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你媽媽交代過了，要是她過世了，不要把她的骨灰和喬伯伯葬在一起。」

2008年1月26日，一位護士長找到了洪晃，向她轉述了剛剛去世的一位老太太生前的最後遺願。這位老太太就是洪晃的母親章含之。

洪晃不理解，母親與繼父相愛十年，自繼父死後，她不曾再考慮過婚嫁，更是一連寫下了4本書紀念他，在她眼裡，他們倆的愛情在經歷了生離死別和歲月的沉澱後，依舊如剛開始時那般甜蜜。

如今，護士長卻告知她，母親的遺願竟然是不要跟繼父葬在一起，這讓她心中震驚不已。洪晃便繼續追問原因。

這時，護士長向她轉述了章含之的考慮：「我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就不想再有這個世界的是是非非了，而葬在父親身邊是最簡單、最安寧的。」

「對，她說得對，我一直也覺得我媽媽是一個太明白的人，因為她對這些事情其實真的都特別明白。」洪晃一邊點頭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給自己聽。

在提到母親臨終前為何是向護士長交代遺願，而不是她時，洪晃在思考了半天后，猜測道：「可能在我媽媽心中，我一直沒有長大，還是個孩子，她覺得她是不能提起死亡的，也或許是我一直讓她好好治療，不要這麼說，讓她覺得她不能提。」

可能是為了讓自己相信這一猜測，洪晃接著開始證明自己的猜測：「楊護士長就知道她的病情，跟一個深知自己病情的人說可能會更容易，如果跟子女說，我會覺得我的責任就是鼓勵她配合醫生治療，跟疾病做鬥爭，所以才會讓她有很多事情難以跟我交代。」

洪晃的母親章含之於2008年1月26日在北京朝陽醫院因病逝世，終年73歲。她被譽為「末代的最後一位名媛」，除了漂亮聰慧、氣質絕佳外，加在她身上的頭銜更受人矚目，民國時期，他是大律師章士釗視如己出、百般寵愛的養女，新中國成立後，她成了國家主席毛澤東的英語老師，再後來，她嫁給了著名外交官喬冠華，成為了他的妻子。在她的一生中，與這三個男人的相處對她的思想、工作和生活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隨著章含之的逝世，文學界、藝術界等著名人士紛紛發文痛悼，著名作曲家陳鋼評價她是「一個標準的上海大女人形象，熟諳國際事務，操著一口純正的牛津腔英文，但又是個性情中人。」

「章含之帶著一部歷史走了，她把一個老上海的經典形象、一段與喬冠華的生死之戀、一幕幕中南海奇聞逸事統統帶了去。」

章含之悲慘的身世和第一段失敗的婚姻

章含之的生母曾是永安公司康克令鋼筆專賣櫃的售貨員談雪卿，人稱「康克令西施」，是上海灘有名的交際花。生父是軍閥陳調元之子陳度。兩人未婚先孕，有了孩子，因地位差距懸殊，陳度不肯明媒正娶，只願將她納為妾室，而談雪卿雖出生低微但自命不凡，不願為妾，孩子出生後，拒絕將撫養權交給陳度。於是，陳調元便請來章士釗出面調解，談雪卿獲得了5萬元賠償同意私了，後又嫁給了一個富商，並打算將孩子遺棄給一個黃包車夫撫養。

章士釗得知後，最終收養了這個孩子，並給她取名章含之。章士釗對她視如己出，十分寵愛，為她提供優質的教育。因此，章含之從未對自己的身世有過懷疑，從始至終她都認為自己是章家的女兒。

章士釗對她精心栽培，供她上學讀書，而章含之也十分爭氣，1953年，18歲的她憑藉優秀的學習成績被直接報送到了北京外國語大學。也正是在這一年，談雪卿的大兒子到章家找到了章含之，帶著一張嬰兒時期與談雪卿的照片作為信物相認，面對同母異父的兄弟突然上門認親，這讓章含之一時間慌了神。

或許是因為童年時期母愛的丟失，讓她對談雪卿心存幻想，因此，相認後，章含之便和談雪卿保持著較為頻繁的聯繫，甚至還去上海探望過她。

1976年，談雪卿帶著一家老小投奔章含之，彼時，章含之已經是外交官喬冠華的妻子，家裡條件相對較好。在洪晃的眼裡，談雪卿是一個十分勢利、不真誠的人，對於母親贍養談雪卿的行為，洪晃不甚理解，甚至還為此大吵過一次。而在喬冠華去世，章含之最需要安慰的時候，談雪卿卻毫不猶豫離開了她，這也令章含之徹底心寒，從此，兩人形同陌路。

章含之雖從小缺乏母愛，在親情關係中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令她十分痛苦。但被章士釗收養後，她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得以成長為一名優秀的獨立女性。

