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律師之死:卷進精英律所,然後無處可逃

大白打工魂 發佈 2022-09-18T00:21:52.157186+00:00

一位青年律師自殺了。根據網際網路上流傳的信息,我們可以拼湊出他生前的經歷:本科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輔修法學雙學位,隨後在清華大學取得法律碩士學位。

一位青年律師自殺了。


我們姑且稱他為「小傑」。小傑今年27歲,這是他步入這個行業的第二年。根據網際網路上流傳的信息,我們可以拼湊出他生前的經歷:本科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輔修法學雙學位,隨後在清華大學取得法律碩士學位。2020年畢業後,小傑成為一名律師,從事非訴訟業務。轉折點發生在今年八月底,小傑被就職的律所開除,理由是違反保密規定。幾天以後,同事們發現小傑失聯;再然後,就傳來了他的死訊。


他的死在律師行業激起漣漪。在外界的悲痛與不解之間,許多不為人知的工作細節浮出水面:高薪和光鮮並不是這份工作的全部,無形的痛苦長久地存在著。超長的工作時間、普遍存在的職場PUA和無處發泄的壓力,長期摧殘著新人律師的精神與身體。一位在律所工作過的採訪對象告訴我們,「這是一場漫長的戰役,唯一的辦法只有熬過去」。


而「熬過去」這件事,最簡單也最難。


高起薪、高強度,

自殺背後的冷酷職場


小傑去世的第二天,前同事王磊接到了消息,「真的不敢相信」。


王磊是小傑在D所時的同事。王磊說,他們曾有不少工作交集,始終在微信上保持著聯繫。8月25日前後,他聽說小傑被開除的消息;8月30日晚,小傑自殺,搶救無效身亡。


小傑「被開除」的來龍去脈變得至關重要。根據王磊的講述,為了業務信息保密,D所要求所有員工使用AWS虛擬系統存儲資料。被開除前,小傑接到了一份緊急工作,由於系統上傳、下載數據步驟較為繁瑣,且操作常有卡頓,為使團隊能按時完成工作,他將部分資料以網盤形式傳給了項目組的其他成員。這一行為得到了senior(指導新人律師的資深律師,二者間通常無直接行政管理關係)的默許。


項目結束後,D所的管理合伙人得知了此事,認為小傑「違反了所里的保密規定」,決定開除他。整個過程充滿人情與制度的博弈,負責該項目的合伙人曾多次為小傑求情。但最終,管理層認為,「紀律大於一切」,小傑因工作過失被辭退——按照勞動法規定,過失辭退無需賠償n+1,這次失誤也被永久地記錄在小傑的工作履歷里。


王磊回憶,被開除後,小傑身邊的朋友都感覺他「明顯消沉了起來」,常常陷入自我懷疑。在他看來,這次挫折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小傑。


高薪往往意味著有更大的工作壓力 / 視覺中國


但還有更多壓力與崩潰,值得去追溯。


小傑工作過的D所,是一家以高起薪、高強度著稱的「精品所」——在業內,律所的等級呈金字塔分布,最頂級的律所被稱為「紅圈所」,包括金杜、君合、方達等八家律所;次一級為「精品所」,小傑曾就職的D所便是其中之一;在金字塔底,還有數不勝數的「普通所」。


通常來講,律師的薪資也按金字塔型排布。但D所是個例外,在這裡,律師的起薪能夠達到30000元/月——大於等於紅圈所的薪資水準。常人難以忍受的工作壓力,也成為高薪的代價。


首先是超負荷的工作量。一位在D所工作過的律師劉昍告訴我們,律師必須24小時待機,連續兩三個通宵也是常事。在民商事非訴訟領域,大多數工作時限很緊,「有時候是客戶要的急,有時候是律師們想要儘快交工來贏得客戶信任,所以自我push」。劉昍記得,之前有一個項目,由於相關法律剛剛修改,項目報送沒有先例,合伙人想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於是,整個團隊不眠不休趕了兩個通宵,才完成申報。這種迫使律師工作到凌晨甚至通宵的事件「常有發生」。


