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子卬河西血戰 縱約長鬼谷求解

魚2098711 發佈 2022-07-20T10:40:46.026915+00:00

二人皆是猛將,但吳青遠非對手,因為公子卬自幼熟讀兵法,酷愛軍事,更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積累了經驗和教訓。

在河西,與公子卬對陣的是河西郡的新任郡守吳青。

二人皆是猛將,但吳青遠非對手,因為公子卬自幼熟讀兵法,酷愛軍事,更在血與火的洗禮中積累了經驗和教訓。這且不說,與近年一帆風順、養尊處優的吳郡守不同,公子卬在龐涓、蘇秦的輪番薰陶下,心智漸趨成熟,這又存下死國之志,看淡了死生,在氣勢上更勝一籌。

為打好此仗,公子卬苦心研究數月。龐涓給他的命令是佯攻並擾亂河西,吸引秦軍主力,公子卬卻不這麼想。他要把河西變為獵殺秦人的主戰場。

出兵前夜,公子卬召集部將,指著河水聲情並茂道:「諸位將士,你們這都看到了,對面就是河西,是我們魏人的河西!十年前,河西失陷於秦,八萬將士喋血,皆是在下之過,今朝,在下只存一念,收復河西,誓雪吾恥!諸位看好了,」說著,抽劍斬斷河邊一樹,「此功不成,在下猶如此樹!」

「收復河西,誓雪吾恥!」眾將軍血脈僨張,紛紛拔劍削樹。

約定時辰到後,公子卬遠遠望到封陵方向煙霧騰起,曉得張猛偷渡成功,遂率大軍在汾陰附近寬數里的河面上展開渡河攻勢。

這裡河谷開闊,河水流緩,淺灘區盡皆凍實,水深流湍處寬僅十數丈,魏人早就備好無數浮船,橫木為橋,潑水成冰,用繩索統一串聯,由此岸順流推向彼岸。

過去河水即是河西郡府少梁,吳青不敢怠慢,早就沿河設防,嚴陣以待。

就在雙方在河灘上演激烈攻防戰時,秦人背後突然殺出大隊魏兵。原來,公子卬早於幾日前就已派出奇兵,皆披白布,遠望去與雪地一色,經皮邑渡河,沿龍門山西側繞過籍姑、繁龐郊野,如鬼魅般由北而南,直插少梁。

秦軍腹背受敵,倉促應戰,傷亡慘重,吳青引潰眾縮入少梁城中,堅守不出。

與此同時,公子卬派出的另外一支奇兵,也於普阪西北側一段看似不可涉渡、秦人因而未曾設防的湍流處渡河成功,馬不停蹄地直取臨晉關。

魏兵趕到臨晉關時,天色尚未大亮,關上秦兵皆在晨睡。魏人叩關,守衛還以為是送牛奶的來早了,罵罵咧咧地開門。數千魏人蜂擁而入,幾乎未經血戰即奪回關門,控制了河渡要塞。

緊接著,公子卬拋開少梁,將五萬大軍分作八路,按照預先部署,各如餓虎撲食,分別奔襲河西關口要塞,攻城略地,自取補給。

公子卬統兵一萬坐鎮臨晉關,一邊在河渡處搭建浮橋,接通河東,一邊居中協調,策應各路人馬。

進攻河西的幾萬人馬雖說不是武卒精銳,卻個個憋足了氣,卯足了勁,無不以一當十,勇猛倍增。一時間,河西曠野里,到處是魏人在橫衝直撞。一些對嚴苛秦律心存牴觸的老魏人,見家鄉人打過來了,紛紛反水,二十多個城防不堅、兵力薄弱的城邑,在三日之內先後插上魏旗。長城多處告破,狼煙四起,一支魏軍越過長城,殺奔洛水,直入大荔關。由於河西盡歸秦人所有,失去軍事意義的大荔關幾近廢棄,只有不足百名秦卒看守。魏人幾乎沒費多少周折,就已奪關在手。奪關之後,魏人一邊沿洛水一線掃蕩秦人,一邊築壘設防,阻隔秦人關中援兵。

河西守軍被公子卬的分兵游擊戰術打蒙了,一時間鬧不清究竟有多少縱親軍攻入。尚未失守的城邑無暇他顧,紛紛關門避戰。

吳青連使斥候,頻頻向秦公告急。

魏軍出其不意,閃電渡河,且在渡河之後長途奔襲臨晉關,分兵攻略河西,整局棋一氣呵成,滴水不漏,環環相扣,即使是惠文公也看傻了。

然而,此時惠文公仍在全力剿滅卡在谷中的張猛殘部,無暇西顧。

得知秦人燒斷浮橋,將張猛部困在函谷道了,正在指揮魏兵肆意橫掃河西的公子卬大吃一驚,傳令各路放棄所占城池,合兵一處,奔襲寧秦,控制潼關,從西側打通函谷通道,接應張猛。

寧秦就是魏國的陰晉,北臨河水,南望華山,緊扼函谷通道,堪為函谷關西側的戰略門戶。打蛇打七寸,公子卬此舉,剛好就敲打在關道的七寸上。

由於內地秦軍多被調往函谷道圍殲張猛,寧秦僅餘七千守軍,且多是因身體素質不適宜野戰的。真正能戰的是惠文公的三千衛隊,但衛隊的首要職責是保護秦公,不是上陣禦敵。數萬魏軍掉轉矛頭,突破洛水襲來,使情勢陡然嚴峻起來。惠文公旨令緊閉城門,全力防守,自己也甲衣裹身,手執長戟,與公子疾同登城樓,親自指揮守御。

遠遠望到秦公,魏卒無不振奮,公子卬更是兩眼血紅,拿過鼓槌,擂鼓攻城。眾魏卒在主帥親自擂響的陣陣鼓聲中,紛紛抬起攻城器械,逼向城門和城牆。

惠文公與公子疾並肩站在城門樓上,凝視如蟻般越逼越近的魏兵。

大敵來勢洶洶,惠文公卻似沒有看在眼裡,只將兩隻眼睛興致勃勃地盯在起勁擂鼓的公子卬身上。

「君兄,」公子疾順著他的目光也看過去,眉頭皺起,「臣想不透的是,天底下真有怪事,這個草包居然發起威來了。」

「呵呵呵,」惠文公目光沒動,樂得合不攏口,「你呀,真就是隔著門縫看人,總是將人看扁。寡人告訴你,此人不是草包,是一員天生的戰將!」

「什麼戰將?」公子疾臉上現出不屑,「商君在時,最瞧不上的就是此人。」

「商君瞧不上的還有一個:陳軫。幾年下來,你總不會覺得陳軫也只是個草包吧?」

「也是。」公子疾略怔一下,憨憨地笑了,「陳軫一到君上手裡,真就是脫胎換骨了呢。」又指著公子卬,「君上不會是也要收下此人吧?」

「讓你講對嘍。」惠文公收回目光,斂起笑,對公子疾一字一頓,「傳旨,生擒公子卬,違令者斬!」

「臣領旨!」公子疾顯然是一下子明白了君上的意圖,沖守值軍尉朗聲宣旨,「向所有守城將士傳君上旨意:生擒公子卬,違令者斬!」

「生擒公子卬」的傳旨聲此起彼伏,口口相傳,不消一刻,守城秦人個個領旨,人人振作,一場交戰雙方生死相搏的攻防大戲由此拉開序幕。直到第三日,函谷道中騰出手來的秦軍陸續回援,櫟陽、武陽等遠近守軍也紛紛聞訊救駕,四面合圍,大戲才算落幕。

