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森林新作:大表兄

楊森林文集 發佈 2022-07-16T05:32:53.745634+00:00

那時的鳴沙州還遺存著父親常進過的民國遺風:姑媽家的房子與其他原住戶一樣,在窪子中間一塊空地里築起一圈黃土圍牆,正南方開著大門,早開晚關。



楊森林/文


表姐女婿打電話說:大舅舅完了請您呢,問我要你的電話號碼——我能不能給呢?

我一時語塞:他給我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給不是,不給也不是。他所說的大舅舅是他愛人的大舅舅,我的大表兄,與我有著非同小可的交往——

1968年春節剛過,父親帶著母親、三哥和我4口人,從陝甘寧三省交界處一座宛如童話般的小山村,回到了父親朝思暮想的故鄉——年種年收水澆田、富饒美麗塞江南的衛寧平原鳴沙州,擠進了大表兄老媽——我姑媽家的耳套房間。

那時的鳴沙州還遺存著父親常進過的民國遺風:姑媽家的房子與其他原住戶一樣,在窪子中間一塊空地里築起一圈黃土圍牆,正南方開著大門,早開晚關。坐北面南的3間大房子是姑媽與姑爹(姑媽第二房男人)居住的正房,側面耳房原來是雜物間,彼時成了我家住所。東側是大表兄蓋起的3間新房子,與正房相對的一間小房是二表兄翻蓋的。姑媽與頭房丈夫生有3男1女,年齡都比我們大:大表兄二表兄因失聰,被外人稱之為「大聾子」「二聾子」。 表姐和三表兄聰明伶俐一表人才,雙雙從鳴沙中學畢業後,表姐從教,是鳴沙地區出名的美女教師,丈夫是白馬灘劉家姑母的老大,在青海從軍當了司務長。三表兄是蘭州軍區工程兵,在挖掘一條山地洞過程中屢屢立功,姑媽堂屋牆正面貼滿了獎狀。

一片巴掌大小的院落原本擠滿了3家人,加上表姐生了千金(給我打電話者的愛人),放到娘家要姑媽帶領,表姐一放學來娘家居住。兩個表兄也都生有一男一女,恰巧三表兄從部隊轉業回來,頭腳踏進正房隔出的一間小房門檻,後腳就與戀愛多年的對象結為伉儷。父親知道我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按著指頭告誡我:這個院子人太多了——正房住著你姑媽、你賈家(姑媽二房丈夫)姑爹、你表姐和孩子、還有你三表兄表嫂共6口子人,東面和南面住著你大表兄二表兄家6口子人,加上耳房子我們家4口子人,整整就是16口子人——舌頭與牙那麼好還咬出血來呢,磕磕碰碰是少不了的,你不能再像劉家高莊(原來小山村)那樣由著性子,撲上打下,上房揭瓦。

可我心裡並不服氣:想上房揭瓦還找不到個瓦哪——這裡的房屋都是土坷垃一砌到頂,房頂也都是用泥土泥成的平頂子,夏天曬糧食涼枸杞,唯一新鮮的是晚上可以躺在房頂數星星。

大表嫂安慰我說:下午廣播一響,爬上房頂能看見黃河對面棗園方向通過的火車。

我從西面的土牆上翻上房頂,果然看見對面遙遠的山腳下,有一列如同火柴盒一般移動的黑乎乎的東西,頭部冒出一團接一團的濃煙——那就是火車!我興奮地在房頂上邊跳邊手足舞蹈,竟然一時忘乎所以,從房頂西面奔到東面,操練起了自小就學習過的武術套路「雞步」,不時還放開了歌喉——當年我12歲,嗓門如同現在的孫子的嗓門一樣——又高又亮又尖,直鑽人的腦子,招來了曠野四周莊鄰們的圍觀。

高粱杆子搭成的房頂,被我折騰得叭叭作響。父親帶著三哥到別人家做木活去了,母親從小就管不住我。大表兄一見,急忙在院子裡跺著腳大聲訓斥:快下來快下來!褚楚(高粱)杆子跳斷房頂就漏水啦!

我不僅不聽反倒對他做了個「雙風灌耳」的造型。

大表兄罵道:舅舅領回來的這個兒子,咋是個不聽話的龜賊啊?

