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彎刀》第一章 出類拔萃 第二章 棋高一籌 第三章 天外流星

奮鬥吧小青姩 發佈 2022-09-24T07:02:19.330093+00:00

他的臉很清秀,身體也很健康,說起話來顯得活力充沛,生氣蓬勃,笑起來的時候,常常會露出幼稚天真的孩於氣,就像是一個你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大男孩。


第一章 出類拔萃

凌晨,有霧,濃霧。

丁鵬推開他那間斗室的窗子,乳自色的濃霧就像柳絮般飄了進來,拂在他臉上。

他的臉很清秀,身體也很健康,說起話來顯得活力充沛,生氣蓬勃,笑起來的時候,常常會露出幼稚天真的孩於氣,就像是一個你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大男孩。

但是丁鵬已經不是孩子了。

這三個月里,他已連續擊敗了三位在江湖中極負盛名的劍客。

陽光和水分使花草樹木生長茁壯,勝利和成功也同樣可以使一個男孩成熟長大。

現在他不但已經是真正的男人,而且沉著穩定,對自己充滿信心。

他是三月生的,今年已整整二十,就在他過生日的那—天,他以一招「天外流星」擊敗了保定府的名劍客史定。

史定是北派青萍劍的高手,他以這次勝利作為自己對自己生日的賀禮─—在四月,他又以同樣一招「天外流星」擊敗了『追風劍』葛奇。葛奇是華山劍派的大弟子,劍法迅疾奇特,出手更辛辣,是個很驕傲的人。

但是那一戰,他卻敗得心服口服,居然當眾承認:「就算我再練十年,也絕擋不住他那一劍。」

五月里,鐵劍門的拿門人「嵩陽劍客」郭正平也敗在他那一招「天外流星」下。

郭正平對他這一劍和他這個人的評語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一年之內,這年輕人必將名滿江湖,出人頭地。」

鐵劍門在江湖中雖然並不是個顯赫的門派,但歷史悠久,作風正派,郭正平以一派掌門的身份說出來的話,份量自然不同。

直到現在,丁鵬想起那句話,還是會覺得說不出的興奮激動。

「名滿江湖,出人頭地!」

他苦練十三年,每天練七個時辰,練得掌心和腳底都被磨穿。

尤其是在那些嚴冬酷寒的晚上,為了使自己精神振奮,他常常拿著一團冰雪,只要—發現自己有偷懶的意思,就把這團冰雪塞進自己的褲子裡,那種滋昧絕不是別人能想得到的。

他這樣摧殘自己,只因為他決心要出人頭地,為他那終生一事無成的父親爭口氣。

他父親是個無名的鏢師,在無意間得到一頁殘缺的劍譜。

是一頁,也是一冊。

那頁劍譜上,就是這一招「天外流星」。

——從天外飛來的流星。忽然逸去,那一瞬間的光芒和速度,沒有一件事你能阻擋。但是那時他父親已經老了,智力已衰退,反應已遲鈍,已無法再練這種劍法,就把這一頁劍譜傳結了自己的兒於。

他臨死的時候,留下來的遺言就是,「你一定更練成這一劍,一定替我爭口氣,讓別人知道我丁某人也有個出人頭地的兒子。」只要一想起這件事,丁鵬就會覺得熱血沸騰,眼淚都忍不住就出來。

現在他絕不再流眼淚,眼淚是那些弱者流的,男於漢要流就流血吧!

他深深地吸了口清晨的空氣,從他枕下拔出了他的劍,今天他又要用這種劍法去為自己爭取另一次勝利。

今天他若能勝,才是真正的成功。

史定、葛奇、郭正平,雖然也都是江湖中的名俠,可是和今天這一戰相比,那三次勝利就不算什麼了。

因為他今天的對手是柳若松。

名滿天下的「歲寒三友」中的「青松劍客」柳若松──『萬松山庄」的主人柳若松。武當山玄真觀,天一真人門下唯一的俗家弟於柳若松。多年前他就已經聽過這名字,那時候對他來說,這名字就象是泰山北斗一樣,高高在上,不可撼動。可是現在已不同了,現在他已有把握能擊敗這個人。他以最正當的方式向這位前輩名家求教劍法,使柳若松不能拒絕。因為他一定要擊敗這個人,才能更進一步,進入江湖中真正的名家高手之林。決戰的時間和地點都是柳若松決定的:「六月十五,午時,萬松山庄。」

今天就是六月十五。

今天這一戰,就要決定他一生的命運。

昨天晚上他自己親手洗好、扯平、用竹竿架起、晾在窗口的衣服已經快幹了。

雖然還沒有完全乾通,穿到身上之後,很快就會幹的。

這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是他那年老多病的母親在他臨行時密密為他縫成的,現在已經被他洗得發白,有些地方已經磨破了,但是只要洗得乾乾淨淨的,還是一樣可以出去見人。

貧窮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懶、是髒。

他穿起衣服,又從枕下取出個同樣用藍布縫成的錢袋。

裡面只剩下一小塊碎銀子。

這已是他的全都財產,付過這小客棧的帳後,剩下的恐伯只有幾十文錢。

通常他都睡在不必付房租的地方,祠堂里的神案下,樹林裡的草地上,都是他的床。

為了今天這一戰,他才忍痛住進這家小客棧,因為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才能贏得這一戰。

付過這客棧的帳,他居然又狠下心,把剩下的錢去買半斤多滷牛內、十塊豆腐乾、一大包花生米和五個大饅頭。

對他來說,這不但是種極奢侈的享受,簡直是種不可饒恕的浪費,平常他只吃三個硬餅就可以過一天。

可是今天他決定原諒自己這一次,今天他需要體力,吃得好才有體力。

何況過了今天,情況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名聲不但能帶給人榮耀和自尊,能帶來很多在平日夢想不到的事,財富和地位也全都會跟著來了。

他很了解這一點,所以他一直咬著牙忍受貧窮和飢餓。

他絕不讓自己被任何—件不光榮的事玷污,他決心要經正途出人頭地。

現在距離正午還有兩個多時辰,他決心要找個好地方去享受這些食物。

他在萬松山庄附近的山麓間,找到了一個有泉水、有草地、有紅花有園景的地方,四面花樹圍繞,天空一望澄藍。

這時候濃霧已消散,太陽剛升起,碧綠的葉子上霧珠晶瑩,亮得像珍珠。

他在柔軟的草地上坐下來,撕下塊牛肉,牛肉的滋味比他想像中還好。

他覺得愉快極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女孩子就像是條被獵人追逐的羚羊般走入了他這個秘密的小天地。

這個女孩子競是完全赤裸的。

這個女強子柔弱而年輕。

丁鵬覺得自己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心卻跳得比平常炔了三倍。

他從未接近過女人。

在他家鄉並不是沒有年輕的女孩子,他也並不是及有看過。

他總是拼命克制自己,什麼法子他都用過,把冰雪塞進自己的褲襠,把頭浸在溪水裡,用針刺自己的腿,跑步,爬山,翻跟斗……

在沒有成名之時,他絕不讓這些事使自己分心,絕不讓任何事損耗自己的體力。

可是現在他忽然看見了一個赤裸的女人,一個年輕美麗的赤裸女人。

那雪白的皮膚,堅挺的乳房,修長結實圓滑的腿……

他用出所有的力量才能讓自己扭過頭去,這個女人卻跑了過來,抱住了他,喘息著道:「救數我,你一定要救救我!」

她靠得他那麼近,她的呼吸溫暖而芬芳,他甚至可以聽到她的心跳。

他的嘴發乾,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女孩子已經發現他身體的變化,她自己的臉也紅了,用一雙手掩住自己,「你……體……你能不能把衣服脫下來借給我?』這件衣服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但是他毫不考慮就脫了下來。這女孩子披上他的衣服後才比較鎮定了一點,鄭重地說道,」謝謝!」

丁鵬也總算比較鎮定一點,總算能說出話了:「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這女孩子點點頭,眼圈裡已有了淚水。

丁鵬道,「這地方很偏僻,別人很難找得到,就算有人追來,你也不必怕。」

他是男子漢,天生就有種保護女人的本能,何況這女孩子又邊麼美。

他握住了她的手:「有我這個人和這把刀在,你就不必怕。」

達女孩子比較放心了,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她好象已經說過這兩個字。說完了就低下頭,閉上嘴。

丁鵬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他本來應該問:「你為什麼要逃?是誰在追你?為什麼追你?」

可是他忘了問,她也沒有說。

她身上雖然披了件衣服,可是一件短短的衣服,是絕對沒法子把一個成熟的女孩子全都掩蓋住的。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身上能令人動心的地方實在太多。

他的心還在跳,還是跳得很快。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發現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那包牛肉。

這一餐很可能就是他最後的一餐了,他身上已只剩下一個銅錢。

但他毫不考慮地說了,」這些東西金是乾淨的,你吃一點。

這女孩子又道,「謝謝!」

丁鵬道:「不客氣。」

這女孩子就真的不客氣了。

丁鵬從來也沒有想到,一個這樣美的女孩子。吃起東西來就像是一匹狼。

她一定已餓了很久,吃了很多苦。

他甚至已經可以想到她悲慘的遭遇。

——一個孤單的女孩子,被一群惡人剝光了衣服,關在一個地窖里,連飯都不給她吃,她想盡一切方法,才乘機逃了出來。

就在他為她的遭遇設想時,她已經把他的全部財產吃光了。

不但牛肉、豆腐乾全吃完了,連饅頭都吃完了,只剩下十來顆花生米。

她自己好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悄悄地把這點花生米遞過去,悄悄地說,「這些給你屹。」