公子卬似是成精了,幕開得好,謝得也漂亮。從俘獲的秦兵口中得知張猛殉國後,他見秦兵陸續馳援,寧秦於急切間也不可下,便傳令鳴鑼收兵,朝臨晉關撤退。

秦人卻不讓撤。

惠文公的旨令已經傳至各個兵士,秦人為得頭功,無不奮勇,一路上圍追堵截。經過連日奔波,這又攻城數日,魏卒戰力大減,疲於應對,死傷無數,撤至洛水,再被秦人死死咬上。公子卬一面組織抵抗,一面要將士們將隨身所帶的輜重,包括戰車,盡數拋進河道。冬日河水本就不多,加之天寒地凍,水淺部分完全凍實,只有深水處尚在流淌,瞬間即被填塞,魏人踩踏過河,搶占河對面陣地。

眼見魏兵要逃,秦人急紅眼了,追殺更緊。

公子卬脫下頭盔,交給身邊參將穆莊道:「穆將軍,你將這個帶回,交給主帥,快走!」

穆莊知他欲就死地,哪裡肯走,跪地泣求:「將軍先撤,末將斷後!」

「你敢違抗軍令嗎?」公子卬厲聲呵斥,「快撤!記住,傳我軍令,戰至最後一人,也要守住臨晉關,為我大魏保守一塊立足之地。」

穆莊與眾將士無不泣別。

二十名貼身衛士卻是死活不肯走,均將頭盔交給穆莊帶走,誓與

主將同在。

秦兵衝過來。

公子卬鬆開長發,威風凜凜地站在橋頭正中。二十死士左右橫成一排,牢牢地鎖死橋頭。

為首秦將擺手,秦兵在二十步外停下。

公子卬長髮披肩,當風而立。二十死士無不披髮跣足,手中槍戟皆有破損,滿是血污,甲衣沒有完整的。

所有秦兵俱被震撼,皆將目光轉向秦將。

秦將揚手,數十名弓弩手上前幾步,搭矢引弓。

二十死士面無懼色,巍然佇立。

秦將揚起的手猛力砸下,眾矢齊發,二十名死士盡皆倒下,唯公子卬手握銀槍,依舊英姿颯爽。

雙方繼續僵持。

秦將擺手,弓弩手引弓退去。步卒圍攏上來。

見撤退的魏兵煙塵遠去,公子卬方才將槍頭一擺,大吼一聲「殺」,沖向秦陣,直取敵方秦將。

秦將退開。

公子卬左衝右突,秦卒左避右讓,既不逃開,也不應戰,只是將他團團困在中央。

公子卬如入無人之境,兀自衝殺一陣,長嘯一聲,將長槍擲地,拔出寶劍,橫劍於頸,正要抹去,一個聲音遠遠傳來:「上將軍——」

公子卬循聲望去,見一輛戰車飛馳過來,車上站的是公子疾,冷冷一笑:「上大夫,你是來為本公子餞行的嗎?拿酒來!」

「在下見過上將軍。」公子疾跳下戰車,走前幾步,拱手揖道,「在下倒是想為上將軍餞行,可惜還輪不上呢!」

「此話怎講?」

「因為……」公子疾略頓一下,眼角斜睨站在公子卬側後的一名軍尉,見他會意,接道,「要為上將軍餞行的早已有人了。」

「可是嬴駟?」公子卬嘴角撇出冷笑。

「不是!」

「哦?」公子卬似吃一怔,「不是嬴駟,還有何人?」

「紫雲公主!」

公子疾於情急之下抬出紫雲公主,公子卬不免心頭一震。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公子卬的注意力稍稍分散的瞬間,側邊軍尉一槍刺出,槍頭不偏不倚地鑽入他的肘彎子,順勢一挑,噹啷劍落。

與此同時,眾秦兵一擁而上,將公子卬按倒綁起,押往寧秦。

公子卬喧賓奪主,在河西發揮出色,不僅殺傷逾兩萬秦人,將河西攪個底朝天,這又奪占並守住臨晉關,意外地為龐涓發動的這場六國伐秦大戰添加了一抹亮色。

收到公子卬和二十死士的頭盔並河西戰報,龐涓跪地長哭,令三軍皆衣縞素,披麻戴孝,以上將之禮將二十一隻頭盔合葬於臨晉關,任穆莊為臨晉關守丞,使青牛引軍一萬屯於河水對岸接應,見秦人大軍退去,再無異動,這才班師回大梁。

戰報傳來,魏惠王是站著閱讀的。讀到張猛身死,韓、趙撤軍,秦人奪占崤塞,魏惠王似是沒有反應過來,呆怔片刻,方才兩眼一黑,搖晃幾下身軀,一頭栽倒。

魏惠王病了。

自此日始,魏惠王再沒上朝,一天到晚將自己鎖在御書房裡,只留毗人服侍。

這日午後,毗人小聲稟道:「王上,武安君班師了。」

魏惠王眼睛微微睜開:「哦,是龐愛卿?回來就好。」

「王上,武安君覲見,就在門外。」

「是嗎?」魏惠王從榻上慢慢坐起,「請他進來。」

龐涓全身縞素,兩手反綁,膝行至惠王跟前,放聲長號:「王上——」

「愛卿,」惠王盯他一會兒,「你這為的是哪般呀?」

「伐秦失利,三軍出征無功,六萬將士喋血,糧草被焚,痛失陝地……如此種種,皆因臣無能,懇請王上賜臣死罪,以謝國人!」龐涓匍匐於地,現出裸背,背上插的不是荊條,而是三根布滿鉤刺的鐵條。

「唉,」惠王長嘆一聲,「伐秦未能成功,非戰之過,愛卿此言從何說起呢?」

龐涓啼泣:「王上……」

「愛卿啊,那些戰報,寡人也都看過了。愛卿不為無能,將士不為無功。至於失利一說,並不切實。我未成功,秦人也未取利。秦剿我數萬將士,愛卿亦剿秦人數萬;我將士雖說捐軀六萬,可斬敵總量亦不下此數;我雖失糧草,可河西一片狼煙,秦人亦損失不少;我失陝地,卻得臨晉關……兩相比較,愛卿與秦人當是戰成平手,雖說未建大功,卻也是無過呀!」惠王轉向毗人,「給龐愛卿鬆綁,看席!」

毗人拿去鐵條,為龐涓鬆綁。

「父王,」龐涓再拜謝過,擦把淚水,改過稱呼,起身到旁邊席位上坐下,握緊拳頭,咬牙恨道,「此戰未能取功,兒臣憋屈啊!兒臣不服啊!」

「涓兒,都是哪些憋屈,你講給為父。」

龐涓從袖中摸出一道奏呈,雙手捧上:「父王請看。」

惠王接過,瞄過幾眼,隨手放下,長嘆一聲:「涓兒呀,不瞞你講,不僅你憋屈,為父這也憋屈啊。什麼縱親?什麼盟約?寡人總算看明白了,熊商、田因齊兩條老狗讓寡人執牛耳是沒安好心,一開始就是在設套害我!」