除了在親情關係中備受情感缺失外，章含之的愛情和婚姻也同樣坎坷，令她的一生都充滿著糾結。

1949年，還在讀中學的章含之，在同年的聖誕舞會上結識了燕京大學的學生洪君彥，兩人很快便陷入了熱戀，1957年，大學畢業後，8年自由戀愛修成正果，兩人正式結婚。4年後，生下了女兒洪晃。

儘管已經有8年的感情基礎，但章含之的這段婚姻並不幸福，不過她也一直拖著沒有離婚，直到1972年，她才正式提出離婚。後來，章含之晚年時在回憶錄中提到當年離婚的原因時，總是拿毛主席和周總理同意她離婚為由來說。

因毛主席與喬冠華結緣

1963年，這一年，對章含之來說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她成了毛主席的英語老師，之所以有了這個頭銜，完全是因為她的父親章士釗和毛主席有著幾十年的朋友之情。

1963年12月26日，毛主席慶祝七十歲壽辰，除了自己的家人外，他還專門邀請了程潛、葉恭綽、王季范和章士釗這四位湖南老鄉一同參加，收到邀請的同時還附帶有毛主席的一條特意說明，如果不帶夫人的話也可以帶上一名子女同去。於是，章士釗便帶了章含之一起去了毛主席的家宴。

席間，毛主席詢問章含之的工作情況，在得知她正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後，毛主席便說道：「章老師，你願意不願意當我的老師呢？我跟你學英語。」

章含之聽到後，以為毛主席是在開玩笑，便回應道：「主席，我怎麼敢給您當老師呢，您才是我們大家的老師呢。」

沒想到，毛主席對拜師學英語一事卻表現地非常認真，他再次真誠地說道：「教英語我就當不了老師，還是要拜你為師啊。」

正在章含之不知所措之際，父親章士釗哈哈大笑起來，對毛主席說道：「主席，您看您什麼時候得了空，直接叫她過來就行了。」

就這樣，1963年元旦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開始，章含之每次都要去教毛主席學英語，一直持續了半年時間，每次長達一個多小時。當然，兩人在學完英語後，都會再談論談論其他的事情。這段純粹的學習時光，讓章含之和毛主席之間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和朋友情誼，也讓毛主席對章含之的個人能力很是看好。

1971年，在毛主席的推薦下，章含之於3月末被調入了外交部工作，起初在亞洲司四處負責一些一般性工作，後逐漸升任副處長、副司長。不過，她最經常負責的工作還是在各種外交場合擔任英文翻譯一職，由於到了特殊的工作崗位上，她與毛主席見面的機會又像當初在中南海教英語時一樣多了起來，但這時的她和毛主席也因各種工作環境的變遷，再也沒有了當初教英語時那樣坦誠、安靜的氛圍了。

在外交部工作期間，章含之也逐漸成長為了一名出名的女外交官。她曾多次擔任毛主席的翻譯，基辛格秘密訪華、尼克森總統訪華、上海聯合公報談判、出席第27屆聯合國大會等一系列重大外交活動中，人們都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

尼克森稱讚她是自己「遇到的最好的翻譯」，老布希稱她為「奇女子」，她還與王海榮、唐聞生、齊宗華、羅旭，被稱為當時中國外交界的「五朵金花」。

根據章含之在晚年時接受採訪或回憶錄中寫的文章來看，毛主席還曾十分關心她的第一段婚姻情況，她說在她與洪君彥的感情破裂後，自己卻遲遲拖著一直不解決，對此，毛主席還批評她沒出息，對她說：

「我的老師啊，我說你沒出息是你好面子，自己不解放自己！你的男人已經同別人好了，你為什麼不離婚？你為什麼怕別人知道？那婚姻已經吹掉了，你為什麼不解放自己？」

在聽了毛主席的這番話後，章含之才鼓起了勇氣，回家後便和洪君彥提出離婚。雖然章含之的離婚理由是丈夫出軌，但洪君彥對此不認同，他說是章含之對當時處於逆境中的自己視若無睹，沒有關心和幫助，反而已經和其他男人開始交往。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我們已不得而知，也只有這段感情的雙方心裡知道了。

1971年，因毛主席推薦進入外交部工作的章含之，在這裡結識了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的喬冠華。

章含之與喬冠華備受外界爭議的婚姻

章含之和喬冠華的第一次見面有些不愉快。1971年10月25日，關於中國重返聯合國大會的一切合法權益的議案通過，中國組建代表團應邀赴會。

毛主席點名喬冠華擔任代表團團長，一同出席大會的還有章含之。

11月初，喬冠華召開代表團成立大會，章含之因當時忙著處理一件急事導致遲到了。當她趕到會場時，已經沒有空座位了，她只好搬了個凳子坐在了門口。

會上，喬冠華傳達了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指示後，對代表團的成員們說道：「大家都來自各個單位，互相之間也不熟悉，我就點個名，趁這個機會，大家互相認識下。」

