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彎刀》第七章 救星 第八章 圓月山莊 九章 駭人聽聞 十章 鐵燕夫人

奮鬥吧小青姩 發佈 2022-09-14T12:27:10.459371+00:00

第七章 救星青青。來的一定就是青青。她看見這個穿著身初雪般紗衣的女人,遠遠地就笑了。她的笑聲也清悅如銀鈴。雪衣女遠遠地就迎了上去,道:「青青,青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藍藍,我也想死你了。」現在柳若松才知道,他這位救星的名字叫「藍藍」。


第七章 救星

青青。

來的一定就是青青。

她看見這個穿著身初雪般紗衣的女人,遠遠地就笑了。她的笑聲也清悅如銀鈴。

雪衣女遠遠地就迎了上去,道:「青青,青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藍藍,我也想死你了。」

現在柳若松才知道,他這位救星的名字叫「藍藍」。

她們一個叫青青,一個叫藍藍,她們看起來簡直親熱得要命。

青青是他對頭的妻子,青青正準備要他的命。

藍藍為什麼要救他?

難道這根本就是她們沒計好的圈套?

柳若松幾乎已忍不住要落荒而逃了。

他沒有逃,並不是因為他聽話,而是固為他知道自己逃不了的。

不管藍藍剛才施展的是輕功還是魔法,要抓住他都比老鷹抓小雞還容易。

他連動都不敢動。

青青和藍藍還在笑,笑得又甜又親熱。

藍藍道:「你真的想我?」

青青道:「我當然想你,我簡直想死你了。」

藍藍道:「我也想你想得要命。」

兩個人既然彼此都這麼想念,當然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的。

兩個女人碰到一起,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

想不到她們的話居然已經說完了。

忽然就說完了。

青青忽然轉過身,走入黑暗中。

藍藍忽然倒了下去。。

柳若松怔住了。

青青來得出人意外,走得也出人意外。

這結果更意外。他想過去看看藍藍怎麼會忽然倒下去的,可是他不動。

幸好藍藍忽然又燕子般飛起,飄過來捉住了他的臂:「我們走,快走!」

她走得真快,比來的時候還快。

她又帶著他回到萬松山庄的後花園裡,才長長吐出口氣,「好險!」

這兩個字說完,她又倒了下去。

現在柳若松已經有點明白了,藍藍很可能已中了青青的暗算。

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做過這種口蜜腹劍、笑裡藏刀的事。

他只希望藍藍傷得不重。

因為現在他已經完全相信,只有她能救他,只有她才是他的教星。

藍藍總算已坐了起來,用最標準的道家打坐的姿勢盤坐在雪地里。

過了片刻,她頭上忽然有一陣陣熱氣冒了出來,下面的積雪也忽然溶化,溶出的雪水竟不是白色而是慘碧色的。

雪溶得很快,就像是一張白紙在中間被火點著,轉瞬間就燒了個大洞。

雪地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慘碧色的圈子,比圓桌還大。

藍藍忽然伸出了手,捲起了袖於,露出一條雪白粉嫩的臂。

她伸出的是左臂。

剛才青青跟她表示親熱的時候,好像曾經在她這條手臂上輕輕地拍了拍。

她又伸出右手,用兩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在她左臂上的曲池穴上一拔,竟技出了一根三寸長的銀針來。

柳若松一直在盯著她的手,卻還是看不出她是怎麼把這根銀針撥出來的。

可是他看得出她一定已脫離了險境,因為她已站起來,又輕輕吐出口氣,道:「好險!若不是我也有準備,今天恐怕已死在她手裡了。」

柳若松也鬆了口氣,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他說她想死你的時候,原來是想你死;她說她想你想得要命的時候,原來是想要你的命。」

藍藍嫣然道,「你真聰明。」

柳若松道:「可是我想不通,她的暗算既然已得手,為什麼又忽然走了?」

藍藍道:「因為我在說想死她的時候,也是在想她死。」

她的笑聲又恢復了清悅:「所以她給了我一針,我也給了她一下子。我想她受得罪絕不會比我輕,如果不趕快走,恐怕死得比我還快。」

柳若松也笑了。

這種事他也做過,可是比起她們來,他最多只能算是個學徒。

藍藍道:「現在你總該也已明白我為什麼要救你了。」

柳若松道:「因為青青?」

藍藍道:「一點也不錯!」

她恨恨地接著道:「我平生只有一個對頭,我的對頭就是她。她要害你,我就要救你;她要幫丁鵬,我就要幫你。」

柳若松立刻道:「我一定替你爭氣——藍藍道:「就因為我看得出你不管哪一點都不比丁鵬差,所以我才會選上你,就好像青青選上了丁鵬一樣。柳若松的心在跳。青青選上了丁鵬,所以嫁給了丁鵬。她選上了他,是為了什麼?藍藍道:「我不但可以救你,還可以替你做很多你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她忽然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接著道:「我甚至可以嫁給你。」

柳若松的心跳得更快。

藍藍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已經有了妻子,我一定會嫁給你。」

她又輕輕她嘆了口氣:「除非…」

藍藍道:「除非你的妻子忽然死了。」

她淡淡地接著道:「每個人都要死的,早點死晚點死,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柳若松不說話了。

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藍藍又道:「再說她反正是要走的,她是死是活,對你也沒有什麼分別。」

柳若松道:「如果她已經走了,她是死是活,的確沒有什麼太大分別。」

藍藍道:「可是她走了之後還會回來,既然她還是柳夫人,她要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

柳昔松道:「如果她已經不是柳夫人了呢?」

藍藍道:「那麼分別就不大了。」

她輕輕地放下了他的手:「我只希望你記住,你想要有什麼樣的收穫,就得先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十一月二十九。

柳若松一夜都沒有睡,一夜都在想,想到丁鵬,想到青青,想到狐,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丁鵬那閃電般劈下去的一刀。

他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藍藍。

藍藍的神秘,藍藍的美,藍藍那一身神奇的魔力,藍藍挽著他時那種甜美的溫柔,藍藍裸露出的那條晶瑩雪白的臂……

他都不能不去想。

想到她那條裸露的手臂時,他也不能不去想她身上其他的部分。

想到她身上其他的部分,他居然又有了年輕人的衝動。

如果她真的嫁給了他,真的朝朝夕夕都和他同床共枕。

如果他能有個像她這樣的妻子,世上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發愁?

他當然也不能不去想她說過的那些話:不管你想得到什麼,都一定要付出代價。

所以他一早就起來了,去找他那麼久已沒有跟他共房的妻子。

他又忍不住要想——如果她也忽然變成了條母狗。

他沒有繼續想下去。

這種想法畢竟並不十分令人愉快。

他的妻子並沒有變成母狗,卻好像變成了一個「母親」。

並不是他們孩子的母親。

他們沒有孩子。

她好像已經變成了宋中的母親,因為宋中就像是個孩子般睡在她懷抱里。

看見他來了,宋中當然就變得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樣跑走了。

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麼樣一個人。

他們夫妻間本來就早已有默契,他本不該這麼早闖到她房裡來的。

他好像一點都不生氣,因為他根本不能生氣。

她也沒有生氣,並不是因為她沒有理由生氣,而是因為她實在太累。

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妻子這麼「累」,心裡是什麼感覺?

柳若松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就算他心裡有感覺,臉上也沒有露出來。

柳夫人懶洋洋地伸了個槽腰,打了個呵欠,才勉強笑了笑,道:「你今天起來得真早。」

柳若松道:「嗯。」

柳夫人道:「你想不想在這裡再睡一會兒?」

她問得真妙。

柳若松的回答卻不太妙。

他忽然道:「你走吧!用不著再等到明天,你現在就走吧!」

大多數女人聽見自己的丈夫對自己說這種話,一定都會問:——你為什麼要我現在走?你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大多數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絕不會連一句話都不說的。

她卻跟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柳若松道:「隨便你到哪裡去,隨便你去幹什麼,以前我就不管你,以後我更不會管你了。從今以後你姓你的秦,我姓我的柳,我們互不相關,你也不必再回來了。」

他的話已經說得很絕。

大多數女人聽見自己的丈夫說出這種絕清絕義的話,如果不跳起來大哭大罵、大吵大鬧,也會傷心得半死不活。

但她卻還是完全沒有反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沒有表情有時候也是種表情。

一個人悲傷到了極點、失望到了極點時,往往就會變成了這樣子。

柳若松慢慢地轉過身,不再看她。

他心裡多少也有點難受,他們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可是一想到藍藍,他的心腸立刻又硬了起來,冷冷道,「七出之條你部已犯盡了,我不殺你已經是你的運氣,你還……」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覺得腰上一軟,腰眼附近的四處穴道一瞬間都已被封死,用的竟是武當獨門點穴手法。

他妻子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他將這一手送給她作為賀禮。

那時他還認為很得意,因為她問他要的本來是一串珍珠鏈子。

那串珠鏈上最小的一顆珍珠也有核桃般大小,價值最少在五萬兩以上,而且已經被她看見了。

這一招點穴手法卻用不著他花一文錢。

他對他的妻子並不慷慨。

因為他一向認為,要妻子對丈夫溫順忠實,就不能讓她於上掌握太多錢財,否則她的花樣就多了。

他認為那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就正如將武器交給敵人同樣危險。

聰明的男人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他無疑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

所以他現在倒了下去。

秦可情看看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又露出了甜蜜動人的微笑。

「現在我才知道,你送給我的這份禮物實在比那串珠鏈珍貴得多,我實在應該謝謝你。」

她微笑著走出去,又拉著宋中的手走進來。

宋中還是不敢面對他。

可情笑道,「現在他已經不是我丈夫了,你何必還要難為情?」

宋中道:「他休了你?」

可情道:「他不但休了我,而且還要把我趕出去。」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嫁給他十幾年,還不如別人家裡養了十幾年的狗。他要趕我走,我就得乖乖地滾蛋。」

宋中道:「那麼我們就走吧!」

可情道,「你帶我走。」

宋中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可情道:「你真的肯要我這個老太婆?」

宋中道:「就算你真的變成了個老太婆,我也絕下會變心。」

可情又笑,笑得更甜蜜,柔聲道,「你真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只可惜……」

宋中道,「可惜什麼?」

可情道:「我還不想真的變成個老太婆,所以我每天要吃二十兩銀子一副的珍珠粉,免得我臉上起皺紋。我穿的衣服料子,都是從天竺和波斯運來的絲綢,好讓別人看得年輕些。我每天要用羊奶洗澡,要好幾個丫頭侍候著我。」

她輕撫著宋中的手:「你也應該知道,我是個吃慣了、穿慣了、花慣了的女人。」

宋中道:「我知道。」

可情道:「如果我嫁給了你,你能不能養得起我?」

宋中怔住,怔了半天,才大聲道:「我可以去做強盜來養你。」

可情道:「你為什麼要去做強盜?那又不是你的專長。」

她淡淡地接著道:「殺人才是你的專長,你只要殺一個人,我們就可以過一輩予舒服日子了。」

宋中道:「你要我去殺誰?」

可情只笑,不說話。

宋中並不笨。

他應該知道她要他殺的是誰。

他雖然並不十分喜歡殺人,不過他絕不怕殺人,不管殺的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可情已經從牆上摘下了一把劍,交給了他:「只要你一揮手,我就變成了可憐的寡婦了。不管丁鵬多兇惡,也絕不會來對付一個可憐的寡婦。」

她嫣然道:「幸好這個可憐的寡婦恰巧又是個很有錢的寡婦,不管誰能夠娶到她,這一輩子都不必再發愁了。」

柳若松知道自己已經死定了。

他不但低估了這個女人,而且把自己估計得太高,無論誰犯了這種錯誤都該死。

「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宋中終於轉過身,面對著他,冷冷道:「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

柳若松承認。

他的心還不夠狠,手還不夠辣,他本來應該先下手殺了宋中的。

劍光一閃,已向他咽喉刺了過來。

姓宋名中,一劍送終,他的出手不但准,而且狠,要殺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人,當然絕不會失手。

除非有奇蹟出現,柳若松已必死無疑。

想不到奇蹟真的出現了。

忽然間,「嗤」的一聲,急風破空,接著「叮」的一響,火星四濺,宋中手裡的劍已斷成了兩截。

一樣東西隨著半截斷劍落在地上,滾出去很遠,竟是一枚松子。

這柄劍是柳若松的劍,是他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去請關外的名匠吳道古鑄成的。

吳道古鑄劍三十年,鑄成的劍無一不是精品,連鐵錘都敲不斷。

這柄劍竟被一枚松子打斷了。

宋中的手也已被震得發麻,倒退出五步。秦可情手裡卻打出了七點寒星。

柳若松當然知道打出的是什麼暗器,這種暗器也是他花了重價請人替她鑄成的,而且還特請人在上面淬了劇毒。

她發射暗器的手法雖然比不上花十姑和千手觀音那樣的一流暗器名家,但是在兩丈之內也很少失手。

現在他們的距離還不到一丈,除非有奇蹟出現,柳若松還是非死不可。

想不到奇蹟又出現了。

這七點寒星本來是往柳著松咽喉和心口上打過去的,忽然改變了方向,飛向窗口。

窗口忽然出現一個人,穿著身初雪般輕柔潔白的衣服。

她的衣袖輕揮,七點寒星就已無影無蹤,接著又是「嗤」的一聲響,一縷急風從她袖子裡飛出,打在秦可惜的膝蓋上。

秦可情的身子本來已撲起,忽然又跪了下去,筆直地跪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

柳若松卻忽然站了起來。

原來風聲雖然只一響,打出的松子卻有兩枚,一枚打在了秦可清的「環跳穴」,另一枚卻解開了柳若松的穴道。

這輕紗如羽、白衣如雪的女人,同時打出了兩枚松子,不但力量驚人,用的手法和力量也絕不相同。

宋中已經看呆了。

他從未看到過這麼神奇的暗器手法,他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花十姑、千手觀音,那些名震天下的暗器高手,如果和這個女人比起來,簡直就像是只會爬在地上玩彈珠的孩子。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若松相信。