丁鵬笑了。

他本來非但笑不出來,簡直連哭都哭不出的,卻又偏偏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女孩子也笑了,臉紅得不得了,紅得就像是陽光下的花朵。

笑,不但能使自己快樂,別人愉快,也能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縮短。

他們都變得比較自然了些,這女孩子終於說出了自己的遭遇。

丁鵬剛才自己的幻想,和她所說的差得並不太多。

這女孩子的確是被一群惡人綁架了,剝光衣服關在一問題窯里,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吃過一粒米,那些惡人已經知道她餓得不能動了,對她的防備才放鬆了些,她就乘機逃了出來。

她對他當然有說不出的感激:「能夠遇見你,算是我的運氣,」丁鵬的手一直摸著劍柄:「那些人在哪裡?我跟你去找他們!」這女孩道:「你不能去!」

丁鵬道,「為什麼?」

這女孩遲疑著道:「有些事現在我還不能說出來,可是以後我一定會告訴你。」

這其中仿佛還有隱情,她既無法說,他也不便問。

這女孩子又道,「現在我去找到一個人,就可以安心了。」

丁鵬道:「你要找什麼人?」這女孩道,「是我的一位長輩,已經有七十歲了,卻還是穿大紅的衣服,你要是遇見他,一定能認得出來。」

她抬起頭,美麗的眼睛充滿了懇求之意,輕輕地問道:「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他?」

丁鵬當然不能擊,實在不能去,絕不能去。

現在距離決定他一生命運的那一戰,已經不到一個時辰了。

他還餓著肚子,還沒有練過劍。他—定要好好地培養情緒,保留體力,去對付柳若松,怎能為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去找一個從未見面的老頭子?

可是他偏偏沒法子把『不成』這兩個宇說出口來。要在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面前說「不」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那不但要有很大的勇氣,還得要有很厚的臉皮。一個男人一定要經過很多次痛苦的經驗後,才能學會這個「不」宇。丁鵬在心裡嘆了口氣,道:「不知道這位老先生在什麼地方?」這女強子眼裡立刻發出了光,道:「你肯幫我去找他?」丁鵬只有點頭。這女孩子跳了起來,抱住了他,「你真是個好人,我永遠忘不了你的!」丁鵬相信,自己這一生中,想要忘記這個女孩子恐怕也很難了。「你沿著溪水往上走,走到水源盡頭就看得見一棵形狀很奇特的古樹,天氣好的時饅,他一定會在那裡下棋。」今天的天氣就很好。「你看見他之後,一定要先把他正在下的那盤棋搞亂,他才會聽你說話,才會跟你來!」

棋述都是這樣子的,就算天塌下來,也要下完一局棋再說。

「我在這裡等候,不管你長不找得到他,都一定要快點回來。」

溪水清澈。

丁鵬沿著溪水往前走,走得很快。

他當然要快點回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太陽已經漸漸升高了,他忽然覺得很餓,餓得要命。

今天很可能就是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決定他一生命運的時刻巳在眼前。

他卻像個呆子一樣,餓著肚子,替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孩子,去找一個穿紅衣服的老頭子。

這種事如果是別人說出來的,他一定不會相信。

唯一真實的是那女孩子的確很美,不但美,而且還有種很特別的氣質,讓人不熊拒絕她的要求,也不忍拒絕。

能夠在這女孩於面前說出「不」字的男人,一定不會太多。

幸好這條溪水並不長。

溪水的盡頭當然有棵古樹,當然有兩個人在下棋,其中當然有個穿紅衣服的老人,丁鵬總算鬆了口氣,大步走過去,伸手就想去拂亂他們下的那局棋。

他實在很聽話,想不到他的手伸出去了,腳下忽然踩了個空,地下競有個洞,他一腳就跌了進去。

幸好洞並不太大,他總算沒有掉下去。不幸的是,他剛把這隻腳從洞裡抽出來,另外一隻腳又被套注了,地上況竟有個繩圈,他剛好一腳踩了進去,繩圈立刻收緊。

他另外一隻腳還是懸空的,這隻腳一被套住,整個人的重心就拿不穩了。

更不幸的是,這個繩圈是綁在一根樹枝上的,樹枝本來彎在地上,繩圈一動,樹枝就彈了起來,他的人也被彈了起來。

最不幸的是,他的人一被彈起,剛好正撞到另一根樹枝,被撞到的地方,剛好是他腰的附近的一個軟穴,只要被輕輕撞一下,就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了,於是他就糊裡糊塗地被吊起來,頭上腳下,像條魚以的被懸空吊了起來。

地上這個洞。這個繩圈,這根樹枝,難道都是故意安排的?

那女孩叫他到這因來,難道是故意要他來上這個當的?他們無冤無仇,她為什麼要害他?

樹下那兩個人只是在專心下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像根中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來了,而且已經被吊了起來。

這兩人真是棋迷。

棋迷下棋的時饒,總是不願別人打擾的。

他們布下這圈套,也許不過是預防別人來打攪,並不是為了對付他。

那女孩子當然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圈套。

想到這一點,丁鵬心裡總算比較舒服了些,沉住氣道:「兩位老先生,請勞駕把我放下來」下棋的人根本沒聽見。丁鵬說了兩三遍,他們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丁鵬沉不住氣,大叫道:「餵……」他只叫出了這一個宇,這個字是開口音。他的嘴剛張開,就有一樣東西飛了過來,塞住了他的嘴。一樣又臭又軟又粘又腥的東西,也不知是爛泥,還是什麼比爛泥更可怕的東西?這樣東西是從對面一根樹枝上飛過來的,—只穿了件紅衣服的小猴子正騎在樹枝上,咧開了嘴,看著他嘻嘻地笑。紅猴子手裡擲出來的,還會有什麼好東西!如果是爛泥,已經算運氣不錯了丁鵬幾乎氣得暈了過去『在經過那段多年艱苦的時間、眼看已達到成功邊緣的時候,他競遇見了這種事。

第二章 棋高一籌

一個洞,一條繩子,一根樹枝,就把一個苦練了十三年武功的人吊了起來。

丁鵬真恨自己,為什麼這樣不小心,這樣不爭氣,這樣沒用!

其實這個洞,這根繩子,這根樹枝的方位、距離和力量都像是經過精密的計算,不但要一個超級的頭腦,還得加上多年的經驗,才能計算得這樣精確。

那紅袍老人的腦袋比別人大得多,滿頭白髮如銀,臉色卻紅潤如嬰兒,身材也長得像個胖孩子。

另外—個老人卻又輕又瘦,臉上陰沉沉的,黑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風乾了的無花果。

兩個人全神貫注,每下一個子都考慮很久。

日色漸漸升高,又漸漸西落,正午早已過去。如果沒有這件事,丁鵬現在應該已擊敗了柳若松,已名動江湖。

可惜現在他卻還是被吊在樹上。

他們的棋要下到什麼時候為止?難道他們正準備想法對付他?

那陰沉的黑炮老人,下棋也同樣陰沉,手裡拈著一顆子,又考慮了很久,輕輕地,饅慢地,落在棋盤上。

紅袍老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這一著棋,汗珠子一粒粒從頭上冒了出來。

無論誰看貝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局棋他已經輸定了。

這局棋他下大意了些,這局棋他分了心,這局棋他故意讓了一著。

輸棋的人,總是會找出很多理由為自己解釋的,絕不肯認輸。

他當然還要再下一盤。

可惜那黑袍老人已經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紅袍老人跳起來大叫,大叫著追了過去。

「你不能走!我們一定還得下一盤。」兩個人一個在前走,一個在後面追,好像並沒有施展什麼輕功身法,走得也並不太快,可是眨田間兩個人卻巳連影於都看不見了。

對面樹上那隻穿紅衣裳的小猴子,居然也已蹤影不見。

天色漸黑,他們居然就好像一去不返,好像根本不知道還有個人吊在這裡。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丁鵬一眼。

荒山寂寂,夜色漸臨,當然絕不會有別的人到這裡來。

一個人吊在這種地方,吊上七八天也未必會有人來把他救出來。

就連活活地被吊死也不稀罕。

丁鵬真的急了。

不但急,而且又冷又餓,而且腦袋發慌,四肢發麻。

他忽然發現自己簡直是頭豬,天下最笨的一頭豬,天下最倒霉的一頭豬。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倒霉的。

到現在為止,他連那女孩的貴姓大名都不知道,又把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給了她,全部財產也都被她吃下肚子,而且還為了她,被人像死魚般吊在這裡,還不知道要吊到什麼時候為止。

他簡直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七八十個耳光,再大哭一場。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繩子居然斷了。他從中空中跌下來,雖然跌得不輕,可是剛才被撞得閉住了的穴道也已解開了。

達些事難道也是別人計算好的?

他們只不過想要他吃點苦頭而已,並不想把他活活吊死。

但是他們往日無冤,近日無讎,為什麼要這樣子修理他?