「父王,」龐涓恨道,「這兩條老狗倒在其次,真正害我的是那趙賊!」

「哦?」惠王倒吸一口氣,「趙語?」

「正是。」龐涓看向那道奏呈,「具體細節,涓已寫在上面,請父王御覽。」

惠王復又拿起奏呈,凝眉看完,「咚」一聲擂拳於案:「趙語欺我太甚!」

「確是如此,」龐涓恨道,「縱觀此戰,趙人發兵最遲,主將肥義不來,派個副將李義夫搪塞。攻函谷時,李義夫畏敵不前,遠不如公仲拼命。得知秦人斷我崤塞,兒臣下令撤退,李義夫主動請命,臣初時以為他是將功補過呢,不料趙軍過關,並無搏殺,三軍毫髮無損不說,且寫來急報,說崤塞沒有秦人。兒臣聽信此人所言,放鬆戒備,引軍班師,豈料秦人伏兵齊出,損失慘重。兒臣痛定思痛,亦出奇兵包抄秦軍,原想活擒司馬錯解恨,不想被他走脫了!父王,趙人這般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許是過于震怒,惠王呼吸急喘幾下,氣道噎住,憋得臉色紫漲。

毗人過來,在他背上接連捶拍幾下。惠王緩過氣,深呼吸兩口,穩住心神。

毗人朝龐涓使個眼色,生怕他再講下去。

龐涓起身,叩道:「父王,兒臣……」

顯然明白龐涓還有大事,惠王直看過來:「涓兒,講下去。」

「我……父王……就這些了,兒臣……」龐涓深叩於地,一臉哀傷。

「涓兒,講吧,還有何報?」

「父王,」龐涓號啕大哭,「安國君他……」

「卬兒?卬兒怎麼了?」惠王急問。

「安國君他……為國捐……捐軀了……」龐涓以頭搶地,砸得咚咚直響。

除去龐涓的額頭砸地聲和悲泣聲之外,殿內再無其他聲音。

不知過有多久,龐涓止住哭泣,哽咽道:「父王,敗軍之將龐涓斗膽為安國君……請功。」

「准奏。」一陣沉默過後,惠王聲音沙啞,「此番伐秦,雖敗猶榮,為何人請何功,愛卿擬個奏表。」又轉對毗人,「傳旨太廟令,為我卬兒在正殿立個牌位。」

為燕王討回燕地十城後,蘇秦未及去田忌府上看望孫臏,即刻起程前往函谷,以便近距離觀察戰況,協助龐涓,同時吩咐公子噲趕回薊城,向易王復命。

蘇秦星夜兼程,剛至衛境就聽到龐涓戰敗、縱軍潰退的消息。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蘇秦心底仍舊免不了「咯噔」一震,飛刀鄒、袁豹諸人則是目瞪口呆。在他們看來,合六國之力,伐一國之軍,竟然戰敗潰退,真正是匪夷所思。

沉靜片刻,蘇秦吩咐斥候加鞭,趕往大梁。

一路上,魏國境內哀鴻遍野,魏都大梁更是籠罩在極度的悲傷之中,大街上不見笑臉相迎,不見紅綠藍紫,人人皆衣縞素,連太廟頂上的報時銅鐘敲的也是大喪節奏。

蘇秦未入驛館,直馳宮門,卻見宮門緊閉,不見一人。

蘇秦使人稟報惠王,良久,毗人使守值內臣傳話,說大王龍體欠安,要他暫回驛館安歇,候旨覲見。蘇秦這也覺出是自己操之過急了,拱手別過,改投館驛。

魏國朝臣,沒有一個來接待他們。驛館吏員、侍從也不待見,雖沒趕客,卻是一臉冷冰冰的,大冷的天,莫說是炭火,連碗開水也沒人給燒。

堂堂六國共相、縱約長卻在魏國都城、接待列國官員的驛館裡遭遇這般非禮待遇,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飛刀鄒大為光火,欲找人講理,被蘇秦止住。

袁豹上街,蒼黑時分,載回一車吃用、日用之物,外加幾簍子炭火和兩壇老酒。眾人動手,折騰小半個時辰,才算安頓下來。

縱親大幕剛一拉開就被撕裂,裂口還不止一處。

是夜,蘇秦思前想後,決定去見龐涓。六國合縱,軸心國是魏。

此番伐秦,魏受齊、楚蠱惑,衝鋒在前,損失自也最巨。在覲見惠王之前,蘇秦首要摸清楚這場大戰的詳細戰況,搞明白縱親軍是如何戰敗又敗在何處,否則,下面的棋路就不好走,縱親國的裂隙也無從彌補。而作為伐秦主帥,沒有人比龐涓更知內情。

蘇秦想定如何應對龐涓,於次晨信心十足地趕往武安君府,不料卻被拒之門外。家宰龐蔥一身縞素,出門拱手說,武安君得到邊關急報,連夜趕往西河去了。

從龐蔥游移不定的目光里,蘇秦看出他在說謊,龐涓非但沒去邊關,而且就在府中。然而,龐涓既不肯見,再點破也是不妥。

蘇秦長嘆一聲,拱手別過,吩咐驅車相國府。

惠施正在埋頭閱覽奏報。大戰善後,萬般事宜亟須處理。惠王不朝,各地大小奏報,全都擱在惠施案上。惠施側重的是學理上的名實之辯,喜歡談天說地,論大不論小,最不擅長的是處理案頭瑣事。平日這些案宗都是交給朱威、白虎處理的,但這幾日,二人皆在前線善後,朱威在澠池,白虎在臨晉關,惠施也只能親力親為了。

惠施正看得頭皮發麻,聽聞蘇秦到訪,精神大振,將一堆奏報推至一側,大步走出,將蘇秦迎入正堂。

二人沒有客套,直入主題。蘇秦一連問出好幾個他急於知曉的問題,惠施概未作答。

待蘇秦問完,惠施從案上拿過一摞子龐涓發來的戰報,推到蘇秦案上:「蘇大人,你想知道的也許是這些。」

「謝惠兄了。」蘇秦拱手謝過,接過來匆匆覽畢,眉頭緊擰,半是自語,半是說給惠施,「怪道魏王不肯見我,館驛不肯生火,原來如此。」

「是的。」惠施點頭,「龐主帥將所有怨氣都撒到縱親國頭上,尤其是趙國,認定趙國與秦國暗中勾結,出賣魏國。」

「這不可能!」蘇秦急道,「賣魏國的不是趙國,也不是韓國,是……」

「是楚國和齊國,對不?」見他打住話頭,惠施接下了。

蘇秦咂巴幾下嘴皮,苦笑一聲算是作答。

「唉,」惠施輕嘆一聲,「在下實在搞不明白,同是鬼谷高才,龐主帥竟然連這個也看不明白,被人拐賣,竟然還……」連連搖頭,也把話頭止住。

「惠相國,」蘇秦沉思良久,拱手,「在下必須面陳魏王,望大人成全!」

「唉,」惠施又嘆一聲,「不瞞蘇子,這一戰,把魏王的所有希望、所有夢想,全都打沒了,眼下是既不上朝,也不見人。聽宮中人說,王上一天到晚只在書房裡發呆,莫說是尋常臣下,即使王后嬪妃,他也不見。前幾日公子嗣生病,發高燒,說胡話,宮中鬧翻天,王后三日不語不食,王上卻連一個問候也沒有。就我所知,諸公子中,除了太子之外,王上最寵公子嗣呢。」

