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短篇小說)

半島文學 發佈 2022-09-25T20:15:19.247336+00:00

一小艇在河上犁開一道弧,靠近碼頭時,減速、熄火。船夫跳上岸,牽緊纜繩,說:張老師,您慢點兒下。子虛起身,身邊是只碩大的行李箱,伸手去提,腳下動盪,人又跌坐下去。船夫:您先下來,東西我替你拿。子虛重又站起,顫顫歪歪跨上船頭,猛地向下一跳,差點摔倒,虧得船夫及時施以援手。


小艇在河上犁開一道弧,靠近碼頭時,減速、熄火。船夫跳上岸,牽緊纜繩,說:張老師,您慢點兒下。

子虛起身,身邊是只碩大的行李箱,伸手去提,腳下動盪,人又跌坐下去。

船夫:您先下來,東西我替你拿。

子虛重又站起,顫顫歪歪跨上船頭,猛地向下一跳,差點摔倒,虧得船夫及時施以援手。

時候已近傍晚,河面半河陰影,島上樹木蔥蘢,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泥土與腐葉混合的腥味兒。

碼頭右邊,是一座高高聳立的亭閣,亭閣下邊,臨河的石壁上,鑲嵌著豎排的一行大字:黃河第一島。

子虛佇立碼頭,張大口,深深地吸了口氣,抬手抹著頭臉上的汗水,自語:終於……離開,終於……來了……

船夫早已系好船,手裡拎著那隻行李箱,咧嘴笑著問:張老師,咋樣兒?您說我們這地方咋樣兒?

子虛怔了怔,連忙說:好……這地方……確實是個好地方!

才五十出頭的子虛,突然,病了。他竟然是從別人看他的目光中,知道自己是病了的。單位的同事,身邊的朋友,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怪異。一天,他一個人去了醫院,找一位相熟的醫生。一看到他,醫生大驚:大作家,你這是怎麼啦?子虛苦笑一下:我要知道,還用來找你?醫生朋友與子虛交談了沒到十分鐘,就起身將他領到隔壁,他看到了門上寫的是:神經科。

醫生朋友對一個女醫生說:拜託啦,張主任,這位是我的朋友。同姓的女醫生與他詢問交談了二十分鐘,就果斷地說:住院吧!這就住院?他當場驚得跳了起來。女醫生笑了,很快拿出一沓紙,並遞一支筆來,說:不信,你自己填一下這份SDS自評量表,這……可是目前國際最為通用的。還有一份伯恩斯抑鬱清單,也填一下。女醫生關了門,又回來說:一定認真地,如實地填。他坐下來,於是,開始一項一項地填,填完。女醫生就來了,她把這份表格上的項目一頁一頁地看,一項一項地填,同時,用桌上的電子計算器加著,結果:深度抑鬱症。

子虛不服:我只是睡不著……老覺得胸悶氣短。

女醫生:這就是抑鬱症的典型表現。

子虛:有什麼好的藥嗎?

女醫生:有是有,不過,基本都是處方藥,你不住院,大多買不到,買到的,也是不過三天的量,與其天天跑醫院,不如住一段院。

當天,他沒有住院,只是讓女醫生給他開了些藥。他要求儘可能多開點兒。可是,醫生就是醫生,安定片,最多不超七片。其他兩三種,只兩三片。

回到寓所,他長長地躺在沙發上,自語:抑鬱症……深度抑鬱症,他媽媽的……

所開的藥,沒夠他三天吃。一沒藥,他就慌,再跑醫院,下班了。他怕夜,夜不怕他,該來照來。

子虛不回家,就在街上逛,逛累了,就鑽進一家小酒館,自酌自飲。開始,眼前,人影幢幢,後來,音容渺茫……

120來了,子虛被緊急送進醫院,搶救。

在病房,醫生朋友來了,劈頭一句:吃了那些藥,還敢喝酒,你真的不想活啦?

子虛:你說對啦,我真的不想活啦!

醫生朋友當即自作主張,將子虛安排在住院部六樓東頭角落裡的一間溫馨病房,他就成了精神科張醫生的病人。

醫生朋友又給他領來了個面目清爽的三十多歲的婦女,說:她是這兒的老護工,可以伺候你!你電影都拍了那麼多,總不會缺錢吧!

子虛苦笑著:老兄,我住幾天試試,只是你千萬不要把消息傳出去!

