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一海隨筆:牽牛花,落葉,與千利休

鷺客社 發佈 2022-07-21T14:25:26.793624+00:00

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如果您滿意於下面的圖文,請讓更多的人關注「鷺客社」茶道大師千利休在他的園子裡種滿了牽牛花,白色,紅色,藍色,朵朵都嘬成了喇叭狀欲說還休。牽牛花在早先的日文中亦稱做「槿」,《源氏物語》裡有一首和歌這樣寫道:昔年曾贈槿,永不忘當初!久別無由見,花容減色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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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大師千利休在他的園子裡種滿了牽牛花,白色,紅色,藍色,朵朵都嘬成了喇叭狀欲說還休。牽牛花在早先的日文中亦稱做「槿」,《源氏物語》裡有一首和歌這樣寫道:

昔年曾贈槿,永不忘當初!久別無由見,花容減色無?

日語中,槿又稱朝顏,或者朝榮。從更深里說,容顏、愛情,均如槿花,美麗但脆弱不堪。這個「槿」字從中文中舶來,從木,漢字之「堇」本義正是:朝不保夕的繁花錦繡。中文裡,槿是木本,又稱「木槿」,系落葉灌木或小喬木,魏晉的阮籍寫過著名的《詠懷》八十二首,其中第六十六首雲「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第八十二首雲「墓前熒熒者,木槿耀朱華。榮好未終朝,連飈隕其葩。」木槿總和墳墓聯結在一起,雖光華亮眼,但只明耀小半天,就萎落隨風。

牽牛花據說原產熱帶美洲,江戶時代以後才大量種植。早在奈良時代,牽牛花就傳至日本,但在千利休時期的日本,尚屬罕見。草本蔓生的牽牛花,最終如何與木本的「槿」牽扯到一起,疊合在一起,著實令人費解。也許因為都是晨綻午凋的淒涼犯吧。

如同稍縱即逝的櫻花,日文語境中的這一牽連,這一疊和,牽牛花再秀麗逼人,也滲透著朝華夕敗的無限惋惜之情。《源氏物語》正是日本「物哀」精神傳統的開始。

不過,梅雨稍過,牽牛花噼里啪啦地開起來卻不得了,飽含著美洲大陸印第安人火焰一般的熱情,把盛夏的熱烈,鬧騰得出了圍牆。攝政王豐田秀吉聽聞後,嚮往觀賞。利休便約請早茶聚。是日,一大早,攝政王興沖衝來到庭園,但見牽牛花的花圃均被剷平,鋪上了精美、細白的卵石與砂礫,花失芳蹤。這位權傾天下的大人,勉強按捺滿腹怒氣走進茶室,沒想到內中等待他的景象,卻令其喜出望外:

茶寮的龕中,宋代名匠之手的銅器里,疏懶歪斜,一枝含露,悄然玉立。嫻然獨臥著的正是這座茶室庭園的女王——我們的女主角牽牛花。

那雪白的牽牛花似乎靜默在幽暗中,等待目光瞬間的投射。豐田秀吉這一路的心情,正好起伏著從「空」到「有」的跌宕過程。白色牽牛花在日語中又名「貓朝顏」,就像夾雜著某種斑紋的白貓,有一種令人過目難忘的哀怨與神秘。

彼時,正是日本的戰國時代,武士們群雄竟起,殺戮成王,但往往朝不保夕。深藏日本刀,懷抱一杯茶,血光之前一片寧靜,看似並不矛盾。

千利休出身商賈,卻傾心茶道,繼承前輩衣缽的同時,熱衷於茶人參禪的傳統。他姓千,利休則是後來得來的法號。來源於中國的佛教禪宗精神,一直傾入日本茶人「小而美」的杯皿中。

千利休被尊為日本第一「茶聖」,相當於陸羽在中國茶史中的地位。他在日本家喻戶曉,「利休饅頭」、「利休豆餡」、「利休豆腐」、「利休牡丹」、「利休柵欄」、「利休頭巾」、「利休木屐」、「利休緞子」、「利休扇子」、「利休色」······,生前是實踐日本生活美學的大師,死後則成了日本文化的一個象徵符號。

