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透明的紅蘿蔔》:童年裡受過傷的孩子,該怎麼治癒?

5分鐘快讀 發佈 2022-07-25T18:26:34.460055+00:00

於是,為了再次找到這樣的胡蘿蔔,黑孩兒就又鑽進蘿蔔地,撅起屁股,拔蘿蔔,找蘿蔔,不斷地尋尋覓覓,即使他知道也許再也不會有那樣特殊的胡蘿蔔了,但黑孩兒還是固執地跪在地上,舉著一個個剛拔出來的胡蘿蔔望太陽。

黑孩兒無意間「找」到了「一個晶瑩剔透,泛著金色光圈的胡蘿蔔」,自此之後,這顆「透明的紅蘿蔔」就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美好。

於是,為了再次找到這樣的胡蘿蔔,黑孩兒就又鑽進蘿蔔地,撅起屁股,拔蘿蔔,找蘿蔔,不斷地尋尋覓覓,即使他知道也許再也不會有那樣特殊的胡蘿蔔了,但黑孩兒還是固執地跪在地上,舉著一個個剛拔出來的胡蘿蔔望太陽。

那麼這究竟是怎樣的胡蘿蔔,讓黑孩兒自從見過之後便念念不忘呢?

家好,今天為您帶來莫言的作品《透明的紅蘿蔔》。

黑孩兒是個沒人疼愛的孩子。

十歲左右的年紀,赤著腳,光著脊樑,大大的頭,細細的脖子,小腿上布滿小疤點,就穿著一條又肥又長的大褲頭子,左一塊污漬,右一塊污漬的,讓人嫌棄。

公社隊長一眼就瞅見牆角站著的黑孩兒,「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

隊長本想安排個婦女跟小石匠去到滯洪閘當小工,不過是砸石頭塊的活,也沒必要占個勞力,這個黑孩兒倒是不錯的人選。

只是這大冷秋的,黑孩兒的背還袒露在外,只穿了個大褲頭子,不冷嗎?

隊長下意識地把胳膊抱起來,又將夾襖往身上扯了扯,才安排黑孩兒跟著小石匠去滯洪閘。

黑孩兒則一聲不吭地慢慢蹭到小石匠身旁,扯了扯小石匠衣角。

小石匠知道黑孩兒的意思,友好地拍了拍他的光葫蘆頭,吩咐黑孩兒先回家拿把錘子,再跟著他去幹活。

黑孩兒立刻飛一般地往家奔,兩隻細胳膊使勁地擺動。

溜回家便悄悄找了一把鐵柄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他不敢鬧出一點動靜,生怕惹來後娘的打罵。

等跑上與小石匠約定好的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噓噓。

然後他們一起走去滯洪閘,小石匠一路上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敲著鼓點。

那骨節粗大的手指敲在鋥亮的光頭上,一定很痛,但黑孩一聲不吭,還把嘴角微微吊起。

缺愛的孩子往往會不自覺地討好身邊的人,小心翼翼地做事。

小石匠帶著黑孩兒到管著滯洪閘的劉副主任那報導,劉副主任打眼一看這麼瘦弱的小男孩能幹啥活,便上手捏著黑孩兒的瘦脖子搖晃幾下,虎著臉問黑孩兒,掄得動錘子嗎?

黑孩兒的腳跟幾乎離了地,被搖得暈暈乎乎,又聞見劉副主任大嘴裡的酒氣,瞬間噁心不已。

那股酒氣讓黑孩想起後娘。

自從父親鬼迷心竅下了關東,再也沒有回來後,後娘就經常酗酒,一喝醉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身上疤點一塊接一塊。

之後劉副主任的訓話,黑孩兒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那兩隻細胳膊夾住錘子,望著滯洪閘旁邊的黃麻地,耳邊似乎能聽見螞蚱剪動翅羽,那聲音像是火車過鐵橋。