在病床躺下,手機響了,子虛看了一眼,關機。

成了病人,就放鬆了,住進醫院,就有了依賴。第一夜,竟然,睡著了。

第二夜,四五小時。第三夜,三四小時,第四夜,又睡不著了。

張醫生站在地上,分明地告訴他:抑鬱症是一種生理疾病。

她還說:抗抑鬱症藥物就像止疼片,不舒服了,該用就用。

那些藥啊,平心而論,並不是全無作用,只是,睡眠本該是在夜晚,現在,卻有時在早晨,有時在上午,有時在中午,有時在下午。

子虛兄——,有人在他背後叫,是一位書法家朋友老孟。

子虛猝不及防:老孟,你咋在這兒?

老孟:老岳母住院,就在這兒……你咋?

子虛只好實話實說。

倆人在走廊上說了會兒,老孟就笑了,說:你這種情況,我倒真有一個辦法,只要你肯聽我的,一千個一萬個管用。

子虛只是笑。

一會兒,老孟就到他的溫馨病房來了,他把巴掌大的一本小書遞到子虛手上。

子虛眯眼一看:《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子虛哈哈一笑:老孟,你咋不再給我帶本老子的《道德經》呢?

老孟:

無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

願解如來真實義

子虛兄啊,人生貪嗔痴三毒,你這麼多年滾打在名利場上,爭名奪利,中毒太深,迷途已遠,這一部《金剛經》,就能破你這個執。

子虛:就靠讀《金剛經》?

老孟:你不是睡不著嗎?睡不著就讀《金剛經》,直到讀到……

子虛:睡著為止。

老孟:相信兄弟吧,一切魔都是心魔,佛法無邊!

接下來的日子,子虛每日除了吃藥,就是誦讀《金剛經》,口中不是「如是我聞」就是「須菩提,於意云何」。

張醫生見了,並不干涉。

子虛在醫院已過一周,情緒時好時壞,睡眠似乎好了一些,又似乎一如從前。

一天,子虛問張醫生:抑鬱症病人的自殺率是多少?

張醫生怔了一下,回答:15%左右。

這話,恰好被來看子虛的那位醫生朋友聽到了,他一個人尾隨到張醫生的辦公室,壓低聲問:他……會自殺嗎?

張醫生:你我都是醫生,我們只負責給人看病,不會給人看命。

一天早晨,子虛剛從外邊散步回來,聽到隔壁突起一片哭聲,是剛住進來三天的一個青年人夜裡在衛生間上吊了。

一會兒,死者蒙著塊白布,從走廊上推走。

關上門,子虛坐臥不安,當晚,他又失眠不止,他總看到房間的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死人。

第二天早晨,張醫生來病房,不見了病人。

子虛給他的醫生朋友來電話,說他實在不想再住下去了,想找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去靜養一段時間。

黃河裡的這個叫娘娘灘的小島,就是他自己托朋友為他找到的好地方。

經過一番準備,今天,他終於來了。

整個自然似乎在工作——鼻涕蟲離開了窩

蜜蜂在活動——鳥兒在飛翔

……

而我,這時,唯一不忙碌的生靈

不釀蜜,不結婚,不建造,也不歌唱

張老師,走吧,住的地方,就在前邊。

船夫將手裡的行李箱放下,站在那兒,等待子虛……

手機鈴聲響起。

子虛掏出手機,只看了一眼,就抬手將手機丟到了河中。

船夫驚得目瞪口呆。



子虛是被鳥兒叫醒的。

他入住的,是村委會東邊的一個獨門小院,房前屋後,遍植桃、杏、海紅、蘋果、梨等花果樹木,奼紫嫣紅,西南角,一口水井,幾畦菜地……

小院內,還有一棵海棠樹,正開著粉白的花兒,樹杈間,鳥兒在跳躍鳴叫……

來娘娘灘的名義很堂皇,作家體驗生活,或許可以寫出一本書或一部電影劇本來。為此,昨夜李支書專門擺酒歡迎貴客。而子虛卻一臉羞慚,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離開這裡。

既是被鳥兒吵醒,說明子虛昨夜睡得很好。他所在的城市在鄂爾多斯高原之巔,海拔在1400米以上,而這個河中小島,海拔只有800米,且四面環水,草木蔥蘢。高原上的人到了低海拔的地方,有人會醉氧,這裡空氣中的負氧離子,是城裡的幾百倍,或許,這裡的空氣,會對他的病有所裨益吧!

