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烏拉與小烏拉:松花江畔雙城記

記錄一座城 發佈 2022-09-30T15:06:55.461081+00:00

江河給城市滋養,山脈給城市屏障,從來山環水抱之區,多是城市誕育之地。清代,在東北的地域版圖上,兩城互為腠理,相映生輝:一個是將軍衙門所在,統領著下轄的吉林、寧古塔、伯都訥、阿勒楚喀、三姓、琿春六個都統衙門,管轄著東北遠至今烏第河以南、黑龍江下游、烏蘇里江兩岸,包括庫頁島在內的廣袤區域;

江河給城市滋養,山脈給城市屏障,從來山環水抱之區,多是城市誕育之地。處於長白山向松嫩平原過渡地帶的吉林市域,有兩城同在松花江濱,又曾一度同名「烏拉」。清代,在東北的地域版圖上,兩城互為腠理,相映生輝:一個是將軍衙門所在,統領著下轄的吉林、寧古塔(寧安)、伯都訥、阿勒楚喀(阿城)、三姓(依蘭)、琿春六個都統衙門,管轄著東北遠至今烏第河以南、黑龍江下游、烏蘇里江兩岸,包括庫頁島在內的廣袤區域;一個是皇家內務府轄下的打牲烏拉總管衙門之地,可以直達帝閽,承擔著多達數百宗東北方物的采貢任務,管領貢河64條、貢山近百處……

今人多感蹊蹺的是,將軍衙門所在的烏拉,曾被稱之「小烏拉」,打牲衙門所在的烏拉,竟被稱之「大烏拉」;並且,民間又多說「先有小烏拉,後有大烏拉」……

此卻為何?追溯源流,這乃兩城在兩千餘年時間裡演繹的一段雙城記。

從前,民間俗稱的「小烏拉」,即今天的吉林市;「大烏拉」即今天的吉林市龍潭區烏拉街滿族鎮。兩地相距40餘里,相守相望,不過咫尺之遙。

「小烏拉」和「大烏拉」皆瀕臨天水松花,稟賦江山形勝。「小烏拉」所在,松花江天水迴環之間,依依作太極之勢,呈反「S」形彎轉迴環,回護城前;而四圍山勢掩映,錦繡如屏:前朱雀,後玄武;左青龍,右白虎。前有朱雀山翩翩作吉祥之舞,後有玄武嶺蹲蹲倚為屏靠;左牽青龍(龍潭山)蟠蟠以為回護,右挽白虎(小白山)欣欣作鎮而奮威。兩儀畢俱,四象皆備。山之靈,水之韻,地之吉祥,都匯聚於此。「小烏拉」就建於四山環繞的江岸台地。誠如《吉林地誌》所言:「省垣山嶺環復,江流轉曲,擁抱回護,氣勢結聚,誠天然之都會。」乾隆東巡吉林,泛舟松江,亦大感此地風光殊絕,歌以詠之:「星漢南來直北流,縈迴漭沆衛神州。城臨鏡水蒼煙上,地接屏山綠樹頭……」

「大烏拉」之地理形勝亦不輸於「小烏拉」。《永吉縣誌》稱其「山圍勝地,水繞名區,五城鎖鑰,三省通衢」。鄉土詩人富森曾賦詩《松江圍帶》,歌詠其大江環抱的奇異勝境:「烏城自古說安邦,帶繞松花第一江。源出白山來萬里,流通黑水遠無雙;斜環柳岸飄輕絮,回束闉都擁畫舫。曲抱緊圍三面廓,應知天塹此神瀧。」域內的鳳凰山亦是東北一大名山,以道教叢林名聞關東。