更深層的壓力,來自律所的紀律與規定。


網絡上流傳著一份來自D所的《談紀律》,裡面寫道:「『不人性化』(不講人情)不等同於不尊重人性。什麼是人性?人性包含在利益和情感上的需求。律所首先是企業,D所也不例外。企業要充分理解並尊重每位成員利益方面的人性,而感情方面的人性,則主要由家人和朋友去關注。」一位就職於D所的律師說,這篇《談紀律》是寫給員工們的新年郵件,後來被收錄進新員工培訓手冊。


許多默認的、無法反抗的規定出現了:周六必須上班打卡;鼓勵加班到晚9點之後;不「鼓勵」律師跨組吃午飯,因為「對工作效率的提高毫無益處」;在D所總部,甚至有領導一度住在律所辦公室對面的公寓,用望遠鏡「觀望」所內的工作情況。


律所完備的組織架構支撐著這一切。在D所,每個人的上下班時間會被精確到分鐘,由前台直接上報給合伙人。IT會隨時檢查律師工作電腦中各項軟體的使用情況,致使小傑被開除的「工作失誤」中,使用網盤傳輸數據這項關鍵證據,便是由IT直接匯報給合伙人的。財務還會按照指示,修改報銷和結款帳單。劉昍說,「職能部門像合伙人的『錦衣衛』,不僅在打卡、報銷、裝軟體之類的事情上對律師們頤指氣使,還會把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匯報給老闆。」


當「不人性化」被無限合理化時,工作失誤便成為難以被容忍的事情,律師們總要為此付出各種代價。劉昍記得有一次,因為給客戶的非正式文件里有一個筆誤,senior將他叫進辦公室罵了整整兩小時,說他「不配當一個律師」,他也曾聽到剛休完產假的女律師被指責「懷孕把腦子懷傻了」。


加班成為律所工作的常態 / 圖蟲創意


如此嚴苛的管理並非D所專屬。小傑告訴過王磊,自己先在D所實習了一段時間,從清華畢業後,先是入職了另一家精品所S所,而後又跳槽回到D所。他說,自己在S所「受盡折磨」。


在S所工作過的律師陳鳴說,S所多數團隊的風格同樣是高薪高壓。「接受Senior訓斥成了工作的一部分」,陳鳴說,這些訓斥大到業務方向,小到一個文檔的行間距應該如何設置。「任何一項錯誤都可能指向你不夠專業,不配做律師。」有些責罵甚至上升到人格,她覺得,「那不是責罵,簡直是一種羞辱」。


小傑去世後,D所發布聲明:「噩耗傳來,震驚之餘,我們悲痛萬分。他平和友善的音容笑貌,一直縈繞在每一位同事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我們想念小傑。」


在王磊的記憶中,曾經的小傑熱情、健談,「總是有很多話要講」「對法律工作特別富有激情」。一篇由小傑親友們共同寫就的悼文也提到,大家眼中的小傑,熱心腸而又溫柔,對生活充滿熱愛:他的愛好是撞球、跑酷、滑板、滑雪,學生時代會把滑板當成代步工具,因為「拎起來就走了,帶著它哪兒都能去」;考研時會帶著手搖磨豆機和咖啡豆去教室;畢業後把自行車送給了樓下的保安大叔;工作後常常去周邊滑雪和自駕,告訴朋友理想是「退休就買個房車走遍全國」;養了一隻小貓咪叫呆呆,還有一隻救助來的小狗,叫咩咩。


在這篇文章里,小傑的髮小寫道:「一個對小貓小狗都這麼善良的人,誰又會質疑他對生活的熱愛呢?」


996、dirty work、情緒勞動,新人律師的普遍困境


小傑離世以後,許多同行表示哀痛、震驚。很少有人指責他「心理脆弱」——多數受訪律師在第一時間共情了他的痛苦。在他們的講述里,律師行業的高壓工作和職場PUA,從來不是個例。


網際網路上流傳著一份《律所黑白名單》,這個2萬多字的excel表格記錄著不同城市、不同團隊的實習體驗。在黑名單中,團隊或合伙人可能存在的問題,包括「罵人極其狠毒,情緒不穩定」「要求實習生加班到很晚,說每天應該三點睡七點起」「業務能力差,逼走主辦和扣證是慣常操作」「隨時清退實習生,學不到東西」「要求女律師給客戶陪酒」等。


