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桑……」那個瘦削的男人，穿著一身灰白的洋服，頭戴一頂白色禮帽，一雙精銳的眼睛透過鼻樑上那架金絲眼鏡，似笑非笑地看著高林心。
高林心驚愕地微微張開了嘴，倒三角眼死死地看著那個人的眼睛。
面前這個中年男人的容貌很是陌生，聲音卻異常地熟悉。
正在高林心詫異之際，那個男人背後的「熟人」卻開口說話了。
「高處長，這位是利川一郎先生。」
說話的人是秦校長，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衫，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滿臉的諂媚之色。
看著秦校長站在這裡，高林心並不覺得驚訝，聽見他說出「利川一郎」的名字，他頓時知道了面前這個人的身份。
高林心露出的他招牌般的笑容，慢慢向那個瘦削男人伸出自己的右手來，篤定地說道。
「澀谷先生，想不到我們能在這裡見面。」
高林心的話音剛落，站在他面前的「利川一郎」神色不變，而站在門口的金裁縫卻臉色一變，站在利川一郎身後的秦校長卻滿眼驚訝，神色緊張。
難道高林心說的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澀谷三郎？他不是在日本敗亡之時，全家自殺了麼？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如果他是澀谷三郎，那利川一郎又是誰？
正當秦校長滿眼懵懂，一臉疑惑之際，澀谷三郎爽朗地笑了笑，伸出自己乾瘦的右手，緊緊和高林心的手握在一起。
「高桑不愧是我大日本帝國培養出來的頂級特工，火眼金睛，澀谷還是沒有逃過你的眼睛。」
高林心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容貌陌生，聲音卻異常熟悉的澀谷三郎，又看了看他身後的秦校長，說道。
「若不是秦校長介紹你是利川一郎，我也不會想到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澀谷先生……」
「哦？高處長就憑這一句話？」秦校長淡淡地笑著說道。
高林心冷冷地笑了笑。
「我雖未見過利川先生，卻知道澀谷先生的連襟就是利川一郎，他們兩個都是大日本帝國赫赫有名的諜情高手，再加上澀谷先生的聲音從未改變，我自然想到會是澀谷先生到了上海。」
澀谷三郎讚許地點了點頭，對高林心輕輕地躬了躬身。
「高桑，裡面請。」
高林心雙手緩緩地背在背後，不緊不慢地走進了屋裡，他此時的態度完全沒有了當年在滿洲警察廳時候對澀谷的謙恭。
高林心知道，日本人的時代結束了，此時的澀谷不是當年的澀谷，此時的高林心也不是當年的高彬。
自己必須要有自己的態度和立場，才能在接下來的博弈中占據主動和上風。
澀谷此時現身上海，絕非善事，他太清楚這位滿洲時期的日本魔頭了。
澀谷看著高林心那副略帶桀驁的神色，眼角里頓時閃過一絲冷笑，他有些謙卑地讓高林心坐在了首席，又吩咐站在門口的金裁縫。
「金桑，先給秦校長加個座，再給我們泡壺茶。」
站在門口的金裁縫頓時走了過來，迅速地拿了一個棕色的蒲團放在了那張矮几的側面，他們三人緩緩地坐了下來。
高林心盤坐在首席，澀谷盤坐在他的對面，秦校長坐在矮几的邊上。
「高桑，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何變成了利川先生的模樣。」澀谷將鼻樑上的那架金絲眼鏡取了下來，瘦削的臉上掛著微微的陰笑。
高林心看著澀谷那雙狡黠的眼睛，眼睛裡發出來的那道熟悉的目光讓他頓時感覺有些發顫。
高林心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保持著臉上的平靜和自然，慢悠悠地回答道。
「金蟬脫殼！你們日本人總能夠在最危急的時刻做出驚人的舉動。」
澀谷微微地點了點頭，緩緩伸出手來，向高林心豎起了大拇指。
「不錯，高桑對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人還是有足夠的理解。我與利川君，必須死一個，必須活一個。利川君捨生取義，讓我活下來，因為我身上肩負著更為重要的任務。」
高林心靜靜地聽著，他太清楚面前坐著的澀谷三郎了，此人被稱之為魔鬼，那完全是玷污了魔鬼這個直言。
澀谷一定在背後謀劃巨大的陰謀，高林心在滿洲日本人覆滅的最後時刻，他親眼見過澀谷一家六口服毒自盡，然後又被他一把火燒個乾淨。
還是警察廳副廳長的高彬曾經去過現場，那副慘狀讓他至今也覺得不寒而慄，卻想不到澀谷玩了一把金蟬脫殼，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卻逃了出來。
「利川君的身份掩飾得很好，不但是親華派，更與目前兩黨內部人士有很好的個人關係，這個任務本來應該由他來執行的，只是很可惜，很可惜……」
