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的布朗太太,想買一張去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單程票

停下悅讀 發佈 2022-07-09T23:41:59.977153+00:00

86歲的布朗太太,想買一張去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單程票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建議關注其公眾號配圖 |《刺蝟的優雅》劇照布朗太太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擁抱她,她的身子僵直了一會兒,接著便用她的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了句:「去吧,快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吧。

86歲的布朗太太,想買一張去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單程票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建議關注其公眾號



布朗太太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擁抱她,她的身子僵直了一會兒,接著便用她的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了句:「去吧,快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吧。」








1

我的鄰居布朗太太獨自一人生活在法國南部。她是一個典型的法國女人,身材嬌小勻稱,額頭飽滿,花白的齊耳短髮燙成了英格麗·鮑曼在電影《卡薩布蘭卡》裡面的那種精緻的髮型。她臉上的皮膚狀態也很好,白暫,沒有斑點,看不出太多的皺紋,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她已經86歲了。

布朗太太身體還算硬朗,生活方式也非常簡單:一周兩次自己開車去有機食品超市購物,稍微重一點的東西會請小女兒幫忙購買,比如飲用水、貓食和貓砂。80歲之後,她便把大女兒的兩隻貓養在自己家裡,用她的話來說,「這就讓屋裡至少還有些活著的氣息」。

布朗太太有3個孩子,兒子生活在瑞士,大女兒生活在巴黎,小女兒住在離她30公里遠的一個小城裡。小女兒差不多一周會來她家一次,大女兒一年能來看望她四五次,兒子工作比較忙,一年只來看她兩次左右,但每次都會待上一個星期。

布朗太太的生活一直是如此穩定且有規律,直到她遇到了麻煩。

那天我正在家上網,突然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是門房西蒙先生。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胖法國男人,熱情卻略顯油膩。他說法語時帶著濃重的南部口音,可能是有義大利或者是西班牙的血統。

西蒙先生是一個盡職的門房。平日裡,他會大聲提醒小區住戶天氣情況,以及簽下所有快遞,在住戶經過時大聲喊他們的名字。我一度以為是西蒙先生的耳朵不太好使,後來才知道,他講話那麼大聲是因為小區里住了很多耳朵不靈光的老人。

「凌,你能不能去看一看布朗太太?」西蒙先生有些著急。

「布朗太太怎麼了?」我有些詫異。

小區裡的人都知道,西蒙先生和布朗太太不太對付。西蒙先生二十幾歲便成為了這個小區的門房,而布朗太太則是小區里最老的住戶之一,兩人的關係可以說是「相愛相殺」。

布朗太太性格極其暴烈,是小區一切制度的抗爭者,但凡西蒙先生在小區內張貼公告,她都要拿來與之理論一番。比如那天禁止住戶在露台的欄杆上曬浴巾的公告剛貼出來,布朗太太就在自家的露台上曬起了浴巾,西蒙先生氣得直跳腳,衝到布朗太太家樓下據理力爭。誰知老太太不僅對他破口大罵,而且之後每天換著顏色把浴巾搭在露台上。

見勸阻無效,西蒙先生直接把公告貼到了布朗太太的房門上。一天後,公告便被轉貼到了門房辦公室的門上。西蒙先生氣到頭頂冒煙,但又沒有辦法,只好跟每一個路過門房辦公室的住戶吐槽布朗太太,說她要不是老了,一定是個瘋狂的「黃馬甲」(2018年法國爆發的一場大規模的抗議運動,因參與者穿黃色馬甲而得名

我只是小區里一個默默無聞的中國人,和布朗太太並無深交,西蒙先生怎麼會來找我管她的事?我心裡有些摸不准。

「布朗太太曾經說過你是一個好人。」西蒙先生一臉討好地看著我,「我到這裡三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聽到布朗太太說別人的好話。」