24歲的畢業生瀟瀟剛從黑名單上的一個團隊「逃離」。她在老師的推薦下進入這家律所,但試用期間,她的工作幾乎被報銷、填表和整理文檔占滿。瀟瀟記得有一次,自己去進行項目申報,工作人員表示要出具三樣證明材料,但帶教律師堅稱只要兩樣:「以往都不用身份證複印件,為什麼這次就要?」瀟瀟在營業廳陷入兩難,幾輪拉扯之後,律師終於在對方下班前提供了身份證複印件。而這一下午時間換來的,是一頓來自帶教律師的批評:「時間很寶貴,為什麼你總是做無用功?」


每一個實習律師最初要面對的,都是無窮盡dirty work(髒活累活),瀟瀟也不例外。團隊的主要業務是智慧財產權,審閱上千個商標是家常便飯。「要看無數個相似的商標,匯總梳理,再寫進報告裡。然而帶教律師只會看前幾頁的結論,最後告訴你,寫一個報告而已,怎麼用了這麼久?」瀟瀟說,四個月里,她「唯一學會的一件事就是怎麼拆分PDF」。


每一個新人律師都要面對無數繁瑣的事務 / 圖蟲創意


但她最害怕的,還是合伙人極度不穩定的情緒。


瀟瀟形容她的這段實習,「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隨時隨地陷入自我懷疑」。一個微小的錯誤或誤解,就可能讓她收到合伙人幾十條、上百條的私信消息——這也是合伙人登上「黑名單」的原因。


瀟瀟說,來律所第一天,由於不清楚報銷流程,自己就被訓斥,「放下你小女孩的嬌氣」;還有一次,她申請了半天的遠程辦公,又收到了合伙人幾十條微信「轟炸」——最初說「工作強度太大,請假可以理解」,過一會又說,「年輕人不能對自己放鬆要求,否則人就廢了,長出一身懶肉,每天混日子」。自說自話到最後,又同意了申請,「來表示自己很理解年輕人」。


這是瀟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她說,在工作的前兩個月,她也常常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能力不夠、承受不了律師工作,才會被這樣訓斥?直到工作幾年的朋友告訴她,並非所有律師的工作環境都如此,瀟瀟才意識到,「很多事情不是自己的錯,只是我太小白了,把合伙人的態度和我的自我價值掛鈎」。


按照法律規定,律師只有在律所掛職滿一年後才能取得律師執業資格證,如果中途更換,就要重新計算從業年限。瀟瀟本打算在這家律所掛證,可是到第五個月,她還是決定「逃離」,換一家律所重新開始。


她還記得自己剛來這家律所的時候,合伙人和另一位實習生鬧翻,在早會上說離職的實習生「不能吃苦」「頭腦簡單」「成不了大事」,並要求團隊內的所有人都拉黑他。「可能我離職以後,也會被合伙人這樣對待,但是無所謂了,我只想趕緊跑路。」


新人律師需要承受的壓力不僅僅源於工作上的內容 / 圖蟲創意


劉昍也證實,新人律師被壓榨、剝削的現象,在這個行業中普遍存在。


在律師的工作流程里,billable hours(可發單工作小時)是當月表現考核的決定性因素,相當於寫給客戶的「帳單」。每個項目的billable hours在發給客戶前要交給合伙人審核匯總,劉昍曾見證一位合伙人將實習生和新人律師的工作時長全部刪掉,改動為自己的工作時長。


除此以外,新人律師還要為他人的錯誤買單。在劉昍團隊,通常是中層合伙人制定業務方案,資深律師負責核心內容,剩下的律師負責其餘部分,最終向大合伙人匯報。有幾次,中層合伙人的方案出了問題,「前面的通宵全部白費了」,但最終加班彌補錯誤、受到斥責的,卻是新人律師們。「(中層)合伙人切斷了我們與大老闆之間的聯繫,如果對工作安排不滿,或者和他們發生爭執,就要面臨著被『告黑狀』的風險。」


有律師說,在自己掛職期間,合伙人會以各種理由剋扣律師證不發,「想跑路都跑不了」。


在二三線城市,律師們的處境更為艱難。在部分本地律所,新人律師不僅需要處理各種瑣碎事務,還背負著KPI壓力,應酬酒局難以避免。但他們的工資標準卻遠低於大城市:陳鳴說,在自己的東北老家,月入過萬的律師已經是鳳毛麟角,大多數剛入職的年輕律師,薪資只有3-5千,「所以大多數人寧可選擇考公務員」。


