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我的成年與家鄉·第一紅學匯1986-2022

李蘭頌 發佈 2022-08-09T04:49:44.132854+00:00

日後若干年,響應毛主席號召才閱讀的人文版的《紅樓夢》,是家嚴李又然從北京寄給我的,還包括了人文版的《水滸傳》。

【傳媒故事類話題】

我在母親家樓座子寓所的一個紙箱子裡,最早看過的是《石頭記》而非《紅樓夢》;日後若干年,響應毛主席號召才閱讀的人文版的《紅樓夢》,是家嚴李又然從北京寄給我的,還包括了人文版的《水滸傳》。

而我到哈爾濱日報社當編輯記者的頭一年竟連續接到人物專訪任務——其中之一就是採訪紅學家;若干稿子原載《哈爾濱日報》1986年6月16至20日期間,後又編入《蘭頌特寫》《蘭頌手記》兩本書中,請看:

哈城與紅樓

哈爾濱——這座城;紅樓夢——這場夢。1986年6月13日至19日,哈城與紅樓,熔鑄了歷史的坐標: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舉行。

由中國哈爾濱師範大學和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共同主辦的這一盛會,有中國、美國、日本、新加坡、法國、泰國、加拿大以及香港等國家和地區的120多位專家與學者參加。

海內外紅學家周策縱、唐德剛、伊藤漱平、柳存仁、皮述民、梅挺秀、陳慶浩、周汝昌、馮其庸、端木蕻良、張畢來、陳毓羆、李希凡、王伯英、游和森、劉世德、藍翎、郭豫適、胡文彬、袁世碩、周雷、蔡義江、劉夢溪、張錦池、朱彤、吳新雷、周中明等,以及國畫家劉旦宅和戴敦邦,自始至終出席大會。

大會以研討會為主,還開設了中國文學講可班,學員足有150人,大多來自全國各地大專院校漢學專業;博覽會顯示了大批圖書文物,首次集中展出了大陸現存所有珍貴的《紅樓夢》早期版本;藝術節作為重要側翼,使哈城與紅樓的文學與藝術的氛圍高漲又活躍異常。

「這無疑是紅學史上一項空前的國際學術交流活動」,大會顧問委員會和學術委員會舉行聯席會議時如是說。

本次大會有「四新」,一是有新發現,例如,真程丙本,乾隆年睿親王題紅詩及曹頫供詞等;二是有新發展,既有傳統的考據方法,也有運用心理學、結構學、比較文學、文化學的現代方法,還運用電腦進行研究,顯示出多樣化的局面;三是有新突破,以往受冷落的版本研究此次研討構成熱點,劉世德將舒本研究提高到深層次,伊藤漱平關於《七十回本》討論引起關注;四是有新起色,年經一代嶄露頭角,「小人物」進入「大觀園」,70%的論文由新一代紅學家所著,胡小偉、扎拉嘎的研究成果贏得與會代表好評。

百花齊汝,百家爭鳴。哈城與紅樓,從此熱在一起了,更有著永遠也訴說不完的哲理和故事。記者有幸應邀駐會,採訪了周策縱、伊藤漱平、唐德剛三教授。

周策縱:鑄情痴到事難平

採訪他很難。他是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發起人和主持人之一。大概是新浪潮促成的新風度,他作為著名學者,又已經70歲了,卻仍不停地走、不停地說⋯⋯

周策縱先生,我相信他還不具備第六感官,但是,他研究的課題與方式,又總是在平淡中出現新奇。

他對古代醫藥史、思想史、文學史、文學理論批評史,尤其是針灸的早期使用,詩體與詩論,歌舞與戲劇的發生和演變,浪漫文學的發展,多有新的假設,更有新的成果。

這一次研討紅學,他的論文是《曹雪芹胖瘦辨》,使會場一度出現爭鳴的高潮。他對裕瑞《棗窗閒筆》中 「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提出質疑,引用郭城《鶴鷯庵雜誌》中「四十蕭然太瘦生」、明義 《綠煙瑣窗集》中 「王孫瘦損骨嶙峋」以及賈寶玉 (作者曹雪芹的影子)「面如桃瓣」、「玉臉面俊秀」等記載和描寫,斷定曹雪芹是「瘦」而絕不是我「胖」,指出所謂曹雪芹小像純屬偽作。