他看見過藍藍做出的那些更驚人、更神奇的事。

藍藍道:「你為什麼還不殺了她?」

柳若松道:「我……」

藍藍道:「她要殺你,你就可以殺她。你不殺她,她就要殺你。」

她的手一招,地上的半截劍忽然飛起,到了她手裡。

她給了柳若松:「這一定是吳道古鑄成的,就算只剩下三寸長的一截,也可以殺得死人。」

這截斷劍還有一尺多長,柳著松用三根手指捏住,劍鋒正對著秦可惜的咽喉。

秦可情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樣子雖然兇狠,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殺我的。」

柳若松道:「哦?」

可情道:「因為我比誰都了解你。你只會穿著八十兩銀子一件的袍子,喝著九十兩銀子一壇的好酒,抱著好看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你那間屋裡,叫別人去殺人。不管殺了多少人,你都絕不會難受的。」

她冷笑:「可是叫你自己手裡拿著刀去殺人,你就不敢下手了。」

宋中忽然道:「他不敢,我敢!」

可情吃驚地看著他,道:「你,你忍心下得了手?」

宋中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忽然衝過來,手裡的斷劍已刺入她的胸膛。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還在吃驚地看著他。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忍心下手。

宋中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殺你。」

可情道:「你……你為什麼?」

宋中道:「因為我早已想死了,你若不死,我怎麼能死?」

他撥出了他的劍。

鮮血濺出時,這截斷劍已刺人了他自己的胸膛。

她死了,他也可以死了。

宋中忽然仰面狂笑:「我平生殺人無數,只有這一次殺得最痛快!」

秦可情的眼睛已閉上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一直都不了解宋中,一直都看錯了他。

她一直認為親中是個色厲內荏的人,外表看來雖剛強,其實卻很懦弱。

不但懦弱,而且無能,所以才會一直像小狗般被她牽著鼻子走。

她從來沒有想到他這麼樣做是因為愛她,真心真意地愛她,全心全意地愛她。

為了她,他不惜去死。

為了她,他也可以忍辱偷生活下去。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因為她根本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感情。

可是現在她相信了。

她心裡忽然有了種遠比恐懼更強烈的感覺,使得她忘記了死亡的恐懼。

她忽然覺得死並不可怕。

如果一個人至死都不知道「愛」,那才真的是可怕的事。

「你已經付出了代價,我保證你一定會有收穫的。」

這是藍藍臨走時說的話。

每次她都是忽然而來,忽然而去。

柳若松既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法子才能讓她來,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法子才能留住她。

可是他很快就已知道她說的話不假。

他把那條母狗交給「葫蘆」。

葫蘆是萬松山庄酒窖管事的外號,是個沒有嘴的葫蘆。

因為他不但忠誠可靠、守口如瓶,而且一向滴酒不沾。

所以柳若松才派他做面容的管事。

葫蘆把這條母狗關在酒窖里,那個已經連一滴酒都沒有的酒窖里。

等到柳著松想把這條母狗送走時,就發現這條母狗已經不是母狗了。

他叫葫蘆帶著他去酒窖里找這條母狗,找到的竟是個女人。

一個細腰長退的女人,看見他時,臉上又露出那種又害怕又快樂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到這酒窖里來的。

她睡著的時候,還是躺在那張又寬大又柔軟的床上。

她醒來時已經在這裡。

奇蹟又接連出現了,污水又變成了美酒,暴斃的豬、牛、雞、鴨本來已被送到後面的荒山去焚化,現在又一隻只活生生地走回來。

藍藍卻一直沒有再露過面。

這些奇蹟當然都是她造成的,柳若松已付出了代價,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

為了表示對她忠實,他連碰都沒有再碰過那個細腰長腿的女孩子。

他決心要得到她,不管她是不是人都無妨,就算她真的是狐,他也不在乎。

如果能娶到她這麼一個妻子,什麼人他都不必再畏懼,什麼事他都不必再擔心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對面山坡的莊院已全部完工,晚上有燈火亮起時,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天上的宮闕。

「圓月山莊」主人宴客的請帖也已派人送了過來。

這位圓月山莊主人當然就是丁鵬,請客的日子果然是在月圓之夕。

今天已經是十四,藍藍居然還沒有露面。

~一她一定會來,她絕不會就這麼樣忘記我。

柳若松雖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卻還是忍不住要焦急、擔心。

如果她不來,明天他很可能就要死在那天宮般的圓月山莊裡。

他只有安慰自己,「最遲今天晚上,她一定會來的。」

所以黃昏時他就準備了一桌精緻的酒菜,一個人坐在屋裡等。

藍藍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屋子裡忽然充滿了香氣,仿佛是花香,卻比花香更芬芳甜美。

本來已經被封死的窗戶,忽然無風自開,窗外夕陽滿天,藍藍就像是一朵美麗的雲彩,輕飄飄地飄了進來。

她說,這兩天她沒有來,只因為還有很多事都要她去安排,因為要對付青青並不是件容易事,青青的法力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很少有人能對抗。可是現在所有的事都已安排好了。

她說:「現在我已經有法子制她了,只要能制住青青,丁鵬根本不足為慮。只要你聽我的活,好好去做,我不但能幫你擊敗他們,不管你心裡想做什麼事,我都可以幫你做到。」

柳若松平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做武當的掌門。

他忍不住道:「武當派從來沒有俗家弟子能做到掌門人,可是我……」

藍藍道:「你想做武當的掌門?」

柳若松嘆了口氣,道:「可是現在希望最大的並不是我,是凌虛。」

藍藍冷笑,道:「區區一個武當掌門,算得了什麼?你的志氣也未免大小了。」

她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上官金虹?」

柳若松當然知道。

上官金虹一代呆雄,縱橫天下,君臨武林,江湖中沒有一個人敢對他無禮,他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後來他雖然死在江湖第一名俠小李飛刀手裡,可是他活著時的威風,至今還沒有人能比得上。

藍藍道:「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能讓你的成就超過上官金虹,超過小李飛刀,超過當今江湖中名氣最大的謝曉峰……」

柳若松的心已經在跳,跳得很快。

藍藍道:「你剛才說的凌虛,是不是天一道人的那個大徒弟?」

柳若松道:「是。」

藍藍道:「明天他也會在圓月山莊,說不定現在已經到了。」

柳若松道:「他怎麼會來?」

藍藍道:「當然是丁鵬特地去請來的/她笑了笑:「其實你也應該明白,他為什麼要特地去把凌虛請來。」

柳若松明白。丁鵬要當著凌虛的面毀了他,要讓凌虛知道他的確有該死的理由。有他本門師兄作證,丁鵬無論怎麼對付他,別人都無話可說。連武當都不能說什麼,更不能為他復仇。

柳若松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丁鵬做事竟忽然變得這麼仔細。」

藍藍道:「上過一次當的人,做事總是會變得仔細些的。」

柳若松在笑,苦笑。他只能苦笑。

藍藍道:「如果丁鵬要殺你,凌虛會不會幫你出手?」

柳若松道:「他不會。」

藍藍道:「他會不會幫你說話?」

柳若松道:「不會。」

在那種情況下,誰也不能說什麼。

藍藍道:「你若死了,他會不會覺得很難受?」

柳若松道,「不會。」

藍藍道:「因為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你也絕不去為他難受的。」

柳若松並不否認。

凌虛不吃、不喝、不賭、不嫖,他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繼承天一真人的道統,繼任武當的掌門。因為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野心,他對這件事的擔心,絕不在柳著松之下。他們彼此心裡都知道,對方是自己唯一的競爭者。

柳若松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的身子一向健康,至少還可以再活上三五十年。」

藍藍道:「我可以保證,他絕對活不了那麼久。」

柳若松道:「哦?」

藍藍道:「他明天晚上就會死!」

柳若松道,「他一向無病無痛,怎麼會死?」

藍藍道:「因為有個人一劍刺芽了他的咽喉。」

柳若松道:「這個人是誰?」

藍藍道:「就是你!」

柳若松怔住。

其實他早就想一劍刺穿凌虛的咽喉了,他已不知在心裡想過多少遍,可是這種想法實在太可怕,他非但不敢說出來,聯想郁不敢想得大多。因為凌虛畢竟是他的大師兄,殺了凌虛,就等於背叛了師門。做叛徒絕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這種觀念已在他心裡根深蒂固。

藍藍道:「你若不敢,我也不勉強你。」

她淡淡地接著道,「反正現在我還沒有嫁給你,你死了,我也不會太難受的。」

她好像已經準備要走了。

柳若松怎麼能讓她走,立刻道:「我不是不敢,我只怕……」

藍藍道:「怕什麼?」

柳若松道:「凌虛從小就開始練功夫,除了吃飯、念經、睡覺的時候之外,都在練功夫,我卻還有根多別的事要做。」

他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練功夫有趣得多。

只可惜越有趣的事越不能做得大多,否則就會變成很無趣了。

柳若松嘆息著道:「也許我別的事做得大多了些,所以現在恐怕已經不是他的對手。」

藍藍道:「你本來就不是他的對手,五十招之內他就可以殺了你!」

柳若松不能否認。

近年來凌虛練功更勤,內力更深,劍術也更精,已是江湖公認的武當後起一輩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藍藍道:「可是有我在,你還怕什麼?」

她笑了笑:「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十招之內就可以殺了他……」

柳若松的眼睛亮了。

藍藍道:「明天正午,我在城裡的會仙樓等你,陪你一起去。」

柳若松道:「你為什麼要在城裡等我?」

藍藍道:「因為我要你用轎子來接我,我要讓別人知道,我是被你用轎子接走的。」

這種要求絕不過分。

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女人,總希望能夠有一個她喜歡的男人用轎子去接她的。

這其中無疑還有更深的含意。

柳若松的心又在跳,跳得更炔,「我一定會準備一頂最大的轎子去接你,可是你……」

他看著藍藍臉上的面紗,「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讓我看看你的臉呢?」

藍藍道:「明天你就會看見了。」

她又道:「明天你到會仙樓,就會看見一個身上穿著身湖水藍的衣裙、頭上戴著枚百鳥朝鳳的珠花、腳上穿著雙紅繡鞋的女人。」

柳若松道:「那個女人就是你?」

藍藍道:「是的。」

十二月十五,晴。

正午時的陽光溫暖如初春,柳若松站在陽光下,看著他的家丁們把一枚金珠裝上轎頂,心裡覺得很滿意。

這頂轎子還是他十八年前迎娶秦可情時,特地情京城的名匠按照一品夫人的儀製做成的,經過一夜的整修後,現在又變得煥然一折。可是當時坐著這頂轎子來的人,現在卻已永遠看不見了。想到達點,柳若松心裡雖然還是難免會覺得有點難受,幸好他很快就忘記了這些不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也是個大日子,他絕不讓任何事來影響他的心情。

他的家丁們都已換上嶄新的狐皮短襖,腰上都系起了紅得耀眼的紅腰帶,一個個看起來全都是喜氣洋洋、精神百倍。

藍藍這時候說不定已經在會仙樓等著他,他相信藍藍絕不會讓他失望。

為他掌管馬廄的老郭,已經將他那匹高大神駿的「千里雪」牽了出來,在新配的鞍轡上,還結著副鮮紅的彩緞。

他一躍上馬,身手依然矯健如少年。

他真是覺得愉快極了。

第八章 圓月山莊

到了會仙樓,他更愉快。

藍藍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他一上樓就看見了她。

她果然穿著身湖水藍的衣裙,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等著他。

從樓外斜射進來的陽光,正照在她滿頭烏髮間的那朵珠花上,使得她看來更艷光四射。

她看來甚至比柳若松想像中更美,不但美,而且艷,不但艷,而且媚。

如果說秦可情是個尤物,她就是尤物中的尤物。

如果說這世界上真的有能夠讓男人一眼看見就受不了的女人,她無疑就是這種女人。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連生理上都會因她而起變化。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說她在穿著衣服的時候,也可以讓男人的情慾衝動,幾乎忍不注要偷偷溜出去想法子發泄。

樓上的男人很多,有很多都是柳若松認得的。

他認得的人,通常都是已經在江沏中混了很多年的英雄好漢。

平時他看見這些人時,一定會走過去握手寒暄,讓大家知道他不但謙虛有札,而且愛交朋友。

今天他卻沒有平時那麼客氣,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丁鵬請來的,也因為他實在不想把藍藍引見給他們。