他沒有想,也想不通。

現在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嘴裡的爛泥掏出來。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趕快回到剛才那地方去,找那女孩子問清楚,可惜那女孩子已經走了,把他唯一的那摔衣服也走了。

從分手後,他很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當然也不會再見到那位穿紅抱的老頭子。

這件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可能他這一輩子都沒法弄清楚。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赤著上身,空著肚子,帶著一嘴臭氣和一肚子怨氣,趕到萬松山庄去賠罪。

現在去雖然已有些遲,但是遲到總比不到好。

如果別人問他為什麼遲到,他還得編個故事去解釋。

因為他若說真話,別人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萬松山庄的氣派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大,連開門的門房都穿著很體面的緞子花袍。

知道他就是「丁鵬少俠」之後,這門房就對他很客氣,非常客氣,眼睛絕不向他沒有穿衣服的身子看一眼,更不去看他臉上的泥。

大人物的門房,通常都是很有禮貌、很懂得規矩的人。

但是這種規矩,這種禮貌,卻實在讓人受不了。

他被帶進廳里,那門房彬彬有禮地說:「丁少爺來得實在太早了,今天還是十五,還沒有到十六,我們莊主和莊上請來的那些朋友,本來應該在這裡等了少爺來的。就算等上個三天五天,實在也算不了什麼。」

丁鵬的臉有點紅了,哆嗦地說道:「我本來早就……」

他已經編好一個故事,這位很有禮貌的門房並不想聽,很抉地接著道:「只可惜我們莊主今天恰巧有點事一定要趕到城裡去。」他在笑,笑得非常有禮貌:「我們莊主再三吩咐我,一定要請丁少爺恕罪,因為他只等了三個時辰就有事出去了。」

丁鵬征住。

他不能怪柳若松,無論等什麼人,等了三個多時辰,都已經不能算少。

可是他怎麼辦?

現在他身上已經只剩下一個銅錢,身上選一件衣服都沒得穿,肚子又餓得要命。

他能到哪裡去?

門房對他已是非常客氣,卻絕對沒有請他進去坐坐的意思。

丁鵬終於忍不住道:「我能夠在這裡等他回來嗎?」

門房笑道:「丁少爺如果要在這裡等,當然也可以!」丁鵬鬆了口氣,然而這門房又已接苗道:「但是我們都不敢讓丁少爺留下來。

他還在笑:「因為莊主這一出去,至少要在外面耽上二三十天,我們怎敢讓丁少爺在這裡等上二三十天?」丁鵬的心又沉了下去。門房又道:「但是莊主也關照過,下個月十五之前一定會回來,那時候他就沒事了,就是等個三五天也沒關係。」丁鵬忍住氣,道:「好,我下個月十五再來,正午之前一定來。」門房笑道:「我說過,莊主那天沒事,丁少爺晚點來也沒關係。」他笑得還是很客氣,說得更客氣。丁鵬卻已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他實在不想再看這個又客氣又懂規矩的人那張笑臉。他實在受不了。他發誓,有朝一日成名得志,他一定要再回來,讓這門房也看看他的笑臉。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他實在笑不出,他還不知道這一個月應該怎麼過。不皆怎麼樣,他還有一個銅錢。一個銅錢還可去買個硬餅,多喝點冷水,還可以塞飽肚子。可是等他想到把最後一文錢拿出來時,才發現連這文錢都不見了。是不是剛才他被吊起來的時候,從袋子裡漏下去的?不對。他忽然想起,他並沒有把那文錢放進錢袋裡。買了牛肉後,他就把剩下的這文錢擺在他衣袋上的一個小口袋裡。現在衣服已經被那女孩子穿走了,他最後一文錢當然也被帶走了。他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丁鵬忽然笑了,大笑,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夜,夏夜。月夜。明月高照,繁星滿天,月光下的泉水就像是一條錦緞的帶子,晚風中充滿了花香、樹葉的清香和一陣陣從遠山傳來的芬芳。月夜本來就是美麗的,最美的當然還是那一輪明月。圓月丁鵬卻希望這個圓圓的月亮是個圓圓的燒拼。他並不是完全不懂風雅,可是一個人肚子太餓的時候,就會忘記風雅這兩個字了。這裡就是他上次遇到那個女孩子的地方,他回到達里來,只因為他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憑他的本事,耍去偷去搶,都一定狠容易得手。但是他絕不能做這種事,他絕不能讓自己留下一個永遠洗不掉的污點。他一定要從正途中出人頭地。那文錢會不會從衣服里掉了出來?如果掉在這裡,說不定還能找得到。他沒有找到那文錢,卻找到了一粒花生米。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把一粒花生米分成兩半,正準備一半一半地慢慢嚼碎。想不到就在這時候,忽然有個女孩子就像是被獵人追逐著的羚羊般躥了過來,把他手裡這最後一粒花生米也搶掉了。但是這次丁鵬並沒有覺得自己倒霉,反而高興得跳了起求,「是你!」

達個害人不淺的女孩子居然又來了。

丁鵬實在想不到還能看見她,在月光下看來,她好像比早上更美。

雖然他們只不過是第二次相見,但是丁鵬看見她,卻好像看到一個很親近的朋友。

這女孩子也顯得很愉快,用力拉住了丁鵬的手,就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

「我本來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

邊句話正是兩個人心裡都想說的,兩個人同時說了出來。

兩個人都笑了。

丁鵬也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也生伯她會忽然溜走。

她卻望著他,道:「剛才我一直在提醒自己,這次如果見到你,一定要記住一件事。」

丁鵬道:「什麼事?」

她嫣然道,「記住問你的名字。」

丁鵬又笑了,他剛才也—直在提醒自己,這次一定要問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可笑。

「你是說可笑?」「嗯!」「可以的可,笑話的笑?」「嗯!」丁鵬忍注笑,道:「這個名字真奇怪。」可笑道:「不但奇怪,而且可笑,再加上我的姓更可笑。」丁鵬道」「你姓什麼?」可笑道:「姓李。」

她嘆了口氣:「一個人的名字居然叫李可笑,你說可笑不可笑?」丁鵬居然還能忍住沒有笑。

可笑道:「我真想不通,我爸爸怎麼去替我取這麼樣一個名字的?」

丁鵬道:「其實這名字也沒什麼不好。」

可笑道:「但是從小就有人問我『李可笑,你有什麼可笑?』我一聽見別人問我這句話,我的頭就大了,哪裡還笑得出?」丁鵬終於忍不住大笑。

可笑自己也笑了。

這一天所有倒霉的事,一笑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了。

只可惜另外還有些事是忘不了的,就算忘記了一下子,也祖快就會想起來。

譬如說:餓!

笑是填不飽肚子的,也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

可笑一直還有問題。

她身上還是穿著丁鵬的那件衣服,那件並不能把她身材完全蓋住的衣服。

月光照在她衣服蓋不住的那些地方,使得她看來更動人。

丁鵬自己的問題更多。

但是也不如道為了什麼,現在他最關心的並不是自己,面是她。

可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你去找那個穿紅衣裳的老頭子?為什麼沒有在這裡等你?這半天到什麼地方去了?」丁鵬承認。

可笑道:「但是你最好不要問。」

丁鵬道:「為什麼?」可笑道:「因為你就算問我,我也不會說的。」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一個人知道的事越多,煩惱也就越多,我不想給你再添煩惱。」她的手柔軟而光滑,她的眼波溫柔而誠懇。

丁鵬雖從未接近過女人,劫也看得出她對他是真心的。對丁鵬來說,這已足夠。

他也握住了她的手,道:「我聽位的話,你不說,我就不問。」可笑嫣然—笑,道:「但是我還是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丁鵬道:「什麼事?』可笑道:「沿著這條溪水往下走,有座屋頂上鋪著綠瓦的小樓。」丁鵬道:「你要我到那裡去?」

可笑道:「我要你現在就去。」

丁鵬道:「然後呢?」

可笑道:「你到了那裡之後,就會有人帶你去見那裡的主人,他說的話你一定耍聽,他要你做的事你一定更做。」

她注視著他,「你一定要信任我,我絕不會害體的。」丁鵬道:「我相信。」可笑道:「你去不去?」不去,當然不去,絕不能去。上次他為她去做件事,已經吃足了苦,受夠了罪。這砍的事說來更荒謬,他怎麼能去!可借他偏偏又去了。上次是「沿著溪水往上走」,這次是「往下走」;上次是個「穿紅衫的老頭子」,這次是座「鋪綠瓦的小樓」。

上沈他被人像死魚般吊起來,吃了一嘴臭泥,這砍他會碰到什麼事?

這次他會不會比上次更倒霉?

