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此生再收不到你的回信,我只是太想你了 | 中元節

新京報 發佈 2022-08-14T07:26:59.511032+00:00

所謂「慎終追遠」,雖然知道歿為長不歸,知道天人永隔,但世界各地文明,都會產生出追懷紀念逝者的種種方法,試圖超越生死的界限,與逝者進行溝通。

中元節,是中國人緬懷逝者的節日。所謂「慎終追遠」,雖然知道歿為長不歸,知道天人永隔,但世界各地文明,都會產生出追懷紀念逝者的種種方法,試圖超越生死的界限,與逝者進行溝通。

給逝者寫信,即是其中之一。中國古代形成的特殊文體如誄文、祭文和弔文,考古出土的碑碣、墓誌,即是在寄託生者的哀思,記錄逝者的生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都是生者寫給逝者的信件。

焚燒紙錢冥鏹的古老習俗,也是試圖在與逝者進行溝通聯繫,將生者的心意通過一捧紙灰傳達給逝者。筆記小說與民間傳說中往來於生死間的故事,也表達了這種人們對逝者的牽掛惦念之情。所以那些悼懷弔祭逝者的文字,同樣也是寫給逝者的書信。

「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鬱其誰語?」這是賈誼寫給屈原的信。

「餘生雖後,身亦存游,士貴知己,君其勿憂」,這是禰衡寫給張衡的信。

「奈何程妹,於此永已,死如有知,相見蒿里」,這是陶淵明寫給亡妹的信。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這是韓愈寫給亡侄十二郎的信。

我們對逝者的追懷,對祖先的敬慕,有著綿綿不絕的情感。寫給逝者的信,不僅是哀思,也寄託了一種超越生死的希望:

縱使生死茫茫,縱使天人兩隔,我們也終會再見。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8月12日專題《給逝者的信》的B01-B03版。

「主題」B01丨給逝者的信

「主題」B02-B03丨天不悔禍,誰為荼毒

「主題」B04-B05丨終我此生,無相見矣

「主題」B06-B07丨收起你的淚珠,永別了 無名抗戰士兵的與妻書

「人文」B08丨天才的向陽面:1929年前後的本雅明

顏真卿《祭侄文稿》。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閒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凶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

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顏真卿《祭侄文稿》

悲痛是有形狀的,也是有顏色的,更是有重量的。震顫的雙手,便是悲痛的形狀;眼眶中充溢的淚水,便是悲痛的顏色。而心頭難以遏制的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那種重創,便是悲痛的重量。這重量可以壓彎一個剛強之人的脊背,可以扼住一雙剛健的手,讓顏真卿手中的筆,重如千鈞。

終於,他寫下了第一行字:「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三年了,可是悲痛依然沉重地壓在自己的心頭。那年輕的、神采飛揚的面龐,再一次浮現在自己的眼前。

那是自己熟悉親愛的侄兒顏季明,是光耀顏氏家族的「宗廟瑚璉」、兄長顏杲卿心愛的「階庭蘭玉」——這些對少年郎的誇讚本是那一時代陳詞濫調的典故,但用在自己侄兒的身上,卻又是如此貼切。

畢竟,這世上,見過他的人,還記得他樣貌的人,如今已是少之又少——戰爭奪去了太多的生命,也毀滅了太多的記憶,三年前的那場戰爭中,顏氏一門死於叛軍刀鋸者三十餘人,那些死去的人,連同他們的記憶,一併都湮沒在塵埃冷血之中了。

許多記憶就此毀滅,但對自己來說,對侄兒面容的記憶,卻尚有一物作為憑藉,只是這憑藉之物,對自己來說,帶來的並不是追憶往事的撫慰,而是摧折心肝的悲痛。

那是一枚頭骨,是侄兒顏季明僅存的頭骨。

手捧顏季明頭骨的顏真卿。圖片出自台北故宮博物館講述《祭侄文稿》的微紀錄片。

挽局勢:定傾扶危

這不是顏真卿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頭顱。他清楚地記得,三年前,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三顆頭顱出現在自己面前時的情景。

「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出自顏真卿 《祭侄文稿 》。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蓄謀十餘年的安祿山終於發動叛亂,不數日,河朔皆落入安祿山之手。叛軍一路南下,十二月十二日,東都洛陽淪陷。淪陷當日,洛陽城中官員士卒四散逃逸,留守洛陽的御史中丞盧弈與尚書李憕率兵戰至弦斷矢折,終於已是戰無可戰。

