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佑珹把‬車‬駛出‬停車‬場‬時‬，透過‬後視鏡‬最後‬瞅‬了一眼‬身後，‬自己‬奮鬥‬了十幾年‬的‬名利‬地‬。

他曾經設想過無數離別時悲壯、感傷的場景，奇怪的是這些情緒此刻一個都沒有來找他報導。

隨著車緩緩駛入空曠的大馬路，他的心越來越平靜。也許是因為新年將盡，往日擁擠的道路格外地流暢，就像那被堵塞許久的下水道疏通之後的痛快淋漓。

沉穩‬慣了‬的‬李佑珹，興致‬所至‬之下‬踩‬了‬一腳‬油門‬，難得‬地‬享受‬一把‬激情‬與‬速度‬的‬感覺‬。

回到家魏音蔓在擺飯桌，旁邊還有幾個外賣的餐盒沒來得及整理。見妻子臉上面露倦色，想必她今天應該很辛苦。

因為魏音蔓素來講究，輕易不會吃重油重鹽的外賣。李佑珹把‬大箱子‬隨意挑‬了個‬角落‬放好‬後‬說‬：「這幾天‬你‬又‬上班‬又‬做飯‬，辛苦‬了。明天‬開始‬放假‬，一‬日三餐‬我‬來‬負責‬。你‬好好‬休息‬一下，年初三‬預定‬的‬年夜飯‬餐廳‬要不要‬我再‬打‬電話‬去‬確認‬一下？」

魏音蔓掃了一眼男人，她並不習慣李佑珹對‬家裡‬大小‬瑣事‬的‬突然‬關心‬。

在她‬看來‬這種變相‬的‬討好‬，就像‬退而求其次‬的‬無奈‬——沒了事業，就只能回歸於家庭這個港灣。

02

魏音蔓把最後一雙筷子擺好，衝著兒子房間門的方向叫到：「小俊，吃飯了。」

然後她才扭頭對李佑珹說‬：「我把‬預定‬取消‬了，明‬天‬‬去‬爸媽‬家‬陪‬老人‬吃頓‬團圓飯‬哄哄‬他們‬開心‬就行‬。」

李佑珹口中‬‬所提‬的‬年夜飯‬，是‬指‬魏音蔓‬娘家‬這邊‬親戚‬歡聚‬一堂‬的‬團圓飯‬。魏音蔓‬和‬自己‬爸媽‬都對‬這頓‬飯‬格外‬重視‬，每年‬早早‬就‬開始‬操辦‬。

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魏音蔓忙進忙出的張羅。

李佑珹有些‬吃驚‬地‬問‬：「怎麼‬突然‬取消‬了？」

魏音蔓挑了挑眉沉下臉說：「明知故問。」

李佑珹這才‬反應‬過來‬，訕訕‬地‬在‬飯桌上‬坐好‬。

在這些年親戚聚會中，迎來送往的魏音蔓早就習慣了眾人對自己的仰視。李佑珹之前‬幫‬魏音蔓‬娘家‬親戚‬的‬兒子‬調動了工作‬，每每‬聚會‬時‬這位‬親戚‬都會‬帶著‬兒子‬一家‬三口‬來對‬自己‬表達‬感激‬之情‬。

那位親戚每次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李總編辛苦了，每年聚會都是你們夫妻倆勞心勞力地操辦。」

李佑珹不難‬想像‬，那句‬叫‬了‬十幾‬年‬的‬「李‬總編‬」從‬人家‬嘴裡‬脫口而出‬時‬，他們‬夫妻‬倆解釋‬時‬的‬尷尬‬，還有‬一眾人‬為了‬維持‬他們‬的‬體面‬，勉為其難‬‬要‬打的‬圓‬場‬。