「就因為布朗太太說我是一個好人,所以我要去看看她,並感謝她嗎?」我問道。

「不不,布朗太太出事了。」

西蒙先生說,不久前,布朗太太去車行取修好的車的時候,不小心被輪胎絆倒了。車行的職員把她送回來,路過門房的時候,他好心勸她去醫院看看,誰知布朗太太把他痛罵一頓,回家便鎖上了房門。幾天前,小區裡有一個老人倒在家裡,好幾天沒人知曉,後來被發現時直接送去了殯儀館。這件事讓西蒙先生很是懊惱,覺得自己不應該讓這種事發生,進而又覺得布朗太太必須去醫院做一個全面的檢查。但這小區里跟布朗太太有過矛盾的人不在少數,他算來算去,也就剩我可以勸勸她了。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上了年紀的老人摔倒,多半會骨折或有一些後遺症,把自己鎖在家裡顯然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我出了門,抬手摁了布朗太太家的門鈴,西蒙先生搖搖頭說:「沒有用的,我剛才已經在這摁了十幾分鐘了。」

我又摁了幾次,屋裡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自報家門,並勸說老太太開門,依然沒有回應。

「看來,你的勸說也行不通啊。」西蒙先生有些失望。

「你有布朗太太家的備用鑰匙嗎?實在不行,那就跟她的孩子打個電話確定一下,然後直接開門把老太太送醫院吧。」

在小區里,年紀稍大一些的住戶都會放一把備用鑰匙在西蒙先生那裡,以備不時之需。西蒙先生卻搖了搖頭:「布朗太太怎麼會把備用鑰匙放在我這裡?她眼不花,耳不背,腿腳還挺利索,不僅隔三差五的找幾個老夥伴出去喝咖啡,甚至還能自己開車去購物。所以,她總覺得自己不老,放備用鑰匙?那絕對是對自己的輕視。」

我皺著眉頭想了想,就提議打電話給消防特警。

2003年夏天,我剛來法國不久,碰上了法國前所未見的高溫天氣。那時我隔壁也住了一個老太太,有天晚上熱到昏迷,她家的小狗狂叫一夜,我覺得不對勁,在叫門不開的情況下打了消防特警的電話,後來消防特警破門而入,把老太太送到醫院搶救。

那位老太太幸運地活了下來,但那年夏天,全法有1萬多名老人因罕見高溫天氣去世。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獨居老人,他們在家中熱到犯病,卻無人送醫。

西蒙先生回到門房,翻出了布朗太太小女兒的電話號碼,徵得她的同意後,便直接把電話撥給了消防局。

大約10分鐘後,消防特警趕到,我們解釋了一下情況。特警們查看地形,發現布朗太太給自家的門上加裝了一扇防火防盜的鐵門,破門工程量太大。好在,他們又發現可以從我家陽台直接翻進布朗太太家的側陽台,這樣更節省時間。

特警迅速行動,翻進去才發現,滿頭銀髮的布朗太太正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右手捧著左手,像座石雕一樣一動不動。見到消防特警,她無法起身,只能破口大罵:「誰讓你們進入我家的?是不是那個該天殺的西蒙!」她一邊罵一邊痛得倒抽冷氣,額頭上全是汗。

在徵得布朗太太小女兒的同意後,特警們把她放在擔架上,送進車裡,強行送到醫院做檢查。西蒙先生站在一旁搓手,看著車門關了之後,他還立了一小會兒。他的神情很是複雜,有盡職的欣慰,也有一絲「復仇」之後的快樂。


2

大約3個星期後,我接到了媽媽從國內打來的電話,她說我爸近半個月來瘦了近10公斤。

不久前,我的堂妹因病去世,我爸心裡難受,直接住進了醫院,怕身在國外的我擔心,就一直壓著這件事。直到最近他突然暴瘦,我媽終於繃不住了才給我打電話。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叮囑她趕緊帶我爸去醫院做個全面的檢查。

我媽有些慌,帶著哭腔說:「你爸跟我現在全身都是病,萬一真有什麼意外,你一個人在外面,怎麼辦呢?」可能覺得這麼說不妥,她又趕緊加了一句:「沒事的,你放寬心,我跟你爸每年都做體檢的,有什麼大病老早發現了。你一個人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別擔心我們。」

