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理與中日復交(下)

人民中國 發佈 2022-11-03T18:38:57.982244+00:00

中方原定安排第一輛車由姬鵬飛外長陪同田中,第二輛車由北京市革委會主任吳德陪同大平,第三輛車由韓念龍副外長陪同二階堂。

文:周斌

「車中會談」破題 大平提出方案

9月28日,雙方商定的日程是遊覽長城。中方原定安排第一輛車由姬鵬飛外長陪同田中,第二輛車由北京市革委會主任吳德陪同大平,第三輛車由韓念龍副外長陪同二階堂。

大平知悉後,即向中方表示,遊覽長城固然令人嚮往,但今後隨時都可以去。現在,雙方在會談中出現嚴重分歧,而這次訪問留下的時間已經不多,所以他希望能與姬外長同坐一輛車,以便利用往返時間,與姬外長充份交換意見。

周總理聽說後表示,這是一個好建議,就應該這樣安排。

於是,在二號車內,我這個翻譯坐在姬鵬飛外長和大平外相中間,成了這次「車中會談」的唯一證人。說來也怪,我患有輕度暈車症,平時坐車大都坐在靠車窗的位置上,而那天往返近二個半小時,自己卻一直精神飽滿、頭腦清晰。

我記得,汽車一啟動,大平就十分坦誠地講了很長一段話:「姬部長,我和你同歲,這兩天都在為自己的政府不斷爭論。我們雙方首先看重的,就是維護自己國家和國民的利益,這兩天日思夜想,我覺得現在問題的焦點和要害,在於應該如何看待那場戰爭。坦率地說,我個人是同意貴方觀點的。我一橋大學畢業進大藏省工作後,曾奉命幾次到華北張家口及其附近地區,做過社會、經濟調查,時間長達一年十個月。那時,正是那場戰爭最慘烈的時期。我親眼所見的戰爭,明明白白是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戰爭,可以說不存在任何辯解的理由。但是,我現在只能站在日本政府外務大臣的立場上說話、處事。考慮到當前日本面臨的世界形勢,加上又早與美國結成的同盟關係,這次我們兩國要在簽署的《聯合聲明》中,完全按照中方要求來表述,實在是太難了。這一點如果得不到貴方理解,那我們只能收拾行李回日本了。」

「田中首相在戰爭末期也被徵兵,派到牡丹江服役,不久就患急病被送進了陸軍醫院治療。因此,他只穿過軍服,但沒打過一仗,更沒殺過一人,戰爭就結束了。他也深知那場戰爭的性質,觀點同我一樣。」

「雖然不能全部滿足中方要求,但我們願意作出最大限度的讓步。沒有這種思想準備,我們是不會來中國的。既然來了,我們就會豁出自己的政治生命,以至肉體生命來乾的。」

「如果這次談判達不成協議,田中和我都難以返回日本。右派會大吵大鬧、興風作浪,黨內也會出現反對呼聲,逼田中和我下台。田中和我都是下了決心的。這些都請你如實報告周總理。」

「至於中國政治三原則中對『日蔣條約』的表述方式,也請周總理諒解我們的難處。我一定會想出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

大平外相在訴說這些內容時,眼睛裡似乎泛著淚花。

在車中,兩位外長還就一些細節問題交換了意見。

我一直認為,這次「車中會談」,特別是大平外相的上述表態,對後來的事態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

當天晚上10時,兩國外長在田中首相住宿的國賓館18號樓底層會議室舉行最後一次會談,逐條敲定《聯合聲明》的具體內容,以供預定次日上午10時在人民大會堂正式簽字、生效。外文印刷廠的負責人也在外面守候,以便用最快速度把日文版聲明印刷出來。

《聯合聲明》共九條,具體內容雙方很快達成協議,只剩下前言中的一段話,即如何表述過去日本侵華歷史的部份空著,待這次會談最後商定,用什麼言語替代「添了麻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位外長依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著對方首先表態,而此時已過凌晨一時了。服務員幾次端來咖啡,幫大家提神。

這時,我看見大平外相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紙條,並說道:「姬部長,這是我方所能給出的最大限度的底線了。」紙條上寫著這麼一句話:「日本國政府對日本過去通過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痛感責任,深刻反省。」