「這……」蘇秦長吸一口氣,閉上眼去。

惠施也把眼睛眯起,似入冥思。

良久,蘇秦睜眼:「相國大人,六國會盟,墨跡未乾,誓猶在耳,縱親大業剛剛開啟,就這麼毀於一旦,在下實在不忍心哪。魏居三晉之中,為天下樞紐,魏國若是退縱,縱親危矣,請相國大人明鑑!」

「蘇大人,」惠施長吸一口氣,臉上現出苦笑,「在下不才,這個道理卻也明白。只是,列國攻秦,除去燕、齊糾紛不提,魏、韓、楚三軍皆有折損,唯趙軍毫髮無傷,龐涓是以認定趙國賣魏,三軍將士也都看在眼裡,叫王上如何去想?」

「這是秦人使的離間計!」

「是啊。秦人這麼做,必為離間。然而,事實勝於雄辯,趙國百口莫辯。在下以為,蘇子眼前急務不是覲見王上,而是儘快趕往趙國,查明真相,再回頭向王上解釋,還趙國以清白。只有消除誤解,三晉才可複合。只有三晉複合,縱親方可不散。」

「謝大人指點。」

蘇秦起身別過,回到驛館,盤算多時,覺得惠施所言不僅切實可行,也是唯一的解決方案了,於是吩咐眾人即刻起程,直驅邯鄲。

由大梁到邯鄲,必經宿胥口,由那裡渡河,前往漳水。

一到宿胥口,蘇秦就「噌」地從車上跳下,大步行走在那條他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上,還時不時地拐進一些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的小店面。許多店員他仍舊認識,但他們顯然沒有一人認出他來。的確,今非昔比,他們萬萬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氣宇軒昂的大官人竟然就是當年那個每隔幾個月就來逛一次的年輕書生。

蘇秦在店鋪里挑置幾匹綢緞和雜布、針頭線腦、幾床錦被、幾袋米麵、鹽油醬醋及一些山中缺乏的必需品,將之分別裝入幾隻大竹簍里,又買幾根扁擔和繩索,全都擱到車上。

此地河水甚寬,全部封凍,冰層極厚,上面又覆蓋一層厚厚的白雪,足以承受車馬。蘇秦等毫不費力地驅車過河,在岔道處拐往雲夢山方向。

車到山前,蘇秦吩咐袁豹拐回宿胥口,尋個客棧安歇,自己與飛刀鄒挑選幾個壯士,挑起竹簍,往投鬼谷。

鬼谷五年,這段山路蘇秦走過不知多少趟了,閉眼也不會摸錯。

然而,此時正值隆冬,山地高寒,前面幾場大雪下來,均沒融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然尋不到路徑。即使山里人,在這季節里也很少外出。蘇秦一行一邊尋路,一邊輪流挑擔,走走停停,說說道道,趕到谷中時,太陽已經落山。

谷中白茫茫一片,靜得窒息,靜得可怕。遠處草堂也被厚厚的白雪覆蓋,不到近前根本看不出來。谷中沒有人跡,甚至連那些年司空見慣的獸跡也看不到一個。放眼望去,熟悉的草堂方向不見炊煙,照理說,當是晚炊辰光。

難道……蘇秦打了一個寒戰,腳底不由加快。不,先生不會另選仙境,先生一定在!先生一定知道他遇到了天大的難題,一定算準了他將於此時此刻回山求解,也一定守在草堂里候他!

草堂到了。

蘇秦擺手,眾人在離草堂一百多步處停下,放下擔子。

蘇秦一步一步地移向草堂,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聲是這條谷中唯一的音響。

堂門前沒有足跡。

堂門是掩著的,堂中不見光亮透出,也似沒有人氣。

蘇秦的心降到冰點。

蘇秦在堂門口停下,閉上眼睛,長吸一口氣,輕輕敲門。

門應聲而開。

站在門內的是一身素衣的玉蟬兒。

「師……師姐……」蘇秦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囁嚅。

玉蟬兒沒有應答,只是一動不動,如玉樹臨風,兩隻大眼一眨不眨地緊盯住他,好像她面對的是一個怪物。

蘇秦回過神來,打揖:「師姐,別來無恙?」

玉蟬兒仍無回應,依舊睜大眼睛,緊盯住他。

玉蟬兒異樣的眼神讓蘇秦不安。冷靜下來,蘇秦也意識到方才所問有點可笑,人家好好地站在此地,自己卻來一句「別來無恙」這般不疼不癢的問候,實在無趣,遂臉上一紅,深深一揖:「師姐,浪子蘇秦……回家了。」

「回家了。」玉蟬兒喃聲重複一句,又怔一陣,方才回過神來,臉上浮出淺笑,拱手還禮,「玉蟬兒見過蘇兄。」說畢閃到一側,伸手禮讓,「蘇兄,請!」

蘇秦走進來,目光掃過草堂,見先生、童子皆不在,又轉對玉蟬兒:「先生可好?」

「還好。」玉蟬兒輕輕點頭。

「師兄可好?」

「也還好。」玉蟬兒再次點頭,目光仍在他臉上,聲調關切,「蘇兄,你……瘦了。」

「是啊。」蘇秦故作輕鬆地笑笑,活動幾下胳膊,「瘦點好,走路精神。」

玉蟬兒的聲音越發關切:「印堂青赤,看來蘇兄事有不順;鬚髮皆張,看來蘇兄神弦緊繃;額紋橫切,看來蘇兄思慮過甚;鬢現白髮,看來蘇兄操勞過度。山下幾年,看來蘇兄過得並不容易呢!」

玉蟬兒觀察如此細微,體貼這般入心,蘇秦心裡一陣發酸,使出強力把住淚關,聲音卻是發顫,再次深揖:「蘇秦不才,讓師姐費心了!」

玉蟬兒沒有應腔。

場面正自尷尬,遠處傳來搓手聲和哈氣聲。原來,飛刀鄒一路行走,倒也不覺得冷,這辰光停下了,被汗水浸透的內衣就如冰刀一樣貼在身上,實在禁受不住。

蘇秦向玉蟬兒笑笑,開門出去,朝飛刀鄒招手。眾人挑起擔子走過來,放在門口。

「鄒兄,」蘇秦指著不遠處依然存在的四子草舍,「你和兄弟們到那幾間草舍里安歇,生火取暖,將就過上一宵。」

飛刀鄒點點頭,領人直奔草舍而去。

蘇秦將所有竹簍搬進草堂,將東西一一拿出,在玉蟬兒的幫忙下,分門別類地放好,笑道:「這些東西全是今朝路過宿胥口時置辦的,想必用得上。」

「及時雨呢,」玉蟬兒微微一笑,「這道谷里已有半月沒起炊煙了。」

「啊?」蘇秦驚愕,「你……你們……」

「不打緊的,」玉蟬兒又是一笑,「蟬兒習慣了,眼下在辟穀,莫說是半月不食五穀,即使一個月不食,也不在話下。」

「師姐……」蘇秦淚水流出,「辟穀是一事,斷糧卻是另一事,你們……」哽咽起來。

「是啊,有點大意了。我和師兄原說下山置辦的,不想連下兩場雪,把山路封了。師兄硬要下山,被我勸阻,說是索性與他比試一番,看看我們的功力究竟可以多久不食,這不,剛剛辟穀半月,你就送糧來了。你呀,莫要七想八想。」話音落下,玉蟬兒「咯咯」笑起來,顯得輕鬆自然。