站在屋檐下,滿耳的鳥叫雀吵。讓他想起那句: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他不禁笑了。抬手看看腕上的表,還不到五點,天是亮了。他連身後的門都不關,就出了院子,打算在島上走一遍。

來前,就知道,這娘娘灘,為黃河中的一座小河島。只有四五百畝大,從圖片上看,像一隻浮在河裡的舢板船。

昨天到了,他覺得娘娘灘也好,黃河第一島也罷,其實只是河中的一片沙洲,在河之洲。不過,他也知道這裡的不尋常:其一,它是萬里黃河上唯一自古以來就有人居住的河島;其二,據說,西漢時,漢文帝劉恆和他的母親薄太后曾在此避難,所以才留下娘娘灘和太子灘的地名;其三,現在島上居住的人家皆為李姓,是飛將軍李廣的後裔子孫。

有一條砂石路將小島分成東西,且貫通南北兩個渡口。

子虛踏上這條砂石路,向南渡口方向走。

東南方向,沿河有一大片生長著茂盛蘆葦的濕地。砂石路出村後就穿過這片濕地直通碼頭,道路兩邊用石頭壘砌的石牆護堤,算是伸向碼頭的引橋。

河那邊,是一線高高的黃土高山,山上有明邊牆的巨大墩台。山腰下,有一條東西的公路,連接著山西忻州地區的河曲、偏關兩縣,通過上游那邊的大橋,北接內蒙。

從引橋上回來,子虛就又拐上了右手邊的一條水泥硬化道。沿著水泥路,東走,就到了娘娘灘的東頭。河水在這裡被娘娘灘擋住,分水南北。上游,河的中流隱隱有一高高的小山,像一隻正在馳來的艦艇,想那該就是太子灘了吧。

再走,就又走到了他昨天過渡的北渡口,北渡口那邊,是內蒙准格爾旗的一個大鎮——龍口。

從北渡口往西,沿著環島路,就到了小島的最西頭,從那裡西望,黃河河灘寬闊,流水散漫。不過,西邊黑黝黝的高山已是陝西省府谷縣。黃河在那裡調頭南下,鑽進著名的晉陝大峽谷。

這一圈環島之行,讓子虛花去了一個多小時。

吃飯安排在了北渡口邊上村民李扶民家。這家人除了打魚種地,開著島上唯一的小賣部與小飯館。

這是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男的長臉,細長身材,一身肌肉;女的圓臉,個子不高,不笑不說話。約定是,子虛在他們家吃飯,自己拿伙食費,除了特別要求,平時他們吃什麼他吃什麼。

這天的早飯是酸粥,這是子虛的最愛。

北渡口上邊靠河的望河亭下,有一座小廟,灰瓦朱牆,雖不大,卻很精緻。

早飯後,子虛說他要到廟上燒燒香,就從主人家的小賣部買了香火。

女主人說:給娘娘上香,都還要先放炮的。

於是,子虛又買了一小捆二踢腳。

女主人又說:炮要在門外的樹下放的,那兒有炮架子。

及至到了廟前,仰首一看,子虛覺得這個小廟建得很袖珍,很漂亮。

所謂炮架子,就是把比大拇指粗的鋼管截斷,二十多管,分成幾排焊在一起,香客只需把二踢腳拆開,一個管里插一個,然後,點燃其中一個,其餘就一個接一個,地上炸一聲,天上響兩聲。

子虛認為,這東西肯定就是李扶民發明的。連炮孔的數量二十個,也與他家賣的一捆二十個二踢腳相同。

進了山門,是第一進院子,東西角上有鐘鼓樓,院內一棵古柏,蔭天匝地。

拾階而上,望見主殿檐下,藍底的牌匾上是三個金字「聖母祠」。

子虛上到主殿門口,向里一看,就看見正襟危坐一個端莊的婦人,該就是皇后娘娘薄太后了。又想,薄太后在《史記》《漢書》裡都有記載,為「薄姬」,把兒子劉恆培養成中國古代歷史上第一個盛世「文景之治」的一代明君,確實了不起。紀念薄太后的地方,不能是廟,就應該是祠:聖母祠。

正殿門兩邊有一聯:

日暮北來惟有雁

地寒西去更無洲

沒有一般殿堂聯的歌功頌德,倒也別致。

進殿,薄太后端坐正中,沒有護法金剛,兩邊是兩個侍女。像前,是香案、香爐。旁邊有一個木頭「功德箱」,上了把鎖。

子虛長久地凝視著這位偉大的母親。

這時,一個和尚不知從哪兒出來,向他雙手合十:施主好!

子虛趕忙還禮:師傅好!