於是,兩人相互約定道:「吾曹荷國重寄,雖力不敵,當死官。」他們讓身邊的部校趁夜縋城逃出,自己留在城中。李憕與堅決留在身邊的判官蔣清留守在留守府,盧弈則讓妻兒攜帶御史中丞的印信從小路逃往京師長安,自己換上朝服端坐在御史台,直面叛軍的到來。

殘酷的時刻終於到來,上千名叛軍一擁而入,將他們推到安祿山的面前。得意的叛軍頭領如今已經準備自封為大燕皇帝,正忙著為自己新鮮出爐的朝廷購置順服的臣子——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這樣望風迎降的官員顯然不在少數。但盧弈、李憕和蔣清三人卻不願步這些投降者的後塵。於是,惱羞成怒的安祿山下令將這三人當眾斬首。

電影《妖貓傳》中手拍羯鼓的唐玄宗與手持長刀的安祿山。

儘管史書記載僅有寥寥數筆,但仍然勾勒出寧死不屈之人的最後形象。盧弈緩緩地抬起頭,注視著這群叛軍逆賊,歷數安祿山的罪行,說道:「為人臣者當識順逆,我不蹈失節,死何恨?」直到臨刑之時,他依然怒罵逆賊不絕於口。四周的叛軍都為之變色。安祿山為了恫嚇那些膽敢違抗自己之人,命令投降的唐臣段子光為使者,提著盧弈、李憕和蔣清三顆頭顱前往河北,脅迫依然堅守的諸郡投降。

段子光表面上得意洋洋,內心或許同樣為新主子的殘暴不仁而戰慄,但他手中的三顆高貴忠直的頭顱,卻足以恫嚇那些搖擺不定的郡縣,其意不言自明:如果不投降,同樣的慘禍便會落在自己頭上。終於,他來到了顏真卿鎮守的平原郡。當他將三顆頭顱拿到顏真卿面前時,對方卻平靜地對身邊的諸位將領說:

「我一向認識李憕等人,這些頭顱都不是他們!」

於是,他下令將段子光腰斬。主帥的果斷堅決,讓軍心大振,人人也都清楚,投降的後路已經徹底斷絕了。但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那三顆頭顱被顏真卿仔細地掩藏起來。直到數日後,顏真卿才為這三顆頭顱用稻草編成身體,發喪安葬。

就在顏真卿埋葬三顆頭顱的同時,他的兄長鎮守常山郡的顏杲卿正在設法與叛軍周旋。當安祿山的大軍繞過顏真卿嚴密防守的平原,直抵常山時,顏杲卿與他的副手長史袁履謙深知城內兵力不足,於是假裝接受安祿山賜予的官服,以伺時機。

正在此時,一個年輕人的到來,讓顏杲卿心頭一震。這個年輕人便是堂弟顏真卿的外甥盧逖,他帶來了顏真卿斬首段子光,奉旨舉兵的消息。這個消息讓顏杲卿「悲喜不自勝」,但因時機未到,他只能將悲喜藏在心中,不敢宣示在外。而他等待多日的時機,也恰當其時在當天晚上到來。

安祿山離開常山前,曾命令顏杲卿為自己的親信李欽湊提供武力支援,以便守護叛軍直達河北的要道——土門。就在盧逖到達的當晚,顏杲卿假託安祿山之名,將守衛土門的李欽湊招致常山,將其灌醉後斬殺。他的同黨在次日被捉獲處死。失去了主帥的土門叛軍迅速作鳥獸散。

在顏杲卿打通了土門要塞後,風向驟然從叛軍轉向唐廷一方,河北十七個郡在一天之內歸順朝廷,推舉顏真卿為盟主,麾下擁有二十萬兵力,足以與安祿山進行對決。向顏真卿傳遞土門收復消息的人,正是顏杲卿的少子,自己的侄兒顏季明。

顏杲卿像,源自故宮,南熏殿藏曆代名臣圖冊。

念侄兒:震悼心顏

「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凶威大蹙。」

顏真卿寫下這行文字時,腦海中或許正浮現出侄兒從常山趕來,風塵僕僕的容顏。他的臉上或許帶著疲憊的神色,但表情卻充滿了愉悅與輕快。他筆下的這行文字,也猶如這段記憶一樣寫得輕快順暢,筆下生風,猶如飛動一般。「凶威大蹙」四個字,寫得尤為慷慨氣壯。但那凜凜如飛動一般的氣勢,卻一瞬間扼住了。接下來是一大段塗改。