蘇秦細審她的面孔,見她確實顯不出任何不適。在這大冷天裡,草堂里既沒燒炭火,她穿得也不多,然而,非但沒有覺出寒冷,反倒是膚色紅潤,眼睛水靈,動作靈活,甚至比幾年前還要年輕、漂亮、利索,只是在苗條的曲線里隱隱透出幾分此前他未曾見到過的女性成熟之美。

「真沒想到,分別只幾年,師姐、師兄的功力已經精進如斯,若非親眼所見,在下真還不相信呢。」蘇秦大是嘆服,由衷贊道。

「蘇兄夸早了。」玉蟬兒笑應道,「先生能做到半年不食,半月不飲,我和師兄頂多不過辟穀六十日,水是三日也斷不得的,火候尚差甚遠。」

「師姐、師兄這以先生作比,就足以讓蘇秦敬服了!」蘇秦真誠地褒揚一句,轉入正題,「師姐,師弟這想拜望先生,煩請稟報。」

玉蟬兒面現難色:「實在不巧,先生早在雪前出遊去了。」

「這……」蘇秦驚呆了。

「蘇兄,」玉蟬兒指向旁邊的席位,「這樣站著不妥,還是坐下說話吧。先生不在,冬夜漫長,蟬兒這也正想和你說說話呢。」

「我……」蘇秦回過神來,囁嚅一句,見玉蟬兒已在席位上坐下,只得走過來,站在席邊問道,「大師兄在何處?我去尋他來,我們三人聊個通宵。」

「坐下吧,」玉蟬兒朝席位上一指,「他不會來的。」

「為什麼?他……」蘇秦怔了。

「因為他三日之前就已入定了。」

「這……」蘇秦再無藉口,只好緩緩坐下,表情惶惑。

「一別數年,蟬兒孤陋寡聞,山下熱鬧,蘇兄可否略講一些聽聽?」玉蟬兒兩眼緊盯住他。

「師姐想聽,蘇秦不敢有瞞。只是,天色黑了,與我同來的還有幾個弟兄,蘇秦這要安頓一下,去去就來!」

「蟬兒恭候。」玉蟬兒朝他笑一下,輕輕點頭。

蘇秦起身,走到剛剛擺放的米糧面前,舀出一些,尋到煮飯的銅釜,徑走出去。待他回來,草堂中已經燃起兩根松枝,炭火也生起來,比方才不知暖和多少。席前几案上,擺著幾盤乾果,一壺熱茶也已沏好,兩隻斟滿茶的杯子並排放在炭盆一側保暖。

「謝謝師姐,讓師姐久等了!」蘇秦席上坐定,拱手道。

「不必客氣。若要謝,蟬兒還要謝你呢。」玉蟬兒指著擺在身邊的幾匹布和一些針頭線腦,「這些東西蟬兒喜歡,自宮中出來,好久沒有做過女紅了。」

「師姐喜歡就好。」蘇秦憨憨地笑了,「蘇秦原想為先生和師姐、師兄各買兩套衣裝的,又怕大小款式不合身,這才出此下策,勞動師姐了。」

「有蘇兄來,蟬兒這就開吃了。」玉蟬兒嫣然一笑,拿過幾個乾果,剝開一顆,動作優雅地放進口中,輕啜一口香茶,「蘇兄,請!」

蘇秦也剝一顆,品口香茶。

「講吧,蘇兄,蟬兒洗耳恭聽。」

「山下諸事,林林總總,猶如一團亂麻,不知師姐想聽哪一縷?」

「就講你這一縷吧。事無巨細,蟬兒全都想聽,蘇兄盡可慢慢道來。」玉蟬兒講此話時目光熾熱,關愛之情溢於言表。

蘇秦心底微顫,稍稍別過頭,避過她的目光,以一聲輕咳開場,將自己與張儀如何出山,如何分手,張儀如何前往楚國,如何說服越王,如何至楚,如何滅越,如何受陷害,如何逃離楚地,如何至秦,如何想出金牛計等,栩栩如生地講述一遍,只瞞去他與香女結親及自己用計迫他入秦等事。

玉蟬兒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閉眼傾聽。

蘇秦講得口乾舌燥,也大略講完了,在低首品茶的當口,玉蟬兒微微睜眼:「張師弟這一縷該是理完了吧?」

「完……完了。」蘇秦怔了一下,尷尬應道。

「張師弟這人,倒也有趣。」玉蟬兒對他一笑,「還有什麼有趣的,蟬兒還想聽呢。」

蘇秦接口講起孫臏和龐涓,講龐涓如何妒忌孫臏,如何陷害孫臏,孫臏如何裝瘋避禍等,聽得玉蟬兒唏噓再三,扼腕嗟嘆。當聽到淳于髡施救,孫臏與梅公主逃至齊地後,玉蟬兒方才長舒一口氣,輕聲道:「這個結局,先生早就料到了。」

「是啊。」蘇秦點頭,「孫師弟下山時,先生為他易名臏字,我和張師弟皆是不解,不想後來之事,全都應上了。」

「蘇兄,」玉蟬兒目光直逼過來,「難道你不想講講自己嗎?是蟬兒……不配聽嗎?」

「師……師姐……」蘇秦心神慌亂,結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師……師弟……這……正要講呢!」

「講呀!」玉蟬兒撲哧一笑,「就這般講,好久沒有聽到你的結巴聲了。」

「我……我……」蘇秦滿面羞赧,「我這就講了。」

蘇秦將一杯茶喝完,又倒一杯,為火盆加幾個炭塊,使自己漸漸平息下來,也從出山講起,講他如何周遊列國,如何回家,父親如何分家析產,他如何賣掉祖地,如何衣著錦繡前往周室,周王如何接待他,如何思念玉蟬兒,如何急切地聽他講述她在山中的故事,如何懷念王后,如何聽老琴師每天在宮門外為王后彈琴……

玉蟬兒縱使再有定力,也是淚水滿盈,幾次掏絹揉眼,兩道目光透過淚水溫和地射向面前這張雖然年輕卻已飽經風霜的成熟臉龐上,聽他兀自講述。

蘇秦就如一個背書的孩子,兩眼微閉,不緊不慢,不動聲色,一句接一句地敘述過去幾年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講自己如何駟馬高車入秦,如何不知深淺、躊躇滿志地在咸陽的論政壇上論政,如何感受秦法,如何在秦受辱,如何逃離秦地,如何差點客死途中,如何狼狽返家,如何在自家的破草棚里回味先生教誨、苦悟治世之策而不得,如何夜半聽琴,豁然心動,如何在葬埋老琴師的過程中悟出合縱方略,如何離家至趙以策動天下縱親,如何由趙至燕,見到燕國夫人,燕國夫人如何問及玉蟬兒,如何思念玉蟬兒,自己如何得到燕公重用,燕公又是如何幫助他完成縱親大業,等等。