當他點到章含之的名字時，她站了起來，探了下腦袋，意識到大家都看著自己，還在小聲議論時，十分窘迫的她只想趕緊坐下。

沒想到，喬冠華點完她的名字後，卻突然當著現場所有人的面問道：「你就是章含之嗎？是章行老的女兒？」

章含之無奈站起來，回應道：「是。」

「就是你扣下了行老給我的《柳文指要》？」章含之沒料到喬冠華竟然在此時跟自己說這件事。隨著喬冠華的質問聲剛落，人群中的議論聲音再度響起。

關於這件事，其實是一個誤會。由於女兒進了外交部，跟喬冠華見面更方便，章士釗便將這本經由毛主席逐字校閱、修改過的《柳文指要》交給了章含之，讓她轉交給喬冠華。

然而，當時，章含之才剛剛進入外交部工作，她擔心自己直接去找喬冠華引發大家對她的質疑，猶豫了許久後，章含之始終沒有立馬將這本書轉交出去，而是暫時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繁忙的工作一忙起來，她便將這件事給忘了。

而喬冠華也是偶然間與章士釗交談時得知了這件事，於是，才會出現了上面的「質問」。第一次見面，便以這樣尷尬的場面結束了。

11月12日，中國代表團來到美國，為出席聯合國大會做準備。根據此前安排，章含之並不是喬冠華的翻譯，但由於翻譯人員臨時有事，當天下午，她被調去給喬冠華做翻譯。由於喬冠華在交談中提起了上午與聯合國秘書長的會談情況，其中有些涉及軍事、地名的專用術語，章含之毫無準備導致有幾個地方沒翻譯清楚。

下午的會議結束後，喬冠華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她：「你怎麼翻譯不清楚？算了，你不用翻譯了，讓老熊（熊向暉）翻。」

章含之心中委屈，她解釋稱：「上午的會我沒參加，不是我翻譯的，我是被臨時調來的。」

但工作忙碌的喬冠華並沒有聽她解釋，只是擺了擺手說：「算了，沒時間跟你說這些。」

過了幾天，兩人再次因工作問題發生了爭執。章含之拿著一份急件，請喬冠華處理：「您能不能馬上看一下這個方案。」

由於當時正值午飯時間，喬冠華作為中國代表團團長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加之當時老喬夫人剛過世不久，心情鬱悶，雙重壓力令他有些吃不消，看到文件後，他有些生氣地說：「連一飯都不能讓我好好吃，什麼事情不能吃完飯再說？」

於是，章含之便到了會客室等待，過了一會兒，看到喬冠華出來，她趕緊將手裡的文件遞了過去，沒想到，喬冠華卻再次說道：「一點休息的時間都不給我嗎，還讓不讓我活了。」

喬冠華的態度令章含之感到十分委屈，她放下文件，又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回到房間後，章含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哭了起來。

原本以為兩人會一直這麼不對付下去，但沒想到，他們的關係卻在1972年出訪巴基斯坦期間迎來了轉折。

在巴基斯坦期間，見慣了喬冠華意氣風發外交官行事風格後，章含之卻意外認識到了一個落寞、滿身疲憊、憂傷的喬冠華，讓她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為這個時候，章含之的婚姻情況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1972年，在周邊親人、朋友的支持下，章含之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結束了自己16年的婚姻生活。

此後，章含之和喬冠華在平平淡淡的工作中繼續簡單地聊天，但他們心中，已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緒。

1973年年底，章含之與喬冠華不顧外界議論，結為夫妻。婚前，章含之也曾有很多顧慮，一是兩人年齡相差22歲，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不甚被包容。二是兩人職位高低也相差較大，她擔心一旦和喬冠華在一起，勢必會有世俗的偏見，認為她是看上了喬冠華的地位。

經過無數次的糾結、猶豫和不安後，章含之最終被喬冠華的真誠打動，決定與他攜手相伴餘生。為此，她還放棄了擔任大使的機會。

雖然兩人的婚姻意料之中地引發了一些爭議，子女也不支持，但毛主席和周總理卻很關心他們。

1983年，喬冠華逝世後，48歲的章含之始終沉浸在對喬冠華的懷念中，直到她逝世，也再沒重新考慮過自己的感情生活。此後餘生，她先後寫了4本書懷念丈夫喬冠華，從書中，我們能深刻地感受到章含之對這段感情的珍惜。

在談起是否後悔過和喬冠華在一起時的問題時，晚年的章含之淡淡地表示：「愛是不可以後悔的！」短短几個字，傾訴了自己無盡的愛和思念。

然而，2008年1月26日，章含之卻在去世前給女兒留下了最後的遺言，交代自己不與喬冠華合葬：

「我走以後，不要把骨灰跟喬冠華埋在一起，我家裡藏著兩束他的頭髮，是他去世時，吳院長給他剪下來的。到時候，就把這兩撮頭髮放到我的骨灰盒裡就行了。我要跟我父親章士釗埋在一起……」

傳奇女子章含之就這樣結束了自己既平淡又燦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