澀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垂著頭。
「利川君身患癌症，也就幾個月的光陰，為了讓他這個得之不易的身份繼承下來。我與利川君計劃了這場『換臉』的方案。我殺了自己的全家，讓他替代我去玉碎殉國，而我卻易容成他的模樣，把他未盡的事業做完。」
澀谷的話讓高林心頓時湧起一股寒意，日本人真是一群毫無人性的惡魔，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將自己的老婆孩子親手殺死。
高林心陰沉著臉，輕聲說道。
「澀谷先生費盡心思活了下來，背後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道今日約我至此，有何賜教？」
高林心說完，瞥了一眼盤坐在一旁的秦校長。
秦校長雙腿盤坐，雙眼卻微微地閉著，似乎兩人的談話與他無甚關係。
澀谷抬起頭來，那雙如狐狸般狡黠的眼睛看著高林心，又看了看邊上閉目養神的秦校長，淡淡地笑了笑。
「今日，請兩位至此，你們大可放心，澀谷絕不會提出讓你們為難的條件，也絕對不會讓你們做出背叛各自組織的事情來。」
「這位秦校長，想必高桑是認識的。」澀穀神秘地看著高林心，輕聲說道。
高林心點點頭。
「秦校長身份雖然特殊，卻也是個識時務之人，我與秦校長早有默契。」
高林心說完，看了一眼秦校長，秦校長緩緩地睜開了雙眼，目光平視，面無表情。
澀谷又點了點頭。
「利川君不愧為我大日本帝國現代諜情之王青木宣一的得意門生，秦校長早在十年前就與利川君熟識，也是利川君寄予厚望之人啦……」
高林心一驚，想不到這秦校長還攀了多條高枝啊，既是上海地下黨的總負責人，還與我們國民黨的秘密機構眉來眼去，而且居然早在十年前就與日本人有了勾結。
這個人不簡單，這種人太可怕！
「高桑不必驚訝，秦校長雖早與利川君熟識，卻從未為大日本帝國做過任何一件事情，更沒有出賣過共產黨的任何秘密。利川君也從未要求過他做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漢奸和叛徒。」
「那澀谷先生的意思是，他們只是普通的朋友？」高林心冷冷地笑了笑。
只有他知道日本人到底是群什麼樣的人，利川怎麼會無緣無故地結交一個不給日本帶來任何利益的中國人！
澀谷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手，只見屋外早已準備好茶水的金裁縫端著茶盤走了進來。
金裁縫將茶盤放在矮几上，給在座的三位各自倒上一杯茶，又緩緩地退出門外。
「大日本帝國軍方喜歡用那種暴力手段，事實證明，用暴力手段根本無法征服中國，更不可能讓中國人徹底臣服……」
「於是，利川君就想到了另外的手段，文化侵蝕，他們想在中國扶持一批親日的文化人，高處長可知剛才給你倒茶的人是誰？」
一直沉默不言的秦校長突然說話了。
高林心側過臉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臉神秘的澀谷。
秦校長緩緩地端起面前精巧的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道。
「他可是貨真價實的南京教育委員會的成員之一，王楠山，教育部次長親自委任的。」
高林心的心裡微微一驚，想不到日本人已經滲透到了如此部門，而聽秦校長這些話的意思，想必他也已經早被日本人買通，早就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那澀谷先生找我來……，我一介武夫，幹不了文化人的事兒啊。」
高林心笑了笑，他在等澀谷出牌，這個老狐狸費盡心思找到他，絕沒有那麼簡單。
澀谷輕輕地把高林心面前的杯子推了推，笑著說道。
「高桑過謙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作用。高桑現在位居高位，很多人的命運都掌握在高桑的手中呢。」
說完，澀谷用一股神秘莫測的眼光看著高林心，高林心卻冷冷地笑了笑。
這小鬼子的心思……
南京教育委員會已經有了他們的人，現在缺的是延安方面的教育體系，秦校長是個絕佳的人選，既有豐富的地下鬥爭經驗，又在文化界享有一定的地位，只要他不出問題，未來妥妥地進入「那邊」的教育高層。
澀谷找自己，不過是要讓我配合他演一場戲，演一場足以讓姓秦的在地下黨那邊揚名立萬的好戲。
高林心暗暗地笑了笑，小鬼子的算盤打得精，只是不知道澀谷會出什麼樣的價錢。
澀谷似乎看穿了高林心的心思，微笑著說道。
「高桑，我們都是同行，很多事情也就心照不宣。秦校長目前的處境非常的微妙，甚至說有點危險，我們與共產黨鬥了那麼多年，他們也不是吃素的。今天晚上這個坎，秦校長要是過了，鄙人定有重謝。」
高林心眉頭一皺，假裝驚訝地看著澀谷，又看了看端著杯子一直嗅著茶香的秦校長。
