有不從者,亦將舉兵而征之,是以湯誅葛伯,文王誅犬夷。及後戎、狄猾夏,中國不寧,周宣王、仲山甫式遏寇虐。詩云:『薄伐獫狁,至於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自古明王不能無征伐而服不義,不能無城壘而御強暴也。」

文學曰:「舜執干戚而有苗服,文王底德而懷四夷。詩云:『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普天之下,惟人面之倫,莫不引領而歸其義。故畫地為境,人莫之犯。子曰:『白刃可冒,中庸不可入。』至德之謂也。故善攻不待堅甲而克,善守不待渠梁而固。武王之伐殷也,執黃鉞,誓牧之野,天下之士莫不願為之用。既而偃兵,搢笏而朝,天下之民莫不願為之臣。既以義取之,以德守之。秦以力取之,以法守之,本末不得,故亡。夫文猶可長用,而武難久行也。」

大夫曰:「詩云:『獫狁孔熾,我是用戒。』『武夫潢潢,經營四方。』故守御征伐,所由來久矣。春秋大戎未至而豫御之。故四支強而躬體固,華葉茂而本根據。故飭四境所以安中國也,發戍漕所以審勞佚也。主憂者臣勞,上危者下死。先帝憂百姓不贍,出禁錢,解乘輿驂,貶樂損膳,以賑窮備邊費。未見報施之義,而見沮成之理,非所聞也。」

文學曰:「周道衰,王跡熄,諸侯爭強,大小相凌。是以強國務侵,弱國設備。甲士勞戰陣,役於兵革,故君勞而民困苦也。今中國為一統,而方內不安,徭役遠而外內煩也。古者,無過年之繇,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動於心,慕思之積痛於骨髓。此杕杜、採薇之所為作也。」

險固第五十

大夫曰:「虎兕所以能執熊羆、服群獸者,爪牙利而攫便也。秦所以超諸侯、吞天下、幷敵國者,險阻固而勢居然也。故龜猖有介,狐貉不能禽;蝮蛇有螫,人忌而不輕。故有備則制人,無備則制於人。故仲山甫補袞職之闕,蒙公築長城之固,所以備寇難,而折衝萬里之外也。今不固其外,欲安其內,猶家人不堅垣牆,狗吠夜驚,而闇昧妄行也。」

文學曰:「秦左殽、函,右隴阺,前蜀、漢,後山、河,四塞以為固,金城千里,良將勇士,設利器而守陘隧,墨子守雲梯之械也。以為雖湯、武復生,蚩尤復起,不輕攻也。然戍卒陳勝無將帥之任,師旅之眾,奮空拳而破百萬之師,無牆籬之難。故在德不在固。誠以仁義為阻,道德為塞,賢人為兵,聖人為守,則莫能入。如此則中國無狗吠之警,而邊境無鹿駭狼顧之憂矣。夫何妄行而之乎?」

大夫曰:「古者,為國必察土地、山陵阻險、天時地利,然後可以王霸。故制地城郭,飭溝壘,以禦寇固國。春秋曰:『冬浚洙。』修地利也。三軍順天時,以實擊虛,然困於阻險,敵於金城。楚莊之圍宋,秦師敗崤嶔崟,是也。故曰:『天時不如地利。』羌、胡固,近於邊,今不取,必為四境長患。此季孫之所以憂顓臾,有句賤之變,而為強吳之所悔也。」

文學曰:「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之致遠,不以地利,以人和也。百世不奪,非以險,以德也。吳有三江、五湖之難,而兼于越。楚有汝淵、兩堂之固,而滅於秦。秦有隴阺、崤塞,而亡於諸侯。晉有河、華、九阿,而奪於六卿。齊有泰山、巨海,而脅于田常。桀、紂有天下,兼於滈亳。秦王以六合困於陳涉。非地利不固,無術以守之也。釋邇憂遠,猶吳不內定其國,而西絕淮水與齊、晉爭強也;越因其罷,擊其虛。使吳王用申胥,修德,無恃極其眾,則句踐不免為藩臣海崖,何謀之敢慮也?」