日本第一個獨立的茶室就是千利休創建的,他是攝政大臣豐臣秀吉的「茶首」。在這位日本最有權勢的人的鼎力扶持下,他定立了完美的茶道儀禮,日本「茶道」在他手上趨於巔峰。他將人生無常的生命體驗與「本來無一物」的茶禪體驗合二為一,定格在「和敬清寂」的四字真訣中。魚簍為瓶,折竹為墩,破陶為皿。千利休凡事推到了極致,身心俱與,他所推廣的極素樸極簡約的茶道範式,風氣彌長,風靡一時。這一切讓豐臣秀吉羞憤不已,因為後者同樣出身草莽,世俗權力趨於峰巔並可任意予奪天下人生死之後,依然黃金茶具和黃金茶室。

千利休所建立的「草庵茶」就是他躬力實踐的理想國,他說:

小草庵里的茶道,首先要以佛法修行得道。追求豪華的房宅、美味的食品,那是俗世之舉。家不漏雨、食無飢苦便足矣。佛之教便是茶之本意。汲水、拾薪、燒水、點差、供佛、施人、自啜、插花、焚香,皆為習佛修行之行為。

千利休終究惹怒了這位曾經青睞過他的偉人武將,仁慈的暴君賜千利休自決。赴死之日,千利休召集眾弟子靜穆喝茶,切腹時高歌一曲:

人生七十載,砥礪復琢磨。擎此三尺劍,祖佛亦難擋!咄!咄!青鋒原是具足物,我今一擲回天去!

說到這,私以為,古今聖賢之從容奔赴死亡之途者,能與之參說的,惟有蘇格拉底之死。但千利休的死更添藝術的意味。

喝茶便是喝茶,扯上政治,反倒搭上卿卿性命。想起網絡用語「喝茶」,手中杯為之一抖。

日本「茶道」源自中國。盛唐雅宋,倭人心儀膜拜,頻頻西渡中土取經中華文化,茶之風尚和精神一併隨播。

但是岡倉天心在其《茶之書》中寫道:

對於後世的中國人,茶不過是喝個味道,與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並無關聯。國家長久以來的苦難,已經奪走了他們探索生命意義的熱情,他們變成了現代人,也就是說,變得蒼老又實際了。那讓詩人與古人永保青春與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中國人托福心靈之所在。他們也變得玩世,不願屈尊去征服或者崇拜自然,儘管明代的茶葉尚留花之芳香,但是唐宋茶儀的浪漫韻致在茶杯中早已蕩然無存。

每每讀到這段文字,我的內心都被深深地刺痛。

最後,再說一個故事。某一天,千利休之子紹安正垂首打掃茶室外的甬道,利休不語旁觀。紹安終於清理完畢。

「還不夠乾淨,」利休吩咐他再掃一次。紹安只好重掃。落葉紛紛,仿佛無窮無盡的衰敗和死亡。又過了一個小時的務除必盡,他對利休說:

「父親大人,已經沒有東西好打理的了,小徑洗刷三次,石燈籠跟樹梢上都灑了水,苔蘚和地衣看起來都生氣勃勃,洋溢生機;哪怕是一根小樹枝,或者一片落葉,都不能在地上找到!」

「傻孩子,」利休聽了責備道,「庭園這樣掃是永遠掃不乾淨的。」一邊說著,一邊步入庭中,抓住一顆樹幹搖將起來。

頓時,金紅灑落,落葉滿園,片片皆秋之錦緞。

談一海隨筆:江南棕筍

作者:談一海,七十年代生人,長居廈門。曾用筆名南溟、海中央等,發表詩歌、隨筆、小說、評論作品若干。1992年首發詩歌,詩歌結集有《望春風,逝》(大眾出版社)、《鳥蔥與香椿》(自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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