03

「那你取消，親戚們都通知到位了嗎？你最近挺忙的，剩下的我來通知。你幫人家說的理由是什麼，我們統一下口徑。」

魏音蔓似乎不想理李佑珹的‬情‬，她‬面無表情‬地說‬：「我都‬通知‬完‬了，就說‬老人家‬身體‬不宜‬出門‬。」

「哦。」

這時小俊已經噔噔地來到飯桌坐好，夫妻兩人很有默契地不再繼續之前的話題，開始安安靜靜地吃飯。

而這邊小魚家則充滿歡聲笑語，小魚媽正在笑呵呵地整理著女兒剛才大包小包拎回家的年貨。

她一邊埋怨女兒亂買東西，一邊美滋滋地把那些包裝精美的食品盒分門別類地放好。尤其是看到那盒印著漂亮圖案的中式點心盒時，小魚媽的眼睛亮了又亮。

小魚見狀，立馬不顧媽媽的阻攔當場就拆開。

其實這就是她特意給媽媽買的，女人都愛吃甜食，自己媽媽也不例外。

小魚媽心疼地喊著：「別拆，等年三十那天再吃。」

裝作沒聽見的小魚手腳麻利地拆去塑料薄膜後，掀開厚厚的盒蓋。品類繁多造型精美的各式點心立馬展示在爹媽面前，小魚媽盯著最上面那層惟妙惟肖棗泥餡兒的小壽桃眼睛都快發直了。

她叨叨著說：「這怎麼做的和真的桃子一樣的？」

小魚爹也連聲附和說：「嗯，真好看。」

小魚伸手取了兩個，遞給爹媽一人一個。

小魚爹還推遲了一下說：「你和你媽吃。」

小魚嗲怪地說：「爹，這下面還有二層了。」

「哦哦，好吧。」

04

小魚媽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用手接住掉下來的碎末又倒進嘴裡，才開始放心地品嘗。

小魚笑著問媽媽說：「甜嗎？軟嗎？」

「甜，好吃。」

小魚媽開心地應著，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幸福把這簡陋的小屋染上人間最美好的煙火氣。

夜晚爹媽都睡下後，小魚靠在那張並不舒適的單人沙發上仰望沒有星光的天空。如今這個身影單薄的女孩已經不再懼怕黑夜，沒有星光的夜，那我就用黑夜酌酒靜待天明又如何？

反正太陽總會如約而至，把悲傷坐斷後總會重拾笑顏，這就是世間萬事萬物循環的規律。

在黑夜裡如雕塑般靜止的女孩，終於沒扛過身上的僵硬，她慢慢動了動身體的同時產生一個念頭：「明天、就是明天，我一定要去商場挑張最舒適的雙人沙發，絕對不看價格。」

當然這份任性的底氣，來自於小魚銀行卡里餘額後面的幾個零。

此刻還沒有睡意的女孩，把電腦架在腿上開始靜心碼字。她的旁邊還散落著幾張寫滿李佑珹修改‬意見的‬稿件‬。

愛而不得，再愛就不禮貌。

女孩就把滿腹的情愁全數埋進文字的海洋，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表達對這份深藏心底愛意最大的敬意。

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

是在這樣的情懷裡抒寫人生。

熬亮了夜，熬白了頭。

熬過冬夏，熬走了春秋。

熬成了小說里的喜怒哀愁。

05

小魚不知昨晚自己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睡去，只知道等她在摸摸索索的聲響中醒來時，天色早已大亮。

她懶懶地伸了一下腰，廚房飄來一陣陣米粥的清香。她掃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房間，只尋到正坐在床上整理衣服的爹。

「爹，我媽了？」

「你媽一大清早就去菜場，她說今天年三十要早點去買菜。走的時候還囑咐我動作輕一點，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我也到點該醒了。」

「你媽廚房裡熬好了粥，還有雞蛋。」

「嗯。」

一想到今天是年三十，小魚就忍不住雀躍。

想著等下大家肯定都在忙著闔家歡樂，於是她特意提前給秦雪、華華、薇薇安幾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發了簡短的恭賀簡訊。

對於李佑珹，一句‬簡單‬的‬新年快樂‬她‬幾次‬打好‬又‬刪除‬。就在‬她‬猶猶豫豫‬之間‬，秦雪她們‬的‬回復‬陸續‬出現‬。

華華約她春節假期務必約一個，小魚大氣地回覆：「准了，我請客！」

最最讓小魚意外的是，不是小俊給自己發了恭敬新年的消息，而是董子浩這位大少爺竟然這麼大清早就給自己發來了新年的祝賀簡訊。小魚看看時間，笑著回復道：「大少爺，你這麼早！」