他看得出他們眼中的情慾和渴望,也可以想像到他們其中某些人。

身體上某一部分那種醜惡的變化。

大家當然都在看著他。

他是個名人。

名人本來就是要讓別人看的。

只不過今天大家看他時,眼睛裡的神色卻好像有點奇怪。

——也許大家都知道他是來找她的,也知道她在等他。

——就憑這一點,已足夠讓每個人羨慕嫉妒。

柳若松微笑著,走到藍藍面前。

藍藍微笑著,看著他。

她笑得真甜。

她笑的時候,頭上的珠花在輕輕顫動,腳上的紅繡鞋也在輕輕搖盪,就像是春水中的一對紅菱一樣。

柳若松道:「你好!」

藍藍道:「你好!」

柳若松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

藍藍道:「沒關係。」

柳若松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藍藍道:「你說什麼時候走,我們就什麼時候走。」

於是柳若松就用最溫柔有禮的態度伸出了他的手。

藍藍也伸出了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的手更美。

於是柳若松就用最瀟灑沉著的態度,扶著她的手,走出了會仙匪。

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們,眼睛裡都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他知道每個人心裡都在羨慕他、妒忌他。

他真是愉快極了。

現在唯一讓柳若松覺得不太愉快的,就是凌虛。

雖然他確信藍藍一定有法子能讓凌虛死在他手裡。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達個人,一想起這件事,心裡就仿佛有了道陰影。

凌虛今年五十二歲,外表看來仿佛還要比他的實際年齡蒼老些。

多年的苦修、終年的素食,對於情慾的克制,都是促使他蒼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軀體卻絕對還是像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那麼矯健靈活,他的肩很寬,腰很細,腹部和臀部都絕對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脫光衣服站在一個女人面前,一定可以讓那個女人覺得很意外,甚至會大吃一驚。

幸好這種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他從來都沒有接近過女人,多年來的禁慾生活,已經使他忘記了這仲事。

一個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對他來說都是罪惡。

他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夠向別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劍。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紋古劍,帶著鮮明的杏黃色劍穗。

這柄劍不但表明了他的身分,也象徵著他的地位之尊貴。

現在他正佩著他的劍,坐在圓月山莊夢境般的庭園中一個精緻的水閣里。

他正在打量著圓月山莊這位充滿了傳奇性的主人丁鵬。

圓月山莊的華麗豪闊,遠出大多數人的意料之外,今天到這裡來的客人,也比大多數人想像中多得多。

客人中絕大多數都是江溯中的知名人士,威震一方,嘯傲江湖,長街拔劍,快意恩仇。

水閣里卻只有八個人。

——孫伏虎、林祥熊、南官華樹、鍾展、梅花、墨竹。

這六個人凌虛都認得。

孫伏虎和林祥熊手上青筋凸露,臉上常帶笑容,外家功力和做人的修養都同樣精通。

南宮華樹還是老樣子,灑脫、爽朗,服飾合時而合式,不管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他,他手裡總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宮世家」輝煌的過去。

鍾展看來更嚴肅、更驕傲,也更瘦了。

只有凌虛知道他是怎麼會瘦的,因為他們在忍受著同樣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慾,只有凌虛知道,要做到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麼痛苦的代價。

也許墨竹也跟他們一樣,江湖中像他們這樣的人並不太少。

有根多人這麼樣折磨自己是為了一種理想、一個目標。

另外有些人卻好像天生就喜歡折磨自己。

梅花當然不是這種人。

只要能吃的時候,他就儘量吃;只要能睡的時候,就儘量睡。

他唯一對自己節制的事,就是絕不讓自己太勞累。

凌虛一直想不通,一個像梅花這種身材的人,怎麼會成為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而且還取了這麼樣一個美麗而雅致的名字。

梅花和墨竹既然在這裡,青松當然也會來的。

凌虛已經隱約感覺到,這裡的主人把他們請來,並不是完全出於善意。

以前他從未聽過「丁鵬」這名字。

在看到這個人之前,他也從來沒有重視過這個人。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個年輕人不但有很多他從未在別人身上看見過的特異氣質,而且還有種深沉奇怪的自信,好像確信這世上絕沒有他不能解決的問題,也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凌虛既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歷,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門派,但卻已看出他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稟報:「萬松山庄的柳若松柳莊主,已經帶著他的夫人來了。」

聽見「柳若松」這名字時,丁鵬臉上連一點表情部沒有,只淡淡說了句:「有請!」

凌虛忽然明白了,丁鵬將他們請到達里來,就是為了對付柳若松。

柳若松才是丁鵬真正的日標。

因為沒有表情,有時反而是種最可怕的表情。為了今天的事,丁鵬想必已計劃了很久。

今天將要發生些什麼事?

凌虛的手,有意無意間輕輕觸及了劍柄。

不管怎麼樣,柳若松總是他的同門師弟,不管今天將要發生些什麼事,只要有他的這柄劍在,就絕不容任何入侵犯「武當」的聲譽。

他慢慢地站起來,凝視著丁鵬,道:「你知道柳著松是貧道的同們?」

丁鵬微笑,點頭。

凌虛道:「你們是老朋友?」

丁鵬微笑,搖頭。

他那雙清澈而冷靜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絕沒有第二個人能解釋的奇特笑意。

凌虛轉過頭,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了一頂轎子。

一頂氣派極大的八人大轎,通常只有在一品夫人上朝時,或者在富貴人家迎親時才會使用的。

柳若松就走在這頂轎子前面,神情居然也跟丁鵬一樣,帶著種奇異的自信。

他一向是個很明白事理的人,今天怎麼會要他的妻子坐這種轎子來,而且抬入了別人的庭院?

凌虛皺起了眉,看著這頂轎子穿過庭園,停在水閣外的九曲橋頭。

轎簾掀起,轎子裡伸出了一隻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

柳若松立刻扶住了這隻手。

凌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柳若松從轎子裡扶下來的這個女人,竟不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對這個女人的態度,卻遠比對他的妻子更溫柔。

武當是江湖中人人尊敬的名門正派,武當門下的弟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凌虛沉下了臉,走出水閣,冷冷道:「叫她回去。」

柳若松道,「叫誰回去?」

凌虛遭:「這個女人。」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誰?」

凌虛道:「不管她是准,都叫她回去。」

他已注意到,有很多人看見這個女人時,臉上都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不能再讓她留在這裡丟人現眼。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這裡的確有個人應該回去,但卻絕不是她。」

凌虛道:「不是她是誰?」

柳若松道:「是你!」

他淡淡地接著道:「你若跪下來跟她磕三十頭,趕快滾回去,我也許就會饒了你。」

凌虛的臉色變了:「你說什麼?」

柳若松道:「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你也應該聽得很清楚。」

凌虛的確聽得很清楚,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但卻連做夢都想不到這些話會從柳若松嘴裡說出來。

他盡力控制著自己,道:「你忘了本門的戒律第一條是什麼?」

柳若松道:「本門是哪一門?」

凌虛厲聲道:「你難道連自己是哪一門的弟子都忘了?」

柳若松冷笑,道:「以前我的確在武當門下耽過,可是現在卻已跟武當全無半點關係。」

凌虛忍住怒氣,道:「你已不是武當門下?」

柳若松道:「不是。」

凌虛道:「是誰將你逐出了武當?」

柳若松道:「是我自己要走的。」

凌虛道:「你自己要叛師出門?」

柳若松冷冷道:「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也談不上什麼叛師出門。」

武當是內家四大劍派之首,天下人公認的內家正宗,江湖中人人都以能列武當為榮,柳若松這麼做實在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每個人都吃驚地看著他,都認為這個人一定是瘋了。

凌虛的臉色發青,不停地冷笑,道:「好,很好,好極了。」

柳若松道:「你還有沒有別的話說?」

凌虛道:「沒有了。」

柳若松道:「那麼你為何還不拔劍?」

他嘴裡在跟凌虛說話,眼睛卻在看著藍藍。

藍藍也在看著他笑,笑得好甜,仿佛正在告訴他:「你做得很好。只要有我在身旁,不出十招,你就能殺了他!」

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

沒有人會相信柳若松能在十招內擊敗武當後輩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凌虛。

可是柳若松相信。

雖然凌虛出手五招,就已占盡機先,將他逼得透不過氣來,他還是相信藍藍絕不會讓他失望的。

到了第九招時,他已被逼入了死角,無論他使出哪一招,都絕對無法突破凌虛的攻勢。

他們用的同樣是武當劍法,在這方面,凌虛遠比他純熟精深。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招「夭外流星」。

「天外流星」不是武當劍法,他的劍勢一變,劍風破空,「嗤」的一聲響,劍鋒已自凌虛的左胸刺人,後背穿出。這一劍竟刺穿了凌虛的胸膛。

每個人都怔住。

柳若松自己也怔住。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劍最多只能突破凌虛的攻勢,絕對不能將凌虛置之死地。

可是凌虛卻已死在這一劍之下。

凌虛的瞳孔已開始渙散,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驚詫。

他明明可以避開這一劍的,卻偏偏沒有避開。

這是為了什麼?

凌虛倒下時,柳若松並沒有看見。

他在看著藍藍。

藍藍也在看著他笑,笑得更甜,仿佛又在告訴他:「只要有我在,只要你相信我,不管你想做什麼,都一定可以做到。」

現在柳若松最想做的一件享,當然就是殺了丁鵬,永絕後患。

他忽然發現丁鵬已經在他面前。

柳若松笑了笑,道:「你好。」

丁鵬也笑了笑,道:「你好。」

棚若松道:「我很好,可是你一定不太好。」

丁鵬道:「哦?」

柳若松道:「我在你新落成的莊院裡殺了你請來的客人,你怎麼會好?」

他微笑,又道:「我看你非但心情不好,運氣也不會好。丁鵬道:「為什麼?」

柳若松道:「因為你又遇到了我。」

丁鵬嘆了口氣,道:「不錯,每次遇見你,好像我都要倒霉的。」

雖然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留在柳若松的記憶里的印象還是很鮮明。

他甚至還能記得丁鵬發現「可笑」就是柳夫人時,臉上那種驚訝、痛苦而悲慘的表情。

對柳若松來說,那的確是個偉大的計劃,單純而巧妙,每一個細節都設計得天衣無縫。

他從未替丁鵬想過。「丁鵬當時是什麼感覺?無論誰在受到了那種欺騙、那種侮辱、那種冤屈後,都絕不會輕易忘記的。現在他無疑也想到了那件事。但是他居然還在笑,一種成功者獨具的微笑,充滿了對別人的譏誚和自信。他的確變了,變得如此深沉、如此可怕,連柳若松都已感覺到他的可怕。幸好藍藍就在他身後,每次只要柳若松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她臉上那種甜蜜而動人的微笑,仿佛正在告訴他——」只要有我在這裡,無論你想幹什麼,都可以放心去做。」

柳若松輕輕吐出口氣,微笑道:「你說的不錯,每次你只要看見我。就會倒霉的。」

丁鵬道:「這次呢?」。

柳若松道:「這次也一樣。」

丁鵬道:「這次恐怕不太一樣了。」

柳若松道:「因為這次是在你的地方,你有幫手?」

丁鵬道:「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我絕不會讓第三人出手。」

柳若松道:「那就好極了。」

丁鵬道:「你殺了凌虛道長,自然有武當門下去找你。」

柳若松道:「我若殺了你呢?」

丁鵬笑了笑,道:「只要你能勝我一招,不但隨時可以割下我的頭顱來,這片莊院也是你的,死人已用不著這麼大的地方。」

柳若松眼睛發亮,道:「正確。」

丁鵬道:「無論誰死了,只要有七尺黃土就已足夠,所以……」

柳若松的反應並不慢,立刻道,「所以我若敗了,我也會將我那萬松山庄送給你。」

丁鵬微笑道:「這才是公平的交易。」

柳若松道:「我們一言為定。,丁鵬道:「有天下英雄在這裡作證,就算想賴,也賴不了的。」

柳若松道:「很好。」

他的手緊握著劍柄,劍鋒上凌虛的血跡已干,現在卻又將被另一個人的鮮血染紅。

他回過頭,藍藍又在看著他微笑,仿佛又在對他保證:十招之內,丁鵬就必將死在你的劍下。

柳若松精神一振,道:「拔你的劍!」

丁鵬道:「我已發誓,今生不再用劍。」

柳若松道:「你用什麼?」

丁鵬道:「用刀。」

柳若松大笑,道:「你若用刀,我可以讓你三招。」

刀也是殺人的利器。

可是刀法易練而不易精,練武的人都知道,「千年學劍,一年練刀」。

劍法的確遠比刀法精妙深奧,劍的本身就是種高貴飄逸的象徵。

江湖中已有多年未曾出現過刀法名家了。

學劍的人忽然變為用刀,刀法好極也有限。

柳若松道:「拔你的刀!」

丁鵬的刀已在手。

這是柄很普通的刀,既沒有吹毛斷髮的鋒刃,也沒有足以炫耀的歷史。

這柄刀是彎的,刀鋒彎彎,刀柄彎彎。

丁鵬輕撫著刀鋒道:「這就是我的刀。」

柳若松道:「我看得見。」

丁鵬道:「這柄刀還沒有飲過人血,因為今日還是我第一次試刀。」

柳若松冷笑,道,「你用我來試刀?」

丁團道:「就因為我要用你來試刀,所以我還可以讓你占個便宜。」

他淡淡地接著道:「只要你能接得住我三刀,就算你勝了。」

柳若松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一個人忽然發了瘋。

藍藍又在笑,笑得更甜、更愉快。

柳若松道:「好,我就看你這三刀。,丁鵬道:「你看不見的。」

他的手一揮,刀光已飛起。

圓月落,刀光起。

縱橫大地十萬里。

刀光寒如雪,何處聽春雨?