他已經看見那小摟了。

月光下的小樓,看來寧靜而和平,誰也看不出那裡面會有什麼樣的陷阱。,小樓里沒有陷阱,只有柔和的燈光、華麗的陳設、精美的家具。

如果你一定要說這地方有陷阱,那陷阱也一定是個溫柔陷阱。

一個人能夠死在溫柔的陷阱里,至少總比被人吊死在樹上好。

開門的是個梳著條烏油油大辮子的小姑娘,很會笑,笑起來兩個酒渦好深。

三更半夜,忽然有個沒穿衣服的陌生大男人來敲門,丁鵬以為她一定會害怕、吃驚的。

想不到她連一點驚惶的樣子都沒有,只是吃吃地笑,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達麼樣一個沒穿衣服的大男人要來了:「你找誰?」

「我找這裡的主人。」

「我帶你去。」她不但答應得痛快,而且拉起了丁鵬的手就走,好像跟丁鵬已經是老朋友。

主人在樓上。

樓上的屋子更華麗,錦閣中垂著珠簾,主人就在簾後。

這並不是她要故作神秘,三更半夜,一個女人家對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總要提防著一點的,也許她已經更了衣,準備睡了,當然更不願讓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看見。

丁鵬雖然不太懂世故,對這一點倒很了解。

他當然已經知道她是個女人,因為她說話的聲音雖然有點嘶啞,卻還是很嬌媚動聽:「是誰要你來找我的?」

「是一位李站娘。」

「她是你的什麼人?」「是我的朋友。」「她跟你說了些什麼?」「她說你要我做的事,我就得去做。」

「你聽她的話?」

「我相信她絕不會害我。」」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事,你都肯做?」「你是她的朋友,我也信任你。」

「你知不知道我要對你怎麼樣?」

「不知道。」主人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很兇狠:「我要把你按進一盆很燙的熱水裡,用一把大刷於把你身上的泥全都刷下來,用一套你從來沒有穿過的那種衣服套在你身上,用一雙新鞋子套住你的腳,再把你按在椅子上,用一鍋已經燉了好幾個時辰的牛腰肉把你的肚子塞滿,讓你走都走不動。」

丁鵬笑了。

他已經聽出她的聲音。

一個人吃吃地笑著,從珠簾後走出來,競是可笑。

丁鵬故意嘆了口氣,道:「我對體不錯,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害我?」可笑也故意板著臉,道:「誰叫你這麼聽話的?我不害你害誰?」丁鵬道:「其實這些事我都不怕。」可笑道:「你怕什麼?」丁鵬道:「我最怕喝酒,如果你再用幾斤陳年的紹酒來灌我,就真的害苦我了。」

陳年好酒,紅燒牛肉。

如果真的有人要用這些東西來害人,一定有很多人願意被害的。

現在丁鵬已經洗了個熱水澡,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已換上了新衣服。

只有一根褲帶沒有換。

一根用藍布縫成的褲帶,一寸寬,四尺長。

對一個已經餓得發暈的人來說,這種酒實在太陳了一點,牛肉也未免太多了一點。

他真的已經連路都走不動了。

可笑嫣然道:「現在你總核知道,你實在不該對我太好的,因為對我越好的人,我反而越想要害他。」

丁鵬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能算對你很好,我只不過給了你一件衣服,請你吃了一點冷牛肉、冷饅頭而巳。」可笑道:「你給我的並不是一件破衣服,而是你所有的衣服,你請我吃的也不是一點牛肉,而是你所有的糧食。」

她注視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柔情和感激,道:「如果有個人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給了你,你會怎麼樣對他?」丁鵬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人生還是可愛購,人間還是充滿了溫情。

可笑道:「如果有個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我只有一個法子對他。丁鵬道:「什麼法子?」

可笑低下頭,輕輕地說:「我也會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她真的把她據有的一切都給了他。黎明。丁鵬醒來時,她還在他身旁,像鴿子般伏在他的胸膛上。看著她烏黑的頭髮和雪白的頸子,他心裡只覺得有種從來未有的幸福和滿足。因為這個美麗的女人已完全屬於他了。他不僅滿足,而且驕傲,因為現在他已是個真正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也醒來,正在用一雙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痴痴地看著他。他輕輕撫著她的柔發,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可笑道:「你在想什麼?」丁鵬道:「我在想,如果我是個又有錢又有名的人,我一定會帶你去游遍天下,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羨慕我們,妒忌我們,那時你一定也會為我而覺得驕傲的。」

他嘆了口氣,道:「可惜現在我只不過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

可笑嫣然道:「我喜歡的就是你這個窮小子。」丁鵬沉默著,忽然大聲道:「我忘了,我還有樣東西可以給你。」他忽然跳起來。從床下一堆凌亂的衣服里,找出了他那條褲帶,「我要把這條褲帶給你。」他說。可笑沒有笑。因為他的神色很凝重,也很嚴肅,絕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可獎柔聲道:「只要是你給我的,我一定會好好地保存。」丁鵬道:「我不要你好好保存它,我要稱把它剪開來。」可笑也很聽話。她剪開這條褲帶,才發現裡面縫著一張殘破而陳舊的紙。紙色已經變黃了,前半頁上面畫著簡單的圖形,後半頁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她只看了兩行:「此招乃余平生之秘,破劍如破竹,青萍,華山、嵩山、崆峒、武當、黃山、點蒼等派之劍法,遇之必敗。」

只看了這兩行,她就沒有看下去,帶著笑問道:「這一招真的有這麼厲害?」丁鵬道:「本來我也投把握的,還不敢找真正的高手來試,可是現在我已知道。青萍,華山和嵩陽的劍法遇著這一招,簡直就好像豆腐遇見了快刀一樣,完全沒有抵抗之力。」他很激動而興奮:「等我擊敗了柳若松,我就會去找比他更有名的人。總有一天,我會要江湖中所有成名的劍客都敗在我的劍下,那時候我就會變得和『神劍山莊』謝家三少爺一樣有名。」可笑又看了兩眼,就把這張紙退還給了他,道:「這是你最珍貴的東西,我不能要。」丁鵬道:「我就是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你,你為什麼不要?」

可笑柔聲道:「我是個女人,我並不想跟江湖中那些成名的劍客去爭強鬥勝。

只要你有這個心,我已經很高興了。」她緊緊地擁抱住他,在他身邊輕輕地說:「我只想要你這個人。」圓月缺了,缺月又將圓。日子一天天過去,丁鵬幾乎已忘了他和柳若松的約會。可笑卻沒有忘,」我記得你七月十五還有個約會。」丁鵬道:「到了那一天,我會去的。」

可笑道:「今天已經是初八了,這幾天你應該去練練劍,最好能一個人到別的地力去練,我知道你一看見我,就會…就會想的。」丁鵬笑了:「我現在就在想。

可笑沒有笑,也沒有再說什麼,但是第二天丁鵬醒來時,她已帶著她那笑起來有兩個酒渦的丫頭離開了這小樓,只留下一封信。

她要丁鵬在這幾天好好地練功,好好地保養體力,等到七月十五日的約會過去,他們再相聚。

這使得丁鵬更感激。

他心裡雖然免不了有點離愁別緒,可是想到他們很炔就會相聚,他也就提起精神來,練劍、練力、練氣。

為了她,這一戰他更不能敗。

他發現自己的體力比以前更好,一個男人有了女人之後,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正如大地經過雨水的滋潤後,才會變得更豐富充實。

到了七月十五這一天,他的精神。體力都已到達頂峰。

對這一戰,他已有了必勝的信心、必勝的把握。

七月十五。

晨。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丁鵬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氣—樣,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精神飽滿,活力充沛,就算天塌下來也能撐得住。

萬松山庄那有禮貌、懂得規矩的門房。看見他時也吃了一驚。

能夠做大戶人家的門房並不是件容易事,那不但要有一雙可以一眼就看出別人是窮是富的眼睛,還得有一張天生像棺材板一樣的臉。

可是現在他臉上不但有了表情,而且表情還豐富得很。

他實在想不到這衣著光鮮、容光煥發的年輕人,就是上個月那一臉倒霉的窮小於。

看見他的表情,丁鵬更愉快,那天受的氣,現在總算出了一點。

等到他擊敗柳若松之後,這位仁兄臉上的表情—定更令人愉快。

丁鵬心裡唯一覺得有點抱歉的是,他和柳若松無冤無仇,本不該讓他多年的聲名毀於一旦。

他聽說柳若松在江湖中不但很有俠名,人緣也很好,面且還是位君子。

柳若松修長、瘦削,儀竄整潔,衣著考究,彬彬有禮,是個非常有數養,非常有風度的中年男人。

對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這神男人遠比年輕小伙子更有魅力。

他絕口不提上個月的事,也投有說丁鵬今天來得太早了。

這一點已經讓丁鵬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君子。

他的態度狠穩,行動輕捷,手指長而有力,而且反應很靈敏。

這又使得丁鵬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勁敵,在江湖中並沒有浪得虛名。

用細砂鋪成的練武場早巳準備好了,兩旁的武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精光耀眼的兵刃,樹蔭下還擺著六七張紫檀木椅子。

柳若松解釋:「有幾位朋友久慕丁少俠的劍法,都想來觀摩觀摩。我就自作主張請他們來了,只希望丁少俠不要怪罪。」

丁鵬當然不會怪罪。

一個人成名露臉的時候,總希望有人來看的,來的人越多他越高興。

他只想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柳若松道:「—位是武林中的前輩、點蒼山的鐘老先生。」丁鵬道:「風雲劍客鍾展!」

柳若松微笑道:「想不到丁少俠也知道這位老先生。」丁鵬當然知道,鍾展的正直,和他的劍法同樣受人尊敬。

能夠有他選樣的人來作這一戰的證人,實在是丁鵬的運氣。

柳若松道:「梅花老人和墨竹子也會來,江湖中把我們並列為歲寒三友,其實我是絕不敢當的。」

他又笑了笑,露出了一種連君子都難免會有的得意之色:「還有一位謝先生,在江湖中的名氣並不大,因為他很少在外面走動。」他又笑了笑:「神劍山莊中的人,一向都很少在江湖中走動的。」丁鵬動容道:「神劍山莊?這位謝先生是神劍山莊中的人?」

柳若松淡淡道:「是的。」丁鵬的心開始在跳。對於一個學劍的年輕人來說,「神劍山莊」這四個字本身就有種令人心躒的震撼力。

神劍山莊,翠雲峰,綠水湖,謝氏家族。謝家三少爺,謝曉峰。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今天來的這位謝先生會不會是他?

