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導報 筆會專欄
三家村 楊文凱
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街頭舉行助選演講時遭槍擊身亡。這一突發事件，改寫了日本政治史的進程，鑄就了日本社會的痛點。7月12日，喪者家屬在東京芝公園的增上寺為安倍舉行了葬禮。9月27日，日本政府在社會爭議中為安倍前首相舉辦了國葬。10月15日，安倍的家鄉山口縣為已故前首相舉行了縣民葬。
在完成一系列葬儀和善後事宜的同時，日本第210屆臨時國會於10月3日開幕。本屆國會醞釀為前首相安倍晉三實施追悼演說。在日本，由在野黨首相級人物為前首相發表追悼演說是慣例。在8月臨時國會協調之際，曾有建議推自民黨前幹事長甘利明發表追悼演說，遭到在野黨反對而作罷。隨後，自民黨向立民黨提出了協商請求。10月7日，在野立憲民主黨議員、前首相野田佳彥願意接受自民黨的請求，將在國會發表追悼演說。野田和立民黨黨首泉健太等進行磋商後表示鄭重接受委託。眾院議院運營委員會隨後正式決定，野田佳彥於10月25日在眾議院全體會議上發表追悼演說。
野田佳彥，在1993年與安倍晉三同期當選眾議員。野田後來成為日本民主黨重要人物，於2011年繼鳩山由紀夫和菅直人後，出任民主黨政權的內閣總理大臣。2012年實施眾議院解散總選舉，野田民主黨敗給了安倍自民黨，當年12月26日，安倍晉三第二次出任日本首相。野田與安倍分屬不同政黨，政策立場固然不同，但他月前以在野黨的前首相身份出席了安倍國葬，成為唯一。本次野田佳彥的追悼演說，情真意深，切中肯綮，受到了國會與野黨議員的一致好評，引起了轟動。他的講稿轉交給了昭惠夫人，將奉祭在安倍前首相的靈前。
野田演講究竟說了什麼？茲存錄於此，以饗讀者。
日本立憲民主黨野田前首相，10月25日在眾議院全體會議上為安倍前首相發表追悼辭。內容如下：
本院議員，安倍晉三原首相，在過去的7月8日，為聲援參議院選的候選者而訪問了奈良縣，在發表演講時被人從背後擊中。被運送到醫院後，雖然採取了全面的救生措施，但你還是在全日本祈禱康復的悲痛的祈願聲中，成為了不歸人。
享年67歲。實在是一場太過突然的悲劇。
你作為政治家的未竟事業，想傳給下一世代。而且，你應該希望在某一天引退後可以與昭惠夫人一起共度平靜的日子。
這一切，都在剎那之間被帶走了。
政治家手握的麥克風，不僅僅是傳遞話語的工具，而是關涉到人的生活與生命。你手握著話筒面向前方展望著日本的未來，卻在背後遭受攻擊，這是多麼的遺憾。對這種暴行，我不禁再一次表示強烈憤慨。
生活中，我與生前的你在政治立場上不同。但是作為前任，我是把首相的接力棒交給你的人。
日本的憲政史上已有101代64位首相。作為親身經歷過前輩們所體味的「壓力」和「孤獨」的人，我對你的英年早逝表示悲痛，願奉獻誠摯的哀悼。
為此，在得到大家的贊同下，我謹代表國會全體議員，發表誠摯的哀悼之詞。
安倍晉三先生，昭和29年(1954年)9月出生於東京，是後來擔任過外務大臣等要職的安倍晉太郎和洋子夫人的次子。
祖父是眾議院議員，外祖父和叔父後來都成為了首相，是著名的政治世家。從小生活在「身邊就有政治」的環境中，你一定耳聞目染並培養了投身公共服務的決心和精神。
從成蹊大學法學部政治學系畢業後，你就職於神戶制鋼所，後擔任了外務大臣父親的秘書，培養了從政的心念。在父親晉太郎突然去世後，你在平成5年(1993年)從當時的山口一區出馬競選眾議員，首次亮相就成功當選。一位38歲的年輕政治家誕生了。
我也同期當選。在你第一次登臨眾議院的那天，我清楚記得在國會議事堂的正門玄關，有一大群人圍在你周圍成為人牆。那裡，有你沐浴在閃光燈的照射下，接受採訪的身影。對我來說，這樣的輝煌顯得過於耀眼。
眾所周知，在那之後你很快就拾階而上，成為了一名政治家。
作為內閣官房副長官，你致力於解決朝鮮綁架問題。年紀輕輕就擔任自民黨幹事長、內閣官房長官等重要職務，平成18年(2006年)9月就任第90代首相。你是首位戰後出生的首相。52歲，也是最年輕的首相。
第一屆安倍政府滿懷期待起航，但到了次年9月，你因為在強烈的公務中慢性病加重，一年多後被迫下台。對於一路走來享有一帆風順的政治家生涯的你來說，這是第一次重大挫折。「我再也無法在政治上重新站起來了」，我想你一定經歷了苦惱的日子。