彎彎的刀,彎彎的刀光,開始時宛如一彎新月,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道飛虹。

沒有人能看得出這一刀的變化,也已沒有人能看得見這柄刀。

刀光一起,刀就不見了。

江湖中已有多年未曾出現過刀法名家,江湖人已有多年未曾看見如此輝煌的刀光。

誰也不知道他第二刀還會有多麼可怕的變化。

根本沒有第二刀。

刀光只一閃,丁鵬只劈出了一刀!

刀光一閃而沒。

柳若松並沒有倒下。

他的劍還在手上,他的人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只不過臉上已沒有血色。

沒有第二刀。

勝負還未分,為什麼沒有第二刀?

丁鵬輕撫著刀鋒,淡淡道:「我知道你看不見的。」

柳若松不動、不響。

忽然間,「叮——的一聲,他手裡的劍己落在地上。

丁鵬道:「你至少要再練十年,才能看得見我三刀。」

柳若松下動、不響。

忽然間,一縷鮮血從他的手腕上冒了出來。

丁鵬道:「現在我一刀就已足夠。」

柳若松不動、不響。

忽然間,他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鮮紅的「十」字。

鮮紅的是血。

沒有人喝彩。

每個人都覺得手腳冰冷,每個人手心部有冷汗。

現在大家才知道,剛才那一刀不但割破了柳若松的手腕,而且還在他險上劃出個「十」字。

可是傷口裡的血直到現在才冒出來。

固為那一刀連一分力量都沒有多用,因為那一刀實在太快!

沒有人喝彩,因為沒有人見過這樣的刀法。

刀已入鞘。

丁鵬只簡短他說出了三個字,「你敗了。」

柳若松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向藍監走過去。

藍藍還在笑,可是笑容看來已沒有剛才那麼甜蜜動人了。

她笑得仿佛已有些勉強。

柳若松站在她面前,看著她,臉上的「十」字,血已凝結。

鮮血剛冒出來,立刻就凝結。

柳若松臉上的表情仿佛已凝住,一個字一個字他說:「我敗了。」

藍藍輕輕嘆了口氣,道:「看起來好像是你敗了。」

柳若松道:「你說過,我不會敗的。」

藍藍道:「我說過?」

柳若松道:「你說過,只要有你在,我就絕不會敗。」

藍藍道:「你一定聽錯了,我怎麼會說這種話?」

柳若松道:「我沒有聽錯,你說過你會幫我的,你為什麼不出手?」

藍藍道:「我怎麼出手?我能幫你做什麼?」

遠處忽然有個人在笑,笑聲中充滿譏誚,「她唯一能幫你做的事,就是幫你把褲子脫下來。」

藍藍居然也在笑:「一點不錯,我唯一能幫你做的好像只有這件事。這種事我最內行。」

柳若松看著她,眼睛裡忽然露出恐懼之極的表情:「你……你究竟是准?」

藍藍道:「你花了六萬兩銀子,把我從」滿翠院』贖出來,叫我在會仙樓等你,陪你到達里來作客,而且還用那麼一頂轎子去接我!」

她吃吃地笑道:「你怎麼會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滿翠院是個妓院,是個非常有名的妓院,滿翠院裡最紅的一個妓女叫翠仙。

她用一根春蔥般的手指指著自己纖巧的鼻子:「我是翠仙,這裡至少有一百個人認得我!」

柳若松的臉色在變,臉上的肌肉忽然開始扭曲扯動,鮮紅的「十」字又被扯裂,鮮血又一絲絲冒了出來,流得滿臉都是。

他並不笨。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什麼事都明白了。

別人用那種奇怪的眼色看著他時,並不是羨慕,更不是妒忌。

這裡至少有一百個人認得她,知道她是滿翠院的翠仙。

這一百個人的褲子說不定都被她脫下來過。

而他卻抬著頂八人大轎去接她,把她當仙女一樣接到達里來,希望她能帶給他夢想中的榮耀和財富。

這簡直是個笑話,一個可以讓人把苦膽都笑出來的笑話。

這個笑話簡直和四年前他替丁鵬製造出的那個笑話同樣可笑。

現在他終於知道,丁鵬當時是什麼感覺了。

這就是「報復」。

丁鵬的報復巧妙、殘酷,而且徹底。

就像柳若松對付他的計劃一樣,這計劃也同樣經過精心的設計,每一個細節都設計得完美無缺。

這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先得要柳若松感覺到壓力。

對面山坡上的華廈,晝夜不停的敲打聲,已經使柳若松神經緊張。

一個神經緊張的人,就難免會疑神疑鬼。

把一個躺在床上的細腰長腿的女人架走,換上一條母狗。

把一個酒窖的管事收買,連夜把酒都換成污水。

在豬、牛、雞、鴨的飼料中,加上一點致命的毒藥。

這些事部不難。

可是對一個神經緊張、疑神疑鬼的人來說,這些事都變得好像不可解釋了。

所有這些事都變成了一種壓力,壓得柳若松連氣都透不過來。

然後「藍藍」就出現了,就像一塊浮木,忽然出現在一個快要淹死了的人面前。

根本沒有「藍藍」。

藍藍就是青青。

青青穿上件湖水藍的輕袍,用輕紗蒙柱臉,告訴柳若松:「我是藍藍,我就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只有我能對抗青青。」

柳若松當然不會不信。

何況她還讓柳著松親眼看見她和「青育」對抗時那種驚人的法力。

那時柳若松看見的「青青」,當然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女人。

他既不知道青青長得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藍藍長得什麼樣子。

以後一連串出現的那些「奇蹟」,使得他更堅定了對藍藍的信心。

所以他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藍藍叫他用八人大轎去接的那個女人,竟是滿翠院中的一個妓女。

現在他雖然明白了,這計劃中所有重要的關鍵他都已明白了,可是他偏偏不能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這種事他就算說出來,也絕沒有任何人會相信。

現在他的妻子已經死了,死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里。

他的家業已經屬於別人。

他親手殺了他的同門師兄,背叛了師門,犯了江沏人的大忌。

他做的這些事非但別人絕不會原諒他,連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就算丁鵬不殺他,他在江沏中也已沒有立足之地。

一個已經徹底被毀滅了的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呢?

柳若松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

十二月十五,夜。

月夜,圓月。

圓月還沒有升起,日色已消逝,屋子裡漸漸地暗了下來。

現在已經到了應該點燈的時候,可是青青並沒有把燈點起來。

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裡,享受著這冬日黃昏獨有的幽趣。

她從小就已習慣於孤獨,因為她根本別無選擇。

小樓上優雅高貴,屋子裡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

她從不能享受任何一樣粗俗不潔的物事。

因為她從小就生長在這麼樣一個環境裡,根本就沒有接觸過人世間的煩惱和不幸。

可是現在她忽然發現自己仿佛已經開始有了煩惱,人的煩惱。

任何一個正當青春年華的少婦都難免會有的煩惱。

她忽然覺得自己太寂寞。

窗外隱隱有人聲傳來。

這小樓距離丁鵬接待賓客的庭院雖然很遠,可是那邊的聲音這裡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

她知道今天來的客人很不少,其中有很多都是名震江溯的豪俠英雄,他們豪情勝概,她早已嚮往了很久。

她很想去參加,和他們一起享受人世間的歡樂,跟他們一起去用大碗喝酒,聽他們敘說江湖中那些振奮人心的快事。

對一個從未經歷過這些事物女孩子來說,這實在是種很難抗拒的誘惑。

可是她不能去。

因為她是「狐」,是異類,她這一生中已註定了不能有人的歡樂。

她和丁鵬結合己四年。

這四年來,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相聚在一起。沒有丁鵬在身旁,她幾乎已沒法子睡得著。

丁鵬出身貧苦,並不是那種風流蘊藉、溫柔體貼的男人。

他從小就為了要出人頭地而掙扎奮鬥,對於生活上的某些情趣,他知道得並不多。

他雖然年輕健康,可是這一兩年來,他對她的熱情仿佛已在漸漸減退,他們夫妻間親密的次數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

可是她仍然同樣愛他。

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個男人,為了他,什麼事她都願意去做。

她以能做他妻子為榮,連做夢都希望他能挽著她的手,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他的賓客,告訴別人她就是他的妻子,就是丁夫人。

「丁夫人」,這是個多麼美麗、多麼榮耀的稱呼,只可惜她這一生恐怕都沒法子聽到別人用這名稱來稱呼她。

因為她是「狐」,是異類,是絕不能跟著丁鵬在人前露面的。

——我真的是「狐」?

——我為什麼一定要是「狐」?

青青眼裡已有了淚光,心在刺痛。

因為她心裡有個秘密,絕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來的秘密,連丁鵬都不能說。

這秘密就像是一根針,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刺著她的心。

除了這件事之外,她還是會愉快的。

只要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丁鵬總是儘量想法子來陪著她。

現在他好像就已經來了,樓梯上已經有了他的腳步聲。

青青擦乾眼裡的淚痕,站起來,丁鵬已輕輕推開了門。

「你為什麼不點燈?」

青青沒有回答,忽然投入了他的懷抱中,緊緊地抱住了他,就好像他們分別已有很多日子未曾相見了,雖然他們分別只不過才一兩個時辰。

她太怕失去他。

每次他們分別時,她都會害怕,怕他一去不返。

因為她只不過是個狐女,這裡卻是人的世界、她心裡總是有種說不出的自卑。

丁鵬雖然不了解她這種心理,卻可以感覺到她的柔情。

「現在大家都已經開始在喝酒了,所以我就抽空找了個機會,溜回來看看你。」

青青的喉頭仿佛忽然被一樣東西堵住了,心裡充滿了溫暖感激。

她希望他再說下去,告訴她,無論他在什麼地方,心裡都是在記掛著她的。

可是丁鵬的活卻不是她想聽的。

「我一定要回來告訴你,我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我已經徹底毀了柳若松。」

他回來只不過是為了要告訴她這件事,她幾乎將這件事忘了。

雖然她也參與了他的計劃,而且不惜一切幫他將這計劃完成。

但是那只不過是為了他而已。

為了他,她不惜騙人,不惜說謊,不惜做任何她從未做過的事,但是對於人世間的恩仇怨恨,她看得並不重。

丁鵬卻顯得很興奮,將剛才發生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多年的怨氣一旦能得到發泄,的確是件很令人興奮的事。

為了讓他開心,她就裝作有興趣的樣子在聽,雖然她心裡只想靜靜地跟他擁抱在一起,靜靜地享受這一天中的片刻寧靜。

丁鵬還在說:「如果你也能看見柳若松發現他心目中救苦救難的仙子竟是個妓女時,臉上那種表情,你一定也會覺得開心的。」

青青了解他的心情,因為他也曾經受過同樣的痛苦打擊。

「然後呢?」她忍不住問。

「如果你是他,到了那種時候,你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人世間那些惡毒狡詐的事,她根本從未仔細想過。

「你猜猜看!」丁鵬興致很高,「你猜他做出件什麼樣的事?」

「他逃走了?」

「他自己也知道逃不了的。」丁鵬道,「就算能逃得了,也無路可走,無路可去。」

「他暈了過去?」

「沒有。」

「凌虛的朋友殺了他?」

「也沒有。」

「他殺死了那個女人,然後再橫劍自盡?」

這種猜測已經很合理。

一個人到了他那種地步,活著實在不如死了的好。

丁鵬卻搖搖頭,道:「他沒有死,他還捨不得死。」

他笑了笑:「他做出的那件事,無淪誰都想不到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得出來。」

青青道:「他怎麼樣了?」

丁鵬道:「別人都以為他會來找我拼命的時候,他卻忽然跪下來求我,一定要我收他做徒弟。」

第九章 駭人聽聞

柳若松的年紀已經可以做丁鵬的父親了,在江湖中也不是無名之輩,居然會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做出這種事。

除了他之外,這種事還有誰能做得出?

