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斌

開局氣氛和諧　「添了麻煩」惹事

1972年9月25日，初秋的北京，天高氣爽，晴空萬里。上午11時半，經過中日雙方精心籌備，上台執政不滿八十天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乘坐日航特別專機，到達北京機場。周總理、葉劍英元帥等中國領導人緩步靠近舷梯。幾分鐘後，田中首相從舷梯走下飛機，他表情嚴肅，略顯緊張。

「我是54歲當上日本首相的田中角榮。請多關照。」

「我是周恩來。熱烈歡迎。」

兩國領導人緊握雙手，相互致意、問候。在旁的我感到，這是兩國政府首腦幾十年來第一次握手，意義非凡，值得慶賀，但有一點不可思議，田中首相為甚麼要強調自己的年齡呢？

由於當時兩國沒有外交關係，所以機場沒有鳴放禮炮，沒有安排檢閱三軍儀仗隊，也沒有出現群眾熱烈歡迎的場面。

中日雙方事前商定，田中首相一行在京期間，下榻在釣魚台國賓館18號樓。

這座別墅規格高、條件好，尼克森總統來訪時，也住在這裡。

周總理親自把田中送到18號樓，並陪客人一起走進底層會客室。據我所知，這是一種很高的接待規格和外交禮儀。以往多位外國元首、政府首腦來訪，周總理親自前往機場迎接的次數不多，將客人送到住所，甚至進入其會客室的次數更少。

田中可能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笑容滿面、心情頗好。當周總理走進會客室，想用他那不方便的右手脫掉身上的風衣時，田中大步走過來，主動伸手幫忙。周總理笑著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田中也笑著答道：「儘管這個住所是您為我特別提供的，但從現在起，這幾天我也就成了這裡的主人。而您又是我這個主人接待的第一位貴賓，理應由我幫您……」

在一旁的我，當時可能太集中於當好翻譯了，忘掉了照顧周總理的職責，於是趕緊上前幫他脫下風衣。

賓主就座後，田中又提起自己54歲就當上了日本首相。周總理笑著回答：「喔，允許我也作個自我介紹吧，我是51歲當上中國總理的，算起來已經23年了。」自那以後，田中首相再也沒有提及過自己的年齡。

我覺得，這樁笑談與田中本人的出身、經歷直接有關。

田中角榮是西日本新潟縣一戶普通農民的兒子，鄉間土木工程專科學校畢業，然後一直在東京一家房地產公司打工。他在政界、經濟界沒有任何可以藉助的家庭背景，也沒有一個可以依託的長輩後台。田中角榮全靠自己刻苦學習、努力拼搏，快步登上了權力頂峰。這在封建意識深厚、裙帶風氣濃烈、論資排輩盛行、特別注重學歷的日本社會，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許多日本人當時都誇他是一位極富傳奇色彩的「平民宰相」、「草根總理」。而且，現在他又順應歷史潮流和民心所向，克服困難、排除干擾，力圖一舉解決長期困擾日本社會的最大外交難題——實現與中國關係正常化。因此，他到中國後，向自己非常敬重的朋友和對手自誇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說到這裡，似乎這次訪問開局良好，一切頗為順利，不會再出現什麼問題了，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就在當晚周總理舉行的歡迎宴會上，田中在致答辭時講的一句話，即「我對日本過去給中國人民添了許多麻煩，再次表示反省之意」，引起全場強烈反響，多數與會中方人員，紛紛搖頭，表示不滿，感到疑惑。有的說，對十四年侵略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僅僅是「添了麻煩」嗎？有的說，日本政府領導人既然至今沒有認罪、悔罪之意，田中這次為什麼要來北京？還有的說，如果日方不改變立場，田中這次訪問就不可能實現兩國關係正常化。

宴會氣氛突然由熱轉冷，周總理一直在沉思。宴會結束時，他只對田中說了一句話：「明天上午會談時，我將詳細說明中國的立場和態度，希望貴方考慮、研究。」田中點頭，表示同意。

第二天上午正式會談，進行了三個小時，周總理一口氣講了近一個小時。我記得，周總理著重講了三層意思。

一、漢語中「添了麻煩」，只是指人們日常相處時，有輕微過錯、過失的一方，好像是一方在街上倒水時不小心弄濕了過路女人的裙子，向另一方表達歉意時，經常說的一句話。與人們常說的「對不起」十分相似。如果日語中也是這個意思，就根本不能用來表述以往幾十年的中日兩國關係了。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長達十四年的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了深重的民族災難。死傷三千萬人，經濟損失二千億美元。絕不能用「添了麻煩」這句話搪塞過去。

二、坦率地說，中國人民，特別是中老年人都十分關注你們這次訪華以及我們雙方進行的會談。他們極無可能接受「添了麻煩」這個說法，反而會引起強烈的反感。即使我們再多進行說服、教育，他們都不會點頭同意。

三、我們是從長遠角度、從兩國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考慮和處理兩國關係問題的。我們一貫主張，兩國人民今後必須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並為此作了許多努力，包括主動放棄索賠要求。這就希望你們能與我們相向而行，對日本過去所犯的嚴重罪行，作出明確、清晰的表態，並以實際行動，表明今後絕不會再走老路，繼續害人害己。