大夫曰:「楚自巫山起方城,屬巫、黔中,設扞關以拒秦。秦包商、洛、崤、函,以御諸侯。韓阻宜陽、伊闕,要成皋、太行,以安周、鄭。魏濱洛築城、阻山帶河,以保晉國。趙結飛狐、句注、孟門,以存邢代。燕塞碣石,絕邪谷,繞援遼。齊撫阿、甄,關榮、歷,倚太山,負海、河。關梁者,邦國之固,而山川者,社稷之寶也。徐人滅舒,春秋謂之『取』,惡其無備,得物之易也。故恤來兵,仁傷刑。君子為國,必有不可犯之難。易曰:『重門擊拓,以待暴客。』言備之素修也。」

文學曰:「阻險不如阻義,昔湯以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舒以百里,亡於敵國。此其所以見惡也。使關梁足恃,六國不兼於秦;河、山足保,秦不亡於楚、漢。由此觀之:沖隆不足為強,高城不足為固。行善則昌,行惡則亡。王者博愛遠施,外內合同,四海各以其職來祭,何擊拓而待?傳曰:『諸侯之有關梁,庶人之有爵祿,非昇平之興,蓋自戰國始也。」

論勇第五十一

大夫曰:「荊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憚於不意,列斷賁、育者,介七尺之利也。使專諸空拳,不免於為禽;要離無水,不能遂其功。世言強楚勁鄭,有犀兕之甲,棠溪之鋌也。內據金城,外任利兵,是以威行諸夏,強服敵國。故孟賁奮臂,眾人輕之;怯夫有備,其氣自倍。況以吳、楚之士,舞利劍,蹶強弩,以與貉虜騁於中原?一人當百,不足道也!夫如此,則貉無交兵,力不支漢,其勢必降。此商君之走魏,而孫臏之破梁也。」

文學曰:「楚、鄭之棠溪、墨陽,非不利也,犀胄兕甲,非不堅也,然而不能存者,利不足恃也。秦兼六國之師,據崤、函而御宇內,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然陳勝無士民之資,甲兵之用,鉏耰棘橿,以破沖隆。武昭不擊,烏號不發。所謂金城者,非謂築壤而高土,鑿地而深池也。所謂利兵者,非謂吳、越之鋌,干將之劍也。言以道德為城,以仁義為郭,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德為胄,以仁義為劍,莫之敢當,莫之敢御,湯、武是也。今不建不可攻之城,不可當之兵,而欲任匹夫之役,而行三尺之刃,亦細矣!」

大夫曰:「荊軻提匕首入不測之強秦;秦王惶恐失守備,衛者皆懼。專諸手劍摩萬乘,刺吳王,屍孽立正,鎬冠千里。聶政自衛,由韓廷刺其主,功成求得,退自刑於朝,暴屍於市。今誠得勇士,乘強漢之威,凌無義之匈奴,制其死命,責以其過,若曹劌之脅齊桓公,遂其求。推鋒折銳,穹廬擾亂,上下相遁,因以輕銳隨其後。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

文學曰:「湯得伊尹,以區區之亳兼臣海內,文王得太公,廓酆、鄗以為天下,齊桓公得管仲以霸諸侯,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聞得賢聖而蠻、貊來享,未聞劫殺人主以懷遠也。詩云:『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故『自彼氐、羌,莫不來王。』非畏其威,畏其德也。故義之服無義,疾於原馬良弓;以之召遠,疾於馳傳重驛。」

論功第五十二

大夫曰:「匈奴無城廓之守,溝池之固,修戟強弩之用,倉廩府庫之積,上無義法,下無文理,君臣嫚易,上下無禮,織柳為室,旃廗為蓋。素弧骨鏃,馬不粟食。內則備不足畏,外則禮不足稱。夫中國天下腹心,賢士之所總,禮義之所集,財用之所殖也。夫以智謀愚,以義伐不義,若因秋霜而振落葉。春秋曰:「桓公之與戎、狄、驅之爾。」況以天下之力乎?」