日方翻譯隨即將它譯成中文。姬外長要求大平外相將紙條遞過來看看,並命令我一字一句正確無誤地再給他翻譯一遍。我照樣做了,並說日方翻譯沒有差錯。

姬外長聽完後,陷入長時間沉思。這時我想起了周總理平時說過的一句話,即「一個好的翻譯,除了當好翻譯外,還要起到參謀作用。在關鍵時刻能提出建議,幫助領導正確決策」。於是,我便以最低的聲音向他建議:「姬部長,我個人認為,可以接受這個方案了。」

姬外長極其生氣但又非常小聲地訓斥我「少廢話!」,還在我大腿上狠狠地捏了一把。我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不管姬外長這個人多麼和藹可親,對我也很器重,但此時此刻,這句話絕不是一個翻譯應該說出來的。

又過了一會兒 姬外長終於開口了。他建議休息十分鐘後,中方再作回答。大平外相表示同意,並說自己也得把內容告訴田中一下。由此可見,紙條上那句話,並非是他與田中共同商定的,而是大平個人深思熟慮的結果。事後,日本外務省中國課長橋本曾告訴我,起草《聯合聲明》,田中是授予大平全權的。

兩位外長,一個快步走出了18號樓,一個慢步上了二樓田中的臥室。後來知道,周總理那天晚上也在國賓館休息,姬外長是去向他匯報的。

大約15分鐘後,會談繼續進行。姬外長表示,就採用大平外相的建議吧,並說這是中國政府的最後態度。問題終於得以解決,《聯合聲明》也正是這樣擬就的。

後來,外交部內個別同志對此還不大滿意,認為在「戰爭」前該加上「侵略」二字。周總理知悉後強調,就文字表達的思路而言,誰都可以想到《聯合聲明》中的「戰爭」,就是「侵略戰爭」。因為,如果不是侵略戰爭,怎麼會給中國人民造成深重災難;如果不是侵略戰爭,今天的日本政府又怎麼會要痛感責任,深刻反省!

我認為,這正表明周總理既堅持原則,又寬容大度,不想過於為難田中、大平。更重要的,這是為了促成中日關係正常化,實現當時中國整個世界戰略的重要一環。

當天早晨見到姬外長時,我向他檢討,說幾小時前自己的舉動太草率、太過分了,以後一定不犯類似錯。他說,外交授權有限,連他這個外交部長都無權決定的大事。一個翻譯竟敢說三道四,認為可以拍板定案,這不能不說太荒唐、太出格了。

我一直點頭稱是。向姬外長告別時,他又說,這句話本身並沒有錯,錯就錯在不能由你來說。這一點,你應該永遠引以為訓。

另一個懸案就是如何把「日蔣條約」寫進《聯合聲明》,雙方最後決定《聯合聲明》中不提此事,而以日本外務大臣談話的形式,正式表明「日蔣條約」從中日兩國實現關係正常化之日起失效。

1972年9月29日上午10時,《聯合聲明》由兩國政府共同簽署並生效。簽字儀式一結束,大平就去民族文化宮會見眾多記者。他一開始就大聲宣布:「雖然兩國《聯合聲明》中沒有提及,但日本政府的見解是,作為日中關係正常化的結果,『日華和平條約』已經失掉存在意義而結束了。」

1972年9月29日上午,周恩來總理、田中首相、姬鵬飛外長、大平外相正式在人民大會堂簽署了《中日聯合聲明》。中日恢復邦交正常化。

「機上會談」換主 上海之行難忘

北京日程結束後,按照原定日程,田中首相一行當天下午2時,就要前往上海參觀、訪問,但這時日方內部又出現一起紛爭。起因是田中表示自己十分勞累,不想再去上海了。其實,勞累只是一個託詞,他的真實想法是,自己是為日中關係正常化而來中國的,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成,也就無需再去上海了。

那時,他滿腦子想的,全是下一步如何應對國內政局。

八年前就當過池田內閣外務大臣的大平,懂得國際交往的規矩,覺得這樣做全然不顧主人的臉面,十分不妥,不斷地勸說田中改變主意。在兩人尚未取得一致看法時,周總理親自對田中說:「我們共同完成了一大使命,呆一會兒我陪你去上海參觀、訪問。」這件喜事完全出乎田中意料,他一再表示感謝。接著,他又說希望乘坐周總理的專機飛往上海,讓自己的專機先飛上海等著。

