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真正的大學——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逸事(三)

非想非非想處天 發佈 2022-07-21T20:30:22.052287+00:00

本文原發於天涯論壇,名為《民國多少事》,原作者謝逸群,後該書出版,西南聯大為其中之一篇章。那時的學習條件和生活環境極為艱苦,1938年到1944年間在西南聯大讀了大學和研究生的楊振寧後來回憶道:「教室是鐵皮屋頂的房子,下雨的時候,叮噹之聲不停。地面是泥土壓成的,幾年之後,滿是泥坑。窗戶沒有玻璃,風吹時必須用東西把紙張壓住,否則就會被吹掉。」

本文原發於天涯論壇,名為《民國多少事》,原作者謝逸群,後該書出版,西南聯大為其中之一篇章。筆者早年拜讀過,深為西南聯大嘆服。今發掘錄之於頭條,與朋友們共賞之。

一批批學子穿越千山萬水,來到西南聯大求學。那時的學習條件和生活環境極為艱苦,1938年到1944年間在西南聯大讀了大學和研究生的楊振寧後來回憶道:"教室是鐵皮屋頂的房子,下雨的時候,叮噹之聲不停。地面是泥土壓成的,幾年之後,滿是泥坑。窗戶沒有玻璃,風吹時必須用東西把紙張壓住,否則就會被吹掉。"

除老師之外,學校最重要的學習資源是圖書館,可聯大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圖書館只能容納一百多人,天天要占座,稍微去晚,連站著讀書都不可能。

在此條件下,許多學生拿著書本跑到校園附近街道上的茶館裡,花上一毛錢叫一壺茶,就在茶館裡讀書、討論一整天。很多聯大學子的回憶里都深情地提到青雲街上的茶館。

聯大並不提倡勤工儉學,但清貧的學生們都在尋找賺取生活費的機會,大批的學生在昆明城郊的中學兼課,或者為商店、機關當文書,甚至擦鞋、賣報。昆明的幾十所公私中學本來師資不足,此時正好大用價廉物美的聯大學生,有些聯大學生索性合夥辦起了學校。

楊振寧也是兼課大軍的一員,他兼課的學校就是西南聯大師範學院附中。在他任教的班上,有一個女生叫杜致禮,是國民黨重要將領杜聿明的女兒。這位杜致禮同學後來就成了楊振寧的夫人。

教授的生活在聯大中期開始也走向貧困。本來,民國時期教授的生活待遇極好,聞一多在青島大學任教時,月薪達四百多元,而當時一個包吃住的保姆月薪才幾塊錢。在青島大學一次學潮中,聞一多認為學生無理,主張嚴厲處分,激起學生的圍攻;學生貼出醜化他的漫畫不說,還編了歌謠挖苦他講課時習慣發出的"呵,呵"聲,拿的就是他的薪水說事:"聞一多,聞一多,你一個月拿四百多。一節課五十分鐘,經得起你呵幾呵?"

抗戰中財政困難,教授待遇開始下降。1941年起,隨著入滇難民和軍政機構的劇增,以及日軍空襲中商品流通的阻滯,通貨膨脹席捲了後方;到1942年,教授一月薪水的實際購買力只相當於戰前的八元三角,竟降低了百分之九十八!

國難之中,聚居龍頭村的聞一多、朱自清、浦江清等教授"七八人但吃兩樣菜,一炒蘿蔔,一豆豉,外加一湯而已"。就是事實上的校長梅貽琦,也在集體食堂搭夥,"經常吃白飯拌辣椒,有時吃菠菜豆腐湯就很滿足"。為節約費用,年過半百的他外出儘量不用車,經常步行一二十公里。

各教授放下架子,紛紛自救。聞一多為得到一套寬敞的住房和每月一百斤的大米,也到中學兼課;由於他精於篆刻,還開出價碼為人治印,深夜的油燈下,他往往還在為人刻印。連梅貽琦的夫人也聯合潘光旦等教授的夫人長期製作蛋糕,命名為"定勝糕",由梅夫人提了送到冠生園寄售。

物質條件的艱苦沒有侵蝕那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1941年,國民政府教育部要給兼任行政職務的教授補助一筆"特別辦公費",但西南聯大的各學院院長、各部門負責人和各系主任一齊宣布國難之時,生活尚可,對此補助不便享受,把送上門的錢拒了回去。

貧困倒不算最可怕,最可怕的是日軍的空襲。1938年9月28日,日軍第一次空襲昆明;1940年和1941年,空襲最為頻繁;到1943年,在陳納德率領的美國援華空軍飛虎隊的打擊下,才終於消歇。這期間,"跑警報"成為聯大師生的"必修課"。

往往正上著課,悽厲的空襲警報突然響起,師生就互相照應著立即向聯大後門的山上跑去,等到警報解除,再回教室繼續上課;如果警報時間長,一些老師索性就在山間安排學生席地而坐,講完課程。在這頻繁的跑警報中,著名哲學家金岳霖教授搞丟了他嘔心瀝血寫就的《知識論》手稿,只得從頭把這部六七十萬字的巨著再寫一遍。