顏真卿先是寫下「賊臣擁眾不救」六個字,然後圈掉了「擁眾」,之後,又將整句話圈掉,打算重寫。但他寫下「賊臣擁」三個字之後,手中的筆又頓住了,他再次塗掉了「擁」字,最終寫下了「不救」。

《祭侄文稿》中「賊臣不救」一句被反覆塗抹修改四次。

原本,情勢正向著有利的方向發展。然而,一切都因為那個「賊臣」的貪功私慾而急轉直下。王承業,顏氏兄弟苦心孤詣支撐起的義軍大業,便毀在這個賊臣的手中。顏杲卿派自己的兒子顏泉明,攜帶奏表與李欽湊的首級以及活捉的兩名安祿山叛將解送長安。在途經太原時,卻被王承業扣留,王承業不僅另寫表章,將收復土門的功勞歸諸自己頭上,甚至為了搶功不惜殺人滅口,密令手下翟喬裝扮成盜賊,企圖在顏泉明回常山的路上將其劫殺。翟喬卻出於義憤,將王承業的密謀告知顏泉明,顏泉明這才倖免於難。但他父親鎮守的常山城卻已是危若累卵。

聞聽土門易手,河北生變,安祿山大驚失色,立即回師洛陽,發起對常山郡的進攻。他命令兩名手下史思明和蔡希德各率一萬人馬渡河,從南北兩路對常山發起猛攻。

此時的常山,顏杲卿剛剛舉兵,守備尚未完全,便遭大軍壓境,眾寡不敵,力不能支。顏杲卿命人緊急向太原王承業告急求援。但王承業本就貪冒顏杲卿的功勞據為己有,生怕將來事情敗露,於是故意擁兵不救。

顏杲卿率常山軍民苦戰六天六夜,已是糧盡矢絕。天寶十五年正月八日,常山淪陷。

叛軍將兩個年輕人推到顏杲卿的面前。其中一人是堂弟顏真卿的外甥盧逖,另一人,則是自己的兒子顏季明。叛軍將刀架在顏季明的脖子上,對他吼道:「降我,當活爾子!」

顏杲卿沒有回答,於是,他眼睜睜地看著顏季明和盧逖的頭顱,被叛軍砍了下來。

清末畫家陸恢所繪《魯公寫經圖》,呈現了顏真卿蹲坐案前,將要書寫經文的情景。

顏杲卿被叛軍解到洛陽,安祿山親自審問他,他對顏杲卿怒道:「吾擢爾太守,何所負而反!」顏杲卿瞠目罵道:

「汝營州牧羊羯奴耳!竊荷恩寵,天子負汝何事?而乃反乎!我世唐臣,守忠義,恨不能斬汝以謝上,乃從爾反耶!」

不勝憤怒的安祿山,將顏杲卿捆綁在洛陽天津橋的橋柱上,將其片片肢解,生啖其肉。但顏杲卿依然痛罵不絕。叛賊用鐵鉤鉤斷了他的舌頭,問道:「還能罵嗎?」

鉤斷舌頭的顏杲卿依然發出含糊的罵聲,直到氣絕。

三年過去了,安祿山被自己的兒子安慶緒弒殺,史思明投降,戰火依舊在繼續,但叛軍已然是強弩之末。喘息之時,那些慘酷的記憶,終於可以片片拼湊起來了。當年從王承業的辣手下逃出生天的顏泉明,在經歷了被叛軍俘獲,被裹在革囊里當成戰利品送往洛陽,遭到幽禁,又因叛軍內訌而被赦免的一系列坎坷後,終於脫離賊巢,來到叔父顏真卿身邊。顏真卿命他前往洛陽與河北尋訪失散親屬,與兄長與侄兒、外甥等人的遺骨。

從當年行刑劊子手的口中,顏泉明得知了顏杲卿遺體的去向——劊子手告訴他,當年殺害肢解他父親時,先砍斷了他的一隻腳。

憑藉這個殘酷的標記,顏泉明找到了父親的遺骨。

而他的弟弟顏季明,他只找到了一枚頭骨。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攜爾首櫬,及茲同還」。