第一位到的是點蒼鍾展。風雲劍客成名極早,柳若松也稱他為老先生,但是他看來並不老,腰干仍然筆直,頭髮仍然漆黑,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光。

他對這們曾經擊敗過請萍、華山、嵩陽三大高手的少年劍客,並不十分客氣,後來丁鵬才知道他無論對誰都不大客氣。正直的人好像總是這種脾氣,總認為別人應該因為他的正直而對他特別尊敬。這是不是因為江湖中正直的人太少了?但是他並沒有坐到上位去,上座當然要留給神劍山莊的謝先生。

謝先生還沒有到,「歲寒三友」中的梅花與墨竹已到了。

看見這兩個人,丁鵬就怔住。

這兩個人一個紅衫銀髮,臉色紅潤如嬰兒,一個臉色陰沉,輕瘦如竹,顯然就是那天在泉水盡頭古樹下著棋的那兩個人。他們卻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丁鵬這個人。

丁鵬很想問問梅花老人:「你為什麼不把那隻跟你一樣喜歡穿紅衣裳的小猴子帶來?」

梅花老人卻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居然還對丁鵬很容氣。

丁鵬也很想忘記這件事,可惜有一點他是絕對忘不了的。

——可笑為什麼要去找他們?她跟這兩人之間有什麼關係?

他在後悔,為什麼沒有把這好事問清楚,為什麼要答應可笑:「你不說,我就不問。」

現在他當然更沒法子再問,因為神劍山莊的謝先生已經來了。

這位謝先生圓圓的臉,胖胖的身材,滿面笑容,十分和氣,看來就像是個和氣生財的生意人。

這位謝先生顯然不是名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劍、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別人卻還是對他很尊敬,甚至連點蒼的鐘展都堅持要他上坐。

他堅持不肯,一直說自己只不過是神劍山莊中的一個管事的而已,在這些成名的英雄面前,能夠敬陪末座,已經覺得很榮幸。神劍山莊隨便出來一個人,在江湖中已有達樣的身份,這樣的氣勢。

丁鵬的心又跳了,血又熱了。

他發誓,總有一天他也要到神劍山莊去,以掌中的三尺青鋒去拜訪那位天下無雙的名俠,討教計教他那天下無雙的劍法,縱然敗在他的劍下,也可算不虛此生。

但是這一戰卻絕不能敗。

他慢慢地站起來,凝視著柳若松,道:「晚輩丁鵬,求前輩賜招,但望前輩劍下留情。」鍾展居然道:「你還年輕,有件事你一定要永遠記住。」

丁鵬道:「是。」鍾展沉著臉,冷冷道:「劍本是無情之物,只耍劍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兩個紫衣垂髻的童子,捧著個裝潢華麗的劍匣肅立在柳若松身後。

柳若松啟匣,取劍,拔劍,「嗆啷」一聲,長劍出鞘,聲如龍吟。

謝先生微笑道:「好劍。」這的確是柄好劍,劍光流動間,森寒的劍氣逼人眉睫。

柳若松一劍在手,態度還是那麼優雅安閒。

丁鵬的手緊握劍柄,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心已有了汗。

他的劍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絕對比不上柳若鬆手里的利器。

他也沒有柳若松那種鎮定優雅的風采。

所以他雖然相信自己那一招「天外流星」必定可破柳若松的武當嫡系劊法,卻還是覺得很緊張。

柳若松看著他,微笑道:「舍下還有口劍,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也還過得去,丁少俠如果不嫌棄,我就叫人去拿來。」

他自侍前輩名家的身份,絕不肯在任何地方占一點便宜。

丁鵬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淡談道:「晚輩就用這柄劍,這是先父的遺物,晚輩不敢輕棄。」柳若松道:「丁少俠的劍法也是家傳的?」丁鵬道:「是。」

鍾展忽又問道:「你是太湖丁家的子弟?」

丁鵬道:「晚輩是冀北人。」

鍾展道:「那就怪了。」

他冷冷地接著道:「江湖傳方,都說這位丁少俠不但劍法奇高,最有成就的那一劍更如天外飛來,神奇妙絕。我學劍五十年,競不知道冀北還有個丁家,競有如此精妙的家傳劍法。」

謝先生點頭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不求聞達的異人,鍾老先生雖然博聞廣見,也未必能全部知道。」

鍾展閉上了嘴。柳若松也不再說什麼,回劍,平胸。道:「請!」

第三章 天外流星

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細砂鋪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閃閃發光,劍的光芒更耀眼。

丁鵬的劍已擊出。

他的劍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確實都是家傳的,最多只能得一個"平"字,平凡,平實,實在是很平常的劍法。

武當的劍法卻是領袖武林的內家正宗,輕、靈、玄,妙,在柳若鬆手里使出來,更是流動莫測。

他只用了挑。削,刺三字決,可是劍走輕靈,身隨劍起,已經將丁鵬逼得透不過氣來。

大家對這位剛剛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劍客都有點失望了。

丁鵬自己卻對自己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松劍法中的三處破綻,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來,要破柳若松的劍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來還想再讓柳若松幾招,他不想要這僅前輩劍客太難堪。

但是真劍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這句話他已記住了。

他那平凡的劍法忽然變了,一柄平凡的表銅劍,忽然化作了一道光華奪目的流星。

從天外飛來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禦。

一無情的劍。劍下無情。

他心裡忽然又覺得有點歉意,因為他知道柳若松必將傷在他這一劍下!

可是他錯了。

「鐺"的一聲,星光四濺。柳若松居然接住了這一招他本來絕對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當內家真氣。他是天一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內力之深厚,當然不是丁鵬能比得上的。

雙劍交擊,丁鵬幾乎被震倒。但他沒有倒下去。

雖然他的劍已經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沒有倒下去。因為他決心不讓自己倒下去。

決心雖然是看不見的,卻是決定勝負的重要關鍵。有時甚至比內力更重要。

他沒有敗,還要再戰,剛才一定有什麼疏忽,那一劍本是必勝的一劍。

柳若松卻已收住了劍式,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

鍾展忽然道:「他還沒有敗。」他確實是個正直的人,就因為這句話,丁鵬對他的厭惡,已全都變成了感激。

柳若松終於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他還沒有敗。

他還是用那種奇怪的眼色在看著丁鵬,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剛才你使出的那一劍,就是你擊敗嵩陽郭正平的劍法?」丁鵬道:「是的。」柳若松道:「你擊敗史定和葛奇兩位時用的也是這一劍?」丁跟道:「是的。」柳若松道:「這真是你家傳的劍法?」。丁鵬道:「是的"柳若松認真著,又問道:「令尊是哪一位?」丁鵬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他並沒有說出他父親的名字,柳若松也沒有再追問。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轉身去問那位謝先生,道:「剛才丁少俠使出的那一劍,謝光生想必已看得很情楚?謝先生微笑道:「這種高絕精妙的劍法,我實在不太懂,幸好總算是看清楚了。」柳若松道:「謝生生覺得那一劍如何?」謝先生道:「那一劍凌厲奇詭,幾乎已經有昔年那位絕代奇俠燕十三"奪命十三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仿佛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他笑了笑,又道:「這只不過是我隨口亂說的,劍法我根本不太懂。」他當然不是隨口亂說的,神劍山莊門下,怎麼會有不懂劍法的人?三十年前,燕十三縱橫天下,身經大小百餘戰,戰無不勝,是天下公認唯一可以和謝家三少爺一決勝負的人。他和謝曉峰後來是否曾經交手?究竟是誰勝誰負,至今還是個迷。現在這位孤獨的劍客雖然已經仙去,但是他的聲名和他的劍法卻已不朽。謝先生將丁鵬那一劍和他的奪命十三式相提並論,實在是丁鵬的榮寵。柳若松微笑道:「謝先生這麼說,在下實在是受寵若驚。」丁鵬怔住,每個人都怔住。受寵若驚的應該是丁鵬,怎麼會是他?鍾展冷冷道:「謝先生誇讚丁鵬的劍法,跟你有什麼關係?」柳若松道:「有一點關係。」鍾展在冷笑。柳若松不讓他開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輩見聞之廣,已與昔年作《兵器譜》的百曉生不相上下。」鍾展道:「我雖然沒有百曉生的淵博,天下各門派的劍法,我倒全都見識過。」柳若松道:「前輩有沒有看過那一劍?」鍾展道:「沒有"柳若松道:「謝先生呢?」謝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聞,沒有見識過的劍法也不知有多少"柳若松淡淡地笑了笑,道:「兩位都投有看過這一劍,只因為這一劍是在下創出來的。」這句話實在很驚人。最吃驚的當然是丁鵬,他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你說什麼?」柳若松道:「我說的話丁少俠應該已經聽得很清楚。」丁鵬的熱血已衝上頭頂,道。」你"。」。,你有證據?柳若松慢慢地轉過身,吩咐童子:「你去請夫人把我的劍譜拿出來。」對一個學劍的男人來說,世上只有兩樣是絕對不能和別人共享,也絕對不容別人侵犯的。那就是他的劍譜和他的妻子。柳若松是個男人,柳若松也學劍,他對他的劍譜和他的妻子當然也同樣珍惜。但是現在他卻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劍譜拿出來,可見他對這件事處理的方法已經極慎重。沒有人再說什麼,也沒有人還能說什麼。柳若松做事一向讓人無話可說。劍譜很快就拿出來了,是柳夫人親自拿出來的。劍譜藏在一個密封的匣於里,上兩還貼著封條,柳夫人面上也蒙著輕紗。一層薄薄的輕紗雖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卻掩不住她絕代的風華。柳夫人本來就是江期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賢名。有陌生人在,她當熱不能以真面目見人。她當然已經知道這件事,所以她將劍譜交給了鍾展和謝先生。謝先生的身分,鍾展的正直,絕不容人懷疑,也沒有人會懷疑。柳夫人低頭看來也同樣讓人無話可說。密封的匣子已開啟。劍譜是用淡色的素綢訂成的,很薄,非常薄。因為這不是武當的劍譜,這是柳若松自創的《青松劍譜》。武當的劍法博大精深,柳若松獨創的劍法只有六招。」最後的那一頁,就是那一招。謝先生和鍾展立刻將劍譜翻到最後一頁,以他們的身份地位,當然絕不會去看自己不該看的事。這是證據,為了丁鵬和柳若松一生的信譽,他們不能不看。他們只看了幾眼,臉上就都已變了顏色。於是柳若松問:「剛才丁少俠使出的那一劍,兩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是的」「剛才丁少俠說,那就是他用來擊敗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劍法,兩位是不是也都聽得清楚?」「是的。」那一劍的招式,變化和精美,雖不是和這本劍譜上的一招"武當松下風"完全相同?」「是的。」「在下和丁少俠是不是第一次見面。,。」