點燃三炷香,恭敬地插在聖母的像前。隨即,在聖像下的一個墊子上跪下,磕頭一個,又一個,三個。

子虛的眼淚就下來了……

普天之下,誰人無母?自己可憐的母親在病了七年之後,於年前逝去,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

年前,妻子也走了。

一個女兒,也於去年考上南方的大學,與他天遙地遠。

離別,子虛才五十多歲,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生離死別都離他而去……

從聖母殿出來,東邊有一角門。穿過,有條向北的小巷,再上去,就是望河亭。

登上望河亭,亭下,黃河水推推擁擁,向西南而去。西北望,一列弓腰曲背的低矮土山,是准格爾的蒼茫大地;南望,是山西河曲地面上挺胸凸肚的陡峭石山,是它的先人曾經生活過的祖籍地……

到處是不可比擬的大氣分層的顏色和天空的效果,淡紫色和灰色。

子虛在亭內小石桌前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點燃了香菸。



為什麼自己是騎在一個火車頭上,不是在馬上?!火車頭如馬嘶鳴著、向前狂奔,自己只有雙手緊緊摟定火車頭上邊的煙囪,驚恐萬狀……

咚咚咚——

子虛並沒問是誰,跳下地,先開燈,後開門,是李扶民。

張老師,把你給驚醒了吧?

子虛:沒有。

李扶民笑著:今晚,可打著幾條大魚啦,把魚的爺爺奶奶給打上來了,一高興,就想請你過去,沒想到張老師睡得這麼早?

子虛苦笑:沒有,我只是躺著。

李扶民:那好,走,到我那兒,看看我打的魚,喝酒!

子虛笑笑:不是吃過了麼?

李扶民:咱哥倆兒今晚只喝酒,魚明天再吃,走哇!

子虛就掩了門,跟著李扶民走了。

先到了廚房後門外,樹下,有一個專門存放魚的小水池,扶民用魚抄子,在水中攪了下,兩條足有七八斤的黃河大鯉魚,浮動擺尾,水濺了子虛一頭一臉。

子虛感嘆:確實……確實是兩條大魚!

酒、菜都已預備,就在小飯館臨窗的小桌上。

子虛:你媳婦呢?

扶民:不在,回娘家啦。

子虛:你媳婦娘家在哪兒?

扶民:就在河那邊,河曲縣城過來的那個小鎮,叫平泉。

二人落座,窗戶正對著渡口,天氣正熱,子虛起身把窗戶打開。

時令已是四月中旬,島上桃紅柳綠,草長鶯飛。此刻,一輪明月,在天映水,黃河渡口,月色淒迷。隔河對岸是准格爾龍口鎮的璀璨燈火。

二人相對而坐,端起酒杯。

子虛:兄弟,今天老哥就和你好好喝幾杯,咱來他個古渡夜飲。

扶民:咱一介山野草民,跟老師你這樣的大文化人談哇,能談出個甚來呢!

子虛:哪裡,我如今只是個……

子虛本想說出「精神病人」四個字,又咽回去了。

扶民先舉杯說:我敬張老師一個,先干為敬。

說著「吱溜」一聲,一杯酒下肚了。

子虛也端起酒,扶民趕快給自己倒了一杯說:咱碰,咱碰!

子虛:你……你們真的是漢飛將軍李廣的後人嗎?

扶民笑了:都這麼說呢,反正這娘娘灘上人家都姓李,自古以來,沒一戶外姓。對了,家譜上也是這麼記的。

子虛:那就肯定沒假,剛才我那麼問,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好奇。

扶民:哪兒呢,是哇,能咋?不是,又咋?我們……都是老百姓,草一樣活,草一樣死,一茬又一茬。

子虛:李廣的後人,為什麼都一直住在這麼個小島上?

扶民:說是老祖宗當年護衛薄後娘娘與太子有功,皇家就把這黃河中的夾心灘全封給我們李家,我們李家感念,就世代守護祭祀著薄後娘娘。

子虛與扶民碰了第二個,突然問: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句話,你聽過嗎?

扶民:甚麼……李廣甚麼……老哥,兄弟只有初中文化。初中也不是個好學生,幾回差點叫開除了。

子虛:嘿嘿,這句話是說古代兩個人的,馮唐不說了,李廣,本來是西漢名將,飛將軍麼,一生與匈奴大小作戰七十餘次,結果硬是沒有封王封候,最終一回因為在大沙漠迷路,作戰失利,憤而自殺。

扶民兩隻眼睛張得大大:原來……李廣也是倒霉蛋?!

子虛:命運多舛,功高未爵。

倆人又碰了第三杯。

扶民一條腿收起,支在凳子上,盯住子虛說:嘿嘿,我說句話,老師你千萬不要笑話!

子虛:誰笑話誰呢。

扶民:我說……我們這個老祖宗也真是,一輩子仗也打夠了,飛將軍也當了,為甚非還要封那個王侯呢?老了,就回家養老么,仗讓年輕人打麼,再說打仗麼,總有輸有贏,自殺下球個甚?一輩子殺人上癮了不成!殺不成敵人,就殺自己?