文學曰:「匈奴車器無銀黃絲漆之飾,素成而務堅,絲無文采裙褘曲襟之制,都成而務完。男無刻鏤奇巧之事,宮室城郭之功。女無綺繡淫巧之貢,纖綺羅紈之作。事省而致用,易成而難弊。雖無修戟強弩,戎馬良弓;家有其備,人有其用,一旦有急,貫弓上馬而已。資糧不見案首,而支數十日之食,因山谷為城郭,因水草為倉廩。法約而易辨,求寡而易供。是以刑省而不犯,指麾而令從。嫚於禮而篤於信,略於文而敏於事。故雖無禮義之書,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記,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群臣為縣官計者,皆言其易,而實難,是以秦欲驅之而反更亡也。故兵者兇器,不可輕用也。其以強為弱,以存為亡,一朝爾也。」

大夫曰:「魯連有言:『秦權使其士,虜使其民。』故政急而不長。高皇帝受命平暴亂,功德巍巍,惟天同大焉。而文、景承緒潤色之。及先帝征不義,攘無德,以昭仁聖之路,純至德之基,聖王累年仁義之積也。今文學引亡國失政之治,而況之於今,其謂匈奴難圖,宜矣!」

文學曰:「有虞氏之時,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退而修政,而三苗服。不牧之地,不羈之民,聖王不加兵,不事力焉,以為不足煩百姓而勞中國也。今明主修聖緒,宣德化,而朝有權使之謀,尚首功之事,臣固怪之。夫人臣席天下之勢,奮國家之用,身享其利而不顧其主,此尉佗、章邯所以成王,秦失其政也。孫子曰:『今夫國家之事,一日更百變,然而不亡者,可得而革也。逮出兵乎平原廣牧,鼓鳴矢流,雖有堯、舜之知,不能更也。』戰而勝之,退修禮義,繼三代之跡,仁義附矣。戰勝而不休,身死國亡者,吳王是也。」

大夫曰:「順風而呼者易為氣,因時而行者易為力。文、武懷餘力,不為後嗣計,故三世而德衰,昭王南征,死而不還。凡伯囚執,而使不通,晉取郊、沛,王師敗於茅戎。今西南諸夷,楚莊之後;朝鮮之王,燕之亡民也。南越尉佗起中國,自立為王,德至薄,然皆亡天下之大,各自以為一州,倔強倨敖,自稱老夫。先帝為萬世度,恐有冀州之累,南荊之患,於是遣左將軍樓船平之,兵不血刃,咸為縣官也。七國之時,皆據萬乘,南面稱王,提珩為敵國累世,然終不免俛首系虜於秦。今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非有六國之用,賢士之謀。由此觀難易,察然可見也。」

文學曰:「秦滅六國,虜七王,沛然有餘力,自以為蚩尤不能害,黃帝不能斥。及二世弒死望夷,子嬰系頸降楚,曾不得七王之俛首。使六國並存,秦尚為戰國,固未亡也。何以明之?自孝公以至於始皇,世世為諸侯雄,百有餘年。及兼天下,十四歲而亡。何則?外無敵國之憂,而內自縱恣也。自非聖人,得志而不驕佚者,未之有也。」

論鄒第五十三

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准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先列中國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禹貢亦著山川高下原隰,而不知大道之徑。故秦欲達九州而方瀛海,牧胡而朝萬國。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

文學曰:「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鄒衍非聖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故無補於用者,君子不為;無益於治者,君子不由。三王信經道,而德光於四海;戰國信嘉言,而破亡如丘山。昔秦始皇已吞天下,欲幷萬國,亡其三十六郡;欲達瀛海,而失其州縣。知大義如斯,不如守小計也。」

論菑第五十四

大夫曰:「巫祝不可與並祀,諸生不可與逐語,信往疑今,非人自是。夫道古者稽之今,言遠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征在人,菑異之變,夭壽之期,陰陽之化,四時之敘,水火金木,妖祥之應,鬼神之靈,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紀,曲言之故,何所本始?不知則默,無苟亂耳。」