這一點鐘展和謝先生都不能確定,所以他們問丁鵬。

丁鵬承認,點頭。

於是柳若松又問:「這劍譜會不會是假造的?」「不會。」就算看丁鵬使出這一劍的人,也絕對沒法子得到這一劍的精美,這一點謝先生和鍾震都絕對可以確定。

於是柳若松長長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已經沒有話可說了。」。

丁鵬更無話可說。

雖然他自覺已長大成人,其實卻還是個該子,他生長在一個淳樸的鄉村,離開家鄉才三個多月,江湖中的詭計,他怎麼懂?

他只覺得心在往下沉,整個人都在住下沉,沉入了一個又黑又深的洞裡,全身上下都已被緊緊綁住,他想掙扎,卻掙不開,想吶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光明燦爛的遠景,已經變成了一片黑暗。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鍾震正在問柳若松:「你既然創出了這一招劍法,為什麼認來沒有使用過?」柳若松道,我身為武當門下,面且以武當為榮,這一招只不過是我在無意間匈出來的,我隨手記了下來,也只不過是一時的興趣,想留作已後的消遣而已,武當劍法博大精深,已足夠我終生受用不盡,我這一生絕不會再使用第二家的劍法,也絕沒有自創門派的野譜心,若不是真不得已,我絕不會把這劍譜拿出來"過解釋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無論堆都不能不接受。

謝先生微笑道:「說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會以有你這麼樣一個弟子為榮。」鍾展道:「這一招既然是你自創的劍法,丁鵬卻是從哪裡學來的?」柳若松道:「這一點我也正想問問丁少俠。」他轉向丁鵬,態能還是很溫和:「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傳的劍法?」丁鵬垂下頭,道,"不是"說出這兩個字時,他的感覺就好像自己在用力鞭打著自己。

但是現在他已不能不承認,他畢競是個純真的年輕人,還不會昧住良心說謊。

柳若松道:「那麼你是從哪裡學來的?」丁鵬道:「家父在無意間得到一頁殘缺的劍譜,上面就有這一招"天外流星,。」柳若松道:「那是誰的劍譜?」丁鵬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劍譜中並沒有記下姓名,就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劍譜是誰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松。

他說的完全是實話。

柳若松卻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一個年輕輕的少年人,就已學會了說謊。」丁鵬道"我沒有說謊"柳若松道:「你那頁劍譜呢?

丁鵬道:「就在…"他沒有說下去,因為現在他已經不知道那頁劍譜在哪裡。

他記得曾經將那頁劍譜交給了可笑,可笑雖然又還給了他,但是後來他還是讓她收起來的。她將一切都交給了他,他也將一切都給了她。

以後這一段日子過得太溫馨,太甜蜜,一個初嘗溫柔滋味的年輕人,怎麼還會想到別的事?」柳若松冷冷地看著他,又嘆了口氣,道,你還年輕,還沒有犯什麼大錯,我並不想太難為你。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頁劍譜的來歷"丁鵬垂下頭。

他看得出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沒有人會相信,他也看得出別人眼中對他的輕蔑。

柳若松道:「只要你答應我終生不再用劍,也不在江湖走動,我就讓你走。

他的神情已變得很嚴肅:「但是日後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裡去我負也要去取你的性命。」一個學劍的人,一個決心要出人頭地的年輕人,若是終生不能使劍,終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動,他這一生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可是現在丁假已不能不答應,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忽然覺得很冷,因為這時忽然有一陣冷颼颼的風吹了過來,吹起了他的衣微,也吹起了柳夫人臉上的面紗…

天氣已將變了,燦爛的陽光已經被烏雲掩住。

丁鵬忽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覺得金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燒。

一種說不出的悲痛和憤怒,就像是火焰般從他的腳趾沖入了他的咽喉,燒紅了他的臉,也燒紅了他的眼睛。

就在輕紗被風吹起的那一瞬問,他已看到了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這位柳夫人赫然競是可笑。

現在一切事都已兩白了。

他永遠想不到這件事的真相競是如此卑鄙,如此殘酷。

他忽然在笑,看著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聲聽來就像是野獸垂死前的長嘶。

他指著她大笑道:「是的,原來是你。」每個人都往吃驚地看著他。柳若松道。你認得她?」丁鵬道:「我當然認得她,我不認得她,誰快得她"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誰?

丁鵬道:「李可笑,"柳若松沉下臉,冷冷笑道:「我並不可笑,你也不可笑,這件事的確不可笑,一點都不可笑。這件事簡直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丁鵬本該將一切經過事實都說出來的一從她赤裸裸竄入他心靈開給,到他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給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給了她。可是他不能說。這件事實在太荒唐,太荒謬,如果他說出來別人一定會把他當成個瘋子,一個淫猥而變態的瘋子。對付這種瘋子無淪用多麼殘酷的方法,都沒有人會說話的。他曾經親眼看見過一個這樣的瘋子被人話話吊死。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這個黑洞,原來是陷阱。這一對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劍譜,還要徹底毀了他這個人。因為他已經威肋到他們,因為這一戰他本來一定會勝的。現在他本來應該名動江湖,出人頭地。可是現在…丁鵬忽然撲過去,用盡全身力量向這位並不可笑的柳夫人撲了過去。現在他已經完了,已經徹底被毀在她手裡。他也要毀了她。可惜一個像柳夫人這樣的名門淑女,絕不是一個像他這樣的無名小子能夠毀得了的。他的身子剛撲起,已有兩柄劍向他刺了過來。梅花老人在厲聲大喝:「我一直沒有開口,只因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現在我已忍無可忍。」柳若松在嘆息:「我本來並不想『難為你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找死?」雷霆一聲,暴雨傾盆。劍光與閃電交擊,丁鵬的衣服已被鮮血染紅。他的眼睛也紅了!他已不顧一切。反正他一生已經毀了,還不如說在就死在這裡,死在這個女人面前。謝先生沒有阻攔,鍾展也沒有。他們都不想再管這件事,這年輕人實在不值的同情。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氣,如果他是個出身顯赫的世家子,也許還會有人幫他說幾句話,聽聽他的解釋。只可惜他只不過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劍光一閃,刺入了他的肩。他並不覺得痛。他已經有些瘋狂,有些昏迷,有些麻木,一個人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會激起求生的本能,誰也不想像瘋狗般被人亂劍刺死。可惜這時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頭已來不及了。梅花與青松的兩柄劍,已像毒蛇般纏住了他。一他已發現丁他們的陰謀,他們是不會再留下他的話口。現在每個人都已認為他罪有應得,他們殺了他,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柳若松已經刺出了致命的一劍,這一劍已將刺入丁鵬的咽喉。忽然間又是一聲霹靂,閃電掠雷齊下,練武場上的一棵大樹競被硬生生劈開了。閃電,霹靂,雷火。巨大的樹幹在火焰中分裂,帶著雷霆之勢壓倒了下來。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這是無論什麼人都不能不恐懼的。驚呼聲中,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柳若松也在後退。只有丁鵬向前沖,從分劈的樹幹中沖了出去,從雷火間沖了過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退的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裡。他沒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心裡只想著要逃出這個陷阱,能夠逃到哪裡就逃到哪裡。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盡時,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個山溝里。暴雨中,天色已暗了。他最後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對柳若松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己的悲痛。他最後想到的是他父親要死的時候看著他的那雙眼睛。那雙眼暗中充滿了愛和信心。現在這雙眼清仿佛又在看著他,眼睛裡還是充滿愛和信心。他相惜他的兒於一定能為他爭口氣,一定能出人頭地。他要他的兒子活下去。七月十五,月夜。圓月。雨已經停了,圓月已升起。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時更美,美得神秘,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碎。丁鵬張開跟,就看見了這輪圓月。他沒有死,想要他死的人,並沒有找到他。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他才會倒在這個出溝里。暴雨引發了山洪,山洪淡涌了這條山溝,把他的人也衝到這裡來了。這裡距離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遠,從山溝里爬起來,就可以看到一個很深的洞穴。四面都是山,都是樹,雨後的山谷潮濕而新鮮,就像是個初浴的處女。處女的美,也總是帶著些神秘的。這洞穴就像是處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丁鵬仿佛已被這種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月光從外面照進來,洞穴的四壁畫滿了圖畫,畫的卻不是人間,而是天上。只有天上才會有這樣的景象一巨大而華麗的殿堂,執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流高髻、著羽衣的宮娥,到處擺滿了絕非人間所有的珠玉珍寶、鮮花果香,男人們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壯,女人們都像仙子般高貴。丁鵬已看得痴了。一所有的希望都已破滅,光明的前途已變成為一片黑暗。在人間,他被欺騙、被侮辱,被輕賤、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絕路。在人間,他已沒有前途,沒有未來,已經被人徹底毀了。他所遭受的冤枉,這一生都已無法洗清。他這一生已永無出頭的日子,就算話下去"也只能看著那些欺騙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揚威,因為那些人是他永遠打不倒的。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人間雖熱沒有天理,天上總有的,在人間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訴了。他還年輕,本不該有這種想法。可是一個人真的已到了無路可走,並倒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不這麼想又能怎麼想?他忽然想死。死,的確比這麼樣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被欺騙,被一個自己第一次愛上的女人欺騙。這本來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經足夠讓一個年輕人活不下去。他忽然發現自己手裡還緊緊握著他的劍。這柄劍既不能帶給他聲名和榮耀,就不如索性死在這柄劍下。他提起劍,準備用劍鋒刺斷自己的咽喉。想不到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陣風吹過來,風中仿佛有個影子。一條淡淡的影子,帶著種淡淡的香氣,從他面前飛了過去,忽然又不見了。他手裡的劍也不見了。丁鵬怔住。然後他就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忽然間全身都已冰冷。難道這裡有鬼?這洞穴本就很神秘,現在黑暗中更仿佛充流了幢幢鬼影。可是一個人既然已經決心要死了,為什麼還要伯鬼?鬼,也只不過是一個死了的人而已。沒有劍也一樣可以死的。丁鵬恨的是,不但人要欺負他,在臨死的時候,連鬼都要戲弄他,他咬了咬牙,用盡全身力量,把自己的頭往拄石壁上撞了過去。無論是人歉負他還是鬼戲弄他,這筆帳他死後都一定要算的。可是他沒有死。他的頭並投有撞上石壁,因為又有一陣風吹過,石壁前總然出現了一個人。他的頭競撞在這個人身上。這回比撞上石壁還可伯,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來得這麼快的。他吃驚他向後退,終於看見了這個"人"一個梳高髻,著羽衣的絕色美人,就和壁畫上的仙子完全一樣。難道她是從壁畫中走出來的?她的左手提著個裝滿鮮花的竹籃,右手卻提著一把劍。丁鵬的劍。她正在看著丁鵬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純潔,高貴。不管怎麼樣,至少她看起來並不可怕。丁鵬總算又能呼吸,總算又能發出聲來,立刻開口問出了一句話:「你是人是鬼?」這句話問得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這種情況下,都會問出這句話的。她又笑了,連眼睛裡都有了笑意,忽然反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丁鵬道:「是七月,七月十五日。」這個仿佛是從壁畫中走出來的絕色麗人道:「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名日子?」丁鵬終於想了起來,今天是中元,是鬼的節日。令天晚上,鬼門關開了。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群鬼都已到了人間。丁鵬失聲道:「你是鬼?」這麗人嫣然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個鬼?」她不像。丁鵬又忍不住問:「你是天上的仙子?」這麗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讓你認為我是個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說謊,囚為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會被打下拔舌地獄去"。丁鵬道:「不管怎麼樣,你絕不會是人。」這麗人道:「我當然不是人"丁鵬情不自禁,又後退了兩步,道:「你。」,你是什麼?」這麗人道"我是狐。丁鵬道:「狐?」這麗人道:「難道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世上有「狐」?」丁鵬聽說過。有關「狐」的傳說很多,有的很美,有的很可怕。因為」狐"是不可捉摸的。