岳老先生的《知識論》,先生欣賞林徽因女士,默默守護,終身未娶。

日機直接轟炸到聯大校園有兩次,分別是1940年10月13日和1941年8月14日,前一次炸毀了師範學院男生宿舍,後一次損失更慘重,宿舍、飯廳、教室、圖書館都給炸得千瘡百孔。遭受嚴重的轟炸威脅一度使再次遷校提上日程,但因勞動太大而未實施。

在猛烈轟炸中,聯大把師生住所疏散到郊區,這給教學和生活帶來了很大不便。周培源的住處被安排在離城四十里外,為了進城按時上課,他竟自己養了一匹馬。

1938年到1941年,昆明民眾在日機轟炸中死亡一千零四十四人,傷一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聯大師生員工(含家屬)大約死十人,傷十人。這個很小的比例,說明聯大在防空襲上還是比較成功的。

住最簡陋的屋,吃最粗糙的飯;在轟炸下學習,在硝煙中授課。西南聯大,如此悲壯。

西南聯合大學的魅力在於她的堅毅卓絕,在於她的獨立自由,在於她的名師雲集和桃李滿天下;但還有一個方面,同樣是其被後世經久不衰地談論的原因,那就是那一批文化大師在聯大留下的種種掌故軼事。

1938年11月,西南聯大做出了一個引起震盪的決定:聘請三十六歲的作家沈從文為教授。

沈從文先生,代表作品為《邊城》,由是鳳凰古城名動天下。先生在「史無前例」中被下放勞動,重點是打掃女廁所。晚年有女記者採訪他,他平靜地說:「我打掃的女廁所可乾淨了。」女記者感慨地說:「您真是受委屈了!」老人突然情緒失控,嚎啕大哭,久不能止。

西南聯大集中了當時全國學界精英,留學歐美名校、獲得博士碩士學位歸來的教師數不勝數;沒有高層次學位者大多也是北大、清華等國內頂級學府畢業,並且已經在學術界取得顯赫成就的人。而這位沈從文,論學歷,小學沒畢業;論學術研究成績,他是作家,不是學者,沒有任何學術著作。

在學術界毫無過人之處的沈從文到聯大任教授,這種不拘一格激起一些教授的牴觸乃至憤怒,態度最激烈的是今天有"國學大師"之譽的著名學者劉文典。

劉文典精研傳統文化,尤其是《莊子》,他說自古以來只有兩個半人懂莊子,一個是莊子自己,另一個他沒說,半個則就是他劉大教授。

學問精深不說,劉文典脾氣暴烈。1928年他任安徽大學校長時,鮮明地提出"大學不是衙門";11月,安大鬧學潮,蔣介石正好來安慶視察。第一次見劉文典時,蔣介石見他外表邋裡邋遢,就問:"你就是劉文典嗎?"劉文典回問:"你就是蔣介石嗎?"刺激得蔣介石一楞神。蔣介石要求他懲辦罷課學生,他說:"我這裡只有教師學生,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你是總司令,應該帶好你的兵;我是大學校長,學校的事由我負責。"蔣介石大怒,對他拍案斥責;劉文典頓時發飈,指著蔣介石的鼻子說:"你就是軍閥!"竟然撲上來要打蔣介石。劉文典被衛兵拖下後,蔣介石自下台階罵道:"真是個瘋子!"

劉文典看不起武夫,也看不起新文學。在他眼裡,現代白話文學淺薄粗糙不堪,有何研究價值?而這個沈從文連對白話文學的研究都沒有,只是個寫小說的作家。與被他瞧不起的沈從文同為教授,他十分不平,覺得跌了身價。

劉文典公開質問:"他沈從文有什麼資格當教授?"還在課堂上說:"要講教授嘛,陳寅恪可以一塊錢,我劉文典一毛錢,沈從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錢。"

昆明空襲警報頻繁拉響之時,劉文典和學生一起護衛著大學者陳寅恪離開教室,看到沈從文也匆匆跑出,他當眾大罵:"我被炸死了,就沒人給學生講莊子了,你沈從文跑什麼跑?!"

一貫自稱"鄉下人"的沈從文心靈敏感,來聯大後自卑而自尊。面對前輩劉文典的屢屢粗暴傷害,他一言不發,只是認真講授他的寫作課,可他的湖南方言又時常讓學生不知其所云,但他還是培養出了和他的風格一脈相承、後來被稱為"最後一個京派作家"的著名小說家汪曾祺。

沈從文今天在文學圈的最大傳奇也是最大遺憾是:1988年,瑞典皇家文學院已議定,該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沈從文;可是在這一年5月,他以八十六歲高齡辭世,而諾貝爾文學獎只給活著的作家。

"要是沈從文那個時候還活著,活到10月份就肯定會得獎。沈從文的去世對我來說是最遺憾的事情。"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瑞典皇家文學院院士馬悅然2005年在北京傷感地說。這一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由埃及的馬哈富茲頂了沈從文的缺。