「不行嗎？「

「別讓我猜中，你昨晚打了一個通宵的遊戲到現在還沒睡？」

董子浩揉揉猩紅的眼睛，打著哈欠回覆說：「知道還要問，廢話。」

「謝謝，也祝你新年快樂！」

困意上頭的董子浩，手機一扔把自己甩進溫暖的被子裡，打算不睡個天荒地老誓不罷休。

最後小魚給李佑珹那條‬簡訊‬在‬糾結‬中‬，始終‬沒有‬發出去‬。

06

因為在小魚的糾結中，小魚媽拎滿東西跌跌撞撞進了門。她一見小魚就興奮地說：「閨女，飯吃好了嗎？」

「嗯。」

「那你趕緊跟媽出門。」

「幹嗎？」

「前面街角的那個超市門口堆了好多打折貨，我路過的時候發現好多老頭老太太在搶，你麻溜利索地和我一起去。我想幫你爹整點牛奶還有豆漿粉，還有……」

小魚媽話還沒說完，就拉著閨女風風火火地出了家門。小魚像個乖乖女一樣跟在媽媽身後，盡情地享受著尋常人家普通的快樂。

母女倆一邊拉著手，一邊說話。

「媽，等下我們去一次商場吧？「

「幹嗎？「

「我想買個雙人沙發，讓爹在家裡坐著休息舒服一點。」

小魚本以為會迎來媽媽的嘮叨，沒想到在節日氣氛的烘托下小魚媽難得沒提反對的意見。

「行、我陪你一起，正好幫你合計合計。你們年輕人買東西就知道挑樣式好看時髦的，一點都不會看質量，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不經用。」

「行，都聽你的。」

「媽，我們吃了中午飯就去。再晚商場就要提早關門，買好早點回家燒年夜飯。我和你一起，幫你打下手。」

小魚媽一聽這話，立馬笑得合不攏嘴。

路過的行人，都用羨慕的眼光打量著這對有說有笑的母女。對於小魚來說，這種久違的幸福沖淡了剛才對於李佑珹‬那‬不可‬言說‬的‬感傷‬。

等母女倆再次大包小包進門時，發現房間裡多了很多包裝精美的餐盒。

07

小魚爹一見她們進門，就急忙說：「前面有人過來送這些，說是小魚一位姓秦的朋友送的。」

小魚聞言放下手裡的東西，一看張琪給她發了消息說：「秦總讓司機給你送了些年貨，祝你新年快樂！」

小魚開開心心地發了簡訊，感謝秦雪。

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地準備年夜飯，這座城市每家每戶都在忙碌的喜悅中，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小魚終於在初六這天和華華見了面。一見面兩個好閨蜜就開心地手舞足蹈。

華華還是老規矩，開口就埋怨說：「你說說你這條魚，有多長時間沒來我這裡問安？」

「是、是，都是小的不好。今天我做東，小主娘娘你想吃啥都行？」

「這麼大方，看來年底獎金很豐厚啊？」

「還過得去了。」

說完、稍稍謙虛了一下的小魚，就忍不住把最近身邊發生的好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匯報給華華聽。

華華翹著亮晶晶的法式指甲說：「不得了，那我是要好好宰你這頭肥羊。」

「儘管放馬過來。」

好閨蜜之間雖不必說謝，但小魚還是惦記著最初華華幫她鞍前馬後到處托熟人找醫生的事。

出門之前她就打算好了，今天一定要請華華吃頓大餐以表感謝。

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無法明碼實價的恩情。

一個人若貪了世俗的便宜，會吃天道的虧。

占朋友的便宜，是自斷退路。

占親人的便宜，是作繭自縛。

小魚還特意從大包里掏出提前幫華華買的香水送給她說：「親愛的，我覺得這味道特適合你。」

「謝了，你爸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

華華也知道小魚是在還她上次的人情，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08

春節的假期幸福卻又短暫，就在所有打工人都感嘆時光怎麼過得那麼快的時候，這座城市的血液開始加速地運轉沸騰。

從四面八方歸來拖家帶口的人們，把每個角落的空間都填充到了極限。節後第一天上班的小魚，在擁擠不堪的地鐵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擠下站。

她晃了晃擠到快散架的身體，朝著文學社的方向走去。快到大門口時，她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從一輛黑色的轎車上優雅地走了下來。

