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馬克要出國的消息，還是小俊第一時間告訴小魚的。她聽到這個消息時，人頓時就覺得有點傷感。

看來自己期待中他們母子握手言和的畫面，只能在時間的長廊里去慢慢等候。

小魚一陣長噓短嘆，引來董子浩的白眼。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沒事喜歡嘆氣玩嗎？」

小魚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我樂意！」

「我剛誇你思想境界高，我這新鮮出爐的話還沒涼，你就上趕著過來啪啪打我臉。是嗎？」

「董子浩，有些事你不懂。」

「哼、不是我不懂，是我不想懂。」

小魚聽到大男孩這如同繞口令般深奧的話，搖搖頭說：「行，大少爺說什麼都是對的。」

這邊秦雪下班後，急急忙忙地朝家趕。

張琪和她手裡都拎滿袋子，裡面裝的都是她臨時幫馬克添置的物品。因為馬克突然告訴她說，他改簽了機票要提前飛過去。

秦雪顧不上換衣服，就直奔馬克的房間。

她很想推門而入問問兒子：「你那麼著急幹嗎？」

可是理智告訴她必須冷靜，她敲了敲門說：「馬克，媽媽可以進來嗎？」

「進吧。」

門一推開，迎接秦雪的是兒子意料之中神情冷漠的臉。

馬克那雙酷似他爸爸深邃的眼睛，不笑的時候很容易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

秦雪放慢聲音問道：「你那麼急著過去，媽媽很多東西都還沒來得及幫你準備好。我本來打算把手頭上的工作收收尾，然後陪你一起飛過去的。」

「沒必要，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

02

「你一個人人生地不熟，媽媽可以幫你打點……」

「我說了沒必要，而且我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你忘記了，那些寒暑假你工作忙沒時間陪我。我都是跟著遊學團滿世界各地跑，出國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大事。」

「遊學有專人負責照顧你們這些孩子的生活起居，你這次是單獨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這完全是兩碼事。」

「我覺得，我可以的。」

「馬克，就算這樣。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什麼事先不和媽媽商量一下？」

「那請問你把我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帶到這個世界上和我商量過嗎？」

「你這孩子……」

此刻已經比秦雪高出一個頭都不止的大男孩，居高臨下逼視著她說：「你又想解釋當初是情非得已，然後再扯一大堆理由藉口來幫你掩飾對嗎？」

「馬克，媽媽沒這個意思。」

「你有沒有這個意思都不重要，反正你欺騙我的事情是事實。無論你怎麼掩飾，這都是沒法動搖的真相。」

秦雪在心底輕輕嘆了一口氣。

平時巧舌如簧的自己，每每只有面對兒子時才會如此這般的沒有回擊之力。

能說服一個人的，從來不是道理，而是南牆；

能點醒一個人的，從來不是說教，而是磨難。

身為母親，秦雪明白自己再多說都無益，只能等兒子變得成熟之後在成年人的國度里去遊走一番，發現這個世界並不是他想像中的非黑即白這麼簡單之後，才會真正懂得自己。

03

秦雪用只有自己能聽得到的聲音，克制地嘆息了一聲。然後就彎腰把那些臨時採購而來的用品都一樣樣細心地拆開，再去把早已幫兒子準備好的大箱子拖出來幫他打包行李。

坐在電腦椅前的馬克，透過眼角的餘光不時掃視著媽媽忙進忙出的身影。從小媽媽就是他生命里全部的亮光，一直都是他最大的驕傲。

在他眼裡，媽媽能幹、豁達，通情達理。

懂事後的馬克，也曾經問過幾次關於秦雪自己爸爸的事情。在他的記憶中，他第一次呀呀學語時用充滿童稚的聲音說：「媽媽，遊樂場裡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我們家的爸爸去哪裡了，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爸爸？」

「寶貝，你的爸爸去了很遠的星球。」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那個星球離我們很遠很遠。」

