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東30年流變:新上海如何走向大上海

中歐商業評論 發佈 2022-10-15T09:56:42.336186+00:00

撰文 | 維舟責編 | 施楊1992年10月11日,上海浦東新區宣告成立。這一年,浦東的GDP僅為91.



撰文 | 維舟

責編 | 施楊


1992年10月11日,上海浦東新區宣告成立。這一年,浦東的GDP僅為91.5億元,而這個數字到去年已高達15353億元,相當於天津全市的經濟總量——如果浦東是一個單獨的城市(它確實享有市級經濟管理權限),那它可以在全國排在第12,若論人均GDP則是當仁不讓的第1名,去年高達4.1萬美元,甚至超過日本。


我自己就住在浦東,見證了它這些年的變遷:1999年第一次到浦東,坐著老公交車,忍受著打浦路隧道(因為是第一條過江通道,上海人都稱它為「老隧道」)里的堵車和尾氣,而那片新天地還滿是工業和田野,那時我不可能想到,三年後自己將在這裡安家,自此再也沒離開過。眼看著圖紙上的規劃一點點變成現實,這會讓人回想起來時產生一種「快進歷史視頻」的滄桑感,就像在目睹了一場魔術之後,仍然在思索:所有這一切,是怎麼變出來的?




浦東的蛻變


說來神奇的是,浦東的今天也不是沒人想到過,只不過在當年,那看起來都像是幻想。


1905年,吳趼人在小說《新石頭記》的結尾寫到賈寶玉做了一場大夢,夢見中國已獨立富強,而萬國博覽會正在上海浦東召開。滬郊朱家角人陸士諤1910年也寫了一部小說《新中國》,設想得更大膽:萬國博覽會1928年就在浦東舉辦了,黃浦江建成了一座浦江大橋,小說主人公前去遊覽,一跤跌醒,方知是夢幻一場。


不過,在很長時間裡,這片沉睡在外灘對岸的土地與其說像是上海的未來,不如說是過去。有位朋友石草生於1978年,從小在這裡土生土長,老家現在已變成了世紀大道,但「那時沒有上海的概念」,說到上海,都覺得「是那邊的」,南京路、外灘都是遙遠的存在。甚至連「浦東」也很少感覺到,因為那會這一片被楊浦、黃浦、南市、川沙等幾個區縣分割,她所住的陸家嘴這一帶,多是港務局等單位來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像是一個鄉下小鎮,每家的家庭條件都差不多,同學們就像課本上說的,「都有美好的未來」。



那會的浦東還充滿鄉土氣,雖然和全國最大的都市只有一江之隔,卻沒有什麼都市氣息,最好玩的去處就只有浦東公園。川沙人連方言都和上海話不一樣,在滑稽戲裡是嘲笑鄉下人的笑料之一。從現在浦電路所在的王家宅,到如今高端住宅林立的世茂濱江,當時都是棚戶區;文登路以東就是農田,甚至還養牛。塘橋、北蔡都只是一個小鎮,而後來開世博會的片區,原先的地名叫「泥牆圈」,稍微像樣一點的企業就只有上海鋼鐵廠和耀華玻璃廠。我舅舅1986年渡江去周家渡那邊辦事,後來回憶說,感覺就好像時空穿越到了自己小時候。


在浦東開發開放之前,唯一還算繁華的街區是東昌路,沒有多少高樓——晚至1990年,整個浦東的最高建築只是一座24米高的消防瞭望塔。如今高樓林立的陸家嘴,看看附近「爛泥渡路」這樣的地名就能想見它原先是什麼模樣,很長時間裡只有一片低矮的平房,直到東方明珠蓋起來幾年後才拆掉。1991年7月30日東方明珠開工建造,石草還記得,同學寫「看著朝霞和東方明珠一起升起來」,作文競賽還得獎了。



不過,對當時浦江兩岸的人來說,真正衝擊感官印象的是1991年底南浦大橋的通車,我那時也曾像無數人一樣,花5塊錢門票登上橋面,眺望浦東。在那之前,除了打浦路隧道(1971年通車)和延安東路隧道(1989年通車)之外,浦東和浦西之間就只能依靠輪船擺渡,1987年冬還曾因大霧封江,在擁擠中踩踏,造成66死22傷的重大安全事故。不誇張地說,這條上海的母親河隔開了兩個世界,但繼南浦大橋通車之後,上海陸續又有4座大橋、14條隧道(另有2條在建)連接浦東,這無疑加速了兩岸的對流,也使得「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的說法迅速過時。