他們如果喜歡你,就會讓你獲得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就會給你夢想不到的幸運,但是他們也能把你迷得魂消骨散,把你活活地迷死。

雖然從來沒有人能看見他們,可是也沒有人能否定他們的存在。

所有的傳說中,唯一相同的一點,是」狐"常常化身為人,而且喜歡化身為美麗的女人。

丁鵬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剛吹乾的衣裳又被冷汗濕透。

他真的遇見了一個「狐」?

月光淡淡地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美麗而蒼白,蒼白得就像是透明了一樣。

只有從來沒有見過陽光的人,才會有像她這樣的臉色,「狐」當然是見不得陽光的。

丁鵬忽然笑了。

這麗人仿佛也覺得有點奇怪,遇到狐仙的人,從來沒有人能夠笑得出的。

她忍不住問道:「你絕得這種事很好笑?」丁鵬道:「這種事並不好笑,可是你也嚇不倒我的。」這麗人道:「哦?」丁鵬道:「因為我很本不怕你,不管你是鬼是狐,我都不怕你。」這麗人道:「人人都怕鬼狐,為什名你偏偏不怕?」丁鵬道:「因為我反正也要死了。」他還在笑"。你若是鬼,我死了之後也會變成鬼的,為什麼要怕你。」這麗人嘆了口氣,道:「一個人死了之後,的確是什麼都不必再害怕了。」丁鵬道,一點都不錯!」這麗人道,"可是一個人年紀輕輕,為什麼要死呢?」丁鵬也嘆了口氣,道"年紀輕輕的人,有時也會想死的。」這麗人道:「你真的想死?」丁鵬道"真的!」這麗人道:「你非死不可?」丁鵬道:「非死不可。」這麗人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丁鵬道:「什麼事?」這麗人道:「。現在你還沒有死,還是個人。」丁鵬承認。

這麗人道:「我卻是狐,是個狐仙,我有法力,你沒有,所以我若不要你死,你就絕對死不了,除非……」「丁鵬道:「除非怎麼樣?」這麗人道:「除非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讓你非死不可?」丁鵬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憑什麼要我告訴你?」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心裡就充滿了悲痛和憤怒:「我偏不告訴你"你能把我起麼樣?除死之外無大事。一個人已經決心要死了,還怕別人能把他怎麼樣?這麗人吃驚地看著他,忽然又笑了:「現在我相信了,看來你的確是真的想死。」丁鵬道:「我本來就是。」這麗人忽然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丁鵬道:「你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這麗人道:「等你死了,變成了鬼,我們就是同鄰了"說不定還會常常見面的,我當然要知道你的名字。丁鵬道:「你為什麼不先把你的名字告訴我,狐也應該有名字的。」這麗人嫣然道:「我有名字,我告訴你。」她說:「我叫青青。」青青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衣服,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清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著的遠山,美得神秘而朦朧。青青的腰纖細而柔軟,就像是春風中的楊柳。青青的彎刀是用純銀作刀鞘,刀柄上鑲著一粒光澤圓潤的明珠。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麗,更溫柔。丁鵬一點都不怕她,無論她是人還是狐,都不可怕。如果青青是人,當然是個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只溫柔善良而美麗的狐,絕不會去傷害任何人。她的彎刀看來也絕不像是把傷人的刀。丁鵬忽然問道:「你也用刀?」

青青道,「我為什麼不能用刀?」丁鵬道,」你殺過人?」

青青搖頭,道:「會用刀的人,並不一定都要殺人的。」

丁鵬嘆了口氣,道:「殺人的人,也並不一定都要用刀。」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人,殺人的方法遠比用刀殘酷。青青道:「你遇到過這種人?」

丁鵬道:「嗯!」

青青道:「所以他雖然沒有用刀殺你,你還是非死不可。」

丁鵬苦笑道:「我倒寧願他用刀殺了我。」

青青道:「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說出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

這件事中來是絕不能對人說的,因為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遠比人聰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丁鵬並不伯她訕笑他的愚昧,他終於把他的遭遇告訴了她。

能夠把心裡不能對人說的話說出來,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鵬長長吐出口氣,道:「一個人遏到了這種事,你說他是不是非死不可?」青青靜靜地聽著,也輕輕吐出口氣,道:「是的。」丁鵬道:「現任我是不是已經可以死了?」

青青道:「你死吧!」無論是人是狐,都認為他的確應該死的,這麼樣活下去,的確還不如死了的好。

丁鵬又嘆了口氣,道,"你走吧!」青青道:「稱為什麼要我走?」

丁鵬道:「一個人死的時候,樣子絕不會好看的,你為什麼要在這裡看著我?」

青青道:「可是死也有很多種,你應該選一種比較好看的死法!」

丁鵬道:「死就是亮,怎麼死都一樣,我為什麼還要選一種好看的死法?」青青道:「為了我!」

丁鵬不懂:「為了你?」青青道:「我從來沒看見別人死過,求求你,死得好看一點,讓我看看好不好?」丁鵬笑了,苦笑。他從未想到居然有人會向他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他居然也沒有拒絕:「反正我要死了,怎麼死都沒關係。」

青青嫣然道:「你真好!」丁鵬道:「只可借我實在不知道哪種死法比較好看?」

青青道:「我知道。」

丁鵬道:「好,你要我怎麼死,我就怎麼死。」

青青道:「離這裡不遠,有個地方叫憂愁谷,谷里有一棵忘優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優草的葉子,就會將所有的優愁煩惱都忘記。」她看著丁鵬:「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誰真的能將所有的憂愁煩惱全都忘記?」丁鵬道:「只有死人!」