「那爸爸可以坐火箭回來看我嗎？」

「寶貝，那個星球沒有火箭。」

再大一點等馬克上了學，有了基本的認知。

他慎重其事地問過秦雪：「媽，我爸了？」

「兒子，你爸爸在你出生沒多久就生病去世。」

「哦，那我和他長得像嗎？」

「很像。」

「那等我長大了保護你？」

「好呀，那你要快點長大變成男子漢才行。不然，媽媽很快就要老了。」

「不會，我的媽媽最漂亮。」

馬克對爸爸的印象，就是照片簿里那幾張少得可憐的合影。照片裡那個抱著襁褓之中的自己身材高大的男人，眉目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04

因為秦雪開明的教育觀，馬克從小就和媽媽無話不談。甚至就連他初中時暗戀鄰桌的小女生這事，他都甜蜜地和媽媽分享過。

那時百忙之中的秦雪，還特意抽空請那位小女生的媽媽一起聚餐拉近彼此的關係。

一直都在秦雪極力打造和平世界裡長大的男孩，面對突如其來的私生子身份，他感到深深的羞恥。也對媽媽這麼多年來刻意的隱瞞，產生濃濃的背叛感。

但因為對方是生他、養他的媽媽，從道德的層面上他無法選擇去原諒。但又在情感的角度，他無法完全割捨下這份十幾年的母子情。

彆扭至極的他，只能用冷漠來疏離。

於是‬最後‬他‬決定‬往外走，面帶笑容，把自己扔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圈子——去接受、去狂歡、去涅槃、期盼‬燃燒出嶄新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但他明白，如果繼續留在這裡。

內心如鯁在喉的刺，讓他做不到坦然面對一切，他會繼續用加倍的冷漠和惡毒攻擊的語言來傷害自己的媽媽。

所以尚存的理智告訴他：「逃離，是對這份親情最後的尊重！」

因為不經世事的馬克，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私生子身份被昭告天下後，他無法面對世人對他的指指點點。

那天小俊媽媽語氣里的輕蔑與不屑，至今都是馬克腦海中的魔咒。自從那天從小俊家回來後，他就下定決心與所有熟悉的朋友疏遠。

他也下定決心，不再交任何新的朋友。

他以自己的方式築起一道高高的圍牆，想藉此隔斷命運中的前世今生。

05

秦雪腰酸背痛地起身，滿意地看著被自己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大箱子。

她想拉過兒子，再細心地叮囑他一遍。

誰知，待她轉身時。

發現兒子早已背對著她睡著。

她只能輕手輕腳地把箱子合上，默默地走出房門。

等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剎那，馬克睜開緊閉的雙眼。他翻身坐起來，就這清冷的月光表情複雜地盯著那個被推到牆角的大箱子發呆。

就在曙色如約而至，一切都應該有條不紊降臨人間。上班路上的交通會依舊擁堵，馬克下樓之後保姆阿姨肯定早已幫他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早餐。

而素來自律的媽媽，應該已經外出上班。

起床後的馬克摸進了媽媽的書房，在最下面那層抽屜櫃裡翻出了年代久遠的照片簿。他挑了一張邊角已經發黃的照片輕輕取了下來，那是他和爸爸的一張合影。

回到房間的他，把這張合影夾進書本。

猶豫再三的他，還是取了一張前年與媽媽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笑到燦爛無比的合影也夾了進去，最後把那本書放進隨身的雙肩包。

最後他再次環視了一圈熟悉的房間，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就已經不在，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到這裡。

牆邊上的印記已經淡去，它們記錄著他兒時成長的數字。那是自己和媽媽一筆一划寫上去的，有幾次小小的他故意墊起腳來作弊證明自己已經是小男子漢。

這些美好的回憶，再次向馬克襲來。

既然是回憶，那就把它封存在起源地吧！

06

做完這一切的馬克，照常下樓吃早餐。

在保姆阿姨戀戀不捨的目光中，馬克的胃口並不怎麼好，勉強吃了幾口應付了事的他起身就準備上樓回房間。

保姆阿姨在一旁心疼不已地說：「多吃一點，我特意都準備的是中式。到了國外天天麵包牛奶，你這個中國胃怎麼受得了啊？」

馬克聞言停頓了一下腳步，最終他沒有回頭。

他故作輕鬆地說：「放心，人會學會改變的。」

回到房間的馬克，接到小俊的電話。

那些兒時的朋友在最近一年來，都在馬克有意無意的疏遠下，關係變得不那麼親昵。

只有小俊，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即便馬克對他再愛搭不理，他還像個沒事人一般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黏在自己身旁。

