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槍響，二戰後，日本在位時間最長的首相，安倍晉三倒在了血泊之中。

安倍的死，引發了國內網友的議論。其中摻雜了民族情感和歷史問題，一些人表示同情，一些人表示無感。

與安倍充滿爭議的一生相比，他最大的政治遺產「安倍經濟學」同樣讓人爭論不休。

支持者說安倍經濟學把日本經濟從絕望的泥潭中拖了出來，是經濟奇蹟。反對者則說，安倍經濟學治標不治本，只是在延緩日本經濟衰敗的速度。

在中國，輕視安倍經濟學的人居多。但安倍晉三之所以能在首相位置上賴十年，安倍經濟學做出了巨大貢獻，如果沒有這套魔術般的貨幣遊戲，他早就下台了，或許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倒在血泊之中。

看懂了安倍經濟學，就看懂了他複雜的一生和日本黯淡的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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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安倍晉三第二次當選首相，幾乎誰也不看好這位靠家族庇蔭坐上首相寶座的「菜鳥」，因為此前十年，日本已經換了九個首相，沒人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夠兩年，安倍只不過是即將倒閣的第十個首相罷了。

這次重返相位的安倍，放下了高門子弟的架子。

有記者拍到他晚上十點時，頂著冬季的寒風在東京一個地鐵站出口，站在一個木箱子上拿著話筒向下班的人群發表演講，闡述他振興日本的計劃。

但顯然日本老百姓已受夠了政客們毫無誠意地高談闊論，熙熙攘攘的下班人群中，鮮少有願意停下腳步聆聽安倍講話的人。

這是一個相當尷尬的場景，安倍用充滿熱情的聲音吸引聽眾，聚集到他身邊的聽眾卻屈指可數。以至於記者在報導中，都很同情他稱「這一次安倍晉三更成熟了」。

安倍在演講中向日本百姓宣言的理念是後來被全世界媒體廣泛關注的「安倍經濟學」，簡而言之，他計劃上台後第一件事就是大規模向市場「放水」，用海量日元刺激一潭死水的日本經濟，把日本拉出連續20年的通貨緊縮。

當世界各國被通貨膨脹所困擾，百姓手中的票子越來越毛時，日本反其道行之，物價和消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下降。

1990年-2010年，日本居民收入下降了15%，每年GDP增長率僅0.9%，經濟陷入了緩慢衰退。

因為連續40年的經濟高增長，我們中國人很難體會通貨緊縮帶來的恐懼，可能會心想：「緊縮不是好事嗎？我手裡的票子更值錢了，購買力更強了。」

其實，通貨緊縮對經濟的危害遠大於溫和的通貨膨脹，它會造成經濟螺旋式下跌——居民收入增長停滯引發消費萎縮；消費萎縮引發工廠生產減少；工廠生產減少又反過來刺激居民收入減少、工作崗位流失。

1990年後，以豐田、三菱、松下、索尼為代表的日企紛紛把生產基地轉向海外便是緊縮的惡果。

英國央行行長諾曼曾稱嚴重的通貨緊縮將「摧毀資本主義文明」。要戰勝通貨緊縮，無外乎印錢，給企業大規模放水，企業有錢了，生產擴大了自然會給員工加薪，創造出新的購買力。

這事兒聽上去容易做起來難，對安倍來說困難有三：

第一、安倍的前任們全做過大幅度降息，希望藉此刺激生產和消費。剛開始很有效果，使日本成功渡過了「泡沫經濟」破滅後的經濟衰退。日本銀行利率長期在1%，實際利率其實是負的，不可能再降了。紅利吃完了，安倍成了接盤俠。

第二、放水規模很難掌握，放少了一點效果沒有，放多了通脹來襲。日本民眾雖然苦於收入下降，但下降是個長期過程，每年工資也就少個0.7%，沒什麼感覺。安倍上來就大規模發水，短期內通脹拉到很高的水平，物價一漲，民眾怨聲一起，他立刻下台。