應該說,在這三十年裡,幾乎每個中國城市都發生了巨變,但浦東可能尤為戲劇性,那就像是從農業社會狂飆突進到了後現代社會,時空壓縮得格外明顯。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這些年浦東變化太大了,「好像有人念了一下魔法咒語,身後的布景就變了,但你也不知道怎麼變的,因為念咒語的人不是你」。身處這個萬花筒中的人嘗到了時代紅利,但也承受了巨大的精神衝擊。


石草回憶,那幾年大拆大建,有一次她坐公交車經過張楊路東方路一帶,猛然發現路兩邊都拆沒了,震驚之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因為目睹熟悉的街景都變成了廢墟,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以前覺得變遷是和時間有關的,而當你發現時空瞬間坍塌,城市改造在摧毀空間的時候也摧毀了時間,一剎那間全沒了,心底里就湧起恐懼、驚慌、興奮,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


她說,在認識到這個廢墟的時候,她的童年結束了,那是1992年,浦東迎來了自己創世紀的「大爆炸」,在很短的時間裡,一切都不一樣了。



浦東做對了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說,浦東的開發像是重複了「深圳奇蹟」:與一座大都市隔河相望,但長久以來卻是兩重天的景象,而一旦開發,在極短的時間裡就變換了模樣。1991年初,鄧小平在上海就曾感嘆:「浦東開發至少晚了五年。浦東如果像深圳經濟特區那樣,早幾年就開發好了。」不過這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上海當時太重要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不像深圳反正原本就是小漁村,試點成什麼樣都沒事,也只有深圳的試驗已明確取得成效時,才能更大膽地邁出開發開放浦東這一步。


也就是說,浦東雖然慢了一拍,但也正因此,它從一開始的起點就更高。1990年浦東起步之際,浦東的第二產業占比高達3/4,而到去年則是第三產業占近8成,達到了發達國家水準。2021年,浦東GDP突破1.5萬億元,在全市經濟總量中的占比也從不到三十年前的9%提升至將近36%。如今,浦東新區的經濟總產值是位居第二的黃浦區的5倍,相當於上海第2-7名六個區的總和。不誇張地說,這好比是在上海的邊上又建造了一座「新上海」,其建成區面積、城市人口都超過了國內95%以上的城市。


浦東新區是全國第一個國家級新區,承擔著對外接軌國際、對內輻射全國的「先行先試」使命,也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試點。在19個國家級新區中,浦東新區人口最多、經濟總量最高(是第二名天津濱海新區的2.5倍)、經濟密度更是遙遙領先,每平方公里創造的GDP達到12.7億元,是第二名長沙湘江新區的兩倍。可以說在各項指標上,浦東新區在城市開發的新區中都是當之無愧的「龍頭」和標杆,其成功可能超過了當初最大膽的設想,它究竟做對了什麼?



毫無疑問,如果沒有浦東這個新增長引擎,上海這些年的經濟數字會難看很多。浦東新區之「新」,最初的原動力肯定得益於政策支持和放權:現有的19個國家級新區,除了上海浦東和天津濱海之外,都只是功能區而非行政區,浦東新區不僅設立得早,而且擁有的管理權限也最為完整,金融、財稅、土地、海關、產業等各方面的政策支持和先行先試的權力都更強。此外,浦東新區在設立之初還得到國家財政每年3億元的開發資金支持——不過,天津濱海新區在2005-2014年間獲得的國家專項財政資金支持高達每年10億,但並不足以確保它比浦東更成功。


政策支持固然重要,但並不是魔法,否則當初深圳、珠海、廈門、汕頭四大經濟特區,得到的政策支持都一樣,為何多年下來各自差別那麼大?浦東之所以能這麼成功,也是因為它就距離上海原有的城市中心很近。很多人可能已經不記得了,在開發浦東之前,上海的城市規劃重點其實是發展南北兩翼(寶山鋼鐵、金山石化),甚至對浦東開發一直有爭論,原因之一就是過江通道的交通瓶頸不易打通,需要花費大量建設資金。


