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堪比養老院」?日本銀髮犯罪率為何持續走高

南方週末 發佈 2022-10-27T10:54:54.778087+00:00

日本長崎縣佐世保,數名獄警護送老年囚犯沿著標記的路逕行走。在發達經濟體中,日本是老年囚犯比例最高的國家之一。

日本長崎縣佐世保,數名獄警護送老年囚犯沿著標記的路逕行走。在發達經濟體中,日本是老年囚犯比例最高的國家之一。 (人民視覺/圖)

「看!這是我偷的。」高田敏夫在62歲時偷了一輛自行車,隨即順道騎車去警察局自首。

被判監禁一年後,身材瘦小的高田敏夫再次犯罪。他第二次入獄的原因是手持匕首,前往公園恐嚇婦女。

「我不喜歡蹲監獄,只是為了享受監獄的免費生活。在裡面,我還能省下一筆養老金。」高田敏夫出獄後接受採訪時稱。

日本已邁入超老齡時代。據日本總務省估算,截至2022年9月末,75歲老年人占總人口比重首次超過15%,高達1937萬人。65歲以上老人占總人口比重也接近30%,該群體的犯罪率則占整體犯罪數量的五分之一。

「監獄堪比養老院」

「老人們偷的都是不值錢的物品,有的老人犯罪可能是窮,有的可能是因為寂寞。」旅日華人和茂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經常看見商店裡有「禁止偷竊」的標語。

日本的刑事犯罪正呈現出老齡化趨勢。日本法務省2020年《犯罪白皮書》顯示,65歲以上老人占犯罪人口的22%,而其中七成以上的罪名是情節較輕的盜竊。

孤獨和貧困是高田敏夫犯罪的重要原因。他離過兩次婚,父母已經過世,僅有的兩名兄長和三名子女也很少跟他聯繫。

過去十年間,高田敏夫差不多有一半時間在監獄裡度過。在日本,不少老人像高田敏夫一樣無法依靠微薄的養老金維生,被迫通過犯罪進監獄「養老」,這頗似美國作家歐·亨利在《警察與讚美詩》裡描述的情節。

日本法律對小偷小摸的處罰相對嚴格,金額較小的偷竊罪也往往被處以3年以下刑期。為了進入監獄「養老」,不少老人會在偷竊後主動自首。

在占地面積約26萬平方米的日本府中監獄裡,平均每5名犯人中就有一個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日本廣播協會(NHK)記者在2019年探訪該監獄後撰文稱「日本監獄堪比養老院」。

每一名老年犯人住在不到5平方米的小單間裡,他們每天6點鐘起床,10點多鐘散步。午餐時,牙口不好的老人還可以吃到糊狀食物,身患慢性病的老人則有營養師控制熱量和鹽分攝入。

在白天,有行動能力的老年犯人會按照監獄的要求做一些簡單的手工製作。下午三點鐘後,老年犯人會在專人的看護下,進入浴場泡澡。晚間,監獄藥房會提前分配好給每一名老年犯人的藥物。

日本的監獄日漸受到老齡化衝擊,不得不創建適合老齡犯人的制度和設施。據英國《經濟學人》報導,為了防止老年犯人的阿爾茲海默症(老年痴呆症)惡化,府中監獄還引入了拼圖和幾項益智遊戲。

「下流老人」、老後破產與「孤獨死」

貧窮是老人犯罪的主要原因。68歲的青山政司在妻子去世後,要獨自照顧91歲的母親。不久,他發現年輕時攢下的2000萬日元存款已經遠不足以支撐母子的生活。

退休後,青山政司每月僅有8萬日元養老金,他的生活徘徊在日本政府劃定的貧困線邊緣。而母親不僅沒有養老金,還罹患阿爾茲海默症,每月需要花費大筆醫療費,兩人一起生活每月要花費至少15萬日元。

為了照料母親,青山政司無法出門打工。母子生活拮据,青山偶爾買些排骨也要分三四次吃完。

相比青山政司的拮据生活,老人們似乎只要稍微犯點罪,便可以到監獄裡免費吃住,還能正常領取養老金。等出獄後,他們還可以依靠入獄期間積累的養老金,再生活上一段時間。

近年來,日本社會常用「下流老人」形容貧困老人。在日本作家藤田孝典的同名作品《下流老人》中,它專門指收入極低、沒有足夠的存款和無依無靠的高齡人士。

同許多日本老年人一樣,青山政司也屬於「團塊世代」,他們出生於1949年至1964年之間,大約有1000萬人,是日本戰後經濟騰飛的主力軍,也是日本經濟泡沫時代的受害者。