第三、真正能吃下大筆資金的日企壓根不想借錢。在長期的通縮中，日企利潤還是不錯的，家家儲存了大量資金，不用向銀行借貸。這與我國房企瘋狂借錢擴張形成了鮮明對比。日企心想：我借錢來幹什麼呢？生產擴大了又沒人買單，貨物放在庫房裡吃灰嗎？

無論消費者還是企業角度看，準備大規模放水的安倍經濟學，似乎註定了失敗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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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著名的汽車製造企業豐田集團把所有日本員工的月薪上調了4000日元，漲幅達1.1%。1.1%在我們看來好像相當於沒漲，但這是豐田20萬日本員工集體漲薪，也是豐田公司20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漲薪。

豐田漲薪的新聞迅速在日本發酵，飽受收入下降困擾的日本工人，已把薪水不變視為理所當然，畢竟社會平均工資20年間下降了15%。

豐田漲薪的新聞猶如在日本社會投下了一顆炸彈，老一輩人似乎又回到了上世紀經濟高速增長的「泡沫時代」：東京街頭，成排的人站在路邊，揮舞著萬元大鈔，爭搶一輛計程車的情景。哪裡像如今，在東京打車成了上班族的一個奢侈的夢。

漲薪發生在安倍上台後的第四年，一潭死水的日本經濟終於有了起色。安倍激動地在網上評論道：感謝豐田的付出，給國民帶來了希望。

現在我們要更加努力工作，讓企業賺更多錢，給員工漲更多薪。當消費者願意購買更多的車子、房子和其他消費品時，日本才能擺脫通貨緊縮的魔咒。

安倍是什麼靠讓20年不漲薪的豐田，突然給全體員工漲薪的呢？行政命令嗎？非也。他是靠安倍經濟學，幫豐田賺了更多的錢，才說服豐田給員工漲薪的。

前文說過，安倍想通過大規模放水，刺激經濟增長，但受客觀因素制約，他不敢堂而皇之的在日本國內印錢，造成更嚴重的通脹。

如何又印錢，又不造成高通脹呢？這就是安倍經濟學的核心秘密。看懂了這點，你就明白他為何能賴在首相位置上長達10年。

安倍的策略是「曲線救國」，既然國內不能印鈔票，就去國外印鈔票。

眾所周知，日企在海外擁有龐大的資產，日企在海外創造的經濟價值與日本本土差不多。以至於有媒體稱「海外還有個日本」。

當然這種說法也被一些經濟學家批判，說高估了日本，日企之所以紛紛出海是因為國內製造成本太高，導致產品缺乏競爭力。

無論日企是主動還是被動出走海外，日本的GNP（國民生產總值）是GDP（國內生產總值）的兩倍，是不爭的事實。

以越南為例。三菱、豐田、本田、日產等巨頭在越南都有工廠，安倍就跑去訪問越南並表示：日本願意向越南提供超低息貸款，利息可低至1%，前提是越南銀行要購買日債。

越南是個勞動力過剩，資本嚴重短缺的國家。天下掉下來個餡兒餅，豈能不接？

越南央行迅速借了幾千億日元，購買日債。日本多印出來的幾千億日元就轉移給了越南。

因為日元比越南盾堅挺，越南央行有了日債，相當於有了發鈔的資本金，越南央行可以多印越南盾了，如同我們中國出口創匯，換回美元，要在國內對沖發行人民幣一樣。

看到這兒，或許你會有疑問：越南人是不是傻？主動幫日本人背鍋，從日本輸入通脹給本國居民？

這就是安倍經濟學最玄妙處了，安倍會讓越南央行多印出來的越南盾貸款給在越南的日企。

越南日企得到了貸款，大肆在越南擴張，鯨吞越南市場。日本國內又沒通脹，越南又得到了資本金，引進了外資，解決了就業。一舉三得。

除了越南，安倍上台後一年時間，他跑遍了所有東南亞國家和印度，大肆推銷「安倍經濟學」，成批向海外轉移日元，轉移通脹。

東南亞國家在歷史上跟日本淵源較深，很容易接受安倍的提議。（安倍經濟學和印度的故事，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我們的往期文章《七年損失千億，日本搶了中國高鐵大單，卻掉進了印度人的坑裡？》）