面對周總理的慷慨陳詞，日方一直低頭聽著，無言以對，既沒有進行辯解，也沒有表示接受。田中最後只說，如果中方有更適當的詞彙，可以按中方的習慣修改。

第二天，雙方討論中國提出的對日「政治三原則」時，可能日方覺得這回他們有話可講了，便讓代表團一位主要隨員、外務省條約局局長高島益郎第一個發言。高島對頭兩項政治原則，沒有表示異議，但對第三項原則，即中方認為「日蔣和約」是非法、無效的，說了一大段話。其中心意思是，這個條約是1952年初由當時的吉田茂內閣與台灣方面簽訂的。經過日本國會三個多月審議，同年4月28日才正式批准、生效。中方也很清楚。戰後日本實行「三權分立」的政治體制。據此，二十年後的田中角榮內閣根本不可能宣布這個條約是「非法、無效的」。按照日本法律，如果田中內閣硬要這樣做，立即會被趕下台去。

更令人氣憤的是，這位局長還提到賠償問題，似乎按照日本法律，二十年前雙方已經達成協議，即中方早已宣布放棄索賠要求了。

周總理耐心聽著，等高島發言一結束，便立即質問田中：「這位局長剛才講的，是代表他個人，還是代表日本政府？如果是後者，那就表明你們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為了吵架來到北京的。請問是你們日本的國內法重要，還是我們雙方需要解決的政治原則問題重要？」

周總理說：「至於這項原則，即『日蔣條約是非法、無效的』，在我們過幾天就要簽署的《聯合聲明》中怎樣表述，可以通過雙方友好協商來解決。這一點，我一個多月前就已通過公明黨竹入義勝委員長，轉告閣下了。難道這位局長完全不知情嗎？」

周總理還指出，「至於中國放棄索賠問題，我也已明確表明，二十年前蔣介石集團早已被中國人民推翻，不能代表中國，何況他是為了一己私利，討好日本,慷中國大陸人民之慨。而我們是從兩國人民友好關係出發，為的是不增加日本人民的負擔，才宣布放棄索賠要求的。這也是毛澤東主席的主張。對此，高島局長不僅不領情，還認為中日《聯合聲明》中不必再提賠償問題。這是對我們的侮辱，令人難於容忍! 」

對周總理義正辭嚴的發言，日方依然低頭聽著，無言以對。

這裡，我想澄清一件事，即好幾家日本媒體後來在報導這次會談時，說周總理曾因認為高島有意玩弄法律遊戲，而怒斥他是「法匪」。其實這是一條假新聞。大家都知道，周總理一輩子，特別是在幾十年外交生涯中，從未對外國朋友講過一句低俗的粗話。即使在雙方意見出現嚴重分歧時，他也都能做到擺事實、講道理、以禮相待、以理服人。而正是這位高島局長，在他後來轉任亞洲局長、外務次官時，對中國十分友善，成了日本外務省內頭號「知華派」。

接連兩次會談都不順利，整個日本代表團意氣消沉、情緒低落，當天下午安排他們去參觀、遊覽故宮博物院，也高興不起來。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周總理親自告訴田中首相，今天晚些時候，毛澤東主席將在中南海住所會見閣下、大平外相和二階堂進官房長官。這個特大喜訊，使整個日本代表團重新「活了起來」。

毛主席會見這三位領導人時，氣氛十分輕鬆，第一句話就問田中，「他(指周總理)與你吵架吵完了嗎？他沒有為難你嗎？」田中回答，「沒有，沒有，周總理和我談得很好。同時，有時候也是『不打不成交』呀。」

毛主席又問大平，「他(指姬鵬飛外長)沒有欺侮你嗎？」大平回答，「沒有，沒有，我們是在友好的氣氛中交換意見的。」

接著，毛主席又對田中說，「他(指廖承志)是在你們日本生、日本長的。你這次回國時，就把他帶回去吧。」田中笑著回答，「廖先生在日本很有名氣，許多地方都有他的朋友。如果他願意參加日本參議院全國區選舉，肯定會高票當選。」臨別前，毛主席更把自己心愛的《楚辭集注》贈送給了客人，並詼諧地告訴他們：「我不會在人世間停留太長時日，不久就要去見馬克思了。」

1972年9月27日，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在北京中南海會見日本首相田中角榮。毛主席向田中首相贈送《楚辭集注》。

後來，官房長官、內閣發言人二階堂進曾對我說，毛主席是真正把他們視作好朋友，才坦誠地這樣說的。因此，日後日本記者問起會見內容時，他惟獨沒有把這句話告訴他們。因為他擔心，日本記者知道後，一定會胡亂猜測毛主席的健康狀況，這樣做對中國、對毛主席都不禮貌。

我覺得，從會見氣氛和談話內容看，這次會見是禮節性的，沒有涉及任何實質問題，但毛主席親自會見他們的這件事本身，就給了田中、大平一個最重要、最清晰的信息：中國是真心實意歡迎他們來訪，真心實意希望實現兩國關係正常化的。但下一步怎麼走，得靠日方認清問題所在，採取實際行動了。

周斌

原外交部高級翻譯

1959年從北京大學畢業後進入外交部，在中日外交的一線從事翻譯長達25年，曾擔任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的翻譯，親歷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前後過程。

編輯：沈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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