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土豆,追到海盡頭:戰地攝影記者鏡頭中的長津湖戰役

戈未央 發佈 2022-07-15T10:21:44.715245+00:00

中旬的一天,解放軍9兵團攝影組組長張崇岫突然接到了政治部的命令:立即從上海的照相館招募二十名攝影人員,隨部隊緊急北上山東。

《鐵血長津湖》系列第30個故事!

1950年9月的江南,正是蟹肥稻香的時節。

中旬的一天,解放軍9兵團攝影組組長張崇岫突然接到了政治部的命令:立即從上海的照相館招募二十名攝影人員,隨部隊緊急北上山東。

21歲的張崇岫,安徽巢縣人。13歲那年,侵華日軍占領了縣城,張崇岫隨母親逃難至鄉下時參加了新四軍。部隊看張崇岫年紀小又有文化,便送他去皖江聯中讀書,畢業後回到部隊做了文化教員。

17歲那年,張崇岫去華東野戰軍東線兵團新聞訓練班學習攝影技術,此後一直擔任隨軍攝影師。

張崇岫起先不願做攝影師,常常發牢騷說:「為什麼不讓我端槍打仗?」

可跟隨第3野戰軍政治部攝影科科長陸仁生上了戰場後,張崇岫發現戰場上端相機好比端槍一樣。

淮海戰役時,張崇岫還沒有照相機,渡江戰役後雖然有了一個摺疊式的相機,但沒有專屬的120膠捲。27軍打進上海市區的當天,張崇岫從繳獲的物品中找到一部135萊卡相機,還得到了一大盤的電影膠片。

一番緊急拍攝後,張崇岫隨陸仁生和去已經軍管的上海《申報》暗室,第一時間沖洗出了解放上海的第一批底片。

看著陸仁生拍攝的濟南第一團(27軍79師235團)睡馬路的鏡頭,張崇岫說:「當時,我也看到濟南第一團(27軍79師235團)睡在上海南京路邊,可是,我沒想到要拍下來。」

陸仁生開道說:「有些重要的歷史一瞬間就過去了,我們搞新聞攝影只要抓住時間、地點、事件,就能拍出一張獨一無二的照片。可過了時間、地點、事件,就永遠無法拍到了。」

這期間,因為陸仁生的言傳身教,以及與蘇聯紅軍攝影師的交流,張崇岫的攝影技術與理論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

張崇岫發現一個現象,蘇聯紅軍攝影師很愛拍攝「勝利會師」的照片,說「這是表現勝利的主要手段」,可他們的照片卻都是擺拍出來的。

張崇岫也十分喜歡的著名戰地攝影記者羅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是因為你離炮火不夠近」,而其最著名的作品《戰士之死》,也是在激烈的戰鬥之後拍攝的。

一番琢磨之後,張崇岫有了一套自己的攝影理論:

新兵怕機槍,老兵怕大炮,搞戰地攝影首先膽子要大,哪裡響槍就往哪裡跑,一定緊跟著一線連隊,只有是一個懂得打仗的戰士,才會是一個會拍照的攝影師。

必須聽到槍響聲、爆炸聲,聽到戰士們衝鋒的喘息聲,聽到繳槍不殺的呼喊聲,聞到那濃重的硝煙味,一旦與戰場零距離,自己不是戰鬥的觀察者,而是戰鬥的參與者了,那麼一定能拍出好片子。

而張崇岫的這些想法,都是為了拍攝部隊攻打台灣思考準備的。為此,他曾多次深入到灘頭攻擊部隊,還學會了帶著武器和攝影器材游泳。

張崇岫不解地問兵團政治部的首長:「我們不是準備攻打台灣嘛,怎麼去山東呢?」

兵團政治部的首長道:「去山東照樣練兵。」

到了山東曲阜以後,發現部隊停止了此前和灘頭攻擊訓練,一律改成了山地野戰演練,張崇岫也下到部隊研究起了山地作戰的拍攝技巧。

10月11日夜裡,部隊駐地突然實行了戒嚴,張崇岫這才知道:9兵團的前衛27軍將連夜出發東北的中朝邊境。

意識到即將出國作戰,張崇岫連夜做好了準備:將一部萊卡和一部蔡司相機打好了包,將整整30個120和135規格的膠捲像子彈帶一樣一纏在腰間,又將鎂光燈的發條上滿,同時也帶上了足夠的打火石,只等一聲令下馬上出發。而此時,9兵團的機關人員還穿著春秋裝。