至於黑孩兒為什麼覺得那聲音像是火車過鐵橋,因為他曾有一次夢見過火車,那是跑得飛快的獨眼怪物,可惜黑孩這夢還沒做過癮,就被後娘一掃帚打醒了,讓他去河裡挑水。

瘦弱的肩膀擔起滿滿兩桶水,那骨頭都在「咯崩咯崩」地響。

黑孩兒已經習慣了,他甚至覺得後娘的掃帚打在他屁股上,只是熱乎乎的感覺,沒那麼疼。

他挑著這兩桶水,搖搖晃晃地爬陡峭的河堤。

可不幸的是上堤的小路上柳樹彎彎曲曲生長,這下子,樹撞了桶,桶便掀翻了水,水打濕了地面,人就像踩著一塊西瓜皮一樣滑倒。

黑孩兒的臉就直撞地面,摔了個鼻青臉腫,幾滴鼻血順勢便流了下來。

而那鐵桶也一路歡快地滾進河裡。

黑孩兒只好爬起來,挽起褲頭,蹚著水去追鐵桶。

河水溫暖,兩條乾瘦的大腿似乎被一群魚包圍著親吻,黑孩兒不由停下來感受那種奇妙的感覺。

那種溫暖讓人愉悅,讓人留戀。

待驚醒時才發現,殘酷的人間在等著他,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

劉副主任罵罵咧咧地將黑孩兒趕進橋洞下砸石塊,言語之間淨是嚇唬:「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

小石匠雖囑咐黑孩兒說砸幾塊算幾塊,但劉副主任的話還是嚇得黑孩兒一哆嗦。

黑孩兒立刻麻溜地鑽進橋洞,那裡面正有一群女人在嬉笑幹活,見黑孩兒來了,都愣了一下,開始咬著耳朵低語,慢慢地又放聲談論。

只有一個裹著紫紅色方巾的姑娘與黑孩兒搭話,她叫菊子。

但黑孩兒一聲不吭。

菊子也不退縮,笑著用兩隻手指戳了戳黑孩兒的肩頭,又摸了摸他背上的傷疤,心疼地扭過黑孩兒的身子問他怎麼弄成這樣?

沒有人向黑孩兒主動釋放善意,他的生活籠罩著一層冷酷,當菊子那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撫摸黑孩兒的傷疤,黑孩兒感動了,鼻子不由吸了一下。

菊子便拉著黑孩兒到一堆碎石面前,自己也就近坐下,讓他慢慢砸石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緊盯著石塊的,但是他又聽見河邊傳來美妙的聲音,像是魚群在唼喋青藻,水鳥在咀嚼菱藕,他不由用力地傾聽,捕捉這種聲音。

漸漸地黑孩兒感到愉悅,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忘記今宵。

直到感到左手食指一陣麻木,才發現自己不小心砸傷了手指,指甲蓋都破碎了,淤血流了出來。

菊子看見大吃一驚,抓住黑孩兒的手浸在河裡清洗,又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黑孩的手指包起來。

而黑孩兒一直沒哭沒呻吟,他沉默地像一隻羔羊惹人疼惜,可他又表現得那樣倔強和孤獨,眼裡又盯住河底的蝦,看它身體透亮,兩根長須優美修長。

其實黑孩兒以前並不這樣,他四五歲時牙齒伶俐,講起話來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後來,慢慢地話越來越少,還時不時像個小石頭像一樣發呆,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心裡在想什麼,當然也沒有人願意走近他的世界。