我知道,媽媽其實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向我抱怨自己晚年身邊沒有孩子,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從中國到法國,那令人絕望的一萬公里,隔斷了一個女兒守在年邁父母身邊的可能。更何況,疫情還沒有結束。異國的親子關係跟異國的戀情一樣,全都是有心無力。雙方隔著時差,各自捧著疲憊和孤獨。可異國戀熬不下去了可以分手,血緣卻不可能斷絕,無論走了多遠,心裡總有那麼一根線牽掛著。

掛了電話,我便坐在屋裡發呆,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從內到外都在慢慢地潰爛。

這時,側陽台上傳來一聲輕柔的貓叫,不一會兒,又傳來了一聲。接著,一隻超漂亮的淺棕色長毛貓出現在陽台上,它一點也不怕人,不緊不慢地走進了我家的客廳。它抬頭看了我一會兒,便走到我腳邊撒嬌。

我蹲下身子輕輕撫摸它,發現它性格特別溫順之後,抱起了它。我來到陽台上查看,不想正好遇上了皺著眉頭的布朗太太。

「布朗太太,這是你家的貓嗎?」我把貓舉起來。

布朗太太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咄咄逼人,隨即點了點頭。

出於禮貌,我還是問了句:「您好些了嗎?」

她的頭略微抬起,歪向一邊,脖子上掛了根看上去像是愛馬仕絲巾做成的吊帶,戴了黑色護腕護具的左手套進去,右手拄了根拐杖。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神情像一隻受了傷的獵豹優雅地看向自己的獵物:「你介不介意把我的貓送過來?我行動不太方便。」

「不介意。」我點頭答應了。

布朗太太住的是一套非常大的公寓,大約有160個平方。裡面有巨大的露台,可以看到小區的花園、綠植還有游泳池。我聽西蒙先生提起過,好像有人想買她的房子,出價150萬歐元。

布朗太太屋裡的裝飾很有品位,牆上掛滿了油畫,地上鋪著厚重的手織羊毛地毯,看得出來東西都價格不菲。布朗太太的丈夫在她六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之後她拿著丈夫的退休金,獨自住在這套公寓裡,衣食無憂。

在布朗太太的要求下,我從冰箱裡拿出了冰鎮的香檳,打開之後,給她滿上了一杯,放在露台的桌子上。這時,布朗太太卻突然用拐杖用力地敲打地面向我發難:「你和西蒙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允許別人進到我的家裡?我的家,是我的地盤,你們誰也沒,有權利不經過我的同意就進到我家裡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愣了一會兒,說:「您摔了應該去醫院治療,把自己關在家,是很危險的。」

「我去不去醫院,那也應該是由我自己選擇的,不是嗎?」老太太氣得滿臉通紅,好像我不是在幫她,而是在害她一樣。

我沒有想到布朗太太會沖我發火,連忙後退了一步,感覺有些委屈,但很快又調整好了心態——法國人的自我意識特別強,有時候自己辦事的出發點可能算是好意,但的確會冒犯到別人。

「對不起了布朗太太,是我沒有考慮到您的感受,以後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了。」說完,我便退了出去。


3

我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因為那段時間我過得非常焦慮——我在南法經營一家中餐館,疫情到來之後,法國開始封國、封城,所有餐館停止營業。幾個月了,我也沒有看到疫情好轉的跡象,迫於貸款的壓力,我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店往外盤。

當時我想,既然耗在法國也沒什麼出路,不如把店盤出去,先回國看看父母,再做其他打算。我把餐館掛在網上低價出售,法國人大多不感興趣,中國人也沒有購買慾望,只剩下一些阿拉伯人或者摩洛哥人前來詢問,但他們把價格壓得更低,低到我根本無法接受。

事情一直拖著,拖得我整個人的情緒都要崩了,為了防止自己再次陷入抑鬱,我只能強迫自己每天出門溜彎兒。就算封城,法國民眾還是有權出門運動的,只需要列印一個出入證明,在上面選取出行理由,寫上時間,再簽名就行了。