青青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只有死人才沒有煩惱。」

丁鵬道:「那種死法很好看?」

青青道:「據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種。」丁鵬道,「那地方離這裡不遠?」育青道:「不遠!」她轉過身,慢慢地走向洞災的最黑暗處,憂愁和黑暗總是分不開的。憂愁的山谷,當然也總是在黑暗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永無止境。丁鵬看不見青青,也聽不見她的腳步聲,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種輕輕的,淡淡的香氣。他就追隨著她的香氣往前走。這個洞穴遠比他想像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香氣更濃了。除了她的香氣外,還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氣來,花香仿佛變得很庸俗。」她真的是狐?丁鵬不相信,也不願相信,他還年輕,如果她是個人…

「反正我已經抉死了,她是人也好,是鬼也好,跟我有什麼關係?」

丁鵬在心裡嘆了口氣,不再想這件事。「憂愁谷里也有花?」

青青道:「當然有,什麼樣的花都有,我保證你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那麼多花。「她的聲音輕柔,仿佛自遠山吹來的春風:「我保證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美的絕方。」

她沒有說謊,也沒有誇張,憂愁谷確實是個非幸非常美麗的地方,尤其在月光下更美,美得就像是個夢。

一個人剛縱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驟然來到這麼美的地方,更難免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丁鵬忍不住問:「這不是夢?」「不是!」「這地方為什麼要叫憂愁谷?」

「因為這是人與神交界的他方,非但凡人不能隨便到這裡來,神也不能隨便到這裡來。」「為什麼?」「因為神到了這裡,跳會被貶為人,人到了這裡,就會變成鬼!」

「只有快要死了的人和已經被貶為人的神才能來?」「不錯!」。「歷以這地方就叫憂愁谷?」「是的。」

青青說:「無論是神還是人,只要到了這裡,就會遭遇到不幸,只有我們這種非人非鬼的狐,才能在這裡隨意走動。」她說的實在太離奇得太神秘。

丁鵬卻不能不信。

這裡的確不是人間,凡人的足跡的確沒有到過這裡。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能夠死在這裡,已經不該有什麼埋怨的了。

丁鵬道:「那株忘憂草呢?「青看沒有回答他的話。青青在眺望著遠方的一塊青石。一塊白玉般的岩石,就像是個孤獨的巨人矗立在月光下。若石上沒有花。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綠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還綠。丁鵬道:「那就是忘憂草?」

青青終於點了點頭,道:「是的。「她帶著他向那塊岩石走過去:「忘憂草的葉子每年只長一次,每次只有三片,如果你來得遲些,它的葉子就要枯萎了。」

丁鵬道:「這只不過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貴。」

青青道:「這不是毒草,這是忘憂草,要把憂愁忘記,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問丁鵬:「你說是不是?」

丁鵬道:「是的。「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飛來,掩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烏雲,那不是烏雲。那是一隻鷹,蒼色的鷹。鷹在月光下盤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盤旋,就像是一片烏雲。青青蒼白的臉上立刻就露出種奇怪的表惜,皺起眉道:「今天要來找這忘憂草的,好像還不止你一個!」

丁鵬仰望著月光下的飛鷹,道:「難道那是神?」

青青搖頭,道:「那只不過是一隻鷹!「丁鵬道:「鷹為什麼要來找忘憂草?難道鷹也有憂愁煩惱?」

青青還沒有開口,這隻鷹忽然流星般向青石上的忘憂草府衝下去。

鷹的動作遠比任何人更快,更準備。

想不到青青的動作更抉。她輕叱一聲:「去!「叱聲出口,她的人已像流雲般飄起,飄飄地飛上了岩石。她的衣袖也像流雲般揮出,揮向鷹的眼。鷹長鳴,流星般飛去,瞬時間就消失在北方的黑暗中。圓月又恢復了它的皎潔。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飄地,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丁鵬心裡在嘆息。如果他有她這樣的身法,又何必再怕柳若松?又何必要死?只可惜她這樣的身法,絕不是任何一個凡人所能企求的。他看見青青正向他招手:「你能不能上來?」

「我試試!」光滑如鏡的岩石上滑不溜手,他實在沒有把握上得去。

但是他一定要試試。

不管她是人還是狐,她總是個女的,他不想被起看不起。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跌得發青。

她悠悠站在岩石上,看著他一次次跌下去,既沒有去拉他一把,也沒有拉他的意思。

「無論你想得到什麼,」都要靠自己的本事。

「沒有本事的人,非但不能好好地活著,就連死也不能好好地死。「他咬緊牙關再往上爬,這次能終於接近成功了,他幾乎已爬上了岩石的平頂。想不到就在這時候,那隻鷹忽然又飛了回來,雙翼帶風,勁風撲面。他又跌了下去。這次他跌得更慘。爬將越高,就會跌得越慘。暈弦中,他仿佛聽見鷹在冷笑:「像你這樣的人,也配來尋忘憂草?」

這只不過是只鷹,不是神,鷹不會冷笑,更不會說話,說話的是騎在鷹背上的一個人。

鷹在盤旋,人已飛下。就像是一片葉子輕飄飄地落在岩石上,凡人是不會有這麼輕妙的身法。

月光皎潔,他的人也在閃動著金光,他身上穿著的是件用金絲織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長的袍子。

因為這個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長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經拖下了地。他的鬍子比這件金袍更長,他的劍比鬍子還長。

一個三尺高的人,背後卻背著柄四尺長的劍,用黃金鑄成的劍鞘已拖在地上,這個人看起來實在也不像是個人。

也許他很本就不是人,而是神,這裡本就不是凡人能夠來的他方,一個在人間都已沒有立足地的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一個連人都比不上的人,又怎麼能和神,狐鬥勝爭強?

丁鵬忽然覺得很後悔,因為他根本就不該到這裡來的。

金色的長袍,金色的鬍子,金色的劍,都在閃動著金光。

這老人的身子雖不滿四尺。可是他的神情,他的殷概,看來卻像是個十丈高的巨人。

他忽然問:「剛才驚走我兒子的人就是你?「他在問青青,卻連看都沒有去看青青一眼,這世男上好象根本就沒有人能被他看在眼裡。」你兒子?「青青笑了,」那隻鳥是你兒子?「老人道:「那不是鳥,是鷹,是神鷹,是鷹中的神。」

他說話時的表情嚴肅而慎重,因為他說的絕不是謊話,也不是笑話。

青青卻還在笑:「鷹也是鳥,你的兒子是鳥,難道你也是只鳥?」

老人發怒了。他的頭髮已半禿,他發怒時,禿頂上剩下的頭髮競一根根豎起,據說一個人的氣功如果練到登峰造極時,是真的能怒髮衝冠的。

但是天下絕沒有任何人的氣功能練到這樣的境地,這種功力絕不是任何人能夠企及的。

青青卻好像建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因為她不是人。

她是狐。

據說狐是什麼都不怕的。

老人的怒氣居然很快就平息,冷冷道:「你能夠驚走我的鷹兒,你的功力已經很不弱。」

青青道:「哦!」

老人道,「可是我不殺你。」

他傲然道:「因為這世上夠資格讓我殺的,已經只剩下兩個人。」青青道:「哎呀!「老人道:「哎呀是什麼意思?」

青青道:「哎呀的意思,就是你如何真要條我,還是可以殺我!「老人道:「為什麼?」

青青道:「因為我根本不是人。「老人道:「你是什麼東西?」

青青道:「我也不是東西,我是狐。」

老人冷笑道:「狐鬼異類,更不配讓我老人家拔劍!「他不但氣派大極了,膽子也大極。他居然還是連看都沒有看青青一眼,級負著雙手,走向那株忘憂草。一像他這麼樣一個人,難道也有什麼憂愁煩惱要忘記?青青忽然擋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不能動這棵忘憂草,連碰都不能碰。」老人居然沒有問她為什麼。現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已不能不看她,但是他仍沒有抬頭去看她的臉。他在盯著她腰帶上的那柄刀。那柄青青的、彎彎的刀。青青的彎刀在圓月下閃動著銀光。老人忽然伸出一隻鳥爪般的手,道:「拿來!」

青青道:「拿什麼?」

老人道:「你的刀。」

青青道:「我為什麼要把我的刀拿給你?「老人道:「因為我要看看。」

青青道:「現在你已經看見了。」老人道:「我要看的是刀,不是刀鞘。」

青青道:「我戲你,只看看刀鞘很不譜了,絕不要看這把刀。」

老人道:「為什麼?」

青青道:「因為這把刀是絕對看不得的。」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因為看過這把刀的人,都已經死在這把刀下。「老人忽然抬起頭去看她的臉。她的臉蒼白而美麗,美得淒艷而神秘,美得任何男人只要看過一眼就不能不動心。這老人的反應卻完全不同。他的瞳孔忽然收縮,眼睛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他鐵然失聲而呼:「是你!」

難道這老人以前就見過青青?難道他以前就認得青青?

老人忽然又搖頭,道:「不是,絕不是,你還年輕,你太年輕。」

青青也覺得有點奇怪,道:「你是不是認得一個很像我的人?」

老人道:「我不認得你,我只認得這把刀,我是不會認錯的,絕不會……」

他忽然問青青:「這把刀上是不是刻著七個字?」

青青反問道:「哪七個字?「老人道:「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這是句詩,一句非常美的詩,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碎。丁鵬也讀過這句詩。每當他讀到這句詩或者聽到這句詩的時候,他心裡總會泛起一陣輕愁,一種「欲說還休」的輕愁,一種美極了的感情。

可是青青和這老人的反應卻不同,說出這七個字的時候,老人的手在發抖,臉色已變了。聽到這七個字的時候得青青的勝色也變了,忽然拋下了手裡的花藍,握注了刀柄。

那柄彎刀的刀柄。

青青的彎刀,刀柄也是彎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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