青青嘆了口氣,道:「這個人的臉皮真厚,做得真絕。」

丁鵬道:「無論他求我什麼事,我都不會答應的,想不到他居然求我收他做徒弟。」

青青道:「你答應了他?」

丁鵬微笑,道:「能夠有這麼樣一個徒弟倒也不錯。」

青青沒有再說什麼。

雖然她心裡覺得這件事做得有點不對,可是丁鵬要做的事,她從來都沒有反對過。

所有的事都已和她所期望的不同了,她本來只希望丁鵬能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和她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快樂地度過一生。

可是丁鵬有野心。

每個男人都有野心,都應該有野心,換一種說法,「野心」就是雄心,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個男人。

她不怪丁鵬,只不過丁鵬的野心太大了,遠比她想像中更大。

「野心」就像是上古洪荒時代的怪獸,你只要讓它存在,它就會一天天變大,大得連你自己都無法控制。

對一個有野心的男人來說,柳若松這種人無疑是非常有用的。

青青只擔心一點。

她只怕丁鵬的野心大到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時,反而會被他自己的野心吞噬。

想到了這一點,她立刻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她忽然問:「神劍山莊今天有沒有人來?」

「沒有!」

「我記得你好像專程派人送了份請帖。」

請帖不止一份,除了神劍山莊當今的主人、名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劍客謝曉峰之外,另一位「謝先生」也有一份。

這位謝先生圓圓的臉,胖胖的身材,滿面笑容,十分和氣。

四年前的六月十五,丁鵬在萬松山庄受辱之時,這位謝先生也在場。

「可是今天他們都沒有來。』想到這件事,丁鵬就沒有剛才那麼愉快了:「非但神劍山莊沒有人來,那一帶的人都沒有來。」

青青問:「那一帶你還請了什麼人?」

丁鵬道:「田一飛和商震。」

青青道:「我知道商震這個人,他是商家堡的堡主,是『五行劍法,當今碩果僅存的名家。」她想了想,又道:「五行劍法艱澀冷僻,如果我要把當今天下劍法最高的十個人列舉出來,商震絕不能算其中之一。」

丁鵬笑了:「你是不是在安慰找,叫我不要為了他這麼樣一個人生氣?」

青青也笑了。

丁鵬道:「其實我就算在生他的氣,也不會看輕他這個人的。」

青青道:「哦?」

丁鵬道:「五行劍法雖然艱澀冷僻,使用時的威力卻極大。」

青青道:「哦?」

丁鵬道:「固為五行相生相剋,其中有些變化別人根本想不到,當然更無法抵禦。」

青青微笑,道:「有理。」

丁鵬道:「商震雖然還不能名列在當今十大劍客之中,但卻已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何況他武功得自家傳,根基扎得極厚,內力之深湛也可以補劍法之不足。」

青青道:「你對他好像知道得很多。」

丁鵬道:「只要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每個人我都知道得很多。」

他又笑了笑,道:「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可能會是我的對手。」

青青還在笑,笑得已有點勉強。

她看得出丁鵬不但思慮更周密,見解更精確,情緒也更成熟穩定,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常常為了點小事生氣。

因為他的野心已越來越大。

丁鵬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他的眼睛又因興奮而發光:「我絕不會再讓我自己敗在別人手裡。」

青青心裡在嘆息,臉上卻帶著笑問:「別人是些什麼人?」

丁鵬道:「任何人都一樣。」

青青道:「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是不是也在其中?」

丁鵬道:「謝曉峰也一樣,不管怎麼樣,他也是個人。」

他的目光更熾熱:「遲早總有一夭,我也要跟他一較高低。」

青青看著他,眼睛裡已有了憂慮之色。

每次只要丁鵬一提起謝曉峰,她眼睛裡就會有這種表情。

對謝曉峰這個人,她似乎有種不能對別人說出來的畏懼。

她是狐,狐是無所不能的。

謝曉峰縱然是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畢竟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她為什麼要畏懼一個凡人?

這無疑也是她的秘密。

一個人心裡的秘密如果絕不能對人說出來的,就會變成種痛昔,變成種壓力。

丁鵬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又道:「商家堡就在神劍山莊附近,商震沒有來,很可能就是受了謝曉峰的影響。」

他淡淡地接著道:「天下無雙的謝三少,當然不會看重我這麼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

青青顯然不願再談論謝曉峰這個人了,立刻改變話題,問道:「田一飛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鵬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個叫『無影無雙飛娘子』的女人?」

青青道:「你說的是田萍?」

丁鵬道:「我說的就是她。」

青青道:「我當然知道她,有關她的傳說,我已聽到過很多。」

江湖中有關田萍的傳說確實不少。

她是江湖中最美麗的三個女人之一,也是最可怕的三個女人之一。

她的輕功之高,非但已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比得上,連男人能比得上她的都很少。

她成名已經有很久,算來至少已經應該有四五十歲了。

可是根據最近看見過她的一個人說,她看來最多只有二十七八。

丁鵬道:「田一飛就是田萍的唯一傳人,有人說是她的侄甥,有人說是她的堂弟,也有人說是她的私生子。」

他接著道:「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誰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田一飛的輕功的確是得自她的真傳,他也已經可以算是一流高手了。」

青青道:「田一飛住的地方也在神劍山莊附近?」

丁鵬道:「田萍行蹤詭秘,誰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家,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裡。田一飛也一樣,只不過最近他一直住在神劍山莊附近的一家客棧里,住了至少已經有半年。」

青青道:「他為什麼要住在那裡?」

丁鵬道:「因為他想做神劍山莊的女婿。」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謝曉峰既然不來,他當然也不會來了。」

青青道:「謝曉峰好像還沒有娶過妻子,怎麼會有女兒?」

丁鵬微笑,道:「那就是他的私事了,你應該知道我一向不過問別人的私事。」

這是他的原則,也是他的美德,這一點他始終部沒有變。

窗子是開著的,因為青青一向不怕冷。

站在窗口,就可以看見天上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和水閣那邊的水池。

池水已結了冰。

一池寒冰映著天上的圓月和四面燈光,看來就像是個光彩奪目的大鏡子。

就在丁鵬走到窗口來的時候,鏡子裡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個人來得實在太快,以丁鵬的眼力,居然都沒有看出他是從哪裡來的,只看見一條暗灰色的人影一閃,已掠過二三十丈寬的冰池。

今夜圓月山莊中高手雲集,劍術、刀法、掌力、暗器、輕功,每一種武功的一流高手,差不多都到齊了。

可是像這個人這樣的輕功,連這裡都絕對沒有人能比得上。

丁鵬想要青青過來看看,但是他還沒有回過頭,就看見了一件讓他永遠都忘不了的事。

這人影竟忽然從中間分成了兩半,就像是一個紙人忽然被人從中間撕開。

水閣里只擺了一桌酒,客人只有九位,在旁邊伺候的人卻有十來個。

能夠坐在這一桌的客人,當然部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一個人,身材高大,聲若洪鐘,赤紅的臉,滿頭自發,喝起酒來如長鯨吸水,吃起肉來一口就是一大塊,誰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經有八九十歲了。大家讓他坐在上位,並不是完全因為他的年紀,「大力斧王」孟開山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已洗手退隱,絕少在江湖中走動。

這次丁鵬能將他請到,大家都認為主人的面子實在不小。

柳若松正在為他倒酒。

現在柳若松居然已經以主人弟子身份出現了,居然面不改色,有說有笑,就好像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孟開山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大笑:「老弟,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能屈能伸才是火丈夫。」

柳若松的臉居然沒有紅,居然還賠著笑道:「那也得靠前輩們多栽培。」

墨竹冷冷道,「現在我們已變成了你的前輩?」

柳若松微笑,道:「從今以後,我已是兩世為人,家師的朋友,都是我的前輩。」

孟開山又大笑,道:「好,說得好!能夠說出這種活來的人,將來一定有出息。」

紅梅嘆了口氣,道:「孟老爺子說得不錯,現在連我都不能不佩服他了。」

墨竹冷笑道:「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並不是因為他已不想再給柳若松難堪,而是因為他忽然看到一條人影。

這人影來得實在太快了。

水閣四面的窗戶也全部高高支起,在座的都是內功精深的英雄好漢,當然都不伯冷,何況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窗外一池寒冰,冰上一輪圓月。

這人影忽然間就已出現,忽然間就已到了水閣的窗戶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勢美妙。他的人也長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過在月光下看來臉色顯得有點發青。

林樣熊交遊廣闊,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認得。

這個人他當然也認得,田一飛當然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輕功之高,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人影一現,林樣熊就已推杯而起,大笑道:「遲到的罰三杯,你……,他的笑聲忽然停頓,就像是忽然被人一刀割斷了咽喉。圓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一飛臉上。他的頭髮下、額角正中,忽然出現了,一點鮮紅的血珠。血珠剛沁出,忽然又變成了一條線。鮮紅的血線,從他的額角、眉心、鼻粱、人中、嘴唇、下巴,一路往下,沒入衣服。本來很細的一條線,忽然變粗,越來越粗,越來越粗……田一飛的頭顱忽然從剛才那一點血珠出現的地方裂開了。接著,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從中間分裂,左邊一半往左邊倒,右邊一半往右邊倒,鮮血忽然從中間飛濺而出。剛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忽然間就已活生生裂成了兩半!沒有人動,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眨眼間冷汗就已濕透衣服。在座的雖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這種事。站在旁邊伺候他們的丫鬟家丁,有一半己暈了過去,另一半褲襠已濕透。水閣里忽然充滿惡臭,但卻沒有一個人能感覺得到。也不知過了多久,孟開山忽然一把抓起了酒壺,將滿滿一壺陳紹佳釀都倒下肚子之後,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刀!」

林祥熊道:「刀?哪裡有刀?」

孟開山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又長嘆一聲,道:「我已有四十年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刀了!」

南宮華樹忽然道:「這麼快的刀,我只聽先父當年曾經說起過,卻從未見過。」

孟開山道,「我活了八十六歲,也只不過見過一次。」

他赤紅的臉已發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仿佛都已加深,眼睛裡已露出恐懼之色。

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親眼看見的一件事。

「大力斧王」雖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心寒膽戰、毛骨悚然。

「那時我年紀還不大,還時常在江湖中走動,有一天我經過保定府的長橋……」

那時也是這種嚴寒天氣,橋上滿布冰霜,行路的人很少。

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前面狂奔而來,就好像後面有厲鬼在追趕一樣。

「我認得那個人。」他說。

「那個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俠,武功極高,而且人稱『鐵膽」。」「所以我實在想不到他為什麼會怕得這麼厲害,後面有誰在追他?」「我正想問的時候,後面已經有個人追上來,刀光一閃,從我那朋友頭頂劈下。」「我那朋友並沒有被砍倒,還是在拼命住前逃。」「那道長橋長達數百丈。」「我那朋友一直奔到橋頭,一個人才忽然從中間裂成了兩半。」聽他說完了這件驚心動魄的往事後,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林樣熊也一連喝了幾杯酒才能開口:「世上真有這麼快的刀?」

孟開山道:「那件事是我親眼看見的,雖然已過了四十多年,可是直到現在,我只要一閉起眼睛,我那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裂開了兩半。」

他黯然道:「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況居然又重現了。」

林祥熊道:「殺死你朋友的那個人是誰?」

孟開山道:「我沒有看見,我只看見刀光一閃,那個人就已不見。」

孫伏虎道:「你那朋友是誰?」

孟開山道,「我只認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個血性男兒,直心直腸,從不說謊。

他說謊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現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說的不是真活,殺人的人是誰他當然是知道的,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會不知道。

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四十年前的住事他為什麼至今都下敢說出來?

他為什麼也像他的那個朋友一樣,也怕得這麼厲害!

這些問題當然沒有人再問他,但卻有人換了種方式問:「你想田一飛和你那個朋友,會不會死在同一個人的刀下?」

孟開山還是沒有回答。

他已經閉緊了嘴,好像已決心不再開口。

孫伏虎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還有幾人?」

林樣熊道:「孟老爺子豈非還在?」

孟開山既然還活著,殺了他朋友的那個人當然也可能還沒有死。

這個人究竟是准?

大家都希望孟開山能說出來,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希望他再開口。

可是他們聽到的,卻是另外一個說話的聲音,聲音清脆甜美,就像是個小女孩,說:「盂開山,你替我倒杯酒來。」

盂開山今年已八十六歲,從十七歲的時候就已闖蕩江湖,掌中一柄六十二斤重的宣花大斧,很少遇到敵手。

「斧」大笨重,招式的變化難免有欠靈活,江湖中用斧的人並不多。

可是一個人如果能被人尊為「斧王」,還是很不簡單。

近數十年來大概已經只有別人替他倒酒,能讓他倒酒的人活著的恐怕已不多。

現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是個小女孩。

林祥熊就站在孟開山對面,孟開山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發現孟開山的臉色變了,本來赤紅的臉,忽然變得像是外面那一池寒冰,完全世有一點血色,一雙眼睛裡也忽然充滿恐懼。

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沒有發怒。

他居然在害怕。

林佯熊忍不住回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的卻是個老太婆。

水閣里根本就沒有小女孩,只有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人婆,站在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頭子旁邊。

兩個人都穿著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裡,比別人坐著也高不了多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剛從鄉下來的老夫妻,完全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閣中這麼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等到老太婆開口,大家又吃了一驚。

她看起來比孟開山更老,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像是個小女孩。

剛才叫孟開山倒酒的就是她,現在她又重複了一遍。

這次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孟開山已經在倒酒——先把一個酒杯擦得乾乾淨淨,倒了一杯酒,用兩隻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送到達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多年不見,你也老了。」

孟開山道:「是。」

老太婆道:「據說一個人老了之後,就會漸漸變得多嘴。」

孟開山手已經在發抖,抖得杯子裡的酒都濺了出來。

老太婆道:「據說一個人若是已經變得多嘴起來,距離死期就不遠了。」

孟開山道:「我什麼都沒有說,真的什麼都沒有說。」

老太婆道:「就算你什麼都沒有說,可是這裡的人現在想必都已猜出,我們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見的人。」

她又嘆了口氣:「這地方的人沒有一個是笨蛋,如果他們猜到這一點,當然就會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們刀下的。」

她說的不錯,這裡的確沒有一個笨蛋,的確都已想到這一點。

只不過大家卻還是很難相信,這麼樣兩個乾癟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麼快的刀。

孟開山的表情卻又讓他們不能不信。

他實在太害怕,怕得整個人都已軟癱,手裡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部濺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問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經有八十多歲?」