劉昍記得辭職前的那種感覺:「每天從睜開眼那一刻就開始煩躁,今天、明天、後天都沒有盼頭。」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熬,要麼逃。


逃不脫、不捨得,

精英律師無路可去


很多人都想過逃離。


最終,劉昍選擇了離職,告別了使他「飽經折磨」的D所。他想「逃離CBD」,回到老家的西北小城。但回老家做律師,「誰又能保證那不是又一個修羅場呢?」


瀟瀟離職後,找到了一家薪酬更低、但氛圍更輕鬆的律所。新的合伙人風趣幽默,團隊成員也不再「相互甩鍋」。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在的團隊「就像沙漠裡的一片綠洲」,存在太多偶然和運氣的成分。


在法學生小雨看來,做律師最大的風險在於「不確定性」。


小雨在「五院四系」中的一所高校就讀,本碩期間有過多段律所實習。每一次找實習,「最重要的是四處打聽這個團隊要不要『避雷』」。「一是看團隊裡有沒有認識的人,二是看團隊的人員流動率和年齡分配。如果只有年輕律師,合伙人下來就是一群小兵,就要考慮一下這個組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是業務不行,就是合伙人不行。」


這與律所的性質有關。「律所它再高大上,內部的結構也是小作坊,傳統的合夥制律所,大家掛在一個律所的title下,但能接觸到的幾乎只有組裡的人。」主管合伙人將直接影響工作氛圍,他們既決定業務方向,也決定這個「小世界」的文化。但「人」是最難以預測的因素——「好的特別好,可怕的也特別可怕,一切都像是開盲盒。」


這種小組式的垂直管理,讓新人律師既無法內部流動,也難以改變在組內的弱勢地位。


律所的管理模式有其特殊性,新人律師發揮空間往往受限 / 圖蟲創意


小雨說,在「卷生卷死」的法學界,最終能夠進入精品所和紅圈所的,一定是法學生中的「卷王」。在面試中,這種心態被稱作「自驅力」,也是律所招人時重要的考量標準。


但在小雨看來,「能『卷』贏的一定是那種從小就學習很好的,他們習慣了被讚許和被期待,所以不需要律所去push,他自己就會push自己。」


「第二個特點是,他們忍耐力很強,對自己需求的退讓和忍耐程度足夠高。」小雨第一次進入紅圈所實習時,看見所內一半律師用著1L以上的水杯。連續一周下午四點才吃午飯後,她理解了前輩們:「不是真的沒有時間接水,只是覺得接水的時間成本高於收益,所以寧可壓縮接水的次數,把時間讓給手頭上的工作。」而這樣的高強度忍耐之後,「崩潰就是徹底崩潰了。當你發現自己受不了的那一刻,就是瀕臨病態或已經病態的時刻。」


而一切的逃離、告別和傷痛背後,「是我們總是低估了環境對人的影響,並且高估了自己。」


小雨今年要開始找工作了。她開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適合這個行業,其中最大的擔憂是,「我的身體太差了」。在律所實習期間,她開始胃疼、失眠、反覆發炎,一場小感冒也要拖十天半個月。


「可是我們又能去哪兒呢?」法學的專業特點,註定了他們能選擇的職業實在有限。「要麼就考公務員,要麼就是去公司做法務然後躺平。前者一樣累而且壓力大,後者沒什麼發展。」


另一個難以忽略的因素是「沉沒成本」。小雨說,自己學了六年法學,有過三天背完六七本書的「死亡期末」,參加過辯論賽和模擬法庭,申報過各種獎學金,「『卷生卷死』了這麼多年,總覺得要再堅持一下。」小雨覺得,和別人比,自己已經很「幸運」:「一個LLM(法律專業碩士學位)要幾十萬,還有各種有償的實習內推、培訓課程……律所里有很多人,因為前期投入太多,他真的需要錢把這部分成本cover回來,所以即使待得很不高興,他也不會走。」


在成為律師之前,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 / 視覺中國


在採訪的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談起最初對「律師」這一職業的想像:思維敏捷,邏輯清晰,神采奕奕地走在市中心的寫字樓,在投資人、券商和公司主管間遊刃有餘。一位律師助理引用了《Legal High(勝者即是正義)》的經典台詞——「勞動的評判標準不是時間而是成效,沒有拿出成效的木頭廢物就沒有權利偷懶。」那是他進入法學院後看的第一部影視作品。


而當真正進入職場,如上種種幻象開始破滅,「精英」們依舊被困在有關「精英」的想像里。「你受不了有人能受得了,你賺不了這份錢有人能賺。」小雨說。於是所有的不甘、疲倦和痛苦,「只能是一道你自己的選擇題」。


割據的戰場:

為何高薪贏不來「體面」?