最初,「小烏拉」卻稱「船廠」。順治十五年(1658),為抗擊沙俄侵略,詔命寧古塔昂邦章京沙爾虎達於此造船,於是遂有「船廠」之名。《永吉縣誌卷·四十九·雜記》中詳述其始末:「『小烏拉』在京師東北二千三百里,我朝發祥之始,為滿洲虞獵之地。順治十五年,因防俄羅斯,造戰船於此,名曰船廠。後置省會,移駐將軍,改名吉林烏拉。寧古塔、伯都訥、三姓、阿勒楚喀、打牲烏拉各城隸焉。國語吉林,沿也;烏拉,江也。以軍民住居於沿江之一帶也。康熙二十四五(1685—1686)年間,諭旨內謂幾林烏喇,舊志又謂吉臨烏喇。曰幾與吉,臨與林,漢字音同也。今通稱吉林,從漢語之偽,省文也。」此即「吉林烏拉」名稱之歷史淵源。《永吉縣誌》同時又稱:其「遠迎長白,近繞松花,扼三省之要衝,為兩京之屏障,是吉林烏拉之形勝也」

民間所稱的「大烏拉」,則脫胎於「布特哈烏拉」這一名字。布特哈,滿語;漢譯「虞獵」之意,是採集、漁獵之泛稱。《永吉縣誌》對其歷史緣起也做了簡介梳理:「布特哈烏拉,舊為那拉氏布占泰貝勒之國。太祖(努爾哈赤)討平之,授其子孫官職,編戶萬家,舊城臨江,康熙二十四年(1685)改築於舊城之東。防水患也。聖祖巡幸駐蹕……賦詩有『疆隅湮沒遼金界,虎穴鷹巢處處多』之句。布特哈,譯言虞獵也,烏拉,江也。故有打牲烏拉之稱。打牲,漢語也;烏拉,國語(滿語)也。連讀之,則以烏拉為地名,於國語亦不相屬焉。《(吉林)通志》亦作打牲烏拉。城在今省城北七十里……峰呈東嶺,屏列一方,水漾松花,帶環三面,是布特哈烏拉之形勝也。」

此即兩處「烏拉」地名的緣起。

吉林市原名吉林烏拉,在歲月的流變中簡稱為吉林。今日的烏拉街滿族鎮本名布特哈烏拉,在時間的流轉中一變而為打牲烏拉,再變則簡稱烏拉。民間裡留下的一個謎題是,何以向稱吉林市為「小烏拉」,烏拉街為「大烏拉」?何以有著正一品秩級將軍衙署的吉林城被稱之「小烏拉」?是為三品打牲烏拉總管衙門所在的烏拉街卻成了「大烏拉」?

這應該還從清初的歷史說起。

康熙十二年(1673),吉林城建成。內城以大松木為牆。南面以一江天水作為屏障,東西各長250步,北長289步。以清代和今日的計量單位換算,一步是為五尺,兩步是為一丈;250步不過1250尺、125丈,約為今416.7米,尚不到一里(500米)之長。唯北面將及一里。木城之外,又有土牆,周長七里余。當時,吉林木城僅在東、西、北三面各設一門,土城在北面又多設一門,每門設一木製城樓,將軍衙署亦都為土屋。吉林建城30年後,烏拉舊城因受松花江水害,康熙諭批建設新城。新城為土築城牆,周圍八里,每面二里許。城門四座,南門名稱「天泰」,西門名稱「澤萃」,北門名稱「永泰」。城中心十字街處,築有過街牌樓兩座。南面牌樓匾額南向題字「南接龍潭」,北向題字「水繞名區」;北面牌樓南向題字「山圍勝地」,北向題字「北通鳳閣」。於此可見,在城制規模上,烏拉城的規模比之吉林城確要大出許多。

康熙二十八年(1689)初冬,楊賓去寧古塔(寧安)探望流放的父親,他在後來所著的《柳邊紀略》一書中,記下了當時對兩處烏拉城的所見:「船廠即小吳喇(烏拉),南臨混同江(松花江),東西北三面,舊有木城。北二百八十九步,東西各二百五十步,東西北各一門。城外鑿池,池外築土牆,周七里一百八十步,東西門各一,北門二,今皆圮,唯東西北三木樓在耳。」當時布特哈烏拉的情形則是:「吳喇(烏拉)國舊城,周十五里,四門,內有小城,周二里,東西各一門,中有土台(白花點將台)。城臨江,江邊有庵曰保寧。」這裡,楊賓記下的是烏拉舊城的情景,但就是從此舊城的規模,也可看出烏拉城確實比吉林城要大。於此可見,稱吉林城為小烏拉,早從清初就已經開始了。