在封城的那段日子裡,我幾乎每天都出門,懷裡揣著出入證明,但一次也沒有碰到檢查。當然,這只能說明我運氣好,因為有些人心懷僥倖不帶證明出門,遇到警察臨檢,會被罰款135歐元。

不久後,小區里又發生了一件事。一位名叫洛林的老太太在家中摔倒,過了一段時間才被人發現送到醫院,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洛林太太和布朗太太一樣,都是小區里第一批入住的房客,以前她倆經常在小區附近的咖啡館裡一起喝咖啡。聽說洛林太太出院後被送到了一家公立養老機構,那裡主要接收一些無法生活自理的老年人。她似乎是我入住這個小區以來第一個被送去公立養老機構的老太太。

西蒙先生在門房裡跟幾位老人聊著這件事,聲音很大:「我聽說新冠以後被送去的人增加了。」

「那是當然的,新冠來了,我們幾乎與世隔絕了,我們失去了生活的樂趣,可能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權利。」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說。

「我不想去。」另一位老太太搖頭道,「我一個朋友,原本都挺好的,後來因為腿腳不太方便被送去了,幾個月以後她就去世了。」

幾個人一陣唏噓,然後就有人輕聲問:「布朗太太是不是也快了?」

這時我剛從外面運動回來,正好經過門房,西蒙先生抬眼看見我,表情似乎有些尷尬,像是在背後說布朗太太的壞話被我抓了個現行。我也有些尷尬,短時間的停頓之後,我沖他點了點頭,問了聲好,就準備繼續往前走。西蒙先生卻湊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個消息——布朗太太的大女兒她聽說母親摔倒了,從巴黎專程趕來探望,結果卻被老太太臭罵一頓,還吃了閉門羹。

我不愛八卦,但也不能裝作沒聽見,只好順著他的話問起緣由。西蒙先生撇了撇嘴道:「布朗太太覺得她摔跤都是她大女兒的錯。」

不久前,布朗太太的大女兒帶著男朋友來南法度假,借用了母親的車,還回來之後車就出問題了。老太太把車送去修車廠,結果在拿車的時候摔倒了,於是她把一切責任都歸到了大女兒和她男友的身上。

「老太太脾氣這麼大,還把兒女拒之門外,不怕萬一有什麼事沒人管她嗎?」我想起布朗太太把自己關在家裡的情景,還是有些揪心,「她年紀這麼大了,其實真的應該放一把備用鑰匙在別人那兒。」

西蒙先生搖頭道:「布朗太太可能有些心理疾病,她有一個禁忌,就是她的家絕對不允許別人隨便進。她就是一個這麼奇怪的人,好像她家裡藏了什麼寶貝似的。我記得幾年前,她的孫女弄丟了她家的鑰匙,那一次,我給她找了一個開鎖師傅把門打開了,然後她就從裡到外把家裡的門全換了個遍。而且,還拒絕她的孫女再去她家。就因為孫女把鑰匙丟了,她就拒絕孫女進家門,你說這講得通嗎?誰能保證永遠不會掉鑰匙呢?」


4

與西蒙先生道別之後,我回到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本地人,有意向買我的店,他已經不止一次打電話來詢問店裡的一些細節了,我每次都不厭其煩地一一描述。但怎麼描述,也不如親自看一眼來得真切啊。

我心裡正在盤算著能不能讓他參觀一次店鋪,這時陽台上又傳來了貓叫聲。我知道這是布朗太太家的貓,但我實在不想再跟她有交集了,便只當沒聽見。我問那人願不願意參觀一下店鋪,對方有些猶豫——那時禁足管得很嚴,我倆在電話里商量著對策,說可以裝著出門運動,「正好」在我的餐館前相遇。

那隻貓一刻不停地叫喚,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2003年鄰居老太太家裡的狗,那一夜,也是沒完沒了的叫。我心猛地緊了一下,趕緊起身到陽台上去查看。果然,布朗太太家的那隻長毛貓正蹲在自家的側陽台的圍欄上,見到我,它一下子站了起來,在圍欄上打圈,沖我「喵喵」叫個不停。而這一次,布朗太太卻沒有出現在陽台上。