在劉昍看來,「D所只是將這個行業的缺點放大到了極致」。而他經歷的重重折磨,很少來自工作本身,而是合伙人們對「吃苦」的追求——「因為合伙人對工作時長有要求,兩個小時能做完的工作,我們要灌水到四個小時。互相搶活,互相陷害,最後大家都心累,工作也沒有變得更好。」


直到逃離「圍城」,他才發覺,「同事都是好同事,獨立來看都是好人,只有工作不是好工作。」


不止一位律師提到,合伙人們訓話時最常見的說辭,叫作「自己是從苦日子過來的」。「現在那些有話語權的律師們,他們以前都吃了很多苦,憑藉先發者優勢取得了現在的地位。什麼是先發者優勢?就是這些業務不是因為他們做得好,而是因為他們是最先做的。」劉昍說。


社會學學者劉思達的田野調查也印證了這種「先發者優勢」的存在。


歷時四年的田野調查以後,劉思達寫出了《割據的邏輯:中國法律服務市場的生態分析》一書。在書中,他用「割據」一詞來描述法律服務行業:「中國法律職業的重建催生了一個高度割據的法律服務市場,在這個複雜生態系統的權力結構中,律師只不過是體制外五花八門的法律職業中的一個而已,這就註定了中國律師業市場地位的不穩固性。」


1999年,「脫鉤改制」政策執行,律師行業開始正式私有化。根據書中的數據,到2016年,全國律師總人數超過500人的大型事務所已經有了十幾家,規模最大的大成律師事務所已經設立了40多家國內分所,共計4000多名律師。


在這一過程中,律師行業經歷著草根式的「拓荒」:對於婚姻繼承、家產分割、民間借貸等案子,律所需要和「黑律師」、法律諮詢師乃至私家偵探激烈競爭,後者較低的收費、比法律服務更「靈活」的服務,一度是難以動搖的優勢;而在涉外法律服務中,國內律所又要與成熟的國外律所競爭,來爭取IPO、數據合規、商事仲裁等與外商投資緊密相關的業務。


劉思達認為,在這種競爭中,國內律所最大的優勢在於對本地社會經濟文化與法律規則的了解。於是,「誰先成為吃螃蟹的那個人,誰就能占據更多的市場」——這也解釋了王磊口中,D所對「首次申報」這一頭銜的痴迷。


如今的合伙人們,是這場角逐中的勝利者。但勝利也有代價:律師行業短時期內迅猛發展,但大眾觀念難以跟上行業變化,「人們並不都把法律職業視為一個像醫生、工程師那樣具有高度專業化知識和技能的職業」。全行業的焦慮還在持續,並且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這一過程中,也有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到到法律諮詢 / 圖蟲創意


在劉昍看來,合伙人們的心態帶來兩種後果:「一是自我標榜,覺得自己是業務能力使然,要求後輩們也體會同樣的辛苦;第二是不想下面的人輕易分到這些果實,所以人為製造無數的壁壘,其中當然就包括晉升,包括對你工作完成度的苛刻。」


從合伙人到律師,從Senior(資深律師)到Junior(初級律師),壓力向下傳導。於是,最終壓垮新人律師的,不僅是工作強度和難度,還有層層積累的情緒。


小雨出生於西南部的一個小縣城。麻將館、摩托車,還有田間的水牛,構成了她大部分的童年記憶。人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太陽落山後,鎮上亮著燈的只有茶樓和麻將館。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北京的CBD,那時已經是晚上9點,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霓虹,內部則亮著清冷的光。原來這就是大城市,她想,這裡裝著她渴望的生活。


「但是現在看到亮著燈的寫字樓,我只會想,裡面還有多少人沒下班呢?」小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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