姑媽破口大罵:滾你媽的個逼吧——你舅舅出門躲避馬鴻逵抓兵幾十年,能領回來個帶牛巴子的,就是我們楊家傳宗接代的獨苗苗!你咋不管管你婆姨——要不是你婆姨長舌頭,他咋知道上房能看見火車呢?

大表嫂笑得咯噔噔對我說:兄弟歌子唱得太好聽啦——你下來再給我們唱一唱。

似乎從我上房開始,大表兄與我們家就有了隔閡。但他開始沒有對準我,而是對我三哥三番五次找麻煩——三哥與我是一母兩父,大表兄老是話中帶話。父親及時在外面找了間空房間。搬家當天,房主顧青雲抱來了幾捆干高粱杆子,叫我們全家燒炕:不要在乎,我們當年從同心丁家二溝來鳴沙州,也是這樣過來的。隊上其他人也前來送這送那。

父親楊寶珠是楊家有名的祖傳大木匠,他在給同心耍兒山(今天的紅寺堡)山區打做火鑽耬的同時,隊上誰家來要按個鍬把、收拾個風箱、做個案板等家務用具,父親馬上放下手中活計,第一時間免費給對方做好,有的家戶至今還留用著父親當年做的木活家具。奇怪的是:外人對我們家越好,大表兄對我們家就越愛找麻煩。一次隊上勞動,為給馬車上裝麥捆,要對三哥動手。三哥氣憤不過,父親勸三哥:石頭大了繞開走——你也去當兵,不再與這些聾逼耳朵染。三哥自此成為掙工資吃商品糧的「公家人」。

大表兄對我們家的羨慕嫉妒恨發展到了水火難容的程度:白馬灘四表哥結婚,大表兄衝著「上崗子」坐著的父親,端著一大碗白酒——要他的舅舅連喝3大碗,不然就沒有資格坐在上崗子上。親戚家的喜慶婚禮宴席演變為外甥與舅舅大打出手的戰場。我們家挖好要蓋新房的垡子,一夜間渠口被人挖開,垡子全部被水泡倒,雖然沒有現場抓住,但有鄰居對父親說:大聾子夾著板鍬在渠垻上走過。

父親與姑媽一家的關係雪上加霜:見面就要指桑罵槐,成了村中人們經常勸架的對象。我由於多在學校,自始至終沒有與姑媽家人翻過臉。怎樣改善與姑媽家的關係,成了當年一大心病。

1973年讀高中有個夜晚,突然聞到姑媽家裡散發出炸油餅的味道——那時候如果誰家鍋里炒肉炸油餅,整個巷子都能聞到——此時,姑媽與我家都規劃到了居民點。

我揭開姑媽家的門帘:哇!咋這麼香?

姑媽用筷子撿起一個大熱油餅,邊給我遞邊笑著罵道:婊子養的——你是狗鼻子,咋聞到姑媽給你留著油餅子呢?

我接過油餅咬了一口,說:我還知道姑媽給自個的哥哥也留著油餅哪。

姑媽又笑著罵道:婊子的兒——你是鑽進姑媽肚子裡的蟲嗎——咋啥都知道呢?

姑媽將幾個油餅裝進用紅柳編制的小筐子裡,嘆著氣說:砸斷骨頭連著筋呢——我就你爹這一個親哥哥了,你爹也就我這一個親妹妹啊……說著哽咽起來了。

我對姑媽說:我爹跟姑媽說的想的一模一樣,只是抹不開臉皮。

自此,父親與姑媽相好如初。

父親在中寧縣醫院住院時,姑媽在三表兄家專門給父親洗麵筋、炸父親最愛吃的面蛋蛋——也叫雞蛋泡子,是衛寧平原上特有的地方小吃。

姑舅之間恢復到正常後,父親去世的節骨眼上,大表兄的所為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想像——

1980年父親突然去世時,我正在縣城中學給學生上課。聞訊趕回鳴沙老家,母親告訴我:父親戴了一輩子的石頭眼鏡怎麼也找不到了——那眼鏡在地下的櫥柜上面放著,家裡來人只有大表兄和姑媽。