我簡單解釋了一下,便掛掉了電話,試著沖屋裡喊了一聲:「布朗太太?」

沒有人回應。我又大聲叫,然後就聽見布朗太太的聲音傳了過來:「別喊,我在。」

她出了聲,人還是久久沒出來,我又問:「您沒事吧?」

「沒事,那個,你能不能幫我一下?」她的聲音很輕,「你能從陽台上翻過來嗎?我沒有辦法給你開門。」

法國人住的房子安全係數是比較低的,比如我家陽台和布朗太太家的側陽台中間就隔了一道薄薄的牆而已。之前,布朗太太在中間放了一塊懸出來的板子防止人翻過去,但上次消防特警把這塊板子拆掉了,所以我要翻過去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猶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擔這樣的責任,但最後還是把心一橫:「算了,如果老太太以後再找我麻煩,我就當是被貓撓了,反正也不痛不癢的。更何況,這次是她叫我過去的。」

等我翻牆進屋,就看到布朗太太盤腿坐在廚房裡,意識是清醒的。見到我,她把手伸出來:「來,拉我起來。」

她說自己剛才被貓絆了一下,又摔了一跤,好在家裡的地毯夠厚,沒有受傷。她能坐起來,但站不起來,也夠不著電話。法國老人養的動物好像都特別有靈性,她家的貓見主人站不起來了,就跑到陽台上去叫喚了。

我怕布朗太太身上有傷,又想起她的為人,就堅持要喊人過來幫忙。可她就跟潑婦似的,坐在地上跟我說:「你要是叫人,我跟你沒完!」

我倆僵持了一小會兒,布朗太太終於退了一步:「我向你保證,我沒有任何問題。我沒有任何不舒服,只是自己站不起來了,你就把我扶起來,我請你喝杯香檳怎麼樣?」說完,她開始活動身體上的各個關節,試圖向我證明。

布朗太太就跟個孩子似的,讓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最後我還是拗不過她,把她扶了起來。她活動活動腿腳,確實沒有大礙。隨後,她破天荒地讓我在她家的露台上喝了一杯香檳,並囑咐道:「今天這件事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極力隱藏自己的危險行徑。我正色道:「年紀大的人摔跤會要命的,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這樣的事可能會有增無減。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在家,而你的貓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叫到人。布朗太太,你還是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全問題。」

誰知她並不理會我,喝了一口香檳,文不對題地問了一句:「你知道巴布亞紐幾內亞嗎?」

我在腦海中搜尋了一下,好像依稀聽過,但這個國家具體在哪兒,卻不了解。布朗太太突然側過身子,看著我說:「我曾經看過一個報導,那裡氣候溫和,民風淳樸,特別適合養老。你能上網幫我看看,怎麼才能買一張去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機票嗎?」

「現在有新冠,而且你這麼大年紀,不怕路上出風險?」

「不怕,我還要去那找個巴布呢(在法語裡,巴布有老先生的意思)。」布朗太太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那也可以在法國找啊,我們小區里不也有老先生嗎?」

「不不,我只要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巴布。」布朗太太連連擺手。

我覺得這個老太太簡直就是在胡鬧,不禁嚴肅起來,甚至有些生氣:「有誰陪你去嗎?你知道那裡講什麼語言嗎?你知道這一趟要做多少次核酸檢測嗎?你知道要隔離多久嗎……」

老太太看著露台外面的夕陽,只說:「你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你只要幫我看一看怎麼去,然後我自己付錢買一張單程的機票就可以了。」

我說服不了她,也沒有理會她的請求,喝了兩杯香檳後,我們和和氣氣地道別了。


5

幾天後,我帶著那個本地買家偷偷去參觀我的店。他挺滿意的,但還想再壓壓價:「這疫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冒的風險是很大的。」他砍了半價,我當時就拒絕了,差點沒氣得吐血。