孟開山牙齒打戰,總算勉強說出了一個字:「是。」

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歲,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別人全部害死?」

孟開山道:「我……我沒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這裡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了,你這不是害人是什麼?」

她說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把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廢物,如果她想要這些人的命,簡直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鍾展忽然冷笑,道:「瘋子!」

他一向很少開口,能夠用兩個字說出來的恬,他絕不會用三個字。

老太婆道:「你是說這裡有個瘋子?」

鍾展道:「嗯。」

老太婆道:「誰是瘋子?」

鍾展道:「你!」

紅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說得對極了!這老太婆若是沒有瘋,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

孫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對!」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讓我們全部死在這裡,她以為我們是什麼人?」

墨竹冷冷道:「她以為她自己是什麼人?」

南宮華樹嘆了口氣,道:「你們不該這麼說的。」

墨竹道:「為什麼?」

南宮華樹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個瘋老太婆一般見識。」

這幾個人你一句我一旬,也完全沒有把這對夫妻看在眼裡。

奇怪的是,這老太婆居然沒有生氣,孟開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認得這對夫妻的人,才敢對他們如此無禮。

——既然大家都沒有認出他們,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終於嘆了口氣,道:「我們家老頭子常說,一個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長。他說的話好像總是很有道理。」

那老頭子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說,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那也許只是因為他要說的話都已被他老婆說出來了。

老太婆道:「你們既然都不認得我,我也懶得冉跟你們囉嗦。」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兩位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坐下來喝杯水酒。」

老太婆冷笑道:「這種地方也配我老人家坐下來喝酒?」

柳若松道:「這地方既然不配讓兩位坐下來喝酒,兩位為什麼要來?」

老太婆道:「我們是來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麼人?」老人婆道:「一個姓商,叫商震。還有個姓謝的小丫頭。」

一提起這兩個人,她臉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們把這兩個人交出來,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在這裡多留片刻!」

柳若松道:「兩位要找他們幹什麼?」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幹什麼,只不過想要他們多活幾年。」

她的眼睛裡充滿怨毒:「我要讓他們連死都死不了。」

柳若松道:「這裡的丫頭不少,姓謝的想必也有幾個,商震我也認得。」

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裡?」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個一直沒有開過口的老頭子忽然道:「我知道,」老太婆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老頭子道:「剛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裡?」

老頭子道:「就在這裡。」

孫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說商震就在這裡?」

老頭子慢慢地點了點頭,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孫伏虎道:「我們怎麼沒有看見他?」

老頭子已經閉上了嘴,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老太婆道:「我們家老頭子既然說他在這裡,他就一定在這裡。我們家老頭子說的話,連一次都沒有錯過。」

孫伏虎道:「這次他也不會錯?」

老太婆道:「絕不會。」

孫伏虎嘆了口氣,道:「你們若能把商震從這裡找出來,我就……」

老太婆道:「你就怎麼樣?」

孫伏虎道:「我就……」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林祥熊忽然跳起來,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連這個人都看見你了,你還不給我滾出來?」

只聽一個人冷笑道:「就憑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來,那才是怪事。」

商震的確應該來的,如果他來了,當然也會被安置在這水閣里。

他明明直到現在還沒有露過面。

奇怪的是,這個人說話的聲卻又明明是商震的聲音。

大家明明已經聽見了他說話的聲音,卻偏偏還是沒有看見他的人。

這水閣雖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裡?

他一直都在這水閣里,就在這些人的眼前,這些人都不是瞎子,卻偏偏都沒有看見他。

因為誰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變成了這樣子。

水閣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邊伺候他們的奴僕家了卻有十二個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襪,女的短襖素裙,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剛從窯里燒出來的瓷人,沉默、規矩、乾淨。

每個人無疑都是經過慎重挑選、嚴格訓練的,想要在大戶人家做一個奴僕,也並不太容易。

但無論受過多嚴格訓練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中間分成兩半,都一樣會害怕的。

十二個人裡面,至少有一半被嚇得兩腿發軟,癱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來。

沒有人責怪他們,也沒有人注意他們,大家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他們一眼。

在這水閣里,他們的地位絕不會比一條紅燒魚更受重視。

所以一直都沒有人看見商震。

商震一向是個很重視自己身份的人,氣派一向大得很,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會降尊紆貴,混在這些奴僕里,居然會倒在地上裝死。

可惜現在他已經沒法子再裝下去了,他只有站起來,穿著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穿過的青衣白襪站起來,臉色發青。

現在大家才看出來,他臉上戴著個製作極為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嘆了口氣,道:「商堡主說的實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實在看不出這位就是商堡主,否則我又怎麼敢勞動商堡主替我執壺斟酒?」

南宮華樹接道:「商堡主臉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製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當然是看不出來的。」

梅花老人道:「據說這種面具當年就已十分珍貴,流傳在江湖中的本來就不多,現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過三四副而已。」

墨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著一副。」

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有這種面具?為什麼要偷偷地藏起來?」

墨竹道:「難道你忘了這種面具是什麼做成的?」

林祥熊道:「我好像聽說過,用的好像是死人屁股上的皮。」

梅花用力搖頭,大聲道:「不對不對!以商堡主這樣身份,怎麼會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臉上!你一定聽錯了。」

這幾人又在一搭一檔冷嘲熱諷。

商震終於開口道:「你們說完了沒有?」

林祥熊道:「還沒有,我還有件事不明白。」

商震道:「什麼事?」

林祥熊道:「今日這裡的主人大宴賓客,筵開數百桌,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為什麼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這裡來?」

商震道:「因為我本來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就算我的行蹤敗露,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俠義英雄,也不會讓我死在一個邪魔外道手裡。」

孫伏虎忽然跳起來、厲聲道:「邪魔外道!誰是邪魔外道?」

商震冷笑,道:「你們難道真的不知道這兩人就是……」

他沒有說下去,固為他已沒法子說下去,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過來,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個出手的是林祥熊。孫伏虎、鍾展、梅花、墨竹、南宮華樹,也並不比他慢多少。這些人出身名門,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會使暗器。因為他們平日總是說暗器是旁門左道,總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可是現在他們的暗器使出來,不但出於極快,而且險狠毒辣,無論哪一點都絕不比他們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他們顯然早已下了決心,絕不讓商震活著說完那句話,每個人都早已將暗器扣在乎里,忽然同時發難。

商震怎麼想得到他們會同時出手?怎麼能閃避得開?連他自己都認為自己已經死定了,困為他也想不到有人會出手救他。

忽然間,刀光一閃。銀白色的刀光劃空而過,二十七件各式各樣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變成了五十四件,每一件暗器都被這一刀從中間削成兩半。

這二十六件暗器中,有鐵蓮子,有梅花針,有子母金棱,有三棱透骨鑲,有方有圓,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從中間波削斷的。

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閃,忽然又不見了。那老頭子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老太婆眼裡卻仿佛有光芒在閃動,就像是剛才劃空而過的刀光一樣。

可是兩個人手裡都沒有刀。剛才那一刀是怎麼出手的?怎麼會忽然不見了?誰也沒有看清。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商震忽然仰面長嘆,道:「二十年來互相尊重的道義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之於死地,這種事有誰能想得到?」

他忽又冷笑,道:「但是我應該想到的,因為我看到的比你們多。」

老太婆道:「你看到的為什麼比我們多?」

商震道:「因為剛才淺一直倒在地上,連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

老太婆道:「你看到了什麼?」

商震道:「剛才他們嘴裡在罵你是個瘋子時,桌子下面的一雙手卻在偷偷地扯衣角、打手勢,有些人的手甚至還在發抖。」

老太婆道:「說下去。」

商震道:「那當然因為他們早已猜出你是誰了,但是他們絕不能讓你知道這一點。」

老太婆道:「因為這裡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商震道:「所以他們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戲來,讓你認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否則又怎敢對你那麼無禮?」

老太婆冷笑,道:「這裡果然沒有一個笨蛋。」

商震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這裡,而且不幸又是他們的朋友。」

老太婆道:「他們既然已知道我們的來歷,當然不會再認你是朋友了。」

商震道:「所以他們一定要對我冷嘲熱諷,表示他們都很看不起我這個人,如果有人要殺我,他們絕不會多管閒事的。」

老太婆道:「只可惜我偏偏沒有急著出手要你的命。」

商震道:「我既然還沒有死,還可以說話,就隨時有可能說出你們的來歷。」

老太婆道:「只要你一說出來,他們也得陪你送命。」

商震道:「他們既然不把我當朋友,我當然也不會讓他們有好受的。」

老太婆道:「他們一定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們都不是笨蛋。」

商震道:「但是他們卻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出手救我。」

老太婆冷冷道:「他們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能救得了你。」

能在一瞬間一刀削落二十六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確沒有幾個。

商震道:「林祥熊剛才掩住孫伏虎的嘴,並不是因為他已看出了我在這裡。」

老太婆道:「可是他已猜出了我們家的老頭子是誰?」

商震道:「他當然也知道鐵長老一生中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老太婆道:「我們家老頭子的脾氣,不知道的人只怕還很少。」

商震道:「所以他們更不能讓我說出這個老頭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長老之一,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

他畢竟還是說了出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墨竹已經縱身躍起,箭一般躥了出去。

輕功的唯一要訣就是「輕」,一定要輕,才能快。

墨竹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墨竹絕對比大多數人都「輕」得多。

墨竹絕對可以算是當今江湖中輕功最好的十個人之一。

他躥出去時,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能阻攔,只有刀光一向。刀光一閃,他還是躥了出去,瞬眼間就已掠過那一片冰池。

圓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上也有月。天上與池上的月光交相輝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這麼樣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輕輕快快地掠過了冰池。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他這個人忽然從中間分成了兩半。

沒有人再動了。墨竹是第一個躥出去的,他躥出去的時候,別人也都在提氣體勢,準備往外躥。可是現在這些人剛提起來的一口真氣,忽然問都已化為冷汗。

刀光一閃又不見,可是這次大家都已看見,刀光是從那一聲不響的老頭子袖中飛出來的。他的袖子很寬、很大、很長。從他袖子裡飛出來的那道銀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那老太婆眼裡。

老太婆忽然道:「你錯了。」

商震道:「他的確錯了,他應該知道沒有人能從燕子刀下逃得了的。」

老太婆道:「你也錯了。」

商震道:「哦?」

老太婆道:「你也應該聽說過一句話。」

商震道:「哪句話?」

老太婆道:「燕子雙飛,雌雄鐵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見。」

她淡淡地接著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我們一刀從中間劈下去,你左邊的一半和右邊的一半就要再見了。」

商震道:「這句話說得並不好,但是我倒聽說過。」

老太婆道:「你既然聽說過,你就該知道,『魔教』的四大長老中,只有『鐵燕』是兩個人。」

她又道:「我們老頭子的刀雖然快,還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顯出威力。」

商震道:「我也聽說過。」

老太婆道:「可是就算我們兩個人一起出手,『燕子雙飛』還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

商震道:「還不能算?」

老太婆道:「絕對不能。」

商震嘆了口氣,道:「可是你們的刀實在已經夠快了!」

老太婆道:「你認為我們的刀已經夠快,只因為你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

她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彎彎的刀,是……」

一直不大開口的老頭子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你也老了。」

很少有女人肯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可是她這次居然立刻就承認:「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則我怎麼會變得這麼多嘴!」

她臉上的表情看來還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還是怨毒?是羨慕,還是憤怒?