文學曰:「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四時相繼,父生之,子養之,母成之,子藏之。故春生,仁;夏長,德;秋成,義;冬藏,禮。此四時之序,聖人之所則也。刑不可任以成化,故廣德教。言遠必考之邇,故內恕以行,是以刑罰若加於己,勤勞若施於身。又安能忍殺其赤子,以事無用,罷弊所恃,而達瀛海乎?蓋越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鄙夫樂咋唶而怪韶濩。故不知味者,以芬香為臭,不知道者,以美言為亂耳。人無夭壽,各以其好惡為命。羿、敖以巧力不得其死,智伯以貪狠亡其身。天菑之證,禎祥之應,猶施與之望報,各以其類及。故好行善者,天助以福,符瑞是也。易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好行惡者,天報以禍,妖菑是也。春秋曰:『應是而有天菑。』周文、武尊賢受諫,敬戒不殆,純德上休,神只相況。詩云:『降福穰穰,降福簡簡。』日者陽,陽道明;月者陰,陰道冥;君尊臣卑之義。故陽光盛於上,眾陰之類消於下;月望於天,蚌蛤盛於淵。故臣不臣,則陰陽不調,日月有變;政教不均,則水旱不時,螟螣生。此災異之應也。四時代敘,而人則其功,星列於天,而人象其行。常星猶公卿也,眾星猶萬民也。列星正則眾星齊,常星亂則眾星墜矣。」

大夫曰:「文學言剛柔之類,五勝相代生。易明於陰陽,書長於五行。春生夏長,故火生於寅木,陽類也;秋生冬死,故水生於申金,陰物也。四時五行,迭廢迭興,陰陽異類,水火不同器。金得土而成,得火而死,金生於巳,何說何言然乎?」

文學曰:「兵者,兇器也。甲堅兵利,為天下殃。以母制子,故能久長。聖人法之,厭而不陽。詩云:『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衰世不然。逆天道以快暴心,殭屍血流,以爭壤土。牢人之君,滅人之祀,殺人之子,若絕草木,刑者肩靡於道。以己之所惡而施於人。是以國家破滅,身受其殃,秦王是也。」

大夫曰:「金生於巳,刑罰小加,故薺麥夏死。易曰:『履霜,堅冰至。』秋始降霜,草木隕零,合冬行誅,萬物畢藏。春夏生長,利以行仁。秋冬殺藏,利以施刑。故非其時而樹,雖生不成。秋冬行德,是謂逆天道。月令:『涼風至,殺氣動,蜻蛚鳴,衣裘成。天子行微刑,始貙蔞,以順天令。』文學同四時,合陰陽,尚德而除刑。如此,則鷹隼不鷙,猛獸不攫,秋不搜獮,冬不田狩者也。」

文學曰:「天道好生惡殺,好賞惡罪。故使陽居於實而宣德施,陰藏於虛而為陽佐輔。陽剛陰柔,季不能加孟。此天賤冬而貴春,申陽屈陰。故王者南面而聽天下,背陰向陽,前德而後刑也。霜雪晚至,五穀猶成。雹霧夏隕,萬物皆傷。由此觀之:嚴刑以治國,猶任秋冬以成谷也。故法令者,治惡之具也,而非至治之風也。是以古者,明王茂其德教,而緩其刑罰也。網漏吞舟之魚,而刑審於繩墨之外,及臻其末,而民莫犯禁也。」

卷第十

刑德第五十五

大夫曰:「令者所以教民也,法者所以督奸也。令嚴而民慎,法設而奸禁。罔疏則獸失,法疏則罪漏。罪漏則民放佚而輕犯禁。故禁不必,怯夫徼幸;誅誠,跖、蹻不犯。是以古者作五刑,刻肌膚而民不踰矩。」

文學曰:「道徑眾,人不知所由;法令眾,民不知所辟。故王者之製法,昭乎如日月,故民不迷;曠乎若大路,故民不惑。幽隱遠方,折乎知之,室女童婦,咸知所避。是以法令不犯,而獄犴不用也。昔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然而上下相遁,奸偽萌生,有司治之,若救爛撲焦,而不能禁;非網疏而罪漏,禮義廢而刑罰任也。方今律令百有餘篇,文章繁,罪名重,郡國用之疑惑,或淺或深,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況愚民!律令塵蠹於棧閣,吏不能遍睹,而況於愚民乎!此斷獄所以滋眾,而民犯禁滋多也。『宜犴宜獄,握粟出卜,自何能谷?』刺刑法繁也。親服之屬甚眾,上殺下殺,而服不過五。五刑之屬三千,上附下附,而罪不過五。故治民之道,務篤其教而已。」