但你並未因此而心碎過、放棄過。在愛妻昭惠夫人的支持下，你努力恢復身體，並在困難中獲得了友人和家鄉各位朋友的充滿溫暖的支援和幫助。你把反省的內容每天都記在筆記本上，期待著有捲土重來的那一天。從挫折中獲得學習的能力，從底層中習得向上爬的堅韌，作為一個人、一個政治家，你實現了巨大的成長。
你曾經用「再挑戰」這個詞，來倡導建立一個即使失敗了也可以一次又一次嘗試的社會。我想這是你作為政治家的真正有價值的地方。你是一個擁有說服力、能不斷述說「不要放棄」、「不要害怕失敗」的政治家。你一定還有很多事情想告訴年輕人。可是機會被奪走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經過了5年的蟄伏，平成24年（2012年），重新當選自民黨總裁的你和當時擔任首相的我，此後在國會展開了激烈對峙。印象最深刻的是平成24年（2012年）11月14日的黨首討論會。
當時，我以削減國會議員的定額人數和國會議員的年度薪金為條件，明確了解散眾議院的日期。你的表情略顯驚訝，之後是短暫的停止。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天的一時一刻。那是執政黨領袖和反對黨領袖在一起，豁出全力展開了火光四濺的真正的勝負戰鬥。
安倍先生，你一直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不，對我來說，你是一個頑固的政治對手。
此後攻防易手，作為第96代首相而重新綻放的你的主戰場，是國會的全體會議場和預算委員會第一委員會室。
在國會辯論中，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都會被你無情地捕獲而斬斷。辯論充滿了緊張的感覺。話語同話語激烈衝突，這是一場一對一的「戰鬥」。很多國會熱議的場景，讓人回味無窮。
然而很遺憾，你是我本該再次挑戰的對手，卻再也不會出現在議會的會場裡了。
安倍先生，你在議會場內是「戰鬥的政治家」，而你離開國會並摘下頭盔，你也是一個善良而有愛心的人。
安倍先生，我不會忘記，平成24年（2012年）12月26日的事情。在解散總選舉中敗北而成為敗軍之將的我，作為前首相在皇宮出席了你的任命儀式。
在休息室里，如果是同一個政黨內的交接，大概會喋喋不休地談笑風生吧。但是只有贏家和輸家在同一個房間裡，場面就會低落，只有尷尬的寂靜。安倍先生率先嘗試改變壓抑的氣氛。你走到我身邊，用明快的聲音對我說：
「謝謝你，辛苦了。」
「野田先生有一種安定感。」
「你在那個扭曲國會中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時隔5年才重回首相職位，對於你來說，什麼時候這樣的日子也會回來的。」
你說著一句一句溫暖的話，一邊試圖安慰和鼓勵還在為大選失利而傷心欲絕的我。
那個地方，猶如一個心理諮詢室，受傷的人在那裡得到治癒。
可惜，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勇氣和心情去接受你的好意。但我現在明白了。安倍先生當時的好意，究竟從何而來呢？
在第一次執政末期，失意絕望的你從入院的慶應病院趕往新首相福田康夫的就職典禮，周遭的情景仿佛鞭打著你受傷的身心。僅僅一年就被迫辭職，對於一個驕傲的政治家來說，一定是一種難以忍受的屈辱。你也曾抱著絕望的心情，在待機室中度過了痛苦的等待時間。
我相信，正因為你經歷了無法想像的人生的悲哀，了解了苦難的深淵，你才有了重新挑戰的力量和圍繞它所釋放的善意。
安倍先生。對你，我還有件事要道歉。
事情發生在平成24年（2012年）年底，當時我在大阪的寢屋川做競選演說。
我說，「要成為總理大臣，需要膽量和勇氣。半途中會肚子痛的人是不行的。」
當時，我自己被激動的氣勢沖昏了頭腦，沒想到當著觀眾的面，竟然脫口而出這樣的話。事實上，輕視他人的身體特徵、揶揄他人的疾病痛苦，是絕不可接受的。我說出了令人羞恥的話，是一次重大的失言。
時光荏苒，匆匆而過，我卻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留下永恆的遺憾。在此，我向天堂里的你致以最深切、最深切的歉意。
從我手中接過了首相接力棒的你，在七年八個月的時間裡，持續履行著你身為首相的職責。
你的工作究竟有多辛苦？我是充分了解的。那是精確到分秒的時間表。海外出差的高速移動和時差，積累了長期的疲勞。你的每一天都是一系列無休止的決策，伴隨著政治責任，同時還被投擲許多無情的批評之刃。在任職期間，你從未有過真正的心靈平靜的時刻。