時過境遷,團塊世代出生的日本人要麼中年失業、提早退休,成為缺乏生活保障的貧困老年人;要麼上有老、下有小,走上「老後破產」之路。而他們的子女也趕上了日本「就業冰河期」以及非僱傭制的興起,後代普遍收入不高、被迫「啃老」。

「1968年,日本政府打造出『一億中產階級』的概念只是幻想,現在日本社會只有『極少數富裕階級』和『大多數貧困階級』。不久之後,日本將迎來『老後破產』的時代。」藤田孝典充滿悲觀情緒。

繼貧窮之後,孤獨感是驅使日本老年犯罪的另一層原因。2017年日本政府一項調查發現,超過半數以上的獨居老人曾在商店偷東西,這些獨居老人大多數沒有家人,或者很少跟親屬交往。

據日本《朝日新聞》統計,三分之一的日本老人沒有家庭之外的親密朋友,缺乏陪伴的老人更容易選擇「孤獨死」,他們的屍體甚至會在幾個月後才被發現。

日本2020年公布的《犯罪白皮書》進一步證實,孤獨、焦慮和抑鬱等心理問題可能是老人犯罪的導火索。便利店似乎成了老年罪犯的「社交舞台」,在攝像頭下被抓住甚至成為老人獲得社會關注的一種方式。

「為了自身健康,每年都要坐兩次牢」

現年80歲的本田惠子(化名)家境殷實、兒孫滿堂,但她還是選擇了偷竊入獄。大約在13年前,她因偷了一本紙質小說被帶到警察局審訊。

「那位警官很善良,一直認真聽我講話。我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傾聽了。」本田惠子回憶說。

那名警官還寬慰本田惠子,「我明白你很孤獨,但請不要再偷東西了」。不過,每當本田惠子刑滿被釋放後,她又會因為懷念監獄的氛圍而選擇再次偷竊。

「一些老年犯人可能有房子、有家庭,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在家裡被理解、被尊重。」日本岩國女子監獄監獄長村中由美(Yumi Muranaka)說,而監獄似乎給了他們從未有過的歸屬感。

老年群體常常揶揄說「為了自身健康,每年都要坐兩次牢」。

幾年前,一部日本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就開始呈現一名貧困的「下流老人」的艱辛生活。如今,多數日本老人不得不普遍擔憂個人養老問題。

88歲的大井四郎正是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裡的那位獨居老人。一次突然暈倒後,他失去了自理能力,無法獨立進食、如廁。

年輕時,大井四郎是一名運輸員,勤勤懇懇工作到了80歲。可最後,他每月只能拿到6.5萬日元的養老金。這筆錢根本無法負擔他在任何一所養老院的護理費用。

大井四郎膝下無子,年輕時熱愛旅遊。妻子去世後,他更是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在志願者團隊的幫助下,大井四郎只能輾轉於多個短期福利院中,幾乎每隔一個月換一次。

不久,志願者為他找到了一家民營養老院,但月收費14萬日元。由於退休金太低,大井四郎只能賣掉房產、申請低保。

日本的養老金採取「下一代養上一代」的現收現付制,隨著少子化老齡化問題加劇,日本養老金早已出現了收支不平衡情況,並且在逐年減少。

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就邁入老齡化社會。截至2022年3月,65歲以上的老人已占日本總人口的30%。養老金的支出也水漲船高。在1970年,這項支出只有0.9萬億日元,2017年已經達到56.7萬億日元,占全部社會保障支出總額的47.1%。近年來,養老金的支出總額已占日本財政支出近三分之一。

為了開源節流,日本政府不斷調整養老金額度。2014年,安倍政府在上調消費稅至8%的同時,又下調養老基金,曾引發五百多名老人在首相官邸外抗議。

其間,時年71歲的林崎春生直接買了一桶汽油,在日本新幹線車廂里點火自焚。自焚前,她還把自己身上的錢贈送給了一名六十多歲的女乘客。

2022年6月起,日本65歲以上老人每月養老金減少0.4%。日本《讀賣新聞》還透露,領取養老金的年齡也從目前的60歲至70歲擴大到60歲至75歲。

不少日本民眾擔憂,「活得少領得養老金也少」。

照顧失能老人也是老齡化社會的一項重擔。自2000年起,日本政府開始實施護理保險制度,為65歲以上的老人提供居家養老服務,包括上門洗浴、日托護理等多種功能服務。

「7×24小時的老人護理服務非常昂貴,大多數家庭只能承擔起一周一兩次的上門護理服務。」住在東京的松本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松本享的父母均為高齡老人,父親81歲、母親77歲。種種原因,70後的松本享已經三年沒有跟父母見面了,他們家的養老重擔落在了比他大四歲的姐姐和大一歲的哥哥身上。

