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草原，天氣晴》

想像中的蒙古草原是自由奔放的，可以騎馬，可以縱情歌唱，捧起羊奶的時候，馬頭琴也能應景響起，後面歡快的遊牧民族載歌載舞。但其實現實是，攝影師關野剛跟姥姥蘇倫聊天的時候，蘇倫就說，他們遭遇了一次很嚴重的危機，丟了39匹馬。

對於遊牧民族來說，這應該是個沉重的打擊。

雖然如此，但是蘇倫老太太一直眼含笑意。看到遠道而來的客人，她一直在盡著地主之誼。

蒙古包里，六十幾歲的蘇倫，還要照顧八十歲的丈夫，她帶著六歲的外孫女普潔，和兩歲的孫子巴薩。家裡看上去沒有一個正當年的勞動力。其實是有的，普潔的媽媽出去尋馬了，差不多去尋了一個月才回來。家裡要靠著六歲的女孩照顧牲口。她每天要騎著馬，去放牛，要趕羊。那也是關野初次見到她的樣子。

我突然想起有次看見一個豆瓣友鄰評價《隱入塵煙》的話，其中有一段，我印象深刻，他說：「以我的生活經驗和農村工作經驗來看，這不可能的。一個在農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婦女（片中設定），無論身體殘疾到什麼地步，她的家人一定會榨乾她所有的價值。」

當然，在此之前，他肯定了十分喜歡這部電影，但是還是覺得有些情節不夠真實。現實就是，如《蒙古草原，天氣晴》裡的一樣，一個還沒識字的孩子，已經要開始操持家務了。不管她是不是有身體殘疾，草原就是她的家，管理牛羊就是她的生活。如果不這樣的話，可能一家人都要活不起了。

蘇倫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普潔要上學了。普潔幹完活之後，就百無聊賴地躺在蒙古包里唯一的床上，呆呆地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沉思。

從小就面對著現代科技的我們，當然無法想像普潔的生活。如果一定要講「漂泊感」，可能在這個草原上的人們才是真正的漂泊。

普潔的母親尋馬歸來，並沒有什麼收穫。她一路借宿，要麼就睡在外面。9、10月的蒙古已經開始冷了，但是她也沒有帶毯子。關野連著問了她好幾個問題，都是關於她一路上的吃住行，大概他和我們一樣，根本沒有辦法想像這種風餐露宿的生活。

普潔看見媽媽自然很是高興，那可能也是她在鏡頭前第一次展露出那麼自然的笑容。從前她總是皺著眉頭，但是母親回來之後，她就感覺放鬆多了。

關野想知道普潔的爸爸去哪了，有人回答他說，去了烏蘭巴托，大概是一去不回了。

在這個家庭里，女人成為維繫家庭的紐帶和中心，讓我們好像看到了從前母系社會的樣子。草原上的女人，勇敢又樂觀，他們一直堅韌地生活在這個地方，笑著面對所發生的一切。

普潔要上學的話題被蘇倫反覆提起來。她覺得不受教育就會很辛苦。如果普潔將來上了學，就不用像她一樣，一輩子守著這片草原，只能看天吃飯。

關野曾經問過普潔將來想做什麼。普潔根本不知道上學自己會學到什麼，她能想到的職業，無非老師。關野說為什麼想當老師，普潔回答，能給大家念書聽。

我知道，或者她想說的是傳道受業解惑吧。如果普潔在學校念了很多書，她一定會這麼說的。

關野走的時候，他們一定要送給關野一匹馬，關野答應他們第二年的春天就會回來看他們。那匹小白馬比較乖，關野讓他們好好幫忙照顧著。他問普潔想要什麼禮物作為回贈，普潔說了一句音譯的computer。想要個電腦。關野問幹啥用的，普潔說是打遊戲。所以關野承諾她說會給她帶個遊戲機回來。

來年關野回來的時候，先見到了普潔，普潔還是有些緊張。普潔的舅舅接待了關野，再見到蘇倫的時候，她還是精神矍鑠，騎馬過來，親熱地和關野打招呼，親吻大家的臉。可是當關野提起普潔媽媽的時候，老太太才說，她不在人間了。

關野的眼神，瞬間失了焦。

誰都沒能想到，年底還給關野寫信的人，就這麼不在了。沒有保險，沒有什麼現金，叫不到的救護車，拒人於門外的醫院，讓普潔媽媽的病變得越來越嚴重，最終還是沒能留在這個人世間。

蘇倫面對女兒的離世，還是禮貌性地和關野笑著，但是關野卻沉默了很久。被姥姥拒絕去掃墓的普潔生氣了，一直鬧著小脾氣。蘇倫在普潔媽媽的墳前終於還是哭了出來，老淚縱橫的樣子，讓人心疼極了。

普潔開始上小學了，她認真學習的樣子，舅舅覺得欣喜，迫不及待給她送去了糖果。這時候普潔的夢想變了，她想學日語，將來成為一個翻譯。

普潔，你知道嗎？如果一直這樣努力下去的話，我們最終都會變成自己希望變成的那種人。

這個世界那麼大，你應該多出去看看。

普潔走在冰封后又重新長出草的廣闊大地上，處處都長著黃花。好像人們又看到了希望。牛羊吃了這些花以後會長得更壯實，普潔是這麼認為的。

離別的時候又到了。關野離開了。再回去的那次，再也沒有了影像記錄，只留下了幾張照片。不幸發生在了普潔的身上，她去世了。在小學畢業的大考前，她在路上發生了交通意外，不幸喪生了。

雖然普潔沒能長大，但是她卻留給了我們很多人最原始的純真。

也許只是命運的安排，我們留在世間的人才要承擔更多苦痛，也體會著夾雜在辛酸里的一絲安慰和快樂。

紀錄片最後他們說蘇倫老人沒了笑容，那是因為她還在經歷人世間的苦痛。但她終究是樂觀的遊牧民族的女戰士，和天地作伴，保護著家人平安，也為了向這片草原證明自己的樂觀和勇敢。

後來聽說攝製組的人又去看他們了，蘇倫老人去年還健康長壽地活著，巴薩已經長大成人。

有時候，我會突然想起我在內蒙古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是原來劇組認識的，他當時是組裡的場務，我們閒來無事經常一起吃飯聊天。那個音譯叫達萊的朋友，熱情淳樸，就是天生樂觀的樣子。前幾年他也跟我說他們草原因為天氣不好，草也長得不好，牛羊好多都餓死了。但是我們每次聊到最後，他都還是會很開心地跟我說，姐，你有空過來玩嚒，我帶你去騎馬。他的天生樂觀，感染了我。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好像體會了關野的心情一樣。閉上眼，我就好像看見了蒙古草原上的遍地野花，長得壯碩的牛羊和馬。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正在看最新一季的《脫口秀大會》，第一次上節目的新人、小破站的UP主拉宏一下子就成為了領笑員們的新寵，她可愛、謙遜又自然，我常常在想，如果普潔還活著，她一定能體驗到更多的人生樂趣和人們帶給她的善意。看個脫口秀我卻一直在這哭，因為總是不經意間想起她。

蒙古草原，也可以遍地開滿鮮花。

人們在哪，希望也在哪。

純真的人兒呀，謝謝你曾來到這世上。

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帶你看看這世界的遼闊和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