蘇秦的講述是有取捨的,沒說自己如何舌戰六國,促成縱親大業,如何使六國會於孟津,如何被封為縱約長、身掛六國金印等豐功偉績,只述自己的種種荒唐、深深懺悔和反省,以及對姬雪及老燕公的不盡感恩。他甚至幾番衝動,欲和盤托出他與姬雪之間的濃濃情意,好讓玉蟬兒不再對自己用情,然而,話到口邊,又都強自咽下。

不是不想講、不敢講,是他不能講,也講不出口。姬雪畢竟是老燕公夫人,他們的愛戀本身就是踐踏周禮,若再講出來,更是向玉蟬兒的心裡捅刀子。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亮,草堂外面已有勤快的小鳥在嘰嘰喳喳。

許是講累了,許是再沒什麼可講,蘇秦徹底閉眼,久久不再說話。

「聽蘇兄講故事,真是享受。」玉蟬兒拱手謝過,緩緩說道,「山中一日,山外數年。蟬兒在這山中,日復一日,平淡如水,世間萬物漸漸模糊,連思念也成一縷飄飄蕩蕩、時斷時續的弦音,即使偶爾響出一聲,也迅即消失於谷中了。同樣是這幾年,蘇兄卻有這多奇遇、這多奇趣、這多感悟,真正是羨殺蟬兒呢。」

「師姐此言,羞殺蘇秦矣。」蘇秦拱手。

「敢問蘇兄,」玉蟬兒把目光轉向蘇秦昨晚搬進來的一長排物品,「蘇兄此來,就為看看先生,送來這堆物件嗎?」

「不瞞師姐,」蘇秦沉思良久,輕嘆一聲,「蘇秦合縱遇阻,進退維谷了,此來想向先生求個解招,不想先生卻……雲遊去了。」

「哦?」玉蟬兒微微一笑,「這個倒也有趣。你就講講,遇到什麼阻,維到什麼谷,蟬兒不才,出不了解招,聽聽卻是無妨。」

見她這般問話,蘇秦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把眼前困局略略述過,長嘆道:「唉,秦與儀弟下山之時,先生為我們擺出一局,以棋道喻治世,叮囑說,天下太平之道,唯經兩途:一是天下一統,二是諸侯相安。儀弟求問二途孰勝一籌,先生應道,人心不古,諸侯各懷私心,讓其彼此相安,實為與虎謀皮。天下已如罹患囊腫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手段,方可成功。是以一統之途,方為上策。秦舍一統上策,選定下策苦心經營。今日看來,一切果如先生所言,秦費盡心機撮合縱親,六國卻是各生其心,各謀其利,難以撮合。」

「敢問一句,蘇兄因何捨去一統上策?」

「秦與儀弟判斷略同,六國能一統天下者,或秦或楚或齊。儀弟與秦有仇,選定楚國,秦所能選的只有齊、秦。與儀弟分手之後,秦決定入齊,在稷下遊歷數月,與天下學者有所交流,其間熟讀師姐抄寫的《商君書》,認定一事,如果秦國依據商君之書治秦,則天下無人可敵,包括齊、楚。秦決定西下入秦,助秦公成一統大業。然而,在秦逗留數月、切身感受過秦法之後,秦改變了初衷,覺得秦法滅人慾,絕人倫,既違天道,亦悖人道。秦人唯法是從,唯命是聽,秦法必將秦人馴服為征戰的野獸。如果任此野獸肆虐,天下即使一統,也不會太平。秦存留此念,寢食不安,在離開秦國後苦悟應對,最終決定走先生所言之第二途,致力於列國縱親,制衡抗秦。縱親本為休戰,不料縱親初成,函谷關前卻因此而生靈塗炭,血流漂杵,實違在下初衷。六國伐秦,縱親失利,縱親國之間互生猜疑,秦是以進退維谷,處境狼狽。」

聽蘇秦一口氣講出這般用心,玉蟬兒大受觸動,緩緩起身,朝蘇秦深深一躬:「蟬兒為天下百姓向蘇兄致禮!」

蘇秦也忙站起,與她對鞠一躬:「師姐大禮,羞殺蘇秦矣!」

「先生不在,敢問蘇兄做何打算?」

「縱軍戰敗,魏人疑趙人陰結秦人,暗生嫌隙,在下這要趕往趙國,查出實情。」

「這……」玉蟬兒略略一怔,沉思有頃,不無關切道,「蘇兄一路跋涉,這又一宵未睡,想必累壞了。今朝權且歇息一日,明日起程如何?」

「謝師姐美意,」蘇秦拱手,「天下事急,秦之賤軀不足為惜。」浮出淺笑,補充一句,「再說,與師姐說話,秦並無一絲疲累。有師姐勉勵,秦這如生龍活虎呢。」

玉蟬兒盯牢蘇秦,有頃,拱手:「蘇兄執意要走,蟬兒就不強留了。路途漫漫,蟬兒這為蘇兄做碗熱粥去。」說畢扭身提過米糧,到草堂旁側的灶房裡忙活去了。

太陽出東山一竿子高時,蘇秦、飛刀鄒幾人吃飽熱飯,別過玉蟬兒,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望見道中站立一人。

是個白衣飄飄、仙風道骨的英俊男子。

儘管男子手無異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飛刀鄒仍舊立即止步,正要出聲盤詰,蘇秦擺手止住,幾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一時,蘇秦覺得面熟,卻又拿不準,拱手道:「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還禮:「童子見過蘇師弟。」

「大師兄!」蘇秦這也認出他來,飛跑過去,握住他的手,淚水流出,「大師兄……」

四手緊緊相握。

蘇秦抽出手,擦下淚水,將他細細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師兄搖身變成個小伙子,若不點破,師弟還真不敢認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們下山之後,童子別無精進,倒是個頭增長不少,喝白水也擋不住它。」

「昨晚聽師姐講,師兄遠遊仙境,需要幾日方回,師弟俗務纏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見到師兄。」

「師弟的氣場太大,硬把師兄我扯回來了!」童子又是一笑,從袖中摸出一囊,雙手呈上,「先生推出師弟要來,出遊之前,留下錦囊一隻,吩咐童子交付師弟。」

「先生!」蘇秦雙手接過錦囊,撲通跪地,望空連拜數拜,泣不成聲,「弟子不才,這……這又勞煩您了!」

待蘇秦敬師禮畢,童子退後一步,拱手:「道阻且長,請師弟一路保重!」

蘇秦亦退一步,拱手:「師兄亦請保重!」

玉蟬兒站在草堂門外,望著蘇秦一行的背影漸行漸遠,隱於一塊巨岩後面,方才輕嘆一聲,回身進舍,反手掩門,靠在門上,任淚水流淌。

傷感一時,玉蟬兒拭去淚水,拿冷水洗把臉,緩緩進洞。

山外嚴寒,洞中卻是溫和。行至一掛布簾前面,玉蟬兒頓住腳步,穩會兒心神,方才掀開帘子,趨步而入。

一塊花紋斑駁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蟬兒在他斜對面的一塊獸皮上坐下,輕聲道:「先生,蘇秦走了。」