「老老護理」加劇老年謀殺率

八十多歲的小泉美佳也曾因終日照顧丈夫感到身心疲憊,「那些年,他罹患中風、阿爾茲海默症和妄想症,臥病在床。我得在身體和心理上照顧他很多。礙於面子,我還不能同任何人談論我的壓力。」

日本老齡化問題日漸嚴重,「老老護理」逐漸成為社會主流現象,即中老年的子女照顧父母,或是老年配偶間相互照護。

更可悲的是,一些老年人謀殺罪發生在「老老護理」關係中,照顧者常因終年照顧臥床不起的老人而產生極端心理,殺害自己的父母或配偶。

日本厚生勞動省在2020年12月的一項統計發現,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間全國至少發生了1.7萬起虐待老人事件,同比增長353起,而一半以上的虐老事件發生原因是「看護壓力」所致。

小泉美佳最後通過偷東西進監獄緩解了內心的壓力。在她看來,「在監獄我可以自由呼吸,生活得更輕鬆」。

在日本大都會警察廳登記的暴力團體中,50歲以上的成員已占總人數的51.2%。其中,「山口組」曾是日本最有影響的黑社會組織,它的「二當家」高山清司就已經超過75歲了。為了健康,他不再去聲色場所玩樂還特別注意養生,早睡早起、多運動、多散步。

頗為諷刺的是,日本監獄正在扛起養老的重擔。按照日本法務省測算,每名服刑人員每年將花費320萬日元的監禁成本,若一名老人因偷竊入獄,最高可被判刑5年,其間他將花費1600萬日元。

對日本政府來說,這並不划算。早在2016年,就有日本媒體揶揄說,「老人偷200日元的三明治,服刑要花百萬的稅金」。

高齡犯人也加重了監獄的看護負擔。日本法務省2017年的一項調查發現,大約14%的60歲以上日本犯人患有阿爾茲海默症。

「腿腳不便的老年犯人越來越多,花在每名犯人身上的人力成本越來越高。」日本廣播協會(NHK)援引獄警古山讓治的話。

在監獄裡,像古山讓治這樣的獄警不僅要看守罪犯,還要為老年犯人提供照護服務。因此,不少獄警幾乎待不滿3年便會申請離職。

越來越多的高齡老人在獄中死亡。在府中監獄,平均每一個月有一名老年犯人去世。而且,家人由於其生前罪行,很少願意主動前來認領屍體,火化、墓地等事宜不得不由監獄統一負責,費用最終由國民稅金負擔。

政策空間依然有限

老齡化已是不可逆轉的社會難題。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日本政府採取多種手段鼓勵生育失敗後,日本政府開始直面老齡化,但政策空間依然有限。

為了解決養老問題,日本政府開始選擇延長退休年齡。2021年4月,日本政府修訂《高齡者僱傭安定法》,將退休年齡從65歲延長至70歲。

日本《朝日新聞》一項調查發現,目前已經有近20%的公司開始延長老年人的從業年齡。其中,日本最大的家電零售商野島電器早在2020年7月便開始實施80歲僱傭制。

「在壽司店、拉麵店,很容易看見白髮蒼蒼的老年工作者,他們會炸『天婦羅』,還會端茶送水,跟年輕人的工作沒什麼不同。」和茂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受就業政策影響,日本的銀髮就業者已連續17年上升,達到906萬,占所有老年人口的25.1%。如今,平均每四名65歲的日本老人中就有一人活躍在工作崗位上。

剛到日本時,和茂森的幾名語言老師均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很多老人在退休後會多找幾份兼職工作,一來補貼了家用,二來讓日子過得更充實。」

據日本廣播協會(NHK)報導,各級行政單位均在社區設有福利性「支持中心」,專門為獨居、沒有親友依靠的老人提供獄後支持,幫其排解孤獨感、融入社會。每逢節慶日,大多數日本社區也會為老年人舉行活動,拉近鄰裡間的距離。

和茂森發現,他身邊的日本老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大城市裡的老人會去酒館彈吉他,小城市的老人也會一起跳舞」。

面對缺乏24小時陪伴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日本政府也開始依賴科技手段,彌補養老短板。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統計,日本人是罹患阿爾茲海默症比例最高的國家。到2045年,將有四分之一的日本人患上阿爾茲海默症。

78歲的大阪獨居老人內田浩二罹患阿爾茲海默症,經常走丟。有一次,警察在陌生人的公寓中發現了他。在家人的要求下,日本政府對內田進行了電子監控,他們在內田的錢包放入了一個隱蔽的信號器。

自此,每當內田外出散步時,錢包中的信號標記物會通過街道上數以千計的傳感器,向家人不斷提供定位信息。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南方周末實習生 金明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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