「今晚，他有什麼坎兒？」
秦校長臉色凝重，緩緩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側過臉來，看著高林心，陰沉地說道。
「你們布了那麼大的一個陷阱，你真的以為顧常言、方城、唐封林他們就看不出來麼？」
高林心轉過臉來，看著秦校長，臉上那假裝的驚愕緩緩地變了顏色，一股頗為得意的神情涌了上來。
「杜宇風是個天才啊！」
秦校長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長嘆一聲。
「他要把這些活動在上海的地下黨一網打盡，黑龍會從東北運來的那批文物不過是誘餌罷了。」
高林心冷笑著看著秦校長，默默不語，端起面前的茶杯，卻一口不喝，只在自己那個碩大的肉鼻子下面慢慢地聞著。
纖瘦的澀谷看著高林心的表情，他知道是自己開出價碼的時候了。
「高桑，我們都是同行，你也一定知曉秦校長的難處。杜先生的這個局，設計得極為精妙，卻未給秦校長留退路啊。」
高林心微微地點點頭，澀谷說得沒有錯，杜宇風根本就沒有給秦校長留退路。
「秦校長作為上海地下黨的負責人，如果只有他活了下來，延安又怎麼會再信任他呢？如果他上了那艘船，又怎麼能保證他能順利脫身，即使他脫了身，又怎麼向延安交代，死了那麼多的高級特工和地下黨領導，他也是交代不過去的。」
澀谷又緩緩地說道。
高林心微微地眯了一下他那特有的倒三角眼，原來澀谷是想讓他在今晚的行動中給秦校長當綠葉，跑龍套，加砝碼。
「今晚，地下黨肯定會損失慘重，但一定會有人活下來，那活下來的人也一定會看見秦校長如何頑強地面對你們，如何和高桑的人英勇作戰……」
澀谷的話還未說完，高林心卻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陰冷地笑著說道。
「如果我能夠在適當的時機，給他一槍，將他打下船去，恰巧這一槍又被共產黨那邊認為可靠的人看見……」
澀谷笑了笑，又向高林心豎起了大拇指。
「你們中國人，最吃苦肉計這一套，有高桑的助力，秦校長定能轉危為安，甚至一飛沖天。」
高林心圓胖的臉上擠出一絲莫名的笑容，兩隻肥厚的雙手輕輕地搓了搓。
「想不到我高彬在滿洲為你們日本人扛了十多年的活兒，今天你們日本倒了，我高彬還得為你們扛活兒……」
澀谷聽出了高林心的意思，他是在攤牌，直接要價錢了。
日本人澀谷喜歡這樣的中國人，只要他願意開條件，那就一定能收買！
千百年來，這種手段屢試不爽。千年以前如此，千年以後還是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依然會如此。
漢奸，從未在這個民族消失過，或許這也是這個民族無法根除的毒瘤。
澀谷陰冷地看著高林心那有些飄忽不定的眼神，緩緩地說道。
「利川君慷慨赴死，更是將收集了幾十年的中國文物、珍寶留下來，讓你們當誘餌之用，只為給大日本帝國在中華大地上留下我們的人……」
「你們根本不打算把那些東西運走？」高林心頗為吃驚地問道。
澀谷微笑著點點頭。
「那些東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三尺，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為了得到那些東西而為我們大日本帝國說話，做事。雖然現在我們日本人已經敗了，但是我們還會回來的。」
「無論什麼時候回來，那些得了好處的人，總會記得大日本帝國的好，即使他們死了，他們的後代子孫受惠於這批寶物，多多少少也會記得我們日本人的恩情的……」
「至於你高桑，我交往十數年，當然知道你品性高潔，不喜這些俗物。但是作為我們日本人的好朋友，大日本帝國又豈能忘了你這個朋友。」
高林心咽了咽口水，靜靜地看著澀谷那張有些乾癟的臉。
「若是你們勝了，高桑肯定位居高位，外面的王楠山先生與高桑一文一武，加上秦校長轉換門庭，更是如虎添翼；若是他們勝了，秦校長自然一路凱歌，順勢向上，門外的王楠山作為教育界的重要成員，定也能受到啟用。」
「而你高桑卻肯定不會向他們投誠，那個時候你高桑的退路，我們也已想好，東京附近，別墅，農莊已經備好，黃金存入我們在美國人銀行里開設的帳戶里。」
「高桑，你認為如何？」澀穀神秘地笑著，問高林心。
高林心的臉上依舊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沉默良久，終於開了口。
「我這個人，想不到那麼遠……」
這句話很隱晦，在澀谷聽來卻異常地清晰。
價碼不夠，至少不夠現實。
澀谷笑了，笑容很是得意和開心，他知道，高林心需要的是他最後的砝碼。
「如果杜宇風死了，你認為南京的這一套諜情系統會落入誰的手中？」
澀谷的話很輕，在高林心的耳中，卻如履春風。
高林心也笑了，笑得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