周總理笑著回答,他的專機是蘇制伊爾十八,比較陳舊,舒適度也遠不及田中的美制專機,就算了吧。

田中表示,他不在乎什麼型號的專機。鑑於大平和姬外長的「車中會談」非常成功,他自己也迫切希望能與周總理舉行一次「機上會談」。

話講到這裡,周總理也就不便說什麼了。就這樣,田中、大平、二階堂三人乘上了周總理的專機。

周總理原先估計,田中這樣執著地要求與自己同機飛往上海,肯定有他的理由,很可能想就下一步雙方要進行的貿易協議、航空協議等談判交換意見,做些準備。然而,飛機起飛不到5分鐘,田中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著了。

見此情景,富有外交經驗的大平,可能覺得田中太荒唐、太失禮了,便欲伸出手去推醒他。周總理馬上按住大平的手說:「這幾天他太累了,就讓他多休息一會兒。下面就由我們兩人進行『機上會談』吧。」說著,還把一條薄薄的毛巾被蓋在田中身上。

大平對此非常感激。因為他完全懂得,外交場合是非常講究對等的,而周總理和只是外相的自己,顯然不在同一檔次上。

為了緩和大平的心情,周總理首先對大平說:「聽說你不但擅長外交,對中國的歷史、文學也很熟悉呀。」

大平回答,他這個人別無其他愛好,一輩子只喜歡讀書,喜歡「新書飄逸的馨香和拿在手中的柔感」,尤其愛讀孔子、孟子、李白、杜甫的作品。因為「中國這些古典里,全無鸚鵡學舌式的模仿,而充滿逼真的魅力。」

說著說著,大平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一張白紙交給周總理,紙上寫著一首七言漢詩。大平說,這是他前兩天晚上在北京寫下的,煩請周總理不吝指正。可惜我已記不清這首詩的全文了,內容好像是北京的秋色讓他賞心悅目,完成歷史使命更加令他心情舒暢。

關於讀書,大平還告訴周總理一件趣事,令周總理感慨不已,並表示一定要向大平學習。

大平說,為了鼓勵更多的年輕人像自己一樣喜愛讀書,幾十年前他們夫婦就商定,平時給年輕人送禮,包括參加他們的婚禮,只送符合對方職業特點的有關書籍。最多的一次,他送出了一百多本。至於對方職業特點,都是夫人事前調查的。

我記得,在「機上會談」中,大平主要談了兩件事情。

一是請周總理放心,田中和他在北京許下的幾項承諾,只要他們兩人能夠繼續執政,就一定會件件落實、履行到底的。就像周總理在簽字儀式後所寫的「言必行、行必果」六個大字一樣。這六個字是總理作為紀念送給田中的。當時,田中不明白這六個字的含意,大平就告訴他,這是孔子在《論語》第十三章子路的一句名言。

二是著重介紹了他與田中的深厚友情。大平指著昏睡中的田中說:「我與他相識、相交十六七年了。他是一位真誠待人、信守承諾、值得信賴的朋友。至於他的缺點、毛病,正是您所看到的那樣,可以說是一個『野人』。此外,他非常聰明、反應極快,但具有獨裁者的性格,喜歡自己高談闊論,而不大願意傾聽別人的想法、意見,甚至經常以『明白啦』打斷別人的講話,對他的上司佐藤榮作也不例外。

為此,這次離開東京前,我特別提醒他,這次我們去北京,面對的是周恩來總理,周總理是一位世界級的大政治家、大外交家,說起話來,思路清晰,論述周全,往往一講就是個把小時。到時,你可千萬不要叫嚷『明白啦』來打斷他的講話,否則就太失禮了。我的提醒剛說到一半,他就很不耐煩地喊著『明白啦』走開了。這幾天,我一直擔心他是否真的明白啦。結果也許他同樣非常敬重您,幾天前您一開口就講了一個小時,他沒有顯露出一點『明白啦』的表情,可以說他一直在洗耳恭聽,可見這次他是真的明白啦。」

周總理專機下午3時半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這時,田中才睡醒過來。為了節省時間,中方安排田中一行去不遠的馬陸人民公社參觀、訪問。周總理向田中等人說,這是各位訪華期間唯一一次參觀工農業項目,希望多提寶貴意見。

參觀過程中,田中心情很好,多次說他自己也是農民的兒子,從政後一直十分關注農村和農民問題。當公社主人陪他去參觀社辦企業——一家小造船廠時,田中見到小船全是水泥船,便吿訴主人,根據他的經驗,水泥船不僅船身份量重、不大好用,而且一旦碰撞很容易出事故,建議以後多造既好用,又安全的小木船。