大夫曰:「文學言王者立法,曠若大路。今馳道不小也,而民公犯之,以其罰罪之輕也。千仞之高,人不輕凌,千鈞之重,人不輕舉。商君刑棄灰於道,而秦民治。故盜馬者死,盜牛者加,所以重本而絕輕疾之資也。武兵名食,所以佐邊而重武備也。盜傷與殺同罪,所以累其心而責其意也。猶魯以楚師伐齊,而春秋惡之。故輕之為重,淺之為深,有緣而然。法之微者,固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言其明也。故德明而易從,法約而易行今馳道經營陵陸,紆周天下,是以萬里為民阱也。罻羅張而縣其谷,辟陷設而當其蹊,矰弋飾而加其上,能勿離乎?聚其所欲,開其所利,仁義陵遲,能勿踰乎?故其末途,至於攻城入邑,損府庫之金,盜宗廟之器,豈特千仞之高、千鈞之重哉!管子曰:『四維不張,雖皋陶不能為士。』故德教廢而詐偽行,禮義壞而奸邪興,言無仁義也。仁者,愛之效也;義者,事之宜也。故君子愛仁以及物,治近以及遠。傳曰:『凡生之物,莫貴於人;人主之所貴,莫重於人。』故天之生萬物以奉人也,主愛人以順天也。聞以六畜禽獸養人,未聞以所養害人者也。魯廄焚,孔子罷朝,問人不問馬,賤畜而重人也。今盜馬者罪死,盜牛者加。乘騎車馬行馳道中,吏舉苛而不止,以為盜馬,而罪亦死。今傷人持其刀劍而亡,亦可謂盜武庫兵而殺之乎?人主立法而民犯之,亦可以為逆而輕主約乎?深之可以死,輕之可以免,非法禁之意也。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以陷人也。故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於法者免,志惡而合於法者誅。今傷人未有所害,志不甚惡而合於法者,謂盜而傷人者耶?將執法者過耶?何於人心不厭也!古者,傷人有創者刑,盜有臧者罰,殺人者死。今取人兵刃以傷人,罪與殺人同,得無非其至意與?」

大夫俛仰未應對。

御史曰:「執法者國之轡銜,刑罰者國之維楫也。故轡銜不飭,雖王良不能以致遠;維楫不設,雖良工不能以絕水。韓子疾有國者不能明其法勢,御其臣下,富國強兵,以制敵御難,惑於愚儒之文詞,以疑賢士之謀,舉浮淫之蠹,加之功實之上,而欲國之治,猶釋階而欲登高,無銜橛而御捍馬也。今刑法設備,而民猶犯之,況無法乎?其亂必也!」

文學曰:「轡銜者,御之具也,得良工而調。法勢者,治之具也,得賢人而化。執轡非其人,則馬奔馳。執軸非其人,則船覆傷。昔吳使宰嚭持軸而破其船,秦使趙高執轡而覆其車。今廢仁義之術,而任刑名之徒,則復吳、秦之事也。夫為君者法三王,為相者法周公,為術者法孔子,此百世不易之道也。韓非非先王而不遵,舍正令而不從,卒蹈陷阱,身幽囚,客死於秦。夫不通大道而小辯,斯足以害其身而已。」

申韓第五十六

御史曰:「待周公而為相,則世無列國。待孔子而後學,則世無儒、墨。夫衣小缺,(心祭)裂可以補,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頌乃治之;是猶舍鄰之醫,而求俞跗而後治病,廢污池之水,待江、海而後救火也。迂而不徑,闕而無務,是以教令不從而治煩亂。夫善為政者,弊則補之,決則塞之,故吳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法強秦、韓也。」

文學曰:「有國者選眾而任賢,學者博覽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而已。今商鞅反聖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後政耗亂而不能治,流失而不可復,愚人縱火於沛澤,不能復振;蜂蠆螫人,放死不能息其毒也。煩而止之,躁而靜之,上下勞擾,而亂益滋。故聖人教化,上與日月俱照,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御史曰:「衣缺不補,則日以甚,防漏不塞,則日益滋。大河之始決於瓠子也,涓涓爾,及其卒,泛濫為中國害,菑梁、楚,破曹、衛,城郭壞沮,蓄積漂流,百姓木棲,千里無廬,令孤寡無所依,老弱無所歸。故先帝閔悼其菑,親省河堤,舉禹之功,河流以復,曹、衛以寧。百姓戴其功,詠其德,歌『宣房塞,萬福來』焉,亦猶是也,如何勿小補哉!」