鬼谷子沒有回應。

洞穴內死一般寂靜,連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滯了。

終於,一聲嘆息從鬼谷子的喉管發出,儘管聲音輕且悠揚,但在這死一般寂靜的山洞裡,卻如風過幽谷,虎嘯遠林,清晰貫耳,意味深長。

「敢問先生,此嘆可為蘇秦?」玉蟬兒不失時機,再次出聲。

「是。」鬼谷子微微點頭。

「先生,」玉蟬兒聲音急切,「蟬兒有一事不解。」

「說吧。」

「蘇秦踏雪而來,先生為何避而不見?」

「蟬兒,你見過雄獅嗎?」

玉蟬兒搖頭。

「雄獅幼小時,只在父母膝下轉悠,然而,總歸有一天,它會離開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離家時,一步三回頭。」

「因為它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了,是嗎?」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體鱗傷呢?」

「它會自己尋個處所,慢慢舔傷。」

「先生,」玉蟬兒咬會兒嘴唇,「您是說,蘇秦此來……」她猛地頓住話頭。

「蟬兒,蘇秦是頭雄獅,此來不為舔傷,是為眼前困局尋求一個破解。」

「先生,」玉蟬兒眼睛睜大,「您全都曉得了?」

「非但曉得,且已將破解之法,讓童子予他了。」

玉蟬兒長噓一口氣,挪到他身邊,伏下頭,孩子似的將臉貼在他的大腿上,良久,側臉望著他,輕聲問道:「先生,蟬兒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蘇秦下山,蟬兒竟是不知不覺地牽掛起來。」

「蟬兒,」鬼谷子不無慈愛地輕拂她的柔發,「牽掛是情,不懂是懂。你漸與道通,天下萬物,可運於掌中矣。」

「先生過望了,蟬兒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說下面幾處,蟬兒就沒忖透。」

「你講。」

「蘇秦以合縱應對方今亂世,是正解嗎?」

「家國治理,沒有正解,也沒有邪解。天下有病,諸子各把其脈,各施其方,皆有短長。然歸根結底,殊途同歸於道,百川匯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淵。」

玉蟬兒沉思良久,「嗯」了一聲,抬頭再問:「聽蘇秦說,張儀在秦,必出連橫之策應對合縱。蟬兒已經明白縱橫之理,未能透徹的是,蘇秦合縱,旨在列國共和,張儀連橫,旨在天下一統。共和與一統,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勢,卻只容一個結局,他們二人各執一端,以先生之見,孰勝一籌呢?」

「就長遠看,蘇秦勝出一籌;就眼前看,張儀將占上風。」

「先生,」玉蟬兒吸口長氣,半是匯報,半是為蘇秦解釋,「聽蘇秦講,他先到秦國,欲借秦國一統天下,但看到秦律嚴苛,秦法獨大,秦國正在變作戰爭野獸。律法為刑,刑為術,術行天下,而無道統御,後果不堪設想。蘇秦深感後怕,這才離開秦國,苦讀先生所注《陰符》,悟出天下縱親制衡之策。張儀所行,不過是蘇秦的赴秦初衷。」

「你講得是,」鬼谷子微微點頭,旋即搖頭,「也不完全是。」

「蟬兒稚嫩,請先生譬解。」

「蘇秦放棄助秦一統,是看到秦國法統、專制前景不善,這比張儀看得遠。但他嘗試的這條列國共治之途,卻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為什麼?」

「列國要做到真正共治,並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慾,天下為公。方今天下私慾充斥,蘇秦以利害制私慾,以恐嚇制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雖能收到一時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卻如逆水行舟,難矣哉。去六國之私尚且不易,何況讓他們盡皆為公呢?」

「照先生此說,未來成功的必是張儀了?」

「未來何人成功,自有天意決定。就眼前而論,張儀致力於一統,乃與天下大勢同流,順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蟬兒並不甘心,「先生,聽蘇秦所言,將來如果真由秦人一統,必將是強權肆虐,道路以目,官吏專橫,民不聊生。這樣的天下,不會是先生想要的吧?」

「所以我說,蘇秦看得長遠。至於眼下……」鬼谷子從案下拿出棋局,指著棋盤上的縱橫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縱,沒有橫,難以成局喲。」又順手摸出兩盒棋子,「來來來,蟬兒,陪老朽縱橫一局,如何?」

玉蟬兒起身,燃起兩支松明,使洞中亮堂,而後,正對鬼谷子坐下,摸過一盒黑子,笑道:「先生,蟬兒執先,走縱局。」

前往邯鄲的驛道上,一輛駟馬大車在積雪裡艱難滾動,車輪在雪、水、泥凝結而成的冰凌子上發出「咔嚓、咔嚓」的碾軋聲。

車篷子裡,蘇秦兩眼閉合,濃眉鎖起。

有頃,蘇秦睜開眼睛,從袖裡取出童子交給他的錦囊,抖出一小片羊皮。

蘇秦展開羊皮,現出四行墨字,是一首十六字偈語:

縱橫成局

允厥執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蘇秦長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縱橫成局,」蘇秦自忖,「當是先生對我與儀弟治世要略的認可。允厥執中,本為舜帝誡禹之言,先生引用於此,或是誡我謹守中正和合之道;中正和合即無所偏倚,是縱親必守準則,當無疑義。大我天下?與大我對應的是小我。小我為私,大我為公,大我天下當是天下大我,天下大我當是天下為公,天下為公當是先生為縱橫大局所設想的終極目標。但這公私私公該做何解呢?是先生為天下大我制定的實施良方嗎?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從前後釋義上可做此解。若做此解,何以是公私私公?萬一不做此解呢……」

蘇秦再次睜眼,目光落在偈語的最後一行上。

「公私私公」四個墨字,赫然醒目。

蘇秦的兩彎濃眉越凝越重。

公子疾輕鬆一聲「紫雲公主」,就將公子卬由烈士變成了戰俘。

然而,公子卬早已抱定死國之志,即使秦公親釋其縛,待以上賓之禮,公子卬仍舊不肯降順。秦公無奈,只得將他「請」回咸陽,寄居於公子疾宅中。

半月之後,陳軫由楚地凱旋,向秦公奏報使命,將昭陽如何備戰,如何建功心切,自己如何說服昭陽,昭陽如何改變心態,楚王如何密旨觀望等過往情節一一稟明。秦公聽畢,執其手不無感慨道:「此番六國伐我,勢如泰山壓頂,關鍵辰光能夠奮不顧身,力挽我大秦基業於將傾者,首推愛卿了。」

「君上……」陳軫感激涕零,跪地泣道,「臣不過是盡點小小的職分而已,君上卻這般褒揚,臣實……愧不敢當!」

「呵呵呵,」秦公朗聲笑道,「愛卿不必過謙。此番禦敵,函谷道之所以未失,河西、商於之所以無虞,皆因楚人未動。而楚人未動,功在愛卿一人!」

「謝君上知遇!」

「擬旨,」秦公轉對內臣,「陳上卿使楚退縱,功勳卓著,賞黃金一百兩,歌伎十名,綾緞十匹,夜明珠一顆,軺車一輛,寶馬兩匹。」

內臣一一記下秦公賞賜。

「君上,」陳軫謝道,「臣略效此勞,君上卻如此厚賜,叫臣……」重重叩頭。

「愛卿請起,」秦公朝陳軫微微一笑,輕輕抬手,「與愛卿卓著功績相比,這點賞賜不足掛齒。再說,寡人這裡還有一求呢!」

陳軫起身復坐,拱手:「臣賤軀皆屬君上,君上但有驅策,臣必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不不不,」秦公連連搖頭,「愛卿是寡人大寶,死不得喲!」身子趨前,「寡人聽說愛卿與魏王膝下的安國君甚有私交,可有此事?」