望著這枚頭骨,那些鮮活的、殘酷的記憶,一時湧上心頭,從手稿劇烈的塗抹中,可以看到那雙顫抖的手。這雙手曾經撫摸過三名忠義之士的頭顱,並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妥帖安葬。如今,又捧著自己年輕侄兒的頭骨,從那黑魆魆的孔洞與黃白的骨頭上,試圖讀出昔日如瑚璉、如蘭玉一般的容顏。

「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火焰吞噬了工工整整抄寫好的祭文,在深秋蕭瑟的夜氣中,化為閃亮的飛灰,飛進天際,飛進無盡的虛空當中。只留下這份塗抹數四的手稿,看似凌亂卻又飛動,看似剛勁卻又滯澀的筆跡,像老樹虬曲的樹根一樣,盤繞著扎進薄薄的麻紙當中。

《顏氏家廟碑》,顏真卿書,唐德宗即位,顏真卿任吏部尚書,爵位上柱國封魯郡開國公。顏氏家族自顏之推以來,可謂五世其昌,但一門六代,均未達到顏真卿之時顯赫。顏真卿改敦化坊祖宅為顏世家族祠堂,並為其父立廟,書撰神道碑銘,即《顏氏家廟碑》。原碑現藏西安碑林博物館。

那是一個在戰爭中失去了三十餘位親人的老人,竭儘自己的氣力,在和慘酷的記憶進行撕扯。每一次塗抹和修改,都是一次理智與記憶的撕扯,在那塗抹最深、最艱於下筆的濃黑墨色之中,是一顆屢受悲痛重創卻依然剛強跳動的心。白色的麻紙在歲月的浸染下漸漸變成赤金一般的黃色,猶如那顆年少、赤誠的頭顱,被戰火洗去了瑚璉玉蘭一般的容貌,變成了清冷月光下的頭骨。

小人憎:稟義莫由

當年的頭顱,再一次浮現在顏真卿的腦海,已經是二十五年後。

唐廷再度面臨叛軍的威脅,淮西節度使李希烈與叛軍頭領朱滔相勾結,意欲劃地自雄。當朝宰相盧杞一直忌憚顏真卿的威望,想要借刀殺人,故意慫恿德宗皇帝下旨,命顏真卿去「安撫」李希烈。

朝野上下皆知,這是故意讓顏真卿去送死,而顏真卿也對此心知肚明。這位已經七十五歲的四朝元老,注視著眼前這個中年人,試圖從他醜陋的容貌中,找出幾分當年他父親的忠義之相。他說道:

「真卿以性情褊急為小人所憎,被竄被貶已經不止一次,如今已經羸老,幸為相公庇護之。相公先父御史中丞盧弈,當年被安祿山所殺,頭顱傳首到平原郡,他臉上的血,我不敢用衣服擦拭,而是用舌頭舐淨。相公忍心容不下我嗎?」

這番血淚肆流的話語,儘管讓盧杞一時「矍然下拜」,但卻因此對顏真卿更加銜恨。當顏真卿如其所料,身陷李希烈囹圄中時,他又刻意拒絕了所有的援救計劃,坐待李希烈將其置於死地。

「公與真卿偕陷賊境,懸隔千里,稟義莫由,天難忱斯,小子不死,而公死,痛矣哉!」

這是當年顏真卿為兄長顏杲卿所撰寫的神道碑銘中的字句。儘管兄長在洛陽痛斥安祿山、被鉤斷舌頭依然詈罵不已的壯烈義舉,他沒有親眼得見,但那些倖存者的講述,與自己沐風浴血出入戰場的殘酷經歷,依然可以讓他推想出當時的境況。

當他的兄長就義時,他自己也身陷叛軍包圍之中,為了保存實力,他不得不放棄堅守的平原郡,在部將的擁護下渡河南奔。儘管死守孤城,存亡與共,並不利於大局,唯有棄城南渡,才能為抵抗保存有生力量,但顏真卿始終在心中引以為憾。認為自己未能像兄長一樣死守,而是棄城,乃是「功業不成」。

傳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局部,為顏真卿於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被委任為太子少保時自書之告身,現藏於日本中村不折氏書道博物館。

之後的二十五年裡,儘管他鮮少提及當年與兄長侄兒的死生之別,但他的內心中,必然存有一個捨身殉志的隱秘期望,而如今,他已經貴為太師,身入賊巢,再度與叛軍直面相對,與其說是朝中政敵惡意將其推入死地,倒毋寧說是上天假朝中奸佞之手,來成就他忠直節烈的赫赫聲名。