這幾種感情本來是絕不可能同時在同一個人臉上看到的。可是她對那把彎彎的刀,卻同時有了這幾種不同的感情。那把彎彎的刀,是不是青青那把彎彎的刀?這問題已經沒有人能口答,固為這老太婆已經改變了話題。

她忽然問商震:「我能不能一刀殺了你?」

「能。」商震絕不是個自甘示弱的人,但是這次他立刻就承認。

老人婆嘆了口氣,道:「你並不是個很可愛的人,你時常會裝模作樣,不但自以為了不起,還要別人覺得你了不起。」

商震居然也承認。

老太婆道:「你的五行劍法根本沒有用,你這個人活在世上,對別人也沒有什麼好處。」

商震居然也不辯白。

老人婆道:「可是你有一點好處,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偽君子好一點,因為你說的是真話。」

這一點商震自然更不會反對。

老太婆道:「所以我並不想殺你,只要你交出那個小丫頭來,我就放你走。」

商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先跟他們說句話?」

老太婆道:「他們是誰?」

商震道:「他們就是我以前總認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

老太婆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他們是些什麼樣的朋友,你還要跟他們說話?」

商震道:「只說一句話。」

老人婆還沒有開口,老頭子這次居然搶先道:「讓他說。」

很少說話的人,說出來的話通常都比較有分量。

老太婆道:「我們家老頭子既然讓你說,還有誰能讓你不要說?」

她嘆了口氣:「就算你自己現在不想說,恐怕都不行了。」

於是商震就在孫伏虎、林祥熊、梅花、鍾展、南官華樹這五個人耳邊悄悄他說了一句話。他放過了孟開山和柳若松。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可是聽到他這句話的人,臉色又變了,變得比剛才更可怕。

第一十章 鐵燕夫人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著他們,也猜不出商震在他們耳邊說的是什麼。

「鐵燕夫人」直到三十歲時,還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這麼樣看著一個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說什麼,他都會乖乖他說出來,只可惜現在她已經老了。

大家都閉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決心,絕不把商震剛才告訴他們的那句話說出來。

商震忽然道:「燕子雙飛雖然殺人如草,說出來的話卻一向算數。」

鐵燕夫人道:「當然算數。」

商震道:「剛才你好像說過,只要我把那位謝姑娘交出來,你就放我走。」

鐵燕夫人道:「不錯,我說過。」

商震道:「那麼現在我好像已經可以走了。」

他拍了拍手,又用這手把衣服上的塵土拍得乾乾淨淨,好像已經跟這件事全無關係:「因為現在我已經把她交了出未。」

鐵燕夫人道:「交給了誰?」

商震道:「交給了他們。」

他指著林祥熊、孫伏虎、鍾展、梅花和南宮華樹道:「我的確把她帶來了這裡,藏在一個極秘密的地方。剛才我已經將那地方告訴了他們,現在他們之中隨便哪一個都能找得到她。」

孫伏虎忽然怒吼道:「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話?」

商震道:「只要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到那裡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孫伏虎臉色發青,巨大的冷汗一粒粒從臉上冒了出來。

商震卻笑了,笑得非常愉快,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愉快。

鐵燕夫人道:「他們一定會搶著去我的。」

商震道:「哦?」

鐵燕夫人道:「現在他們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就等於已經是五個死人。」

商震道:「哦?」

鐵燕夫人道:「可是他們都不想死。」

商震道:「這些年來,他們日子過得都不錯,當然都不想死。」

鐵燕夫人道:「誰不想死,誰就會去找。」

商震道:「為什麼?」

鐵燕夫人道:「因為誰能把那小丫頭找出來,我就放了他。」

商震道:「我相信你說的話一定算數。」

鐵燕夫人道:「那麼你說他們會不會搶著去?」

商震道:「不會。」

鐵燕夫人冷笑,道:「難道你認為他們都是不怕死的人?」

商震道:「就因為他們怕死,所以才絕不會去。」

鐵燕夫人道:「為什麼?」

商震道:「因為他們不去,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這一點他們自己心裡一定全都知道。」

他居然去問他們:「對不對?」

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反對。

鐵燕夫人有點生氣,也有點奇怪:「難道他們以為我不敢殺他們?」

商震道:「你當然敢,如果他們不去,你一定會出手的,這一點他們也知道。」

他淡淡地接著道:「可惜那位謝姑娘還有位尊長,如果他們去把她找出來交給了你,那個人也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鐵燕夫人道:「他們寧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個人?」

商震道:「他們都是當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聯手對付你,也許還有一點希望,要對付那個人,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鐵燕夫人道:「那個人是誰?」

商震道:「謝曉峰,翠雲山、綠水湖、神劍山莊的謝曉峰。」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你要找的那位謝姑娘,就是謝曉峰的女兒。」

鐵燕夫人的臉色變了,眼睛裡立刻充滿驚訝、憤怒和怨毒。

商震淡淡道:「燕子雙飛的魔刀雖然可怕,謝家三少爺的神劍好像也不差。」

鐵燕夫人厲聲道:「你說的是真話?謝曉峰怎麼會有女兒?」

商震道:「連你們都有兒子,謝曉峰為什麼不能有女兒?」

鐵燕夫人神情變得更可怕,一字字道:「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兒子了,謝曉峰也不能有女兒了。」

她的聲音悽厲,眯起的眼睛裡忽然露出刀鋒般的光,盯在孫伏虎臉上:「那個姓謝的丫頭藏在哪裡?你說不說?」

孫伏虎的臉色慘白,咬緊了牙關不開口。

商震道:「他絕不會說的。少林門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將謝曉峰的女兒出賣給魔教,非但謝曉峰不會放過他,連他的同門兄弟都絕不會放過他的。」

他微笑,又道:「既然同樣都是要死,為什麼不死得漂亮些?」

孫伏虎嘶聲道:「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害我?」

商震淡淡道:「因為我不要臉,連死人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臉上,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

孫伏虎嘆了口氣,道:「江湖朋友若知道五行堡主居然是個這樣的人,心裡不知會有什麼感覺。」

商震道:「我知道,那種感覺一定就跟我對你們的感覺一樣。」

鍾展忽然道:「他不說,我說。」

鐵燕夫人冷笑道:「我就知道遲早總有人會說出來的。」

鍾展道:「只不過我也想先跟商堡主說句話。」

他慢慢地走到商震身旁。

商震並不是完全沒有提防他,只不過從未想到這麼一位成名劍客居然會咬人而已。

他一直在盯著鍾展的手,商震兩隻手都在背後。鍾展附在商震耳邊,悄悄道:「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借刀殺人一樣,所以你才會聽我說這句話。」

他忽然一口把商震的耳朵咬了下來。

商震負痛躥起,孫伏虎吐氣開聲,一拳打上了他的胸膛。

沒有人能挨得起這一拳,他身子從半空中落下來時,骨頭至少已斷了二十六八根。

鍾展將他那隻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個這麼樣的人。」

鐵燕夫人忽然嘆了口氣,道:「非但他想不到,連我都想不到。」

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當今江湖中的英雄豪俠如果都是你們這樣的人,那就好極了。」

鐵燕長老忽然道:「殺一儆百,先殺一個。」

鐵燕夫人道:「我也知道一定要先殺一個,他們才肯說。」

遇到重大的決定,她總是要問她的丈夫:「先殺誰?」

鐵燕長老慢慢地從衣袖中伸出一根乾癟枯瘦的手指。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根手指無論指著什麼人,那個人就死定了。

除了南宮華樹外,每個人都在向後退,退得最快的是梅花。

他剛想躲到南官華樹身後去,這根乾癟的手指已指向他。

鐵燕夫人道:「好,就是他。」

說完了這四個字,她手裡就忽然出現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長的長刀,薄如蟬翼,寒如秋水,看來仿佛是透明的。

這就是燕子雙飛的魔刀。

昔年魔教縱橫江湖,做視武林,將天下英雄都當做了豬狗魚肉,就因為他們教主壇下有一劍、一鞭、一拳、雙刀。

平時誰也看不見她的刀,固為這柄刀是緬鐵之英百鍊而成的,可剛可柔,不用時可以捲成一圈,藏在衣袖裡。

只要這把刀出現,就必定會帶來血光和災禍。

鐵燕夫人輕撫著刀鋒,悠悠他說道:「我已有多年未曾用過這把刀了。我不像我們家的老頭子,我的心一向很軟。」

她又眯起了眼看著梅花道:「所以你的運氣實在不錯。」

梅花一向是個很注意保養自己的人,臉色一向很好。

可是現在他臉上已看不見一點血色,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的運氣有什麼好?

鐵燕夫人道:「我還記得,我最後殺的一個人是彭天壽。、彭天壽是」五虎斷門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斷門刀是彭家秘傳的刀法,剛烈、威猛、霸道,「一刀斷門,一刀斷魂」,稱霸江湖八十年,很少有過放手。

彭天壽以掌中一柄刀橫掃兩河群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蹤,誰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下。

彭天壽是孟開山的好朋友。

聽到這個名字,孟開山的臉色也變了,是不是因為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保定城外長橋上那件他永遠都忘不了的事?

鐵燕夫人道:「我用殺過彭天壽的這把刀來殺你,讓你們的魂魄並附在這把刀上,你的運氣是不是很好?」

梅花已經是個老人,最近已經感覺到有很多地方不對了,只要一勞動,心就會跳得很快,而且時常都會刺痛。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應該不怕死的。

可是他忽然大聲道:「我說!你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老人的性命已不長,一個人應該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過現在他還能夠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鐵燕夫人道:「你真的肯說?你不怕謝曉峰對付你?」

梅花當然怕,怕得要命。

但是現在謝曉峰還遠在千里外,這把刀卻已在他面前。

對一個怕死的人來說,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梅花道:「剛才商震告訴我,他已把那位謝姑娘藏在……」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忽然間刀光一閃,他的咽喉忽然就已被割斷。

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非常奇怪。

鐵燕夫人手裡有刀。

割斷梅花咽喉的這一刀,卻不是她的刀。

她看見了這一刀,但是她居然來不及阻擋。梅花也看見了這一刀,他當然更沒法閃避。

這一刀來得實在太快。

刀在丁鵬手裡。

大家看見他手裡這把刀的刀光時,還沒有看見他這個人。

大家看見他這個人時,梅花的咽喉已經被他的刀割斷。

刀尖還在滴血。這把刀本來就不是那種吹毛斷髮、殺人不帶血的神兵種器。

這把刀只不過是把很普通的刀,只不過刀鋒是彎彎的。

鐵燕夫人笑了。

現在她雖然已經是個老太婆,可是一笑起來,那雙眯起來的眼睛還是很迷人,仿佛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風韻。

現在還活著的人,已經沒有幾個看到過她這種迷人的風韻。

看見過她這種風韻的人,大多數四十年前就已經死在她的刀下。

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刀下的,還是死在她笑容下的?

恐怕連他們自己部分不太清楚。

只有一點絕無疑問。

那時她的刀確實快,笑得的確迷人。

那時看見她笑容的人,通常都會忘記她有把殺人的快刀。

現在她的刀還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已遠不如她四十年前那麼迷人了。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只不過久已養成的習慣,總是很難改變的。

她準備要殺人時,還是會笑,她已準備在笑得最迷人時出手。

現在已經是笑得最迷人的時候。

她還沒有出手。

因為她忽然覺得她準備要殺的這個年輕人很奇怪。

這個年輕人用的也是刀,就在一瞬前,他還用刀殺過人。

奇怪的是,如果不是因為他手裡還有把滴血的刀,無論誰都絕對看不出他在一瞬前殺過人,更看不出他的刀有那麼快。

他看來就像是個剛從鄉下來的大孩子,一個很有家教、很有教養、性情很溫和的大孩子,仿佛還帶著種鄉下人的泥土氣。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討人歡喜,甚至連她都有點懷疑,剛才一刀割斷梅花咽喉的,是不是這個年輕人?

出現的是丁鵬。

丁鵬笑容溫和,彬彬有禮,讓人也很容易忘記他手裡有把殺人的快刀。

他微笑著道:「我姓丁,叫丁鵬,我就是這裡的主人。」

鐵燕夫人也帶著笑,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總算還是來了。」

丁鵬道:「其實我早就應該來的。」

鐵燕夫人道:「哦?」

丁鵬道:「賢伉儷剛到達里來的時候,我就已知道。」

他笑得更溫和有禮:「那時候我就已應該來恭候兩位的大駕。」

鐵燕夫人道:「那時候你為什麼沒有來?」

丁鵬道:「因為那時候有些事我還不太明白。」

鐵燕夫人造:「哪些事?」

丁鵬道:「兩位的身份來歷、兩位的大駕為什麼會忽然光臨?到這裡來找的是誰?那時候我還不太明白?」

鐵燕夫人道:「現在你已經全部明白了?」

丁鵬笑了笑,道:「昔年江湖中威名最盛、勢力最大的幫派,既不是少林,也不是丐幫,而是崛起在東方的一個神秘教派,他們的勢力在短短的十年之中就已橫掃江湖、君臨天下。」

鐵燕夫人道:「還不到十年,最多也只不過七八年。」

丁鵬道:「就在那短短七八年間,死在他們手下的江湖豪傑至少已有七八百個!」

鐵燕夫人道:「可是真正配稱為豪傑的人,也許連七八個都不到。」

丁鵬道:「那時候江湖中的人對他們既恨又怕,所以就稱他們為魔教。」

鐵燕夫人道:「這名字其實並不壞。」

丁鵬道:「江湖中古老相傳,都說這位魔教的教主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也已超凡入聖。」

鐵燕夫人道:「我敢保證,近五百年來,江湖中絕沒有任何人的武功能勝過他。」

丁鵬道:「可是他自己卻一向很少露面,所以江湖中非但很少有人見到過他的真面目,看見他出手的更沒有幾個。」

鐵燕夫人造:「很可能連一個部沒有!」

丁鵬道:「除了他之外,魔教中還有四位護法長老。魔教能稱霸江湖,可以說都是這四位護法長老打出來的天下。」

鐵燕夫人道:「那倒一點都不假!」

丁鵬道:「賢伉儷就是這四大護法之一,燕子雙飛一向形影不離,兩個人就等於一個人。」

他嘆了口氣接道:「現在的年輕夫婦,像兩位這麼恩愛的已不多了!」

鐵燕夫人道:「的確不多。」

丁鵬道:「我剛才說出來的這些事,我想別人一定也已經全部知道。」

鐵燕夫人道:「你是不是還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

丁鵬道:「還知道一點。」

鐵燕夫人道:「你說!」

丁鵬道:「賢伉儷是在六十年前結為連理的,夫人的娘家本來就姓燕,閨名叫做靈雲,本來是教主夫人的女伴。」

鐵燕夫人一直在笑。

丁鵬知道的那些事,並沒有讓她覺得驚奇。

現在她卻已開始驚奇了,她想不通這年輕人怎麼會連她的閨名都知道。

丁鵬道:「兩位早年縱橫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後,才生了一位公子,想不到卻在三天之前,死在一位謝姑娘的手裡。」