屋漏偏遇連夜雨,我怒氣沖沖回家的時候又遇到了警察盤查。在電話里,我們說好裝作出去做運動,但真正出門的時候我卻忘了穿運動裝。因為拿不出合理的出行理由,我被罰了135歐。

店鋪開不了門,房租還得繼續交,店賣不出去,還得掏錢交罰款,那一天我的憋屈勁已經到了頂點。結果剛進家,就接到表姐發的微信,質問我知不知道我爸生病的情況。

我說我知道,她又問:「那你給你爸做了什麼?」

當時我心情不太好,回了句:「我什麼也做不了。」

表姐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的確是,你爸現在對你只怕是失望透頂了,到處跟人說他跟老伴獨居,沒有女兒。」

看到這句話,我愣住了。

我爸曾是一名軍人,在我6歲以前,基本上一年才能見到他一次,完全不親。我6歲以後,他轉業了,工作非常繁忙,一年大約有300天都不在家。後來我長大了,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自己買了房子,從家裡搬了出來,之後回家的次數也不多,與爸爸相處的時間非常短暫。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是陌生而晦澀的,幾乎沒有進行過一次非常有效的深入內心的交流。

但是,這也不代表他沒有我這個女兒啊!

我拿著電話在客廳里發呆,腦子裡炸轟轟的。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突然聽見陽台上又傳來貓叫聲。難道布朗太太又摔了?我全身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心想:這老太太真不知道愛惜自己,這回不管怎麼樣,我都要通知她的家人。

我衝到陽台上,卻看見布朗太太好好地立在那邊,看我出來,又沖我「喵」了一聲,別說,還學得挺像。我一腦門的火,也不好沖她發,只好靜了靜,一口咽了下去。

老太太歪著頭問:「過來喝杯香檳怎麼樣?」

我說不想喝,她問怎麼了,我脫口說了句:「你的爸爸如果跟別人說沒有你這個女兒,你會想喝香檳嗎?」

老太太看了我半天,終於緩緩地說:「每一個父母,都有自己愛孩子的方式。也許,這是你爸爸愛你的方式呢?」

愛我就是不認我這個女兒嗎?我無法接受。我說自己很累,想休息一下,便轉身進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大約10分鐘後,有人摁我家的門鈴,我沒有搭理,門鈴不再響了,傳來的是拍門聲以及布朗太太的聲音:「我知道你在家裡,凌。」

這畫面莫名帶了些喜感,讓我想起了網上那個著名的「雪姨拍門」的表情包。我覺得照老太太的個性,如果我不開門,她很可能也會打電話給消防特警,而我家沒有加防火防盜的鐵門,特警們很有可能會把門直接卸下來,之後我還要去找保險公司來幫我修。疫情讓法國並不快捷的服務節奏一下子變成了龜速,那就意味著,我很有可能要過上兩三個星期沒有門的日子。想到這裡,我立即起身。

布朗太太在門外迅速打量了我幾眼:「來吧,來我家喝杯香檳。」她像是在下命令,而且是不容反駁的命令。

老太太轉過身,又丟下一句話:「你的眼睛有些紅腫,我家有冰塊,可以給你做一個冰敷,但你需要自己動手。」

來到布朗太太家,我謝絕了冰敷的提議,只把香檳倒好。布朗太太沒有再問什麼話了,而是拿出一堆照片給我看,裡面很多都是她年輕時的照片,還有她的3個孩子。

布朗太太年輕的時候真是個大美人,孩子們也都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樣。她拿著照片,一點一點給我講孩子們的故事,說大女兒年輕時有一頭瀑布一樣的頭髮;兒子又高又帥,而且學習成績永遠名列前茅;而小女兒,是她最貼心的小棉襖。

看完照片,我們一起喝了兩杯香檳。那天,我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有說太多喪氣的話。


6

大約兩個星期後,西蒙先生打電話給我,說布朗太太的大女兒和兒子專程回來探望母親,也想見見我。

那天,我們在門房辦公室里第一次見面。布朗太太的大女兒是一名公務員,她穿著一襲碎花的長裙,因為很瘦,眼窩有些凹陷,面相有點凶。布朗太太的兒子是一名律師,他穿著筆挺的襯衣與短西褲,非常儒雅,五官與母親非常像。他們請我去附近的咖啡館坐坐,我不知道他們想跟我談些什麼,但還是接受了。