從第一次執政開始計算，你擔任首相總天數為3188天，共訪問了196個國家和地區，舉行了1187次首腦會談。您承受著身為最高責任者的重壓和孤獨，比任何人都更長時間地做著日本最艱辛的工作。在此，我只能向您表示誠摯的敬意。
作為首腦外交的主角，你與兩位性格截然不同的美國總統建立了密切的關係。他巧妙地說服了理智的巴拉克·歐巴馬總統，邀請他到廣島與核爆受害者們對話。另一方面，你又投入了洋溢著強烈個性的唐納·川普總統的懷抱，與他建立起了可以直呼其名的親密關係。
如果沒有您堅信日美同盟是日本外交的基石，就不會產生這樣的信任關係。然而，這還不是全部。毫無疑問，你擁有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天賦。
安倍先生，你成為後任首相之後，我僅在首相公邸的一個房間裡與你見過一次。平成29年（2017年）1月20日，就在國會召開例行會議、政府發表四次講話的當晚。
前一年，天皇陛下關於象徵執務發表了「講話」，你可能在試圖衡量你與在野黨的距離。
我們兩個人單獨談了一個小時左右，圍繞著天皇陛下的生前退位和整備環境等話題。雖然我們的立場分歧很大，但推心置腹的討論逐漸升溫。
我們一致同意，「陛下退位不應該成為政治鬥爭的工具。為了免於國家輿論的兩分對立，立法機構應該建立整體性共識。」輿論分歧是一個重大問題，不應由政府來單獨決定，應該通過國會各政黨一起參與的形式來推進協議。由此，制定皇室典範特例法成為改變潮流的關鍵。
在我眼中所見的政治家安倍晉三，固然持有堅定的原則主張，但如果為了達成協議而向前邁進，他就會順應大勢所趨，吞下該吞的東西。作為一個冷靜沉著的現實主義者，他也有柔軟靈活的一面。
我與你，都有著肩負國家重任經歷的人，我們不是可以毫無顧慮地討論國家和世界的現狀嗎？我們不是可以克服立場的不同，並在某個地方找到共同點嗎？
從那以後，我心裡一直暗藏著這樣的期待。
被稱為「憲政之神」的尾崎咢堂，在5.15槍擊事件中失去了同期當選的長年盟友犬養木堂。他在失意中為了鼓舞自己，仿佛得到了天意的啟發而留下了那句名言。
「人生的真正舞台，永遠是面向未來的。」
安倍先生，你的政治人生的真正舞台不應該還在未來嗎？
我真想再一次在這個會議場，用文字與文字對壘、靈魂與靈魂碰撞，與你進行一場火花四濺的真正較量。
你不會一直贏吧，安倍先生。
只是難以忍受的寂寞，讓我胸口緊繃。
這種孤獨不是我一個人的。無論政治立場和思想有多麼不同，生存在這個時代的日本人心中，都有你在過去的日子裡產生的存在感，而現在卻留下了巨大的空白，且一直持續著。
此外，我想說明一點。
你長期執掌國家而盡心盡力，將註定迴避不了永遠站在歷史法庭上的命運。
安倍晉三究竟是誰？你為這個國家留下了什麼？這樣的「疑問」在日本各地迴蕩，仍然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
「答案」可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將留給遙遠的未來的歷史來判斷。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繼續追尋你的情況。
我想追溯你作為國家首相所留下的事績，還有你投下的強烈光芒和延伸到遠處的陰影。我願與聚集在這個議事場裡的議員同僚們一起，極盡話語之所能，一直追問下去。
我必須得繼續追問。
為什麼？對於不公正地奪去你生命的瘋狂的暴力，只有話語才有克服的力量。
民主主義決不能屈服於暴力和恐怖主義。
正因為想念你的悲痛，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依靠言論的力量，繼續把我們可能不完美的民主打造成更好的東西。
最後，我想呼籲國會議員。
政治家手握的麥克風，關係到人們的生活和生命。
讓我們無懼暴力，不要退縮，繼續有勇氣站在街頭宣講。
讓我們徹底守護言論自由，因為這是民主主義的基礎。
讓我們用真誠的話語，進行建設性的辯論，培育更健康、更有韌性的民主主義。
這個誓言，正是我們這些國會議員能夠向手持麥克風而被擊倒的故人奉獻的最誠摯的哀悼。
我堅信如此。
為了這個國家，長期背負著「壓力」和「孤獨」的重擔，在通往人生重要舞台的半路上被上天召喚的前首相安倍晉三。
在這位持續戰鬥的心地善良的政治家的靈前，我想傳達這種決心，用我的追悼話語來表達心情。
安倍先生，安息永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