順治十八年(1661),正式創建吉林水師營。時以流人充當水手,訓練水軍。水師營設總管一員,四品、五品官各二員、六品官四員,領催12人,水手正丁250人,匠役正丁45人。這一年,打牲烏拉總管衙門在采捕中實行「珠軒」制,共設35珠軒,每一珠軒有牲丁20到26人。其時,吉林尚未建城,僅有水師營駐防。此一時期,吉林烏拉人口尚談不到規模,但烏拉城的人口則肯定超過吉林。以後,吉林建城,也只是移駐將軍衙署,雖然這時水師營規模擴大,但人口數量並無大的增加。據《打牲烏拉志典全書》和《吉林省編年紀事》所載,到康熙四十五年(1706)時,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統領的丁戶人口已達五萬之多。據《吉林省志·人口志》記載,乾隆二十六年(1761)時,吉林城人口不過一萬八千有餘。嘉慶十七年(1812)時,吉林城人口也不過三萬七千七百餘人。城之大小,人口數量是一重要衡定指標。城市初期對於人口的這一歷史記憶,應該也是影響到大小烏拉之說的一個原因吧?

另外,可再從兩城的商業狀況加以比較。流人楊越之子楊賓描繪康熙初年吉林城之情景:「西門外百貨湊集,旗亭戲館,無一不有,亦邊外一都會也。」這是楊賓當時所見吉林城的商旅情形。以後,隨著城市發展,西大街、北大街日漸繁榮,河南街更後來居上,成為一省聞名的商業街。但是烏拉城也並不示弱,因為此處乃是皇貢特區,所以終清一代,一直享有免除稅賦的特殊優惠,商業的繁盛亦毫不遜於吉林。尤為引得時人關注的是,光緒年間,推行新政,將軍衙門欲將烏拉地面一體劃入收稅範圍,卻被打牲烏拉總管衙門強硬駁回。免稅的優惠,一直享受到清末。城中以大十字街為中軸,有四條街十五條胡同。城內各類商號、店鋪,多達三百餘家。舊時「烏拉八景」有《西門午市》詩,專詠烏拉地面商業活動的繁榮,並稱烏拉為「烏郡」:「日中商旅若雲屯,貿易何多不憚煩。西傍松江開寶市,東臨烏郡枕城垣。辛勤蜃蛤漁翁賣,兌換煙麻野老喧。未幾斜陽人影散,應歸白社共開樽。」因商業繁盛而為城中一景,應是烏拉城敢於稱大的又一因素吧?直到民國年間,吉林城的商貿繁榮局面才真正超過烏拉,《永吉縣誌》記載當時的調查:「近數十年來,與昔大有不同,縣城(吉林城)商業最為繁盛。交通便利,人民稠密,商業因之振興。現據調查所得,城中大小商鋪約有二萬餘家。他如鄉一區烏拉街,經民國十一年(1922)七月間遭匪搶掠之後,雖尚未復原,大小商號亦有五十餘家。」

再則,吉林城雖然是將軍衙門駐地,並且官位一品,打牲烏拉總管衙門不過三品,但畢竟是直達帝閽,直通大內,身價亦自是不凡,封建時代,皇室「家裡人」的身份,當然也是可以稱大的砝碼。諸多元素綜匯,就是將軍衙門所在的吉林城被稱之「小烏拉」,而打牲烏拉反被稱「大烏拉」的原因吧。