「我母親非常難與人相處,但聽說跟您相處得不錯。」大女兒講話非常客氣。

「布朗太太還好,並不是很難相處。」我笑道,「我母親的性格更難相處。」

「非常感謝這些天您對我母親的照顧,這已經超出了一個鄰居的範疇,如果給您帶來困擾,我向您說一聲抱歉。」布朗太太的兒子態度非常誠懇。

我連忙搖頭,表示並沒有給我帶來困擾。

「不不,我們都認為我們的母親非常的、特別、非常非常的……難搞,而且有時候甚至有些惡毒,所以希望您別受到傷害。」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惡毒?」我無法相信這兩個字是從他們嘴裡說出來的,儘管我不太了解布朗太太,但我覺得她絕對談不上「惡毒」。

「您知道嗎?我幾乎有20年沒有跟我母親往來了。」布朗太太的兒子神情有些落寞,「因為她討厭我的妻子——不,是前妻,連帶著討厭我的孩子。她甚至會跟孩子說一些惡毒的話,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停止了跟她相互往來。後來我離婚了,母親年事也高了,我們這才慢慢恢復了往來。」

大女兒也聳了聳肩:「她也不喜歡我的前夫。總之,我前夫也並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我離婚了。還有,那隻跑到你家的貓,其實是我養的,我經常會出差,有時候會把貓放在我母親家裡養著,但養著養著,她就不肯還給我了。」

「母親還會幫著你帶孩子,但我孩子,從生下來一直到長到二十多歲,只見過自己的奶奶幾面而已。」布朗太太的兒子嘆了口氣,「當然,奶奶也並不想見到他們。」

我感到震驚,但隨後又覺得布朗太太是怎樣的人其實跟我沒有什麼相干。布朗太太的兒女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幾乎是向我宣洩,說了很多對自己母親的牢騷和控訴。

最後,他們提出了一個請求:「我母親很喜歡您,這一次我們來,她向我們提到了您很多次。凌小姐,您看,能不能在下一次與我母親共飲香檳的時候勸說她放一把備用鑰匙在門房那裡?畢竟,如果她再次在家裡摔倒,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我眨了眨眼,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完成這個任務。如果她的子女都無法說服她,我一個外人憑什麼可以做到呢?兩人都表示,如果我可以幫他們那更好,如果不行也無所謂。

「我們很清楚,我母親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送往養老院。這一點,您可以告訴她,大可放心,我們絕對會保證讓她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直到最後,我們會請最好的看護。」他倆非常真誠地看著我,看得出,他們都很有經濟實力。

我突然很想問他們,知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想買一張離開法國的單程票這件事,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孩子們沒待幾天便離開了,布朗太太也不再在陽台上扮貓叫了,我沒有了去她家的理由。大約一個多月後,我的餐館終於還是以半價賣了出去。我身心俱疲,準備搬到巴黎,著手準備回國。

那天,我給爸爸打了個電話,猶豫了很久,終於問道:「你為什麼跟別人說沒有我這個女兒?」

爸爸連忙解釋,說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去給自己準備了一下身後事,因為害怕別人說我的閒話,才撒謊說自己是孤寡老人:「你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我的檢查沒有問題。醫生說是因為我換了一種糖尿病的藥才會突然瘦下去,現在我已經把藥換了,沒有什麼大問題。我今天跟你打電話是跟你交代一下,我的身後事,你也不必太擔心,人總有死的那一天哈,但我已經把我的身後事準備好了。這樣,你人也就輕鬆了哈。」

爸爸在電話里這麼說,我在電話外泣不成聲。

那天,我聯繫好了搬家公司,又在亞馬遜上訂了很多打包的紙箱。很快,西蒙先生就在我經過門房的時候大聲地叫我的名字:「凌,有你的快遞。」

我去拿紙箱的時候,西蒙先生告訴我,布朗太太聽說我要搬家之後非常難過,情緒很低落。回到家,我想了很久,終於走到陽台上大聲喊:「布朗太太?」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吧,我終於看到布朗太太從側陽台探出了頭,比起一個月前,她明顯憔悴了許多。