11月5日拂曉,軍列停車山海關站時,許多人已經凍得瑟瑟發抖了。

東有山海關,中有鎮北台,西有嘉峪關。張崇岫讀小學時就知道"天下第一關"的山海關,於是不顧禁令跳下了軍列想拍一張照片,可照片沒拍成,反而撿到了一件軍大衣。

軍列到達瀋陽皇姑屯車站時,機關人員開始分發冬裝,但每人只得到了一頂棉帽和半身寒帶棉冬裝,領了棉衣的沒棉褲,領了棉褲的沒有棉衣。張崇岫也只領到了一條棉褲,好在有那件軍大衣禦寒。

而更多的人,「下半身過冬天,上半身過夏天」,這令張崇岫不禁多了一些憂慮。

在東北軍區機關所在地的瀋陽,兵團機關也只能得到一頂棉帽和半身棉冬裝,那麼一線部隊會怎麼樣?到了邊境或者出國後,又會怎麼樣呢?

長津湖戰役打響後,張崇岫來到了戰鬥最為激烈與殘酷的新興里,現場拍攝志願軍27軍80師的戰鬥。

張崇岫曾告訴派往各軍的攝影記者,戰地攝影一定要膽子大,只有靠近了戰場與戰士們,才能拍出別人拍不到的照片。

可部隊的專職攝影人員極少,大都是從上海照相館招募來的攝影師,一般人沒膽子敢去子彈亂飛的一線戰場,而張崇岫不但隻身去了戰場,還拍攝和目睹了大量不為人知的戰鬥細節。

因為受戰場與設備限制,張崇岫只能白天拍攝,但在27軍80師攻擊新興里時,有一張夜裡戰鬥場景卻被他定格了下來。

那天夜裡,志願軍80師240團一挺重機槍正在朝美軍陣地射擊,張崇岫跪在雪地里,用鎂粉燈補光後拍下了兩名重機槍手,而洗片子時卻發現,連遠處美軍帳篷被擊中燃燒的場景也拍進了鏡頭,這讓張崇岫十分驚喜。

還在華東野戰軍東線新聞訓練班學習時,張崇岫便知道了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並牢牢記住了他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

而此時的張崇岫,卻有了比羅伯特·卡帕更深的感悟,拍攝蓋世英雄的戰士們一定要跪著拍,這不光是鏡頭的需要,也是張崇岫的內心情感使然。

可前線的戰士每天僅有一兩個凍土豆,還要到最餓的時候,尤其是攻擊前才拿出來啃上幾口,再隨後吃上一個大雪團。可戰士們卻十分樂觀,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冰激凌,張崇岫聽後感動得雙手發抖,只好平靜一下才能按下快門。

11月29日傍晚,張崇岫去採訪搗毀了兩個美軍營級指揮所的80師239團2營尖刀連4連長李昌言,可英雄連長李昌言卻並不多言,他正在為斷糧的戰士們而犯愁。

而陣地對面的美軍卻有充足的食物,於是李昌言親自用機槍掩護一個班去夜襲,這才搶回了幾十個罐頭,解決了燃眉之急。但因為十分危險,李昌言強行阻止了跟隨拍攝,這讓張崇岫頓感遺憾。

12月2日拂曉,張崇岫趕到長津湖東岸的後浦時,美7師北極熊團已經徹底潰敗,十幾輛慌不擇路的美軍卡車自長津湖冰面逃跑,突然幾聲炸裂,卡車全部沉入了湖底,車上的美軍發出了令人心顫的呼叫。