然而,他並不喜歡悶在書房裡。作為美國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及歷史系教授,他總是跨越國界,不斷地探索著邊緣或者前沿領域。

他認為如今做學問的人還是多開會的好,書房根本容納不下、交流不了屢日劇增的信息。他與祖國的聯繫並沒有時間差,他贊成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深知國際性的飛速發展總有一種威懾力和衝激力,要想日漸月昇,必須馬不停蹄⋯⋯

他對舊體詩和新體詩的創作與評論,有獨樹一幟的意見。他公開表示意會和言傳是兩碼事,而主題思想的多義性,又不可能做到使所有讀者都一目了然。針對某些局限性導致的曲解,他認為詩是 「迷幻藥」而不是 「清醒劑」,詩的意象的樂章絕非一般微機所能譜寫。

很抱歉,那天12時15分了,他滿手粉筆末,還沒吃中飯,我就請他題詞,他展開宣紙,揮筆而就了《讀紅一首》:「老讀紅樓百感交,鑄情痴到事難平⋯⋯請哈爾讀日報讀者指正。」真是好字、好詩。他很好接近,但他大珍惜時間了,所以我採訪他要跟者他跑,我在會場裡和課堂上,在轎車上和餐廳里,利用了一切能和他交談的機會,才勉強完成這樣一篇特寫⋯⋯

伊藤漱平,求紅索綠費精神

4月13日上午,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開幕儀式剛舉行完畢,在擁擠、喧鬧、忙亂、噪雜的人群里,我找到身材魁梧而又謙和豁達的著名日木國漢學家伊藤漱平先生。

1925年10月20日,他出生於日本國愛知縣,以18歲開始學習中國語言,20歲出頭兒已拿出有關《紅樓夢》的論文了,四十年來,他從「試論」到 「爭議」,對漢語言文學多有深廣的研究並取得成就。

他打趣地對我講道:六年前,他去美國陌地生開《紅樓夢》研討會,感到大為驚奇的是 「研討」二字。所謂「研討」應為「青年學生」所作,一般「老年學者」怎麼還須「研討」?這次又是「研討」,是在哈爾濱,且盛況空前,大部分中國紅學家都聚集到此,同時不失國際性,日本人上次只去了他一個,這次卻來了五個,要說紅學是一門舉世囑目的國際顯學,還真不算過分。

伊藤先生 「防範」別人拉他照像,引我來到他的房間。嗬!他除去僅有的幾件簡單行裝之外,所帶的書刊和資料著實不少。我向他索要即將宣讀的論文,反倒頁碼不多、字數不多——一張32開的紙片上,最多寫了300個字,而這發言提綱的標題就在其中占了22個字:《關於七十回本〈紅樓夢〉的假設——脂硯齋本成書史上的一個問題》。即:

曹雪芹和脂硯齋協力地開始作《石頭記》定本以前,雪芹聽取脂硯的忠告,為使傳諸後世,以林黛玉離魂驚夢(現行本第七十六回左右),或者以寶玉杜撰「芙蓉女兒誄」為止,刪掉以後三十回,作了七十回本《紅樓夢》。但二人對此委屈求全所安排的板事結局不甚滿意。乾隆十九年甲戍恢復了「石頭記」 的題名,加上後三十回, 繼續改訂工作,但脂硯、雪芹相繼而逝世。因此以八十回杜絕,剩下殘稿若干。畸笏叟為了紀念脂芹,恢復了七十回本《紅樓夢》的一部分,作了「甲戌本」原鈔本。