緊接著,大表兄來了個反其道行之——姑舅之間有人去世,農村的規矩是舅舅家以娘家人身份,給姑媽家找麻煩 ,大表兄反倒給我家一波一波出難題——

父親棺材我想請熟悉的木匠來做。他們一再堅持要「自己人」做,口口聲聲強調:楊家這麼大的木匠,人多得摞摞翻呢,三門子女婿——朱家、黃家和鍾家,哪一個不是響噹噹硬邦邦的楊木匠傳人——怎麼能叫他人給楊木匠家人做棺材?其中的朱家指的就是大表兄家。

棺材板是父親在世時挑選出來的當年做好柏松,原本準備了兩幅——父母各一幅。大表兄對著前來幫忙的眾人大叫大喊:舅舅一輩子漂泊在外,回到故鄉沒有享幾天福,剛剛70歲就走了,一定要「高抬深埋」。將兩幅棺材木料給父親做了一幅又大又笨又重的厚棺材,30個人輪流往七星渠外的南山上抬送過程中,個個壓得齜牙咧嘴,叫苦不迭。

大表兄主持做棺材途中,父親一整套木匠工具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小釘錘子——我將它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作為「楊木匠」唯一的留念。

與曹陰陽商量好——5天後發送父親。

大表兄指著我的鼻子大喊大叫:舅舅為你苦了一輩子,多放幾天你就心疼錢了!

他一再堅持要放9天。

曹陰陽打了個折中——放上7天。

大表兄還是不依不饒。

曹陰陽勸說他:亡人不開口,一天吃一斗。村前屋後幾十口子人都來幫忙吃飯,這得花費多少啊?

大表兄又大喊大叫:舅舅把他(指我)供了個大學生,他現在坐在陰涼瓦屋裡,月月都有個發工資的「麥子黃」,再的人十二個肋巴掙得呼閃閃的,一年下來也沒有他兩三個月的工資多呢。

沒辦法,我只能安排好友們買肉買菜,還要買糧買碗筷。但不管買多少就是不夠用——幫忙的鄰居多次告訴我:大聾子抓住什麼,就往他家轉什麼。

為了不在父親治喪期間鬧出事故,我只好忍氣吞聲。母親氣得只能在父親的靈堂前放聲大哭。

發送父親當天開席招呼眾人,家裡買了兩次的碗筷又不夠了……

鄰居拿出自己的家當說:兄弟你放心,人的眼睛閉住了,天的眼睛睜開著哪!

我也自我安慰:父親不在了,沒人再當木匠了,我將母親帶到身邊伺候,什麼木匠工具,米米麵面,罈罈罐罐,想拿就拿,想偷就偷去吧!

即便這樣,無法容忍的一幕還是出現了——

父親發送的第二天早晨,大表兄在我家房後鄰居家的柴克朗(裝雜物)紋子(細草抹)堆里扒出了三塊父親準備作耬腿要用的榆木厚板子,經過我家門口與我碰了個滿懷。

鄰居追出來,揮手指著大表兄說:是他偷著藏下的——我家根本不知道。

大表兄惱羞成怒,來了個惡人先動手:一把揪住了我的領口,大喊大叫:這是舅舅的東西,我為啥不能拿?

我順勢將左胳膊按住他抓住我衣領的手臂,右手朝上反擰住他的指頭,剛一發力他就痛苦地嗷嗷叫喚,雙腿跪在了我的面前:啊呀,你會拳呢!快鬆開快鬆開,指頭要斷了………

我鬆開雙手,左右雙拳對著他的兩個耳朵來個就像當年在房頂上向他展示的「雙風灌耳」,一看他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眼神此時流露出了可憐兮兮的祈求目光,就鬆開手順勢朝後一推,他仰絆子朝天,手腳同時劃拉著,掙紮起身子,抱起三塊榆木板子朝著自個家的方向逃去。

此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大表兄。每年清明回鳴沙州給父親上墳,村上的其他老人我經常去看望,就是碰不到大表兄。前些年,最後一個堂兄去世,我在陪靈現場見到了大表兄,雙手摸了一下他骨瘦如柴的老臉。

他呲開老嘴,露出幾顆殘存的黑牙,喃喃地說:聽說你兄弟,越干名聲越大了……

突然接到表姐女婿的電話,我一時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沉默許久。我最後在手機上說:告訴就告訴吧——但我人去不了,我用微信轉你500元,作為禮錢你轉給家人吧。


2022-7-12於銀川悅海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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