這時,追擊的志願軍80師和81師的指戰員一律停止了射擊,反而用槍托和繩子搭救落水的美軍。

此時的張崇岫還在幾百米開外,而攜帶的萊卡和一蔡司相機卻沒有長焦鏡頭,張崇岫只能用目光記錄下這個令人驚嘆的鏡頭。

新興里戰鬥結束後,張崇岫就地沖洗好拍攝的膠捲,剛配上文字派人送往新華社9兵團分社時,26軍攻擊下碣隅里戰鬥又開始了。

這時,張崇岫得到了一個消息:志願軍27軍81師打出了第一個冰雕連——242團2營5連。可這時的張崇岫,已經遠離1221陣地20里之外了。

等晝伏夜行趕到長津湖南岸時,張崇岫又得到了一個消息:志願軍27軍59師打出了第二個冰雕連——177團2營6連。

張崇岫想調頭往死鷹嶺方向趕,59師的人攔住說:返回死鷹嶺,至少有30多里的山路。無奈,張崇岫只好又開始朝下碣隅里行軍。

12月7日上午,張崇岫趕到下碣隅里時,志願軍26軍與美軍陸戰1師的戰鬥剛剛結束。

這時,冒著零星的槍聲,志願軍26軍的隨軍戰地記者也進入了下碣隅里。

可面對十分慘烈的戰場畫面,軍屬的攝影記者因為事前有紀律,一些鏡頭卻不敢拍,也不忍心去拍,而張崇岫卻不管那一套。

張崇岫首先由西北方向走進了志願軍26軍77師的戰場,一邊行走一邊尋找著具有代表性的鏡頭。因為到處是敵我陣亡的屍體,張崇岫只能踮著腳走路的他,一時不知如何拍攝是好。

突然,張崇岫停下腳步愣住了。他發現數米之外的鐵絲網前,躺臥著許多犧牲後仍保持衝鋒姿態的戰士,而一位戰士卻格外引人注意:

左手扶著一根木樁,半跪著身體,頭頂住了鐵絲網,右手緊握著步槍,從雙腿到胸部不知有多少個彈孔。

看著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張崇岫不禁潸然淚下,他雙腿跪在雪地上,好半天才按下了相機的快門。

事後的張崇岫才知道,這名戰士是志願軍77師230團7連的,配屬26軍的戰地攝影記者曹寵也曾發現了這個鏡頭,但考慮到紀律要求而沒有拍。

又拍攝了志願軍26軍76師的戰鬥鏡頭後,張崇岫又緊隨著追擊部隊,朝志願軍20軍58師和60師防守的水門橋方向趕去。

12月11日,張崇岫進入黃草嶺腹地時,傷亡十分嚴重的20軍58師和60師以及20軍76師、77師和88師,已經奉命停止了追擊原地待命,26軍78師和88師264團接替繼續追擊。

這時,張崇岫從來到前線的9兵團為名參謀那裡得知,27軍剩下的2000多人已經追擊到五老里,極有可能是第一個進入興南港的部隊。

張崇岫將一路拍攝的膠捲交給了助手就地沖洗保管,自己順著追擊部隊的腳印連夜追趕起了27軍。

11月24日,張崇岫背著照相機拎著手槍抵近興南港時,美軍的飛機和軍艦上的炮火已經將興南港封鎖得密不透風。

這時,張崇岫遇到了此前拍攝過的80師240團2營4連連長李昌言。李昌言告訴張崇岫說,美軍的步兵正在撤離興南港,一旦美軍停止了飛機和大炮轟炸,部隊將馬上攻進興南港。

張崇岫曾在蘇聯攝影師那裡見過許多二戰的精彩攝影作品,其中一張蘇聯紅軍會師史達林格勒的照片讓他印象極為深刻。而眼下的志願軍和人民軍即將會師興南港,於是產生拍攝勝利會師興南港照片的想法。

可此時的志願軍為了減少傷亡,下達了十分嚴格的命令,除了一線攻擊部隊的指揮員和戰士,其它人員一律不准進入興南港。張崇岫趁站崗人員不注意,這才悄悄越過了警戒線。

12月25日上午,張崇岫進入興南港時,志願軍27軍所有的追擊部隊已經緊急分散防空隱蔽。

這時,恰逢志願軍一支偵察分隊與人民軍一部相遇,中朝的指戰員們忘情地擁抱在一起,跳躍著呼喊著,一時忘記了九死一生的血腥戰鬥。

張崇岫立即跑上前,搶先拍下了一張極其寶貴的中朝軍隊的勝利會師興南港的照片。

意猶未盡的張崇岫還想再拍,一名幹部模樣的志願軍說:「別拍了,那些真正的英雄都已經不在了!」

望著偵察分隊匆忙離去的背影,張崇岫愣住了,突然又熱淚盈眶起來。

抱著相機的張崇岫,望著眼前寬闊的海面,突然吟出了一首打油詩:

將軍一聲呼,戰士忘了苦。一人一土豆,追到海盡頭。

張崇岫掏出筆記本,將這段話寫進了長津湖戰役最後一天的戰地日記里。

1951年元旦這一天,《人民日報》頭版刊發了題為《朝鮮東線殲美軍萬餘,光復咸興等城鎮和廣大地區,配合西線扭轉戰局轉入全面大反攻》的新聞,十分明確地宣告以長津湖戰役為核心的東線戰事取得了決定性勝利。

從這一天起,國內的人們才知道了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的東線的長津湖戰役,因為此前,志願軍9兵團以及各軍的作戰命令上都稱之為朝鮮咸鏡南道戰役。

這一天的張崇岫,也回到了已經前移的志願軍9兵團機關駐地。

戰場歸來的張崇岫自豪又瀟灑,不但毫髮無損,還留起了一抹俏皮的小鬍子,除了胸前掛著的兩部照相機,著裝和腰間的手槍都是換成了美式裝備,肩上還吊著用廢電話線串起的美軍罐頭。

而張崇岫更吸引機關青年男女的,是其近距離拍攝戰場的情景,就連就駐地的朝鮮姑娘們也來纏著他,左一聲「察鏡冬木」(攝影同志),右一聲「察鏡冬木」,紛紛讓他拍照留念。

志願軍9兵團司令員兼政委宋時輪,半開玩笑半警告地說:「張崇岫,你小子現在是大紅人了,我可警告你,眼下朝鮮青年男女的比例是一比八,啊!」

見21歲的張崇岫一時不明白,宋時輪拉下臉色說:「乾柴烈火!刮掉你的小鬍子,不許在戰場上賣風流,志願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要是出了問題,我絕不饒你!」

張崇岫趕緊立正敬禮,朗聲回答說:「保證不出問題,請首長放心!」

這一天,宋時輪也得到了志願軍9兵團長津湖戰役較為詳細的傷亡報告:三個軍戰鬥死亡7304人,戰傷傷員14062人,凍傷傷員30732人,總減員52098人,凍傷死亡還一時不清。

第二天,宋時輪決定驅車去一趟死鷹嶺陣地,臨走前還特地叫上了張崇岫。

死鷹嶺一線是20軍59師和27軍81師先後與美陸戰1師激戰的主戰場,看著狹窄公路上到處是被炸毀的美軍車輛和牽引榴彈炮,宋時輪頓時明白了這裡戰鬥的激烈程度。

這時,隨身的通訊參謀搜索回來報告說,前面發現了一批還沒有來得及掩埋的指戰員遺體。

宋時輪扔掉身披的大衣,從沒過小腿的雪地里跑了過去。

通訊參謀揭開了一塊大帆布的一角,裡面露出了整齊排列著犧牲指戰員的遺體,有的沒了雙腿,有的沒了雙手,有的沒了腦袋,有的僅是半截身子,有的燒的面目全非。

宋時輪看不下去了,十分悲痛地說:「我老宋來看你們啦!你們是英雄,你們是震天動地的打英雄!是你們打敗了美軍陸戰一師呀!」

張崇岫不停地按動著快門,將犧牲的指戰員與宋時輪的悲情,也將自己對志願軍烈士的敬重,一一定格在了冰天雪地里的死鷹嶺中。

1952年10月,志願軍出國作戰二周年紀念之際,新中國發行了第一套志願軍郵票,全套四枚郵票,其中兩枚出自張崇岫長津湖戰役的攝影作品。

1958年,不知摁下了多少次快門,用了多少個膠捲,拍下了多少場戰鬥情景的張崇岫,自濟南軍區轉業到了安徽日報社繼續從事攝影,直至1988年離職休養。

2020年12月,長津湖戰役勝利70周年之際,安徽省攝影家協會舉辦了張崇岫抗美援朝個人影像展,連同沉寂了大半個世紀的長津湖戰役老照片,張崇岫突然就火了,許多人開始稱他叫「中國的羅伯特·卡帕」。

張崇岫擺擺手說:「我誰也不是!我只是參加過長津湖戰役的一名志願軍老戰士!」

看著自己戰場上抓拍的一張張照片,張崇岫不止一次地說:「煙塵穿越歲月催,少年子弟攝影老。我老了,但這些照片不會老,照片裡的故事也不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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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未央:抗戰流亡學生子弟,長津湖戰役烈士後人,非虛構領域作家。

┃《踏不滅的薪火》國家圖書館收藏,據此拍攝的紀錄片列為對台交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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