聯大校方不拘一格,頂住壓力,堅持給了沈從文教授職位,讓一位傑出的文學家在生前年輕時候就獲得了應有的地位,讓人感佩。

張狂不羈的劉文典在聯大也引起過風波:1943年,聯大中文系代主任聞一多拒不發放他的教授聘書,將他解聘。

事情的起因主要是劉文典擅自離校,到雲南南部普洱縣的磨黑呆了半年。他到磨黑,是因為他嗜食鴉片,而磨黑產上好鴉片;在當地學校和鄉紳的邀請下,他跟聯大常委蔣夢麟等少數人打了個口頭招呼,就丟下聯大課程一去半年。

劉文典平時上課,都是邊吸鴉片邊講,旁邊校方還安排一個雜役提著茶壺隨時為他加水。這種做派本已令師生議論紛紛,這次又為了鴉片而曠教半年之久,影響更壞。時任中文系代主任的聞一多堅決主張不再聘用,著名語言學家王力為他講情,說老先生從北平隨校南遷,還是愛國的。聞一多發怒道:"難道不當漢奸就可以擅離職守、不負教學責任嗎?"

連蔣介石都不放在眼裡的劉文典哪肯咽下這口氣,他一回昆明就趕到北郊司家營找到聞一多論理,兩人情緒衝動,爭吵洶洶,在場的朱自清極力勸解。

因為聞一多寸步不讓,加上劉文典平時經常公開嘲笑同事學問差,得罪了很多人,輿論形勢對他很不利。最後,劉文典恨恨去了同在昆明的由著名數學家、教育家熊慶來執掌的雲南大學,任雲大中文系教授,直到1958年去世。

那時代教授可以自由流動,只要你真有學問才華,自有學府禮聘,而沒有編制、檔案、組織關係之類的羈絆約束,這也是知識分子能張揚個性的條件;而有個性的張揚,才有智慧的噴薄。在重重"管理"下謀生的人,即便資質優異、勤奮刻苦,也不大可能成為開拓創新之才。

劉文典是資深教授,而在後起之秀里,同樣有一位狂人,也是在不愉快中離開了西南聯大。他就是今天人稱"文化崑崙"的錢鍾書。

錢鍾書任西南聯大外文系副教授時只有二十八歲,卻已經名滿學界。他的老師吳宓說,在老一輩學者里最強的是陳寅恪,年輕一輩里的"人之龍"就是錢鍾書。錢鍾書講課常穿一套淡咖啡色西裝,或者藏青色禮服,風度瀟灑;他講課只用英語,不用漢語,也從不提問,讓學生既傾倒又輕鬆。

但到1939年夏,錢鍾書就離開了聯大,改任藍田國立師範學院教授。他離開的原因,學界一般認為是他心高氣傲,口無遮攔,時常傷人,人際關係惡化。比如他曾這樣批評聯大外文系:"西南聯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這三人中,陳福田當時是系主任,葉公超後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而吳宓則是他的恩師,都是名重一時的著名學問家。

這段刻薄的評論流傳甚廣,但到20世紀90年代,錢鍾書夫人楊絳專文闢謠,聲稱絕無此事。

另外的原因是,聯大原擬聘其為教授,最後只聘了個副教授,錢鍾書心裡不快,不願久留;再加上當時他父親錢基博在湖南藍田國立師範學院任教,希望兒子來照顧自己。

錢鍾書的確是在不愉快中離開聯大的。他後來的小說名著《圍城》,就有很大的挖苦西南聯大的動機。書中的"三閭大學",難道不是暗諷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校合併的西南聯大嗎?

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極強,因此極容易文人相輕。被西方人稱為"中國20世紀上半葉唯一一個真正的哲學家"的聯大文學院長馮友蘭,同樣在課堂上臧否人物。他"攻擊"的對象是胡適,說:"胡適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後再沒有東西了,也沒起多大的作用。"

胡適本被定為西南聯大文學院長,只是旋即出任中國駐美大使,因此沒有在西南聯大留下足跡。

這些大師間的糾葛,也許是當事人的煩心事,但流傳到後世,已成可以津津樂道的趣聞。

聯大學生里同樣"狂徒"多多,比如今天已看不出絲毫狂傲、對人謙恭有禮的前輩泰斗楊振寧,在當時也不是一般的狂。

西南聯大物理系學生里有兩大才子:楊振寧和黃昆,兩人常在茶館高談闊論。當時同學聽到,黃昆問:"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說看了,黃昆問如何,楊振寧把手一擺,很不屑地說:"毫無inality(創新),是老糊塗了吧。"

大學是智慧和才情、個性的集中地,一所大學,如果沒有一批奇人、狂人、怪人,即便其資金再充裕,景致再優美、學風再嚴謹、畢業生出路再寬闊,其魅力也要減色不少。惟有西南聯大,如此充分地詮釋了"大學"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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