從前又有俗語:「先有烏拉街,後有吉林市。」此話卻又怎解?這要看站在怎樣的時間節點來說此話。若從夏商周秦的歷史流脈來看,此話當然不確。

漢時立國於龍潭山、東團山、帽兒山三山之間的夫余國,早期都城即在此。「其國殷富」,經濟文化皆領當時東北亞之先。其宮室建築皆仿漢制,城市以「員(圓)柵為城」「有宮室、倉庫、牢獄」。城牆以土為基,上豎圓木。宮室的建築,雖然可能規模不大,但在當時的東北卻可稱首創。學者們考之於歷史,其時在東北亞尚無宮廷建築。從發掘的幾處房屋遺址來看,則多為半地穴式,深入地下一米左右,長寬都在五米以上。而當時鄰近的部族還大都住居於地穴之中,上下以梯出入。從地下到半地下再到地上,是人類住居形式的不同階段,夫余在當時是領先的。在衣飾、禮儀等方面也多採用中原風俗。研究者根據出土發掘的文物及史料考證,當時,夫余的文明水平已遠超東北亞其他部族。據《史記》《後漢書》《三國志》等記載,夫余與漢王朝的經濟文化交往十分頻繁,尤其是東漢「光武中興」以後,「使驛不絕」,有記錄的通使就有十餘次,夫余呈貢的珍珠、美酒名動長安,而漢王朝賞賜的華服美器、銀縷玉衣亦價值傾城。這應是吉林城最初的肇基。近年,有多位專家學者建言吉林市的建城史應該由此發脈,如此,吉林市的城史已有兩千餘年之久。

烏拉地方,同樣歷史悠久,但是,雖經歷年發掘,在楊屯大海猛、學古東山等處發現西團山、夫余、渤海等多處歷史文化遺存,並在楊屯大海猛有古代大豆的驚人發現,但這些遺存,多是居住和墓葬的遺址,並無較大規模的城址發現,從立城這一角度看,顯見「先有烏拉,後有吉林」之說並不確切。

可是,如果站在明末清初這一歷史節點來看,此話又頗有幾分道理。夫余國滅亡後,城池毀滅,居址湮埋,市聲消歇,當年曾繁華一時的國都,唯余荒莽里的近千座墓葬。時間的流水漫過千年,明代中期,烏拉地方崛起新城,扈倫四部之一的烏拉部立國於此。烏拉城襟江帶礪,有內、中、外三城,內城為國主所居王城,外部則有郭多、鄂謨、宜罕、遜扎泰等諸城拱衛。四部之中,烏拉部地域廣闊,實力也較哈達、輝發雄厚許多,與努爾哈赤最後決戰時,馬步軍兵即有三萬餘人。國滅之後,順治初年即在此建立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紫禁城中一切祭典禮儀、御膳用物,都由打牲烏拉總管衙門呈貢。吉林在康熙十二年(1673)建城,康熙十五年(1676),寧古塔將軍才正式移駐吉林城。站在明代末年這一時間節點看,吉林城形成城制的時間,的確比烏拉要晚,從這一角度說「先有烏拉,後有吉林」,的確也有幾分道理。究根溯源,「先有烏拉,後有吉林」之說也確是以此為基,幾百年裡流傳不衰。

清末民初,吉林、烏拉兩城的商業才顯出了差距,《永吉縣誌》記錄當時商情:「近數十年來,與昔大有不同,縣城(吉林城)商業最為繁盛。交通便利,人民稠密,商業因之振興。現據調查所得,城中大小商鋪約有二萬餘家。」這時的烏拉街,由於土匪的幾次洗劫,致傷商業元氣,城中大小商號才五十餘家。這時,吉林城的人口已超過十萬人,而當時吉林全省的人口也不過六七十萬人,可見兩城在這時才顯出差距。

在白山松水間,這兩處烏拉城演繹的雙城記,可稱是一部歷史的戲劇。漫長的歲月里,它們同樣都歷史悠久,同樣都得天公厚愛,具有優越的自然稟賦,同樣都有英雄人物彪炳史冊,同樣都在歷史上賦寫了自己的輝煌。相望於江畔,相攜於大地,相行於歲月。今天,吉林市是中國歷史文化名城;烏拉街滿族鎮亦是中國歷史文化名鎮。悠遠的歷史,同樣都給了它們厚重的文化底蘊。一江天水琴韻,似仍在鼓動它們共舞互動,續寫新一篇雙城記……


本文選自2021年民生讀本,吉林省地方志資源開發立項項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環,吉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版權所有,未經許可嚴禁通過任何方式轉載,違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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