文學曰:「河決若瓮口,而破千里,況禮決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斷獄歲以萬計,犯法茲多,其為菑豈特曹、衛哉!夫知塞宣房而福來,不知塞亂原而天下治也。周國用之,刑錯不用,黎民若,四時各終其序,而天下不孤。頌曰:『綏我眉壽,介以繁祉。』此夫為福,亦不小矣!誠信禮義如宣房,功業已立,垂拱無為,有司何補,法令何塞也?」

御史曰:「犀銚利鉏,五穀之利而間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奸邪之所惡而良民之福也。故曲木惡直繩,奸邪惡正法。是以聖人審於是非,察於治亂,故設明法,陳嚴刑,防非矯邪,若隱括輔檠之正弧刺也。故水者火之備,法者止奸之禁也。無法勢,雖賢人不能以為治;無甲兵,雖孫、吳不能以制敵。是以孔子倡以仁義而民從風,伯夷遁首陽而民不可化。」

文學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消息而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針石而鑽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於未萌,使之不為,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強力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驚駭,十家奔亡,若癰疽之相濘,色淫之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搖。詩云:『舍彼有罪,淪胥以鋪。』痛傷無罪而累也。非患銚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芸苗也。非患無准平,患其舍枉而繩直也。故親近為過不必誅,是鋤不用也;疏遠有功不必賞,是苗不養也。故世不患無法,而患無必行之法也。」

周秦第五十七

御史曰:「春秋無名號,謂之雲盜,所以賤刑人而絕之人倫也。故君不臣,士不友,於閭里無所容。故民恥犯之。今不軌之民,犯公法以相寵,舉棄其親,不能伏節死理,遁逃相連,自陷於罪,其被刑戮,不亦宜乎?一室之中,父兄之際,若身體相屬,一節動而知於心。故今自關內侯以下,比地於伍,居家相察,出入相司,父不教子,兄不正弟,舍是誰責乎?」

文學曰:「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後等之以刑,刑罰中,民不怨。故舜施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輕重各服其誅,刑必加而無赦,赦惟疑者。若此,則世安得不軌之人而罪之?今殺人者生,剽攻竊盜者富。故良民內解怠,輟耕而隕心。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後世,故無賢不肖,莫不恥也。今無行之人,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禮義,恆於苟生。何者?一日下蠶室,創未瘳,宿衛人主,出入宮殿,由得受奉祿,食大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故或載卿相之列,就刀鋸而不見閔,況眾庶乎?夫何恥之有!今廢其德教,而責之以禮義,是虐民也。春秋傳曰:『子有罪,執其父。臣有罪,執其君,聽失之大者也。』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無罪者寡矣。臧文仲治魯,勝其盜而自矜。子貢曰:『民將欺,而況盜乎!』故吏不以多斷為良,醫不以多刺為工。子產刑二人,殺一人,道不拾遺,而民無誣心。故為民父母,以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多矣。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惡止其人,疾始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老子曰:『上無欲而民朴,上無事而民自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比地何伍,而執政何責也?」

御史曰:「夫負千鈞之重,以登無極之高,垂峻崖之峭谷,下臨不測之淵,雖有慶忌之捷,賁、育之勇,莫不震懾悼栗者,知墜則身首肝腦塗山石也。故未嘗灼而不敢握火者,見其有灼也。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傷也。彼以知為非,罪之必加,而戮及父兄,必懼而為善。故立法制辟,若臨百仞之壑,握火蹈刃,則民畏忌,而無敢犯禁矣。慈母有敗子,小不忍也。嚴家無悍虜,篤責急也。今不立嚴家之所以制下,而修慈母之所以敗子,則惑矣。」