這種顧慮也並非沒有道理。在英國,1750年威斯敏斯特大橋建成、1769年黑衣修士橋竣工,標誌著南倫敦開始得到真正發展,但當時的交通條件下,這種發展頗為緩慢,甚至直到1930年代,「倫敦人罕有過河」,因為河那邊仍然是「一片異土,有著一種相當陌生、差別迥異的交通系統」。然而,現實證明,像新德里、拉德芳斯(巴黎)這樣的城郊新區,都極大地得益於與老城的近距離。從這些年上海的城市規劃方向來看,重點已經成了東西兩翼(浦東、五大新城),而其共同特點就是便於建成城市連綿區。


這代表著一種不同的城市發展思路:「新區」並不只是在外圍劃出一片空地,引進資金和技術來建起一些工廠來發展經濟,而是需要與原有的城市形成有機的結合與深入互動,在複雜交織的生態中催生出更多元、豐富的城市生活和經濟機會,由此催生出一個創新機制。當服務業而非工業成為城市增長引擎時,這樣的視野是必不可少的,否則「新區」很難吸引到足夠多的人才,因為越是尖端的人才,實際上對城市生活的要求就越高。



顯而易見的是,浦東的土地有限,只有資金、技術密集型的開發才是方向,而這就得需要大量人才流入。為了吸引企業落地,浦東新區生產性質的外資企業,曾在多年按15%稅率徵收企業所得稅。這確實有利於調動企業的積極性、聚集城市發展所需的高端人才,但反過來說,低稅收只是企業落戶所考慮的因素之一,更重要的倒不如說是浦東緊鄰上海,藉助上海經濟效益的外溢,企業也能更好地擴大市場。


一個有活力的城市生態,必須為不同的人都帶來足夠多的機會。浦東的由由新村,就是因為當地人覺得「種田人終於出頭了」而得名的,在一代人的時間裡,農民轉變成了市民。更重要的是源源不斷湧入的「新浦東人」:1990年,浦東戶籍人口133萬,另有6萬外來流動人口;但到2020年人口普查,浦東常住人口已多達568萬,其中戶籍人口僅占一半。三十年前浦東的人均GDP還比全市平均低12%,但如今已反超56%之多。創造這個「新上海」的,正是這個人盡其才的市場機制。



浦東需要二次開放


如今,浦東正站在一個新的節點上:正因為它以前做得太成功了,想要再自我突破就更為困難了。雖然它仍然叫「浦東新區」,但隨著上海的全面開放,浦東漸漸地已沒那麼特殊了,只不過是「又一片」上海的城區罷了。換言之,新區還新嗎?還能繼續變魔術嗎?它還是上海的未來嗎?


雖然這些年來,浦東的GDP仍以兩位數的年增長率在高速成長,但從人口流入的數字來看,它對人才流動的吸引力已經在弱化。根據人口普查結果,2010-2020年間浦東的常住人口僅增加了12.63%,即便在上海市內也低於嘉定、松江、青浦、寶山這四個城區,更遠遠低於深圳(68.47%)、廈門(46.23%)、杭州(37.19%)這些吸引了大批年輕人才的城市,而在上一個十年,浦東的人口增長也一度高達58.26%。


這背後的原因很複雜,但有一點不可否認:隨著浦東的城市建設日趨成熟,它也變得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白手起家了。大體而言,2005年是一條分界線,這一年取消了藍印戶口,之後房價又一飛沖天,後來者想要吃到紅利也就越來越難了。


一位朋友2004年來到上海,讀完研究生後,先在浦西工作了幾年,2011年換到浦東張江,從租房到買房,也算是搭上了那個好時代的末班車。張江是高科技中心,由於像牛頓、居里、哈雷等外國科學家的名字都用以命名南北向的道路,還有個笑談說「外國科學家不是東西」。這裡大多都是資本人才密集型的新企業,號稱「隨手扔塊石頭都能砸中個博士」,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IT業和「藥谷」都在此湧現。