鐵燕夫人臉色已變了,冷冷道:「說下去!」

丁鵬道:「當時謝姑娘並不知道他的來歷,商堡主和田一飛也不知道,所以才會出手傷了他。」

鐵燕夫人冷笑道:「對一個不知道來歷的人,就可以隨便出手?」

丁鵬道:「那隻因為令公子也不知道謝姑娘的來歷,謝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見的絕色美人。」

他說得很含蓄,剛好讓每個人都能聽懂他的意思。

現在大家才知道,為什麼鐵燕夫妻一定要將謝曉峰的女兒置之於死地。

因為她殺死了他們的獨生子。

她的名字叫小玉。

每個認得她的人,部說她是個又溫柔又文靜又聽話的乖女孩。

只不過這次她卻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這次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至少她自己認為是偷偷溜出來的。

今年她才十六歲。

十七歲正是最喜歡做夢的年紀,每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部難免會有很多美麗的幻想,不管她乖不乖都一樣。

「圓月山莊」這名字本身就能帶給人很多美麗的幻想。

所以她看到丁鵬派專人送去的請帖時,她的心就動了。

——美麗的圓月山莊,來自四方的英雄豪傑、少年英俠。

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來說,誘惑實在太大。

可是她知道她的父親絕不會讓她來的,所以她就偷偷地溜了出來。

她以為她能瞞過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瞞得過謝曉峰。

他並沒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做出過很多被別人認為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大多的約束和壓力,反而會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兒要單獨在江湖中行走,做父親的總難免還是有點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們附近的五行堡主正好也要赴丁鵬的約,他正好托商震照顧她。

有這麼樣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顧她,當然是絕不會出事的了。

何況還有田一飛。

田一飛當然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能接近她的機會,更不會讓她吃一點虧的。

所以謝曉峰已經覺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還有人在江湖走動,更想不到鐵燕夫妻會有個好色的兒子,居然會偷看女孩子洗澡。

那天是十二月十二,天氣很冷。

她要客棧的夥計燒了一大鍋熱水,在房裡生了一大盆火。

她從小就有每天洗澡的習慣。

她把門窗都閂了起來,舒舒服服地在熱水裡泡了將近半個時辰。

正在她準備穿衣服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有人在外面偷看。

她看到門底下的小縫裡有一雙發亮的眼睛。

她叫了起來。

等她穿好衣服衝出去的時候,田一上飛和商震已經把偷看的那個人困住了。

這人是個斜眼瘸腿。又丑又怪的殘廢。

這種人面對著女孩子的時候很可能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部沒有,但是有機會偷看時卻不會錯過。

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武功居然還不弱,商震和田一飛兩個人聯手,居然還沒有把他制住。

於是她就給了他一劍。

她手裡剛好有把劍,她剛好是天下無雙的劍客謝曉峰的女兒。

當時就連商震都沒有想到,這淫狠的殘廢竟是魔教長老的獨生子。

一個玉潔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麼受得了這種侮辱!

無論對誰來說,她殺人的理由都已足夠充分。

丁鵬道:「我本來早就應該來的,可是我一定要先將這些事全部調查清楚!」

因為他是這裡的主人。

他處理這件事,一定要非常公正。

丁鵬又道:「要問清這件事,我當然一定要先找到謝姑娘。」

鐵燕夫人造:「你已經找到了她?」

丁鵬道:「我也不知道商堡主將她藏到哪裡去了,這裡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才會找了這麼久。」

他接著道:「幸好商堡主來得也很匆忙,對這裡的環境又不熟,能找到的藏身處絕不會大多,所以我總算還是找到了她。」

要在這麼大的莊院中找一個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易。

可是他卻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連一點困難都沒有。

鐵燕夫人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鄉下大孩子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他實在遠比他外表看來厲害得多。

丁鵬道:「我知道商堡主是絕不會把她交出來的,他受了謝先生之託,寧死也不會做這種事。」

鐵燕夫人冷冷道:「你當然也跟他一樣,寧死也不肯說出她在哪裡?」

丁鵬道:「我用不著說。」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著道:「我已經把她帶到這裡來了。」

這句話說出未,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就連鐵燕夫人都覺得很意外。

他一刀割斷梅花的咽喉,為的當然是不讓梅花說出謝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卻將她帶來了。

水閣有門。

他推開門,就有個看來楚楚動人的女孩子,低著頭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臉上還有淚痕,淚痕使得她看來更柔弱、更美麗。

只要看過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個多麼乖的女孩子。

像這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如果會殺人,那個人一定非常該死。

丁鵬忽然問:「你就是謝小玉姑娘?」

「我就是。」

「前天你是不是殺了一個人?」

「是的。」

她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著鐵燕夫妻:「我知道你們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現在你們一定很傷心,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如果我還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他。」

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會說出這麼剛強的話來。她身子裡流著的畢竟是謝家的血,這一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低頭的。

自從她和丁鵬出現了之後,鐵燕夫人反而鎮定了下來。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正如統率大軍決戰於千里外的名將,到了真正面對大敵時,反而會變得特別鎮靜。

她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殺他,是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事,他該死?」

小王道:「是。」

鐵燕夫人道:「殺錯人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小玉道:「是。」

鐵燕夫人道:「你若殺錯了人呢?」

小玉道:「我也該死。」

鐵燕夫人忽然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悽厲可怖,忽然大吼:「你既然該死,為什麼還不死!」

悽厲的笑聲中,刀光已閃起,一刀往小玉頭頂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過她這一刀。

一刀劈下,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兩半。

誰部不忍再看。

有的人已扭轉頭,有的人閉上了眼睛。

想不到達一刀劈下後,竟好像完全沒有一點反應,也沒有聽到一點聲音。

大家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謝小玉居然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連頭髮都沒有被削斷一根。

鐵燕夫人那柄薄如蟬翼、吹毛斷髮的燕子刀卻已被架住,被丁鵬架住。

兩把刀相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把刀競好像忽然被粘在一起。

鐵燕夫人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額角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凸起。

丁鵬看來卻還是很從容,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家,他們都是我的客人。只要我還在這裡,誰也不能在這裡殺人。」

鐵燕夫人厲聲道:「該死的人也不能殺?」

丁鵬道:「誰該死?」

鐵燕夫人道:「她該死,她殺錯了人。我兒子是絕不會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來求我兒子去看,我兒子也不會看。」

她又發出了那種悽厲而可怖的笑聲,一字字道:「固為他根本看不見!」

這種笑聲實在教人受不了,連丁鵬都聽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問:「他怎麼會看不見?」

鐵燕夫人道:「他是個瞎子!」

她還在笑。

笑聲中充滿了悲傷、憤怒、冤屈、怨毒,她笑得就像是一條垂死的野獸在嘶喊。

「一個瞎子怎麼會偷看別人洗澡?」

小玉仿佛連站都站不住了,整個人都幾乎倒在丁鵬身上。

丁鵬道:「他真的是個瞎子?」

小玉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鐵燕夫人造:「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別人知道。」

她的聲音更悽厲:「所以他們不但殺了他,而且把他的臉都毀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顫聲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石像般站在那裡的鐵燕長老,忽然一把將商震提了起來。

他好像還是站在那裡沒有動,商震倒下去的地方明明距離他很遠。

可是他一伸手,商震就被他像提口破麻袋一樣提了起來。

商震看來明明已經死了,現在卻忽然發出了痛哭般的呻吟。他根本沒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只因為他要乘機裝死,因為他知道他能挨得起孫伏虎的一拳,卻絕對沒有法子挨過燕子雙飛的一刀。

鐵燕長老道:「我看得出你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什麼事你都肯做。」

商震不能否認。為了要活下去,他已經做出了很多別人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鐵燕長老道:「你應該知道,魔教的『天魔聖血膏』是天下無雙的救傷靈藥。」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你也應該知道,『無魔搜魂大法』是什麼滋味。」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地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震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忽然嘶聲道:「我說實話,我一定說實話!」

鐵燕長老道:「那天在門縫下面偷看謝小玉洗澡的是誰?」

商震道:「是田一飛!」

商震流著淚,說出了這故事另外的一面。

「那天天氣很冷,我想要夥計送壺酒到房裡來,剛走出門,就看見田一飛伏在謝姑娘的門下面,那時候謝姑娘正好也發現外面有人在偷看,已經在裡面叫了起來。」

「我本來想把田一飛抓住,可是他已經跪下來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毀了他一生。」

「他還說,他一直在偷偷地愛慕著謝姑娘,所以才會一時衝動,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來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這種事的。」

「所以我的心已經軟了,想不到我們說的話,竟被另外一個人聽見。」

「那人是個殘廢,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田一飛一看見他,就跳起來要殺他滅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極高,田一飛竟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能眼看著田一飛被人殺死,只好過去幫他。」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絕沒有要殺人的意思,絕沒有下過毒手。」

「那時候謝姑娘已經穿好衣服衝出來了,田一飛生怕他在謝姑娘面前將秘密揭穿,故意大聲呼喊,所以他才沒有聽見謝姑娘刺過去的那一劍。」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個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鐵燕公子。」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個令人作嘔的故事,說完了這故事,連商震自己都在嘔吐。

為了要教他繼續說下去,鐵燕長老已經教他吞下了一勺天下無雙的續命救傷靈藥「天魔聖血膏」。

可是現在他又吐了出來。

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貴如王侯的五行堡主,此刻在別人眼中看來,已不值一文。

商震忽然又在嘶喊:「如果你們在我那種情況下,是不是也會像我那麼做?」

沒有人理他,可是每個人都已經在心裡偷偷地問過自己。

——我會不會為了飛娘子的侄兒犧牲一個來歷不明的殘廢?會不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將這秘密說出來?

誰也沒有把握能保證自己在他那種情況下不會那麼做。

所以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園為每個人都生怕從他身上看到自己。

商震的嘶喊已停頓。

不想死的人也會死,越不想死的人,有時候反而死得越快。窗外冷風如刀,每個人手腳是冰冷的,心也在發冷。

鐵燕長老臉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著丁鵬,冷冷道:「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兒子當然也是。」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江湖中的英雄好漢們都認為只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該死。」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我的兒子是不是也該死?」

丁鵬道:「不該!」

他不能不這麼說,他自己也被人冤枉過,他深深了解這種痛苦。

鐵燕長老道:「你是這裡的主人,你也是我近五十年來所見過的最年輕的高手,我只問你,在這件事中,該死的人是誰?」

丁鵬道:「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

鐵燕長老道:「還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該死的人還有一個沒有死。」

謝小玉忽然大聲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

她蒼白的臉上又有了淚痕,看來是那麼淒楚柔弱,仿佛連站都站不穩。但是她絕不退縮。

她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殺錯了人,殺錯了人的都該死。」

鐵燕長老道:「你準備怎麼樣?」

謝小玉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她忽然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奪目的短劍,一劍刺向自己的心臟。

《圓月彎刀》簡介

丁鵬憑「天外流星」劍揚名江湖,怎知被柳若松及其妻秦可情設下的美人計騙去劍譜,敗於柳若鬆手下,並被冤枉盜竊武功。丁鵬僥倖逃命,心灰意冷之下欲尋死,被「狐女」青青所救,進入狐的世界。後來他又為救青青而受傷,卻贏得了美人的芳心,又習得青青祖父的魔刀刀法。丁鵬與青青回到人的世界,不僅大敗柳若松,還設計使他的無恥嘴臉敗露,柳若松拜丁鵬為師。而後,他一招打敗兩個絕頂高手,救下了謝曉峰的女兒謝小玉,並發現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無一不是偽君子。丁鵬驚訝自己的彎刀刀法如此厲害,決定挑戰神劍山莊三少爺謝曉峰。而他也暗中發現,青青他們根本不是什麼狐,而是多年前江湖人懼怕的魔教。從此,他捲入了魔教、神劍山莊、名門正派三者的爭鬥中去。柳若松則在暗中進行著他的陰謀……

圓月彎刀:

連鞘的刀,黑黑的刀鞘,彎彎的刀柄,刀鋒是青青的,青如遠山,青如春樹,青如情人們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刀光,彎彎的,開始時仿佛一鉤新月,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道飛虹,縱使未出鞘也能透出逼人的殺氣。那柄圓月彎刀初看並不出奇,可是一旦到它的主人施展那一式魔刀時,就會現出一股妖異之氣,使人為之震眩迷惑。圓月彎刀是魔中至寶,因為它具有了魔性,誰擁有它,誰就會感受它的魔性。惟大智大慧者除外;惟至情至性者除外。世人眼中那是好快的—刀!好邪的一刀!一刀已有驚天裂地之威!百堅不摧的圓月彎刀,天下喪膽的魔神之刀,威震天下的神刀,刀上刻著「小樓一夜聽春雨」的詩句,一把令天下人怵目驚心的刀。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圓月。

神刀斬是魔教的一項最高的武學,神奇、精妙的刀法,這種刀法雖然能帶給人無窮的力量,卻也能帶給人不祥和災禍。這種刀法絕非人間所有,這種刀法的變化和威力,也絕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夢想得到的。這一刀雖然沒有變化,卻包含了刀法中所有變化的精髓。因為這一刀出手時所用的刀法,部位、時間、力量、速度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恰好能將自身所有的力量發揮到極限。魔刀一出,當者必死,這一刀威力無限。神刀之秘,刀上刻了「小樓一夜聽春雨」的刀。那柄一出手,神鬼皆愁的魔刀,那是無堅不摧,至威至利的一刀,石破天驚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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