他說,這個問題還沒有人提出過,他也是大膽假設,拿不出可靠證據。但沒有 「膽子」 就難成 「學問」,懦弱不會取得任何進步。他有好多話準備講給研討會講習班的學員們,就包括日本國當代人對漢語言文學的關注與探求。伊藤先生的「膽」基於「識」,有詩為證,「求紅索綠費精神,夢幻恍迎華甲春⋯⋯」

國際上知名的漢學家伊藤漱平先生可是怎樣的「費精神」呢?他的傳略記載的多是他如何酷愛中國文學、攻讀中國哲學,他的著作論說的多是他如何研究中國古典小說、中國文壇思潮⋯⋯

告別時,他異常灑脫地寫了10個漢字:向哈爾濱日報讀者問好!

唐德剛:忍將故國作他鄉

在哈爾濱友誼宮裡能親眼見到唐德剛先生,並當面向先生求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先生馳名海內外,卻以異常乎凡的慈祥的模樣出現在我的面前,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就在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召開期間,我主要是在開幕式和書畫會上兩次見到唐德剛先生。他那挺重的家鄉口音,加之衣著不是洋服,而是和哈爾濱老教師很接近的打扮,他又不時在會場裡穿來走去,誰也一下很難猜出這就是唐德剛。

正式代表的名單上當然有他。但我看他並未在會議中擔當突出角色,或以大教授名教授洋教授的氣度,溢於言表,信口開河。我是在他的和氣與沉默的態度中,發現了他的修養,見識了他的才華,而他果真是個大學問家。

他在散會當兒擁擠的人群里與我交談,我們就像兩個哈爾濱人在早市購菜時閒聊一樣的隨便,毫無拘泥生疏之感。他願意承認他是胡適先生的學生,但他又不無詼諧或批判地對我說:第一,胡適的幾個弟子,別人搞文學,惟獨他研究歷史;第二,胡適的幾個助教,其他人只負責站一旁擦黑板,惟獨他們師生二人合作出版過一本書;第三,胡適堅決說「文章不用典,用典不文章」,而他反駁說 「逼上梁山就是典」,第四,胡適說《紅樓夢》不是一部好書,他說是,是好書⋯⋯

的確,他在大會上以《海外談紅樓》為題發言指出《紅樓夢》表現了滿、漢民族文化衝突,既是中國小說走向現代化文學的第一部巨著,也是傳統農業經濟的社會逐漸向現代化工業都市轉移的自然成果。

唐德剛先生同我談話始終保持著微笑,直言不諱又幽默大方,在17日夜晚的書畫會上,我更加深了這一印象。當時,十幾位著名紅學家以及書畫家,不惜墨寶,即席揮毫,應上百名圍觀者之邀,一寫再寫,一畫再畫,經久不得收筆。馮其庸寫道, 「眾賢欣畢集,再論一千年。」 周策縱在劉旦宅墨跡未乾的《黛玉葬花圖》上題詩:「此中人慾泣,還恐損花魂。」戴敦邦的《曹雪芹像》卓然不群⋯⋯唐德剛先生呢,看人家如此寫這般面,竟心不癢也手不癢,甘於一旁觀賞的同時,還求於植元題了一條幅,兩手拎著 ,喃昵地說。「會晾乾的,會晾乾的,看來今晚它要睡在我床上了⋯⋯」

「此間的大家,首推唐德剛。唐思想之細緻,學問之淵博,一讀《閒話胡適》的注釋,可知過半。」 江南這樣評價,還說:「唐的文章,幽默輕鬆⋯⋯」雜文大家李敖先生,也說過唐德剛先生的學問之深文章之好。

而我這次更看到了唐德剛先生的為人,這位美國紐約市立大學華人教授在呈與會——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諸君子的詩中說:「七朝聚散草凝霜/大小姑姨老少郎/地下芹溪豈護短/天邊庾信已無長/尋詩愛問籬邊菊/覓伴懷思陌上桑/展翅重洋何限恨/忍將故國作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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