「汝知有罵安祿山而死者顏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節而死耳,豈受汝輩誘脅乎!」

當李希烈的一眾凶暴的養子,拔刀露刃,用爭食其肉來恐嚇顏真卿時,他只是冷眼旁觀,神色不為所動。在囚禁當中,他惟一一次失態,是叛軍將安州之戰中斬獲的唐軍將士頭顱,戲謔地在他面前誇示炫耀。顏真卿「大聲叫呼,自床投地,憤絕,良久乃蘇。從此不復與人言語」。

就像當年他為自己的侄兒寫下祭文一樣,他也為自己寫好了祭文,只是這一次更加從容,指著囚禁之所龍興寺寢室的西壁說:

「吾殯所也。」

貞元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公元785年10月1日,顏真卿在蔡州龍興寺被李希烈手下縊殺。五個月後,李希烈被部下鴆殺,朝廷的御史終於珊珊遲來,護送顏真卿的靈柩回京。

當棺木打開時,人們看到他那雙曾經寫下如此筋力雍容大字的手,曾經拂拭過忠臣頭顱的手,曾經捧起侄兒頭骨,寫下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的手,握緊了拳頭。

他握得如此地緊,以至於指爪穿透了手背。

給逝者的信:


你真的已經離去,留下悲傷的我。在凌晨,與空寂的星空作伴。


那些你未說完的話,那些未能告訴你的話,在我的腦海中彷徨。


我真希望這些字字句句,都能隨著淚水,託付給天上的雲朵。讓風把那些思念的話語,蘸著無盡夜空化作的墨水,寫成書信,送到你的手裡。


你留下的印跡,那證明你存在的印跡,怎麼會平白消逝呢?我的肩頭,還留著你的體溫,我的心裡,還迴蕩著你的話語,你的身影、你的眉目、你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猶如水銀泄地,滾落在各個角落。四散開來,又聚攏在一起。


書上不是說嗎?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在那浩瀚無邊的宇宙之中,理應有著心靈相通的所在。但我卻無處證明。


直到你走後,我才明白,原來悲痛,真的有重量,原來哀傷,真的有形體,原來你我之間每一次的舉心動念,都已經種下了未來無窮的因果。僅僅是為了這一點你曾經活著的痕跡,我便不再懼怕於活著;一如你的離去,讓我不再懼怕於死亡。


我總想起那個詭奇的故事,唐代志怪筆記《酉陽雜俎》的作者段成式,在死後卻成為了另一個志怪奇談的主人公。他去世的五個月後,咸通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冬至那天,他的至交好友溫庭筠家的門,忽然在凌晨被扣響,隔著門扉,送進來一個竹筒。送竹筒的人只是說:「段少常送書來。」溫庭筠打開竹筒,裡面書信上並無字跡,打開書信,裡面卻赫然是段成式的手札。庭筠大驚,急忙出門。但門外只有夜色中大雪紛飛。


「慟發幽門,哀歸短數,平生已矣,後世何雲。況復男紫悲黃,女青懼綠,杜陵分絕,武子成群。自是井障流鸚,庭鍾舞鵠,交昆之故,永斷私情,慨慷所深,力占難盡。不具。荊州牧段成式頓首。」


像當初的溫庭筠一樣,我至今讀不懂這段話的含義。逝者跨越生死之界,是想對生者傾訴怎樣的話語?段成式在他的《酉陽雜俎》中也記載了一則死者寫給生者的書信,紙上原本在燈影下清晰的字跡,到了早晨,卻在晨光下化作煤污,同樣是語不甚曉,唯有其中的二十八個字,被記錄下來:


「痛填心兮不能語,寸斷腸兮訴何處,春生萬物妾不生,更恨魂香不相遇。」


我讀懂了,但也僅僅是讀懂了這個悽惻哀婉的故事。


況且,這只是故事而已。


不是不知道,古往今來,多少寫給逝者的書信,從未有過回信。哪怕五內俱摧,哪怕字字血淚,也再得不到隻言片語的回覆。


就像深夜再也無法接通的電話,就像永遠不再有回覆的微信。


不是不知道冥冥為虛空,夢幻為心造。


不是不知道天地何小,死生何巨。


但我還是寫下這封給你的信。


只是因為,我太想你了。

作者/李夏恩

編輯/羅東 申嬋

校對/薛京寧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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