就連自己故意對他冷眼相對，小俊都不以為意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你最近這性格怎麼越來越和女孩子一樣，像吃錯了藥般變得陰晴不定難以琢磨。你最近壓力很大嗎，我媽那麼龜毛難搞的人我都沒像你這個樣子。」

「秦雪阿姨那麼通情達理的人，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你別跟我說你學習壓力大，誰不知道你是妥妥的學霸一枚。」

馬克實在無法拒絕小俊對自己的好意，那麼多年的友誼並不是說放就能完全放下。

07

馬克接通電話之後，聽到小俊電話里的聲音似乎不太開心。於是他問道：「大清早的，你怎麼就那麼喪啊？」

小俊沒好氣地反駁道：「你說為什麼？」

「有話快說，我忙著了。」

「你明天就飛了，這一去還不知道何年馬月才能再見面。我來你家找你，咱們再開幾局？」

「前幾天不是聚過了嗎？」

「那能一樣嗎？張震他們都在，我也沒和你說上幾句話。」

馬克不耐煩地說：「咱們大老爺們兒的，哪裡有那麼悄悄話好說？」

「哥們兒，這你就不夠意思。咱們就算不是穿開膛褲一起長大，好歹我也算是見證過你初戀的患難之交吧？」

「滾，那壺不開提哪壺。」

「哥們兒，我還真要和你提提這事。就你那初戀小女友，昨天神神秘秘地聯繫我了。」

「她找你什麼事？餵、我再提醒你一下，她不是我的初戀女朋友，我們只是好朋友。」

「馬克、這你就不更夠意思了，男人敢做就要敢當，當初班裡誰不知道你們曖昧過。怎麼你翻臉就不承認，我還真有點替咱們曉曉鳴不平。」

「你怎麼廢話那麼多，曉曉她到底和你說了啥？」

「想知道呀，一會我來你家告訴你。」

馬克故意說：「小俊同學，你明天就要去學校報導。請問你的作業都寫完了嗎？」

小俊一聽，原來調侃意味十足的聲音立馬低了下去。他苦哈哈地說：「別提了，那些抄抄寫寫的作業簡直就是在浪費生命。我也不知道老師是怎麼想的，抄來抄去成績就會好。」

「難道你們這些學霸的好成績，就是在重複的抄寫中提高的。」

「抄寫要是有用，那人人都是學霸。」

「你和我嘮叨有什麼用，小心回頭老師找你媽告狀。」

08

小俊哼了一聲，後說：「別提我媽，最近我們家的氣氛整個就是低氣壓。我在家呆的渾身難受，恨不得今天就打包行李快點回學校。」

馬克不由地緊張了一下，他問道：「怎麼了？」

「我老爸老媽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雖然當著我的面他們還和從前一樣有說有笑。但私下裡兩個人就算面對面走過，連正眼都不看對方一下。」

「小俊，是不是你想多了？你從小就愛東想西想，瞎琢磨。你這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啊？」

「拜託，那是我親生的爸媽。他們奇奇怪怪的，我和他們一起生活過十幾年能看不出來？」

馬克知道小俊的性格其實很敏感，對身邊的人和事看似無在乎，實則都喜歡藏在心裡不說。

於是馬克開解他說：「你爸媽他們那麼多年的夫妻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里鬧點矛盾不是很正常的。你家最近發生什麼大事？」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大事，我爸突然就調了個工作。年三十去我外公外婆家吃飯的時候，我爸說他想專心搞創作，所以想清淨清淨。」

馬克對於李佑珹工作‬上‬那些‬事‬里‬的‬門門‬道道‬自然‬不懂‬，於是‬他‬接話‬說‬：「大人‬的‬事‬他們‬自己‬會‬處理‬，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我就和你說說，我無聊死了。讓我過來找你吧，行不行啊？」