子虛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掏出自己的煙。扶民先抽了桌上的煙,給子虛遞了:不如你的,瞎抽吧。

子虛:我看……這娘娘灘上,住的人不多麼!

扶民:本是一個村麼,上百口人呢,大都走了,進城的,遷往河南岸那邊的,灘上就剩下這幾十口啦!

子虛:這麼好的地方,也捨得走!

扶民:地方,誰也不敢說不好,你也看見了,每天都有外地人,大老遠跑來旅遊呢。本來原來有一所小學,前些年給撤了,娃娃們沒個念書處,好多戶,就是為了娃娃念書,才搬走的。

子虛:那……為什麼不搞旅遊呢?

扶民:旅遊?縣裡喊了二十多年啦,開發商一撥一撥地來,談判了一次又一次,搞不成。

子虛:為什麼?

扶民:四哥……就是支書李四憨,也不是他一個,是我們,娘娘灘所有姓李的,都不同意,不是這天底下所有的好地方,都得搞旅遊吧?

子虛笑了一聲。

扶民:一搞旅遊,就讓我們全都搬走,那不成賣老祖宗啦,我們祖祖輩輩,都兩千多年了,多少不好的世道,都過來啦,如今太平盛世,我們為什麼還要賣老家?給多少錢也不賣,賣了,那才是丟老先人……飛將軍李廣的人呢,才是不孝子孫呢!

子虛:你們也可以自己搞啊!

扶民:好我的老哥呢,就這麼大個地方,我們還要生活呢,那土地,肥得流油,不上肥的莊稼,長得都比人家上肥的還好呢,再咋搞呢?有人願意看,可以站在河岸上看,想上來,南北兩個渡口,敞開著呢,想給娘娘上香,有兼如和尚,上來想走一走,路都繞圈子修了麼!

子虛:就沒考慮過,凡上來的人都收個門票?

扶民:從前,有個縣長就出過這餿主意,我們堅決不干!

子虛:我……不明白。

扶民:這有甚不明白的,娘娘灘古來就是這樣兒,我們祖祖輩輩在這兒,你來,我們生活,你不來,我們還是生活。哪有一戶人家,一個村子,來了客,就讓人家買門票的呢!現在,是走到哪裡,走路收過路費,進門收門票,這是很缺德的事兒。天是你個人的,地是你個人的,黃河是你個人的,太陽月亮是你個人的?!憑啥你就有權收票呢!

子虛主動端起酒來,與主人碰。

子虛又換了話題:扶民,我看你們兩口子挺好的。

扶民點點頭:湊合,還行吧。

子虛:真的,我看你們倆真和美!

扶民笑了:那是現在,以前,經常幹仗,差點兒就離了呢!

子虛:不是吧……

扶民:剛結婚那幾年,她看我有毛病,我看她毛病更大……後來,有了娃,吵著鬧著,突然就好像明白了。

子虛:往下說呀。

扶民:我終於明白,人,誰個沒有毛病呢,咱就說那《西遊記》,唐僧,加那三個徒弟,哪一個是沒毛病的呢,要都是只看見對方的毛病,這經恐怕早就取不成了。神仙如此,何況咱凡人呢。話說回來,我說我這個老婆不好,行,那明天換上一個,就能好啦?老婆漢子,男人女人,要說有好,不是哪一個好,這好是倆個人共同弄出來的。你嫌這個不好,找個好的,人家萬一還說你不好呢!只要這兩口子都想著這個好,兩好擱一好,才是好!

子虛與主人碰酒。

扶民:兩口子過日子,就像兩個人四隻手抬著個大瓷盆子走路,哪個失了手,都會把盆打爛的。

一瓶酒見底,扶民起身又尋來一瓶。

……

直到夜半更深,河對岸龍口鎮的燈光,也暗了下去,這邊渡口,兩個男人的對飲,才告結束。

扶民拿出個手電,要送子虛回去休息。

子虛:不用,兄弟,月光亮著呢,今天與你這頓酒,喝得痛快,以後再喝。

扶民:只要老哥你有興致,就來,別的不敢吹,酒還是有的,壺壺不大通缸房著呢。

子虛呵呵笑著:兄弟是山野高人。

扶民:哈哈,哪來的高人……草民一個。


張秉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內蒙古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曾在《十月》《中國作家》《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草原》《山西文學》等發表作品,已出版長篇小說《烽火美人》、中短篇小說集《舊鄉》、長篇紀實《裝點此河山》等近十部作品。創作電影文學劇本三十餘部,有二十部被拍攝為電影。獲省級以上文學獎十餘次,國內外電影獎十餘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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