文學曰:「紂為炮烙之刑,而秦有收帑之法,趙高以峻文決罪於內,百官以峭法斷割於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慄。詩云:『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為虺蜥!』方此之時,豈特冒蹈刃哉?然父子相背,兄弟相嫚,至於骨肉相殘,上下相殺。非刑輕而罰不必,令太嚴而仁恩不施也。故政寬則下親其上,政嚴則民謀其主,晉厲以幽,二世見殺,惡在峻法之不犯,嚴家之無悍虜也?聖人知之,是以務和而不務威。故高皇帝約秦苛法,以慰怨毒之民,而長和睦之心,唯恐刑之重而德之薄也。是以恩施無窮,澤流後世。商鞅、吳起以秦、楚之法為輕而累之,上危其主,下沒其身,或非特慈母乎!」

詔聖第五十八

御史曰:「夏后氏不倍言,殷誓,周盟,德信彌衰。無文、武之人,欲修其法,此殷、周之所以失勢,而見奪於諸侯也。故衣弊而革才,法弊而更制。高皇帝時,天下初定,發德音,行一切之令,權也,非撥亂反正之常也。其後,法稍犯,不正於理。故奸萌而甫刑作,王道衰而詩刺彰,諸侯暴而春秋譏。夫少目之網不可以得魚,三章之法不可以為治。故令不得不加,法不得不多。唐、虞畫衣冠非阿,湯、武刻肌膚非故,時世不同,輕重之務異也。」

文學曰:「民之仰法,猶魚之仰水,水清則靜,濁則擾;擾則不安其居,靜則樂其業;樂其業則富,富則仁生,贍則爭止。是以成、康之世,賞無所施,法無所加。非可刑而不刑,民莫犯禁也;非可賞而不賞,民莫不仁也。若斯,則吏何事而理?今之治民者,若拙御之御馬也,行則頓之,止則擊之。身創於棰,吻傷於銜,求其無失,何可得乎?干溪之役土崩,梁氏內潰,嚴刑不能禁,峻法不能止。故罷馬不畏鞭棰,罷民不畏刑法。雖曾而累之,其亡益乎?」

御史曰:「嚴牆三刃,樓季難之;山高幹雲,牧豎登之。故峻則樓季難三刃,陵夷則牧豎易山巔。夫爍金在爐,莊蹻不顧;錢刀在路,匹婦掇之;非匹婦貪而莊蹻廉也,輕重之制異,而利害之分明也。故法令可仰而不可踰,可臨而不可入。詩云:『不可暴虎,不敢馮河。』為其無益也。魯好禮而有季、孟之難,燕噲好讓而有子之之亂。禮讓不足禁邪,而刑法可以止暴。明君據法,故能長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

文學曰:「古者,明其仁義之誓,使民不踰;不教而殺,是虐民也。與其刑不可踰,不若義之不可踰也。聞禮義行而刑罰中,未聞刑罰行而孝悌興也。高牆狹基,不可立也。嚴刑峻法,不可久也。二世信趙高之計,渫篤責而任誅斷,刑者半道,死者日積。殺民多者為忠,厲民悉者為能。百姓不勝其求,黔首不勝其刑,海內同憂而俱不聊生。故過任之事,父不得於子;無已之求,君不得於臣。死不再生,窮鼠齧狸,匹夫奔萬乘,舍人折弓,陳勝、吳廣是也。當此之時,天下俱起,四面而攻秦,聞不一期而社稷為墟,惡在其能長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

御史默然不對。

大夫曰:「瞽師不知白黑而善聞言,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議。夫善言天者合之人,善言古者考之今。令何為施?法何為加?湯、武全肌骨而殷、周治,秦國用之,法弊而犯。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或以治,或以亂。春秋原罪,甫刑制獄。今願聞治亂之本,周、秦所以然乎?」

文學曰:「春夏生長,聖人象而為令。秋冬殺藏,聖人則而為法。故令者教也,所以導民人;法者刑罰也,所以禁強暴也。二者,治亂之具,存亡之效也,在上所任。湯、武經禮義,明好惡,以道其民,刑罪未有所加,而民自行義,殷、周所以治也。上無德教,下無法則,任刑必誅,劓鼻盈虆,斷足盈車,舉河以西,不足以受天下之徒,終而以亡者,秦王也。非二尺四寸之律異,所行反古而悖民心也。」