她定睛一看，那個穿著米色長大衣背著黑色小香包的女人不正是薇薇安嗎？

「嗨，薇薇安。」

「小魚，早上好。」

小魚笑著說：「不對，我應該喊你謝主編。」

「小魚，上班第一天就取笑我對吧？」

「我哪敢啊？」

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朝著大門走去。

從電梯出來後，她們約好中午一起吃飯。

等中午小魚去找薇薇安時，發現她已經搬進了陳安妮之間的辦公室。小魚四處打量一番後說：「真羨慕你，以後可以偷偷躲起來睡覺都沒人發現。」

薇薇安有些好笑地說：「歡迎你過來和我一起睡覺，行了吧？」

小魚哈哈一笑，她笑著說：「我們陳副總編搬去哪裡了？」

薇薇安不動聲色地瞅了眼小魚，平靜地說：「她搬到李總編的辦公室去了。」

「哦。」

小魚心裡咯噔了一下，如今文學社裡關於李佑珹的‬最後‬一絲‬氣息‬都被‬人‬占盡‬，只‬聞‬新人‬笑的‬同事們‬，不知‬還有誰‬會‬記得‬李佑珹？

09

李佑珹也‬在這‬天‬，準時‬去‬了新的‬單位報導‬。

果然不出所料，處處透著陳舊感的新單位就是養閒人的地方。李佑珹這個辦公室‬主任‬被‬安置‬在‬一個‬小小‬的‬隔間‬里‬，旁邊‬是位‬鬢角‬發白‬的‬老同事‬。

兩人閒聊了幾句，這位老同事之前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幹部，還有大半年就到退休年齡。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被人打發到了這裡。

老同事看上去文質彬彬，幾句寒暄之後就埋頭看書，李佑珹正好‬也‬落‬個‬清閒‬自在。

已經做好思想準備的他，把之前沒寫完的稿件帶了過來，就著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幹心無旁騖地奮筆疾書。

一整個上午，辦公室特別安靜。

沒有人對新來乍到的李佑珹感興趣‬，大家‬都‬有條不紊‬地‬自娛‬自樂。有人‬看報‬、喝茶‬，有人‬看書‬、有人‬插‬著‬耳機‬聽音樂看‬電影‬。

也許是因為來到這裡的人，都有一段前塵往事。所以大家共同的默契就是，互不打擾與干涉。

偶爾有一兩個年輕人，也在這種環境的薰陶下變得死氣沉沉，完全看不出來應有的活力。

李佑珹倒是‬自成‬方圓‬，很享受‬這份‬孤獨‬。

只是偶爾掃視身邊自己寫到堆起來的稿件時，不免在心中感嘆知己難求。

10

小魚的新專欄很快被啟動，董子浩一掃之前彆扭難伺候的性格，在工作時間盡心盡力地全力配合著小魚。

唯一的缺點就是，這位大少爺極其討厭加班。

基本上一到點就背包走人，誰的面子都不給。

不過小魚本就是個講求效率的人，不愛搞下班之後拼命加班圖表現那一套，他們兩個人在工作上的相處倒是相安無事。

在工作中忙忙碌碌的小魚過得特別充實，她已經和文學社裡涼薄的眾人一樣，慢慢淡忘李佑珹這個‬名字‬。

甚至偶爾她還會時不時有種幸福的感覺，在心裡萌芽。她的新專欄首戰告捷，她開心。她的連載被讀者大大地追捧，她雀躍。

在不知不覺中，小魚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隨著這份自信，她的文筆透露出幾分興致盎然來。那種非常自若的樣子，漸漸‬有了一種銳不可當的大家‬氣勢。

小魚身邊的人注意到了，默默關注她的李佑珹也‬注意‬到‬了，這條‬小魚‬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衝上‬本應‬屬於‬她的‬雲霄‬。

陳總編也不知道是受李佑珹之託‬，還是‬看在‬秦雪‬的‬面子‬。又‬或者‬是‬欣賞‬小魚‬的‬實力‬，總之‬在‬幾次‬會議‬上‬他有意無意多次點名表揚小魚。

文學社有了一條不成文的傳言，只要有主編之位空懸出來，繼任者肯定就是趙小魚。

這天小魚和董子浩正在討論專欄內容，董子浩隨口問了句：「你覺得幸福是什麼？」

小魚不假思索地說：「如果換成一年前，我肯定把幸福解讀為——有，有房有車、有錢、有權。」

董子浩翻了一個白眼，小魚接著說：「我現在把幸福解讀為——無，無憂、無慮、無病、無災。」

董子浩放下眼皮說：「境界可以嘛！」

小魚不響，她這番人生感悟的轉變就來自於這一年生活里發生的人和事。雖然他們都已經、或者是即將遠離自己的身邊，開始新的啟程。

但若沒有他們的成全，她還是那個鬱郁不得志的小鎮做題家、槍手。

窗外的樹枝上正在春意的召喚下努力發出綠芽，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

在季節的輪換里，總有新的故事值得期待！

聽小俊說馬克要出國了，小魚在心中默默為所有人，包括自己即將開啟新的人生祈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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