後來我問主人,這位日本貴賓說的是否有道理。主人不加思索地答道,當然有道理啦。可他哪裡知道,那些年我們國家木材奇缺呀。

當時,我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當好翻譯上,沒有注意到周總理在哪裡,做什麼?直到幾年後看到田中寫的訪華回憶錄,才從中找到了答案。田中是這樣記述的:

「周恩來陪我去參觀上海郊區人民公社時……在離我們不到一百米的田間小道上行走,進了一間小作坊。一群女工紛紛擁到他身邊,爭著與他握手,打招呼,其中一個人更是大聲哭喊著,激動地向他訴說……我聽不懂中文,也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只見周與幾十個身著破舊工作服的女工一一握手,並從口袋裡掏出手帕,為那個哭喊者擦淨眼淚,耐心勸慰……十五年前親眼目睹的周恩來的這個形象,一直鮮明地刻印在自己的腦海里。周恩來向我們走來時,小路兩旁也是一片掌聲。」

在當晚上海市舉行的宴會上,日本代表團興高采烈,田中多次強調這次訪華能夠圓滿成功,應歸功於周恩來總理,他將永世不忘周總理為此作出的非凡努力。席間,田中多次與中方人員乾杯,估計至少喝了十五六杯茅台酒。周總理同樣心情很好,也陪他喝了十幾杯。我早就知道,周總理酒量很大,十幾杯酒根本難不倒他,所以沒有勸阻他少喝一些。回北京後,我才聽禮賓司司長韓敘說,從當年5月18日起,周總理在外事活動中喝的酒其實全是涼白開。因為那一天他被確診患了膀胱癌,醫療小組採取的第一條救治措施,便是讓他不能再喝一滴酒。

敬愛的周總理患了癌症!這個消息著實令我頓感意外與悲痛。細細回想這四個多月來,周總理不僅以年近75歲的高齡,竟然還以癌症之軀為實現中日復交親手布局、直接指揮!這真是太了不起、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韓司長還告訴我,這次周總理決定陪同田中訪問上海前,他和外交部幾位領導同志曾極力勸阻他改變計劃,放棄上海之行,結果不但建議未被採納,反而挨了一通批評。總理說,你這個禮賓司長不是不知道,田中來訪前我曾托人向其承諾,中國接待他的規格、禮賓待遇,都不會低於尼克森總統。而尼克森訪問上海、杭州,我都陪同去了。這次田中訪問上海,我怎麼能失信於他呢?

第二天,即9月30日上午9時,周總理又親自陪同田中前往上海機場,為他送行。田中一下車,看見成千上萬的上海市民和少先隊員敲鑼打鼓向他鼓掌致意,感到非常不解,就問周總理,為什麼這麼多人在這裡又唱又跳呀?

周總理知道他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便笑著回答說:「這麼多人聚在這裡,既歡迎閣下,又歡送閣下,是因為他們都知道你這次來中國,做了一件大好事,實現了我們兩國關係正常化,為今後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奠定了基礎,創造了條件。」

田中十分激動地又問周總理:「這幾天我們所做的工作,是不是受到了七億多中國國民的歡迎和肯定?」周總理更加響亮地回答道:「當然啦!今後我們雙方都要更努力地工作,不辜負兩國人民對我們的殷切期望。」田中點頭稱是,繞場一周後向專機走去。

登機前,他再次緊握周總理的雙手再三致謝,並表示歡迎周總理儘快訪問日本,屆時他一定陪同周總理去京都遊覽美麗的琵琶湖。

田中特別提及琵琶湖,是因為他知道,周總理19歲那年,曾去東京留學一年半,21歲回國前專門去遊覽過琵琶湖,那裡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就在田中登機走上舷梯時,周總理又大聲喊了一句話:

「請轉達我對天皇陛下的問候!」

眾所周知,在政治上,天皇在中日兩國都是一個非常敏感、微妙的人物。田中訪華前、訪華期間,雙方都從未提到過這個名字。因為天皇該不該對那場侵略戰爭負責,兩國內部都存在明顯分歧。

正因如此,周總理的這一句話在日本反響極大。許多人認為,在當時那種特殊背景下,只有周恩來這樣傑出的政治家、外交家,才能做到這一點!

周斌

原外交部高級翻譯

1959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後進入外交部,在中日外交的一線從事翻譯長達25年,曾擔任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的翻譯,親歷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前後過程。


編輯:沈曉寧

圖片來自作者提供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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