快下工的時候,菊子關切地詢問黑孩兒哪個村的,黑孩兒一聲不吭,倒是來找黑孩兒的小石匠激動地與菊子講起話來。

小石匠與菊子談得火熱,談幹活,談住哪,談黑孩兒。

而黑孩兒就跟著他倆後面,亦步亦趨。

之後黑孩兒因為砸傷了手指,被派去給鐵匠爐上拉風箱。

裸露在外的皮膚漸漸地烤得像個煤塊一樣烏黑髮亮,這下全工地的男女都叫他「黑孩兒」了,但他誰也不理,只有菊子和小石匠來找他時,他才會用眼睛回答他們。

其實剛開始拉火時,黑孩子全身烤得都是汗水,火星子濺到了身上,皮膚如同針扎一樣疼,得不斷抬起胳膊擦拭流到眼睛上邊的汗水。

還得不時拿起煤鏟捅開火爐,另一隻拉著沉重的風箱把手,煙燻火燎的,黑孩兒的眼眶處被揉的充了血發了紫。

老鐵匠就在一旁,掏出菸袋,就著爐火點燃,慢悠悠地指揮黑孩兒。

小鐵匠更是對黑孩兒沒有一絲同情,火一旦被捅滅,一個帶著帶稜角的巴掌就會呼嘯到黑孩兒頭皮上,很響亮,也很疼。

黑孩依舊默不作聲。

有一次,菊子看到黑孩被使喚,細細的胳膊地急促拉著風箱,乾瘦的身子搖搖欲墜,眼裡頓時充滿淚水,上前捏住黑孩兒的細胳膊,就拖著那副輕身體走出了橋洞。

菊子想帶著黑孩兒繼續跟著自己砸石塊,那煙燻火烤的重活實在不適合一個孩子來做。

但黑孩兒拼命掙扎,像只小狗一樣嗚咽,待菊子把黑孩兒拉進砸石塊的橋洞,黑孩兒猛地低下頭,在菊子胖乎乎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或許是因為天冷了,黑孩兒沒有衣服穿,雖要遭受鐵匠們的刁難和苦力活,但鐵爐中的火可以溫暖黑孩兒,度過寒冷。

而菊子的突然插手讓黑孩兒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怎麼去表達自己的心情,情急之下就咬了菊子。

菊子疼得鬆開手,那鋒利牙齒咬出兩排深深的牙印,兩顆錐牙還在菊子手上鑽出血洞來。

這時,小石匠趕忙上前,關切地掏出皺巴巴的手絹要包紮。

可菊子並沒有理他,而是自顧自地坐在石堆前,發愣。

小石匠便要找黑孩兒說道他不識好人心,誰料還沒走到鐵匠爐所在的橋洞,一股髒水就朝著小石匠潑來,身上瞬間沾滿鐵屑和煤灰。

小石匠更氣憤了,衝進橋洞就大罵起來,問是誰幹的。

小鐵匠雙手拄著錘把,隆起他胳膊上的肌肉,傲慢地說說:「老子潑的,怎麼著?」

小鐵匠早就看小石匠不順眼了,菊子是整個工地長得最好看的姑娘,卻跟小石匠走得頗近,心裡對菊子也有些好感的小鐵匠自然想捉弄小石匠。

小石匠哪能忍,怒氣沖沖地就要衝上去打架。

一旁的老鐵匠似有意無意地也上前撞了小石匠一樣,那深陷眼窩渾濁不清的眼神讓小石匠瞬間感到渾身肌肉鬆弛。

他最終撇了撇嘴,飄然出了橋洞,沒有上前打架。

這裡畢竟是鐵匠的地盤,出了事,難保自己不會吃不了兜著走。

其實黑孩兒也說不清自己對於菊子的感覺,菊子每天中午都會從伙房裡給他捎來好吃的,讓他體會到如母親一樣的溫暖,但這種溫暖又不獨屬於他一個人。

菊子和小石匠越走越近,他們似乎有相同的愛好,那就是關愛黑孩兒,這種相同行動趨向也促使他們有機會發展情愫。

他們會時常一起尋找黑孩兒,看他是否安全。

有一天晚上,黑孩兒又被小鐵匠趕去隔壁菜園偷胡蘿蔔和地瓜。

菊子和小石匠擔心不已,雙雙來到黃麻地呼喊黑孩兒,那聲音一高一低,一男一女,好似一對夫妻在尋找孩子。

黑孩兒就後腦勺枕著雙手,迎面朝天地看著這片天地,漸漸地進入夢鄉。

待醒來他就看見一根紫紅色的頭巾飄落在黃麻上,那件紅格子上衣也落在地上,一種奇異的感覺在黑孩兒心裡升騰。

而自從那夜過後,菊子與小石匠兩人再也不結伴到橋洞看望黑孩兒了。

他們似乎忘記了黑孩兒,每到中午和晚上,菊子一聽見百靈鳥的叫聲便扔下錘子溜走,而小石匠也不見人影。

他們約定了暗號,以為可以避過眾人雙宿雙棲,哪裡知道這些事情都闖進了一個孩子的眼裡。

黑孩兒也很少回家,那也許不是他的家,家裡沒人會惦記他回來,他往往躲在橋洞下,進入黃麻地,一個人入夜。

有一天夜裡,夜色很深,拉風箱上的聲音如同嬰兒鼾聲,河邊水聲也清透起來。

黑孩兒看見光滑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蔔,晶瑩剔透,線條優美,泛著青幽幽光,黑孩兒的眼睛原本就又大又亮,現在更亮了。