「是有私交。敢問君上有何吩咐?」

「秦不缺兵,缺的是率兵之才。縱觀此戰,安國君伐我河西,真正了得,堪稱不可多得的將才。」秦公拱手,「如此大才,寡人慾得之,特請愛卿成全。」

「君上,」陳軫略略一忖,似笑非笑道,「安國君是否將才,列國皆知。就軫所見,其將兵之才,智不及公孫衍,勇不及司馬錯。大秦三軍中智如公孫衍、勇如司馬錯者,不在少數,君上卻對此人這般器重,敢問……」頓住話頭。

「唉,」秦公長嘆一聲,「愛卿既然問起,寡人也就實打實講。

當年先君在時,將阿妹許嫁安國君,雖是情勢所迫,但阿妹與安國君畢竟有過夫妻之實。阿妹為秦立下大功,今卻苦守宮中,再嫁他人不妥,若不嫁人,寡人總不能眼看阿妹守一生活寡吧?」

「君上,」見秦公將話說到此處,陳軫由衷信服,拱手道,「君上仁心,臣知矣。只是,安國君他……」話頭頓住,面現憂色。

「此人毫髮無損,眼下就在咸陽,寄身上大夫府中。昨日聽疾弟講,安國君抱定死國之志,已經絕食三日了。寡人不想讓他死,而能使其生者,只有愛卿了!」

「謝君上器重,」陳軫微微拱手,「臣這就奉旨探望老友去!」

上大夫府中後院,寂靜無人。

一處偏房的房門虛掩著,公子卬一身戎裝,兩眼微閉,端坐於席。

前面案上擺著幾盤美味佳肴,全都涼了。地上一壇美酒,壇封開啟,案上一盞酒爵也早斟滿,酒香菜香四溢撲鼻,但沒有動過一口。

一雙玉筷整齊地碼放著。

房門「吱呀」響過,陳軫走進,在公子卬對面輕輕坐下。

公子卬顯然察覺有人來了,腰杆挺得更直,眼皮閉得更緊。

「上將軍,是下官陳軫,陳軫看你來了。」陳軫的聲音極輕。

公子卬打個驚戰,猛然睜眼,兩道目光如利劍般射向陳軫。

「陳軫見過上將軍!」陳軫兩手拱起。

「哼,」公子卬不無鄙夷地斜他一眼,「我道是誰,原是你個奸人!」

「好好好,」陳軫豎起拇指,「上將軍罵得好哇!」

「你……」公子卬氣急,「真還沒見過你這般無恥之人!」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上將軍可以罵軫是奸人,卻不可罵軫無恥。」

「咦?」公子卬倒是愣了,兩眼直盯住他,「為何不可?」

「上將軍請看,」陳軫拿過公子卬前面的酒爵,倒出一些,用手蘸幾蘸,在案上寫出一個「姦」字,「三女成奸,女為家室,家室為私,奸即私也。軫是俗人,愛戀美女佳肴、功名富貴,是個道地的奸人。然而,軫雖奸人,卻非無恥之輩。軫在魏十數年,上將軍可曾見過軫做過半點無恥之事?可曾見過軫盜搶欺矇?可曾見過軫不忠不孝?可曾見過軫忘恩負義?可曾見過軫言而無信?可曾見過軫強取豪奪?軫敢對天起誓,軫既憑本事吃飯,亦按規矩做人,有奸心,卻知恥。」

「陳軫,」公子卬冷笑一聲,「虧你還能說出這些!我這問你,你設下賭局,引誘白家少爺賭光家私,算不算盜搶?你弄出什麼鳳鳴龍吟,慫恿父王南面稱孤,使大魏從此陷入危局,算不算不忠?父王待你不薄,你卻背離父王,事魏世仇,算不算忘恩負義?至於此生是否做到言而有信了,你可捫心自問!」

「唉,」陳軫長嘆一聲,淚水流出,「別人不知內情,可以這麼講,上將軍怎能這麼講呢?我設元亨樓不假,可我為什麼設呢?還不是因為上將軍您?白少爺入局,是他自願,我沒有使人強迫過他。南面稱孤,本為王上心願,我弄出那個鳳鳴龍吟,是對王上盡忠。王上待我不薄是真,可我也把心掏給王上了。至於逃離魏國,上將軍你是知情的。軫若不走,上將軍還能在此地見到軫嗎?至於是否守信,軫無語自辯,唯有公斷。他人自不待言,就上將軍所知,這些年來,軫可曾有過一諾不守?」

「這……」公子卬倒是語塞了。

「上將軍哪,」陳軫抹把淚水,「這些年來,軫之衷腸,唯將軍知。軫之委屈,也只有訴予將軍聽啊。軫逃過龐涓剮身之難,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自軫至秦,本以為再無知己,不想天意成全,今朝得見將軍,死無憾耳!」說著,從菜籃子裡取出一爵,拿起酒罈,斟滿酒,將對面斟滿酒的酒爵端起,雙手捧給公子卬。

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陳軫真正是公子卬的克星,只消一番說辭,就將他駁得無言以對。見陳軫這又遞上酒爵,公子卬拒絕不得,便半推半就地伸手接過。

「上將軍,」陳軫端起面前酒爵,「啥都甭講了,為你我多年來相識、相知,痛飲此爵!」說畢一飲而盡,將空爵底朝天亮給公子卬。

公子卬兩眼一閉,一口飲下。

「來來來,」陳軫摸出一雙筷子,在菜碟子上敲敲,「上將軍,墊墊肚子好喝酒。此地再無別人,你我喝個盡醉。」

有了一,接下來只能是二。公子卬長嘆一聲,拿起筷子,夾菜入口。

由於絕食三日,體力不支,腹中饑渴,這又突然開戒,把菜當飯,將酒作水,不消半個時辰,原本有些酒量的公子卬竟也支撐不住,再次滿飲過後,情緒激昂,先將空爵「啪啪啪啪」連續擊砸案面,繼而起身狂舞,以頭撞柱,再後伏在柱上號啕悲哭。

陳軫坐在那兒不動聲色,直到他的哭聲低下去,方才緩緩起身,走過去,兩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從今日起,在下不叫你上將軍了,也不叫你安國君,仍舊恢復昔日稱謂,叫你卬弟!」

「陳兄,」公子卬緊握其手,「魏卬此生,活得窩囊啊!」

「卬弟,你且說說,是哪兒窩囊了?」

「魏卬自幼喜兵,卻逢戰必敗,好不容易打次痛快仗,這又淪為階下囚……」公子卬說不下去,再次將頭撞柱。

「所以呀,卬弟,聽軫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開一些,未來有的是仗打!」

「我……」公子卬的指節捏得咯咯直響。

「卬弟,人生如夢,把酒當歌,來來來,今朝不談這個,喝酒!」

陳軫挽住他的胳膊,再次扯回案前,舉爵對飲。

又灌幾爵下去,公子卬爛醉如泥。

陳軫輕嘆一聲,命人將他背到車上,載回自己府中,安排婢女侍奉睡下。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