「今天需不需要喝一杯香檳?」我大聲問道。

「你不用學西蒙那一套,我還沒有聾!」布朗太太冰冷地回答,但隔了一會兒,她又加了一句,「其實你隨時可以過來,冰箱裡一直有冰好的香檳。」

我切了半隻哈密瓜帶去布朗太太家,我們像之前那樣坐在露台上。布朗太太笑道:「我還沒能去巴布亞紐幾內亞,你就先跑了。」

我也笑了:「我必須想著回中國了,要不然,我的父母可能也想要去巴布亞紐幾內亞了。」

布朗太太喝了口香檳,點了點頭:「我早就說過,你是一個好人,你的父母有一個好女兒。」

聽到這話,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我如果是一個好女兒,怎麼會來離家十萬八千里的法國呢?

「我有時候覺得,我的記憶力太好了,好像什麼都還記得,孩子們還小的時候,他們是那麼的可愛。」布朗太太又笑了,86歲的老太太笑起來還挺好看的,接著她又感嘆,「我的人生,似乎也只剩下這些了。」

想起了布朗太太的兒女交給我的任務,我試探地問:「你真不願意把鑰匙放在西蒙先生那裡嗎?」

「不不不,西蒙沒有保險柜,他根本沒有資格保存住戶們的鑰匙。」

「那你可以交給一個你信任的人。比如說,你可以交給你自己的兒女啊。」

布朗太太一下子恐慌起來:「不,我不會把鑰匙給我的兒女們,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沒有人可以讓我離開我的房子。」

這時,我突然理解了布朗太太——一直以來,她跟孩子們的關係是禮貌而疏離的,彼此在金錢上也沒有虧欠。孩子們個個生活富足,並不覬覦她的遺產,但彼此之間卻充滿了不信任。布朗太太一輩子要強,看似強硬的她內心卻充滿了恐懼,害怕自己在年老的時候失去對房子的主控權。或者說,她害怕失去作為人的尊嚴。

我決定停止這個話題,開始專心享受冰鎮香檳。布朗太太轉過來,看著我問道:「你真的不想幫我看看去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機票嗎?」

「這是你的一種告別的方式嗎?單程票,去了就不再回來,是嗎?」

布朗太太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她笑了一聲:「你難道不覺得,這是最好的告別嗎?」

布朗太太說法國人不考慮身後事,但我覺得,她其實就在提前考慮自己的身後事。不知道她想去巴布亞紐幾內亞自生自滅,想維繫自己老去時的尊嚴,還是不願意麻煩自己的孩子。

什麼才是真正的有尊嚴的告別?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希望布朗太太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7

法國人都希望自己到老也能獨立,不帶給別人麻煩,而中國人老了之後總希望有兒女能陪在自己身邊。我說不出哪一種觀念更好,但我想,只要是老人自己的心願,就應該盡力滿足。

那天,我在網上做了一個詳盡的出行攻略,是關於如何從法國去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我把出發、轉機以及隔離等等細節全都細細地講給布朗太太聽了。

我離開的時候,布朗太太坐在露台上,看著夕陽感嘆:「有時候,我會覺得我的人生過夠了,我已經厭倦了,但是今天的夕陽又好似跟昨天的不太一樣。」

那天的夕陽的確很美,漫天的紅,像是一片燃燒著的火焰。布朗太太的銀髮被天邊的夕陽染成了淡淡的紅色,臉上也折射出淡淡的紅暈,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整個人周圍籠罩著一圈淺淺的光暈,美得像一幅油畫。

我立在布朗太太的身後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彎下身子,從背後輕輕地擁抱了她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只是那一剎那,我覺得她的背影很落寞,也很孤獨。

布朗太太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擁抱她,她的身子僵直了一會兒,接著便用她的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了句:「去吧,快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吧。」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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