那個胡蘿蔔太好看了,簡直超過這世上千千萬萬個胡蘿蔔,本來不餓的黑孩兒看見這個胡蘿蔔心裡就燃起來了渴望。

他不由撲上去捉住這個胡蘿蔔,小鐵匠卻猛地竄起來,一把將蘿蔔搶到手,張口熏黃的牙齒就要啃那隻胡蘿蔔。

黑孩兒以少有的敏捷跳起來,兩隻細胳膊掙扎著要奪回胡蘿蔔。

小鐵匠對著黑孩兒屁股一踹,人就飛出去好遠。

一旁的眾人不忍心,讓小鐵匠將胡蘿蔔給黑孩兒,小鐵匠不情願,直接揚起胳膊一甩,那隻特殊的胡蘿蔔就順著颼颼風聲進了河裡。

黑孩兒的身子軟了下來,他掙扎著往河邊慢慢走,竭力想找到那隻特殊的胡蘿蔔,待到太陽冒出頭,黑孩兒還是一無所獲,只能蹲在地上,把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環抱住自己,看著銀光閃閃的河面。

黑孩兒在接下來幾天裡,一直在想那隻胡蘿蔔,金色的,透明的紅蘿蔔。

可是他多次站在河邊,爬進蘿蔔地,都沒有找到那隻特殊的胡蘿蔔。

工地里也不安生,小石匠和小鐵匠還是打了起來。

小石匠嫌棄小鐵匠打的鑽子不好用,小鐵匠暴躁脾氣立馬罵起來,剛開始兩個人還罵著陣,慢慢地就推搡著打起來。

一旁的眾人開始勸說著別打,卻沒人上前拉架,過了一會倒屏著呼吸看熱鬧,看見小石匠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還發出一陣歡呼聲。

菊子哭著扶起小石匠,但小石匠又不甘心,又衝上去與小鐵匠撕打起來。

不料黑孩兒人群中鑽出來,直撲到小石匠背後,用他如同黑雞爪般的手將小石匠往後扳,最後又與小鐵匠一起把小石匠掀翻在地,重重地倒在地上。

其實黑孩兒剛剛一直在打哆嗦,他害怕這樣的打鬥,直到看見菊子扶起小石匠,黑孩兒才衝上去給小鐵匠幫忙。

他自小沒有母親,是菊子給了他母愛般的溫暖,但是小石匠把這些溫暖一點點搶走了,黑孩兒只想守住這些溫暖,打倒小石匠。

可是從那以後,工地再也沒有了小石匠和菊子的身影,整個工地籠罩著沉悶壓抑的氣氛。

黑孩兒走出橋洞,鑽進了蘿蔔地。

他雙漆跪地,拔出一個胡蘿蔔,然後將它舉起來,放在陽光下觀察,希望找出那個如同被扔進河裡一樣晶瑩剔透,泛著金色光圈的的蘿蔔。

但是這個剛拔出來的胡蘿蔔,在陽光下的照耀下,那麼普通,那麼不剔透也不玲瓏,也沒有金色光圈。

於是,「他膝行一步。拔兩個蘿蔔。舉起來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舉,看,扔……」

黑孩兒這些行為被看守菜園的老頭報告給隊長。

隊長狠狠甩了黑孩兒一巴掌,問他哪個村的,叫什麼名字。

黑孩兒一聲不吭,眼裡淚光閃閃,直到隊長問到黑孩兒父親叫什麼名字時,黑孩兒的眼睛才流出兩行淚水。

最後,隊長只能把黑孩兒全身衣服扒下來,讓他回去找父親來贖,但是黑孩兒要去哪裡找父親呢?他連那個「透明的紅蘿蔔」都找不到了。

那麼黑孩兒一直在尋找的那個特別的蘿蔔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也許它象徵著飽腹,象徵著朦朧的愛戀,象徵著虛幻的夢。

所以黑孩兒才倔強不已地滿胡蘿蔔地地尋找那個他心中「透明的紅蘿蔔」,這更讓人心酸了。

十幾歲的年紀,沉默,孤獨,壓抑,這便是一個孩子的世界嗎?

只願每一個缺少家庭關愛和溫暖的孩子能健康成長,願每一個孩子都不是黑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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