然而,近年來一個日漸明顯的趨勢是:隨著浦東的不斷發展,它在全球市場上的競爭優勢正在面臨嚴峻的挑戰。早在十年前,他就發現,雖然中國人幹得很好,上海的工資也還趕不上美國,但與印度已經持平,相比波蘭等東歐國家也沒有競爭優勢。不僅如此,國內成都、西安、武漢等城市都在不斷崛起,員工素質也很不錯,然而他在成都的老闆薪資還沒他高——因為是按當地薪資水平結算的。


更棘手的是,現在帶過的團隊,要激勵他們相當困難,加薪10%-20%沒多大吸引力,就算工資翻倍,能在上海買得起房嗎?普通人隨你薪資多少,和房價一比,也就是灑灑水吧。在唐鎮的玉蘭花園,有浦東最大的城中村,大量外來的打工人都只能住在群租房裡,但租房成本也在快速上升,省不下多少錢,以至於有這樣的抖音段子:來上海100塊錢,一年下來還是100塊錢,白吃白喝白住一年。像IT企業雖然號稱「高科技」,但其實可能80%仍需要依靠低技能、相對低薪的碼農,那麼他們留在浦東圖什麼?



現在的現實是:浦東房價飆升、用工成本也不斷攀升,而與此同時,對年輕人才(尤其是對工資待遇不高的人)來說,浦東的友善度、吸引力甚至還不如浦西。在浦西,像紫竹這樣的園區租房成本比浦東低,而老城區的各種設施畢竟更為完善:浦東文化街區、便利店密度都不如浦西;10萬方以上的商場僅十來家,且大多集中於陸家嘴附近;論三甲醫院,浦東僅有8家,而全上海有60多家;對那些已成家的人來說,浦東教育資源之緊張更是全市首屈一指,好學校出了名地少而難進,在全市都屬最卷之列。


這是真正的挑戰:浦東以往的成功,其實還是更偏重產業發展,對民生的配套則滯後了一拍。在以往的紅利還在、人們對它的未來抱有很大信心的時候,這不是一個大問題,但現在,尤其是在疫情衝擊之下,就成了一個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以前的浦東滿地是機會,但如今年輕一代的精氣神不一樣了,疫情之後走的人更多,一些企業原本提倡的「居家辦公」(work from home),到最後變成了「在家鄉辦公」(work from hometown)——尤其是那些IT企業,人們忽然意識到,既然可以遠程辦公,那麼回老家居住也一樣可以。原先領頭的外企,現在也度日艱難,某些行業已開始了大魚吃小魚的行業併購,有些大企業,你甚至都想像不到它也會裁員。即便對企業來說這是生存下去不得不然,但對個人而言顯然意味著更艱難的選擇。



浦東精神能否繼續向上


今年的上海疫情,浦東新區是開始最早結束最晚、受影響最嚴重的地區,對整個社情民心的衝擊也最大。上海的發展能不能重回快軌,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浦東還能不能繼續成為全上海乃至中國不可動搖的人才高地。整個上海在集成電路、生物醫藥、人工智慧、航空空天、新材料、智能製造這六大領域布局的26個園區,浦東就占了8個之多,並且除了新材料之外,全部具備,且基本沒什麼短板。在工業網際網路、機器人、軟體等領域,浦東也遙遙領先於全國,新能源汽車(特斯拉)即便不算最領先,但占據著行業尖端,而最近的大飛機(商飛)項目也是領頭羊。也就是說,當下的浦東所面臨的問題是「高精尖還能怎麼繼續往上」的問題。



長久以來,浦東的經濟其實是依靠陸家嘴、張江、金橋、外高橋這四駕馬車帶動起來的,2020年僅陸家嘴和金橋兩個園區,就貢獻了浦東一半多的經濟產值。今年初,浦東新區2022年82個重大項目集中開工,總投資高達3176億元,聚焦於推動產業升級、完善城市功能、加快改善民生、優化生態環境,致力於繼續推動浦東的高水平改革開放。



浦東需要第二次開放——這不僅是說引進更多外資或技術,而應當是面向國內外所有人才開放的一個城市生態,使他們能在這裡「安居樂業、人盡其才」,這就得給人們發揮其創造性提供一個安心開放的環境,因為引領者只能通過勇敢創新向前探索。要做到這一點當然不容易,但這才是浦東之於中國的意義:如果連浦東都做不到,那麼還有哪裡能做到?就此而言,浦東開放沒有回頭路,和它三十年前的開放一樣,這一次它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