同時，安倍晉三上台後三年內，人為壓低日元匯率，日元匯率累計跌幅達30%。海外的日企帶回的利潤，能在日本國內換取更多的日元，企業利潤顯著增長，豐田能不給員工加薪嗎？

這就是安倍經濟學的秘密：日本瘋狂印錢，而沒有高通脹。日債利率一路高歌上漲，從0利率上漲到了0.47%，一度逼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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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經濟學得到了大企業的擁護，大企業獲得了超額利潤，反哺回國內，增加了員工收入，消費跟著回暖，通脹則被溫和地控制在1%。幫他坐穩了首相寶座，一賴十年。

值得注意的是，安倍經濟學並非什麼靈丹妙藥，它有很大的局限性，治標不治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美國里根總統美元貨幣政策的改良版。

兩者的思路核心都是通過貨幣政策幫助大企業增加利潤，刺激經濟增長，增益的財富理論上被全民分享，即所謂的「涓滴效應」。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一位日本的汽修工抱怨說：「安倍經濟學跟我沒什麼關係，它只服務於豐田、優衣庫這樣的大公司。沒人會關心我倒閉的汽修店。」

更大的惡果是，隨著海外日企收入的高漲，刺激了更多日企向海外轉移，縮減了國內就業市場，誕生了一批「窮忙族」。「窮忙族」找不到穩定的工作，每天打臨時工，住在網吧里，跟我們的「三和大神」沒什麼區別。

2018年，安倍連任後，為了平息國內中小企業主的不滿，開始施行大規模的減稅政策，企業所得稅降低20%-35%。

政府財政進一步吃緊，要知道，日本65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占比高達30%，政府每年要補貼40多萬億日元，保證老人的醫療。

財政錢不夠，安倍只要又發債，發了債又跑到國外去兜售，繼續安倍經濟學，搞來搞去，中小企業還是舉步維艱。

新加坡李光耀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日本經濟的問題，不是企業沒有活力，產品沒有競爭力的問題，而是日本人口下降的問題。沒有足夠的年輕人帶來兩個惡果：工廠招不到工，消費品沒人購買，這才是日本經濟長期陷入停滯的核心問題。

1950年，日本社會每10個工人承當一名退休工人的養老開支，2021年，每兩個工人承當一名退休工人的養老開支。

一個人口不斷減少的國家無法維持發展，生產是靠年輕人推動的。如今，日本人口每年減少20多萬。

安倍在刺激生育上毫無辦法，他也推出了一些生育補貼措施，但收效甚微，日本人口還在下降。

講道理這也不是安倍的錯，富裕國家的人都不願意生小孩，德國、英國、法國、韓國概莫能外。

可英法德這些國家可以從國外引進勞動力，去過法國的人都能感受到巴黎街頭有很多黑人，德國有幾百萬土耳其人，這些移民彌補了勞動力不足的問題。

日本人卻頑固地拒絕移民。日本民族內心非常驕傲，對保持民族純潔性有異乎尋常的狂熱。

離日本最近，文化相近，長相相似的中國、韓國人，在日移民加起來不過100萬出頭，更別說被日本人成規模遣返回非洲的黑叔叔了。

更可怕的是，在日本沒有任何人討論接受移民的話題，這似乎是個禁忌話題，被人為忽略。安倍自然不敢碰，只能小修小補，搞個「安倍經濟學」，治標不治本。

李光耀對日本的前途很悲觀，他說：「如果我是個日本年輕人，又會說英語，我大概率會移民。日本的未來，大概率會走向平庸。」

作者：江左佑安

參考資料：

《李光耀觀天下》北京大學出版社

《經濟在復甦，日子卻越過越緊》商業周刊

《安倍的亞洲結盟路線圖》商業周刊

《安倍經濟學何以振興老工業基地？》商業周刊

《日債十年期利率跳漲》金投網

溫鐵軍談美元國債與日元國債異同；B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