大論第五十九

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後而不知其事,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斲,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後寇止奸禁。故射者因槷,治者因法。虞、夏以文,殷、周以武,異時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樸之時,治抏弊之民,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

文學曰:「文王興而民好善,幽、厲興而民好暴,非性之殊,風俗使然也。故商、周之所以昌,桀、紂之所以亡也,湯、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紂非得跖、蹻之民以亂也,故治亂不在於民。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訟者難,訟而聽之易。夫不治其本而事其末,古之所謂愚,今之所謂智。以棰楚正亂,以刀筆正文,古之所謂賊,今之所謂賢也。」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時,而世非許由之民,而欲廢法以治,是猶不用隱括斧斤,欲撓曲直枉也。故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為輪者不待自曲之木。往者,應少、伯正之屬潰梁、楚,昆盧、徐谷之徒亂齊、趙,山東、關內暴徒,保人阻險。當此之時,不任斤斧,折之以武,而乃始設禮修文,有似窮醫,欲以短針而攻疽,孔丘以禮說跖也。」

文學曰:「殘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殘賊民人而欲治者,非良吏也。故公輸子因木之宜,聖人不費民之性。是以斧斤簡用,刑罰不任,政立而化成。扁鵲攻於湊理,絕邪氣,故癰疽不得成形。聖人從事於未然,故亂原無由生。是以砭石藏而不施,法令設而不用。斷已然,鑿已發者,凡人也。治未形,睹未萌者,君子也。」

大夫曰:「文學所稱聖知者,孔子也,治魯不遂,見逐於齊,不用於衛,遇圍於匡,困於陳、蔡。夫知時不用猶說,強也;知困而不能已,貪也;不知見欺而往,愚也;困辱不能死,恥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為也,而況君子乎!商君以景監見,應侯以王稽進。故士因士,女因媒。至其親顯,非媒士之力。孔子不以因進見而能往者,非賢士才女也。」

文學曰:「孔子生於亂世,思堯、舜之道,東西南北,灼頭濡足,庶幾世主之悟。悠悠者皆是,君闇,大夫妒,孰合有媒?是以嫫母飾姿而矜誇,西子彷徨而無家。非不知窮厄而不見用,悼痛天下之禍,猶慈母之伏死子也,知其不可如何,然惡已。故適齊,景公欺之,適衛,靈公圍,陽虎謗之,桓魋害之。夫欺害聖人者,愚惑也;傷毀聖人者,狂狡也。狡惑之人,非人也。夫何恥之有!孟子曰:『觀近臣者以所為主,觀遠臣者以其所主。』使聖人偽容苟合,不論行擇友,則何以為孔子也!」

大夫撫然內慚,四據而不言。

當此之時,順風承意之士如編,口張而不歙,舌舉而不下,闇然而懷重負而見責。

大夫曰︰「諾,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雜論第六十

客曰:「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賢良之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義,或務權利。」

「異哉吾所聞。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長久殊世。始汝南朱子伯為予言:當此之時,豪俊並進,四方輻湊。賢良茂陵唐生、文學魯國萬生之倫,六十餘人,咸聚闕庭,舒六藝之風,論太平之原。智者贊其慮,仁者明其施,勇者見其斷,辯者陳其詞。誾誾焉,侃侃焉,雖未能詳備,斯可略觀矣。然蔽於雲霧,終廢而不行,悲夫!公卿知任武可以闢地,而不知廣德可以附遠;知權利可以廣用,而不知稼穡可以富國也。近者親附,遠者說德,則何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於斯路,而務畜利長威,豈不謬哉!中山劉子雍言王道,矯當世,復諸正,務在乎反本。直而不徼,切而不(火索),斌斌然斯可謂弘博君子矣。九江祝生奮由、路之意,推史魚之節,發憤懣,刺譏公卿,介然直而不撓,可謂不畏強御矣。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辟略小辯,雖非正法,然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然攝卿相之位,不引準繩,以道化下,放於利末,不師始古。易曰:『焚如棄如。』處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隕其性,以及厥宗。車丞相即周、呂之列,當軸處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若夫群丞相、御史,不能正議,以輔宰相,成同類,長同行,阿意苟合,以說其上,斗筲之人,道諛之徒,何足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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