在小俊來回不停地嘮叨聲中，馬克終於妥協。

09

小俊拎著兩杯下車後買的飲料，輕車熟路興沖沖地來到馬克家。

他一進門衝著馬克說：「哥們兒，我快無聊死了。」

早熟懂事的馬克，看著好兄弟小俊那滿面生不可戀的表情說：「以後少在別人面前抱怨好無聊啊，你越說無聊，別人越覺得你無聊。」

小俊看著神情嚴肅的馬克，心想：「這人今天怎麼也變得奇奇怪怪的，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馬克見小俊沒說話，加重語氣問道：「李小俊，你聽到沒有？」

「哦，我們開幾局吧？」

「你還沒告訴我，曉曉和你說了啥？」

小俊收起之前仇大苦深的表情說：「怎麼，好奇了？」

馬克蹬了小俊一眼，輕吼道：「你說不說？」

小俊翻了個白眼說：「凶什麼凶？曉曉就是問我，你讀得好好的，怎麼莫名其妙就要出國留學？」

「別說曉曉好奇，其實我也奇怪。那天人多我也沒問你，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想不開。你說到了國外，人生地不熟有什麼好的。別的不說，那些吃喝拉撒的事樣樣都要自己操心，煩不煩啊？」

「你別和我說，你是想找個外國的女朋友？」

馬克自然不會和小俊說真實的原因，他走過去拿起遊戲手柄說：「來不來啊？」

小俊立馬雙眼發光，屁顛屁顛奔了過去。

早把之前的疑問，拋到九霄雲外。

也許這就是一個少年最美好的時光，永遠都可以在人生得意時盡歡，不用去在意人世間的紛紛擾擾。

這份幸運轉瞬即逝，等明白想去珍惜時才發現曾經的美好早已滄海桑田，所以人生才會總有遺憾。

10

那天最後告別時，馬克親自把小俊送到門外。

兩個好兄弟相互擊了個掌，就瀟灑地轉身各自奔赴自己不同的人生路。

隔天一早，秦雪早早地起床。

今天是馬克起飛的日子，其實她幾乎一整夜都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她對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呆，想起很多前塵往事。

馬克嬰兒時期那奶香的味道似乎還沒散去，她貪戀地嗅了又嗅。還有馬克和她一起爬山遠足時，主動幫她背包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如今這個自己親手孕育出來的小生命，竟然以這種方式迫不及待的方式逃離自己的身邊，黑夜裡不斷舔舐傷口的女人，忍不住流下了兩行清淚。

秦雪起床後，對著鏡子裡面容憔悴的自己深深嘆了口氣。曾經面對無數個困難都能咬牙苦撐的自己，似乎已經沒有當初敢橫刀立馬的底氣。

秦雪麻木熟練地開始上妝，一層又一層。

鏡子裡的憔悴慢慢褪去，在最後一道工序摸上深紅色霸氣十足的唇膏後，她又成了人前那個精明幹練神采奕奕的秦總。

她下樓坐在餐桌上靜靜地等待馬克一起吃早餐，她的旁邊放著一本已經列印成冊的自傳。

很快馬克也下了樓，秦雪輕輕地說：「早安，睡得好嗎？」

「嗯。」

「等下我送你去機場。」

「我想自己一個人去，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國，沒什麼好擔心的。」

秦雪一時語塞，隔閡竟然讓兒子連自己最後送機的機會都要剝奪。

可臨別在即，再過多的糾纏也無濟於事。

秦雪點點頭說：「好、我早上也有會要開，讓張琪送你去機場吧。兒子，好嗎？」

「不然，媽媽要不放心的。」

馬克知道媽媽眼裡，此刻必然有讓他無視直視一種叫做情懷的東西在涌動。

於是馬克沒抬頭，悶悶地回了聲：「好。」

秦雪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她默默地坐在在兒子身邊陪他吃完啟程之前最後一頓早餐。

就在馬克吃完後準備起身時，秦雪把那本自傳遞了過去。她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兒子，這是媽媽前半生所有的經歷。我發誓這裡面的內容全都是真實的，很多我無法和你面對面說出口的話全在這本自傳里了。」

「我不求你能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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